四,
1933年,即將歸國的年輕人從斯坦福大學出來,獨自在“漂亮丫頭”市徜徉,走近傳說中的酒吧,徘徊片刻,終究沒有進去。
他轉身離開,從此再也沒有來過美國。他下定決心,要在中國辦一所學校 。
1937年,日寇侵華,炮彈在北京的清華園裏轟炸,滿目殘破。其時,年輕人正在清華大學數學係擔任教授,“教育興邦”的夢想幻滅,他一手攙著剛剛生產不足三小時的妻子,一手抱著嗷嗷待哺的嬰兒,跟隨全校師生踏上流亡之路。那年,“西南聯大”成立。
五
2016年2月,“漂亮丫頭”市的居民,無論華洋,都歡慶中國新年。
我坐在空蕩蕩的酒吧裏。酒吧早就斷了電,裏頭一片昏暗。我點上從家裏帶來的蠟燭,桌上推開的,是房產購買合同。我握緊圓珠筆,遲遲沒有勇氣簽上我的名字,那是一筆巨款。
燭光跳躍,我的身影在牆上晃動。 丈夫平在旁輕歎:“剛剛認識你那陣子,你 就喜歡這個酒吧------“
1998年,新婚的我,坐在平的二手車內,路過這個酒吧。我伏在車窗上仔細地打量,平笑問:“要不要進去喝一杯慶祝?”我堅決地搖頭:“不行 。”手裏緊緊攢著一把零錢:“今天賣服裝的獎金,就這麽一點點,還不夠付午餐盒。”
2001年,我懷抱不滿一周歲的兒子,和平一起去房地產公司簽約,我們買下了一棟住宅,那一天,也路過這個酒吧,我略微停了一下,悵然說:“買下住宅,每月負擔更重了,這個酒吧------離我們更遠了。”
那天我走進一家中文報社,應征擔任夜班版麵設計。
2005年,和老友Linda熱烈討論,要成立“‘漂亮丫頭’俱樂部“,那一次也匆匆路過酒吧。Linda當時已是“漂亮丫頭”房地產界大名鼎鼎的“百萬經紀”,我也在一家中文大報任副刊版編輯。這一年,國內富豪階層盯上“漂亮丫頭”,在房地產和零售業投下巨資。我們這些剛剛過上小康生活的市民,感到日常消費突然昂貴起來,隱隱然受到某種衝擊。
我將一批課桌椅排放在家裏的後院。我告訴兒子:“我們家在‘漂亮丫頭’收入較低,媽媽希望給你一個成長的好環境,你盡管放心,我會成立一個教室,辦教育。”
五年後秋季,兒子把一朵鮮花和一顆精心製作的蠟蘋果,放在“漂亮丫頭”一所房子前, 後院一株株蘋果樹已然落盡果實,柵欄外堆滿鮮花,挽聯和一隻隻精心製作的蘋果,這是蘋果企業總裁喬布斯生前住所,兒子低聲說:“我們會懷念你的,-------”
我在一旁,打開兒子帶來的計算機發展史書籍,在第一頁看到了那位一九三三年著名數學家的頭像。兒子指著頭像說:“我最崇拜的是喬布斯,最尊重的是他!”
六
1944年,災難深重的中國。
成都四川大學,一輛美式吉普停在一家門前。
芝加哥大學數學係的斯通先生來這裏探望他的昔日同學。
簡陋的餐桌上,從前那位意氣風發的年輕人已步入中年,白發早生。戰火紛飛的年代,身後幼小的兒女正在大口大口地吃斯通帶來的美國餅幹。
斯通皺眉望著這一切,談到彼岸那位著名數學家,帶來他的問候給主人:“他現在在為美軍建造一個計算機械,這將是非常重大的發明-----他一直念叨你,日本人入侵之初,他十分關心你的安危-------他還說,你離開那天, 他一直在等你的消息,要陪你去舊金山,送你上郵輪------”
主人抬起眼睛,喃喃自語:“我知道,他那天在理發店沒有看見我,而不是故意--------”煤油燈的火苗微微搖曳。斯通先生急切地說:“你如果想回美國去-------”
主人拿出厚厚的一疊材料:“我老了,拖家帶口,何況國難當頭,難以離開。但要推薦一個學生去美國深造,麻煩你把這些推薦材料交給芝加哥大學。還有,這裏有一封信,是給他的,希望這位學生取得學位後,能去普林斯頓高級研究所就職。”斯通鄭重地接過材料和信,說:“你這樣推薦,這學生一定和你一樣優秀。”“不!他比我會更優秀。我在信裏說:我的學生一定超過您的學生。”
半年後,一艘郵輪乘風破浪前往美國,年輕的楊振寧站在桅杆前,意氣奮發。與此同時,加州El Camino Real動土拓寬,一群美式坦克機械運載武器和那位數學家發明的計算機奔赴遠東戰場,那座船型酒吧,在大道一側迎接川流不息的軍車。
1957年,著名數學家在美國撒手人寰,兩年後楊振寧獲得諾貝爾獎。
那位當年的中國年輕人已是南京大學一級教授,數學界的泛函分析研究先驅,在他的迫切要求下,南京大學建立計算機係。
讓他失望的是,楊振寧沒能及時回來報效祖國。
讓他萬萬想不到的是,尼克鬆總統訪華期間,陪同前來的楊振寧的一句話:“我想見見恩師。”將他從無窮無盡的折磨侮辱中解救出來,他重新獲得人身自由。
2015年,一位美麗的女人來到我所開辦的藝術學校,悉心學畫。她的丈夫曾經師從楊振寧,他對楊振寧說:“我的學生會超過您的學生。”她的丈夫就是諾貝爾獎候選人——美國科學院院士張首晟教授。
那天,我望著那位昔日年輕人的遺像低聲說:“我的學生也會超過您的學生。”
遠處,El Camino Real上紅色的船型酒吧正在掛牌出售。
七
此時此刻,我麵對地產合同,依舊無法下筆。
我麵對著酒吧台上的蠟燭,陷入沉思。
門被推開,一名老者緩緩走進來:“請問是不是你今天打電話給我們的裝修公司,要求估價?”
“估價不是明天嗎?”
“是的是的,我是公司東主,早就退休了,我出於好奇,就想看看是誰買下這艘‘船‘?”
他走近我,說:“啊,是女士,這麽年輕!”我心裏想,跟你比,我當然年輕。黑暗中,我依舊能看清他的白發和佝僂的脊背,我笑問:“你住在‘漂亮丫頭’嗎?“
他緩緩邁步,打量四周,沒有直接回答我,隻說:“還是和過去一樣,很暗------知道嗎?這個酒吧在‘漂亮丫頭’是資格最老的,至少建立於一百年前。我爸爸年輕時常來光顧!我第一個記憶就是這裏,那時和現在一樣的昏暗,媽媽抱著我哭泣,爸爸和他的夥伴們身穿戎裝,從這座酒吧出發,沿著El Camino Real去軍艦,準備上前線,知道前線在哪裏嗎?中國!二戰中的中國!”我精神一振,猛地站起身:“飛虎隊!”
他骨節彎曲的手指一點點掠過吧台,微弱的燭光映出他手背上的老人斑:“爸爸他們走後,這裏一度空門。媽媽帶著我,日子非常艱難,沒有任何歡樂。後來,有一天,媽媽穿上最漂亮的裙子帶我來,這裏明亮無比,到處放著一籃子一籃子蘋果,還有橘子,附近的居民都來了,不少人彈奏心愛的樂器,一片歡聲笑語,哦,是爸爸他們回來了!”老人說著,哼起歌,跳起歐洲民間舞來, “就是這個舞蹈,媽媽和爸爸一起跳,媽媽笑得多開心。不久,爸爸用他的退伍津貼購下附近的果園和大農莊。 這裏就成了‘漂亮丫頭’唯一的聚會場所,那時沒有什麽娛樂活動,每天收工,下班的男人帶上老婆孩子來,唱歌跳舞喝酒,那時酒吧孩子們也讓進,我們幾個孩子最調皮,總是悄悄地爬上屋頂。”
我也笑了,老人停下舞步,輕輕喘氣,走到吧台前。燭光下,他渾濁的眼睛含著淚水,他說:“這個酒吧很像一艘船,我們叫它‘孤舟酒吧’。後來,‘漂亮丫頭’越來越興旺,科技界新貴層出不窮,豪華酒吧開了很多,但我們還是來這裏聚會-----再後來,我走不動路了,開不動車了-----可是,還是想來看看-----”
忽然,他雙手合十,懇求地說:“年輕的女士,其實,很多人擔心呢,怕新的買主拆掉它!不少 開發商要來推倒重建商鋪樓宇,以獲取暴利!我們惋惜極了。後來,聽說來了一對教藝術的夫婦,他們打算建立學校,教孩子們美術,舞蹈,我們都很高興。你們不會拆掉這座孤舟的,對嗎?”
我低聲回答:“------這是一艘孤舟,也是我家族的紅船,‘漂亮丫頭’老居民的紅船!它承載了多少回憶!美國人的,中國人的,一百年了!”
“------我們那時天天在這艘船上放歌:孤舟聆仃!”
老人蒼涼地嗓音,在昏暗的酒吧間響起:“我將你放上慢船。孤舟伶仃,漂去中國-----離開愛你的人們,海岸漸行漸遠,茫茫海洋聽你在哭泣----”
老人的淚被燭花點亮。
淚水慢慢湧上來,我再一次問:“ 你是誰,僅僅是‘漂亮丫頭’的居民嗎?”
他含淚而笑:“我很高興今天跟你談話,自從我女兒賣掉這棟房子,我第一次感到舒心-----”
我頓時再也忍不住激動,在合同上寫下自己的名字。這瞬間,陽光傾瀉進來。
我推開大門,矽穀的春天晴空萬裏。
屋外,一名歐裔年輕男子好奇地觀望,他很年輕,身穿破汗衫,大號褲衩,頂著一頭亂糟糟的金發,他問我:“聽說這裏要辦畫室?我下班後想來學畫,這是少年時的夢想。”我笑著點頭:“歡迎你,年輕人,你本來就擁有‘矽穀夢’!我看過你的電視專訪。”這位身價億萬美元的“獨角獸”公司擁有人,笑咪咪地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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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看到,夕陽西下時分,那個年輕人與著名的數學家一起,拍著肩膀,大笑著走進酒吧。
我含淚而笑:“你好,爺爺,你好,馮諾依曼先生!”
遠處,一群膚色各異的孩子,帶著畫板畫具向我奔來,齊聲說:“你好,曾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