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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落何處

(2013-08-30 18:39:39) 下一個
雨落何處

夜,我坐在玄武湖邊。
零落的雨腳,灑在岸邊的垂柳上。周遭靜得有點詭異。暑氣籠罩的炎夏,來水畔的本該很多,此刻人影都很遠,仿佛都特意留一僻靜處,好讓我這遠客低回似的。我凝視著墨綠的湖水,雨點製造的一圈圈細紋,次第綻開,湖麵,燈光的倒影益發迷離。恍惚間,看到淤泥下的一顆千年蓮子,兀然發芽。
剛剛送走故人。長久分別後一場蕩氣回腸的聚會,每個參與者的心,都像此刻的玄武湖,被往事的雨點敲著,迷離,酣暢的痛與快意,時空錯置,傷逝加上不甘----她們離開以後,我來到這裏。
昨天,在南京火車站的出口,一聲汽笛之後,30年前的弄堂小姐妹相逢。
對於上世紀80年代的上海人來說,南京很遠,遠得被劃為“半江”,曾虎踞龍蟠的古都無非是“半個江北”。上海人天性裏排拒“鄉下人”,正牌上海人如果被定性為”江北人”,簡直要了他的命!至於更遠的安徽貴池,在我們眼裏,那是“蠻荒”了。這就是為什麽,30年前弄堂五號的羽,因為沒有上海戶口而被送回原籍貴池,臨行前和我們的淚水擁別,不約而同的淚水,一直流到如今。“我會回來的,我是上海人!”羽揮手時倔強地說。那天,我們四人手牽手走進洪流照相館,拍下一張黑白合影,那家照相館就在四川北路山陰路口。

最先走出火車站的是羽,短短的發茬,高個子,憨憨地笑著,清純得像是當年那黯然離開上海的少女。我問:“從安徽過來?女兒呢?”“女兒讀書,正在高考,要不,我會回上海去玩玩。”羽笑著說。10多年前,大學畢業後在老家事業有成,擔任貴池一家房地產公司的總經理,丈夫則在安徽國家銀行裏擔任信貸部主任,生活極為風光。然而,兩口子毅然放棄如日中天的事業,賣掉在安徽的寬敞大房子,回到夢想中的天堂——上海。
去年,殺回上海的羽又一次離開,原來外地人和他們的子女生存上海並不容易,羽住在廉價的破舊公房內,每天跑浦東從底層的廣告專員做起,拿最低的工資,上街分發傳單,遭到多少白眼,總算熬成房屋銷售員。丈夫在一家日資企業幹保安,為人勤奮老實再加上大學本科的學曆,被老板看中,三年前被提拔為部門經理,眼看著羽的上海夢就要實現。然而,隻有外地戶口的女兒隻能在上海“借讀”,臨到高考,須回到戶口所在安徽的試場去。
我和羽並肩來到玄武湖,日落黃昏,湖上星星點點下著細雨。羽還是那麽樂觀:“臨離開上海,女兒哭了,就像我當年一樣,她那麽愛上海,說一定要考進上海的大學,我支持她!哪怕賣房子賣掉全部家當,也要讓她在上海讀大學。”我望著她問:”外地萬一有好的大學錄取,那也不考慮?” “當然不!”“還賣掉房子?那你將來-----”羽抱肩不答,也許暗笑我不通世故。
身後傳來晴和梅的笑聲:”早知道羽一定先來!“我抱住晴,昔日最美麗的女生如今滿身歲月的風霜,我被記憶觸動,鼻子一酸,強忍淚水。也是10多年前吧,晴扔下一歲的女兒和剛剛生意失敗的丈夫,孤身闖蕩澳大利亞,一直當黑工。原以為,以她的精明能幹,馬上能賺到錢,然後殺回馬槍。不料一“黑”就是16年!直到去年澳洲大赦非法入境者,她才拿到簽證,回到在上海的家。
上海參差的矮屋簷早變成摩天大廈,那含三間精致臥室的單位是她打黑工的血汗錢換來的。大廈高處風寒露冷,17歲的女兒跟少女時代的晴簡直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然而在美麗的外表下是令人心碎的冷漠,她眼神尖刻無比,麵對母親,小巧的嘴蹦出一句:“你是誰?怎麽還回來?在澳洲混不下去?”含淚的晴轉眼看向在旁的丈夫,16年不見,丈夫老了許多,當年因英俊高挑而被晴一見鍾情的小夥子,現在已經發胖,成了禿頂、遲緩的中年人。他麵無表情,目光落在桌子上早已準備好的離婚協議書上:“16年了,你想過我們嗎?”-----
在昔日的弄堂,晴還是找到了棲身之處,年邁的父母顫巍巍地迎上來,她一把攙扶住父母,三人都淚流滿麵。很快,她發覺曾經精明能幹,將家收拾得井井有條的雙親,已病弱得做不成一頓像樣的飯菜。家裏一團亂,雜物東一堆,西一堆,沒人打理。唯一的弟弟自幼弱智,人到中年還不知柴米油鹽。白發父母為他揩去口水,端著飯碗一勺一勺地喂。好強的晴,來不及洗去萬裏風塵,立刻動手清掃房間,搶過母親手裏的碗,喂小弟吃飯。她決定,暫時留在上海找工作。
梅在一旁靜靜地聆聽我們訴說別後種種,很少插嘴,她永遠是嫻雅端莊的。這些年斷續地見她過幾麵,知道一點她的情況。那年她還是名大學生,才二十歲,如花似玉純潔無瑕,尋找課外兼職的時候遇見了她的初戀,一位頗有魅力的中年台商,她一直隱忍地下,去年總算等到他辦完離婚手續。在深圳商場已頗有斬獲的梅,終於披上等了20多年的婚紗。結婚以後,冒風險在高齡懷孕,卻失去腹中胎兒,在上海的母親又重病在身----。
都進入憂患中年的女人,滿身是負累,滿心是煩惱,可是沒有淚,隻有大說大笑,四個人象當年去洪流照相館一樣,牽手走路,晴還是那麽牙尖齒利:“咳,我說,既然來了南京,怎麽不讓我們看你爸爸?我爹媽可是吩咐我來看老人家的。”我搖頭:“人越老越希望生活平靜簡單,他一見陌生人就緊張。”大家爭著說:“誰說我們陌生啦?當年你爸爸教我們數學呢!”好在羽替我解了圍:“你爸的性格和我爸爸一樣,越老越怕見人,還不要鍾點工照顧,幸虧我早就安排他到上海住,將來我回去照顧他還算方便。”
夜,我安排她們住進旅館。我們站在客房 的窗前,頭上一彎新月,不知什麽時候雨停了,城裏一片靜謐。她們說:“怪吧?聚會在南京不在上海。”晴說:“在祖國各地照顧老人的照顧老人,陪讀的陪讀,工作的工作,怎麽可能在上海聚會呢?還算走運,我這個澳大利亞黑戶頭,終於在上海找到工作,不然來不了。“我問:“還回澳大利亞嗎?”晴點上一支煙,站開一些,讓夥伴少吸些二手煙,說:”回去!一定要回去!本來九月我就走,隻是,我要等我女兒,她答應跟我走才行。如果----如果不答應,我明年隻好自己走了。“大家都沉默下來,早聽說了她女兒從不曾叫她一聲媽,也堅決不肯去澳大利亞。我問:“你父母和小弟呢?”晴猛烈地吸著香煙:“本來我想拿到國籍就給爸媽辦綠卡,可是他們不能去!因為小弟一刻也離不開爸媽 。”羽問:“聽說西方社會殘疾人的福利很好,小弟若去澳洲,日子一定比這裏好過。”晴抽煙一根接著一個,停不下來,她的聲調十分平靜,仿佛說的是別人:“澳洲正取消兄弟姐妹移民,小弟這輩子無法去了。”
雨驀地落下,來勢洶洶,依稀看到玄武湖的水麵,被雨暈成一片迷蒙。
夜晚,梅送我下電梯,悄聲問我:“有沒有發覺,晴抽煙上癮了?”我淡然一笑;“在國外格外需要麻醉,你看我,不也咖啡上癮了麽?”梅仔細打量我:“你要保重。”我又是一笑:“放心。” 從頭到尾,內向的梅沒有多談自己。
就在半年前,上海第四人民醫院急診室外,弄堂裏的幾名白發老鄰居神情焦灼,低聲地商議著什麽。一名醫生匆匆出來:“怎麽才送來?誰是家屬?”我舅媽迎上去:“她女兒在深圳工作,怕是趕不過來。”醫生皺眉:“她患的是癌症,要家屬簽字動手術。”舅媽慌忙掏出手機要打,梅的母親掙紮著手術床上大喊:“不要告訴她,她有孕在身呢!”幾位老人“啊”了一聲,手足無措。 梅到底知道了。她匆匆結束商務會議,趕來簽字陪夜。母親手術後剛剛歇下,梅就被推進婦產科急診室,多天勞累奔波使她失去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孩子。因為年邁體弱的母親不願意遷居深圳,而丈夫是土生土長的台灣人,進入晚年後也要在台灣定居,他為了梅拋棄了原來的家庭,如今隻有梅一個依靠。梅為了陪伴丈夫照顧母親,隻好一年到頭提著行李箱,四處為家。
深夜,我回到下榻的賓館時,兒子和丈夫都已熟睡,我端起一杯咖啡,走到窗前,想起美國的家,院子需要整修,大批帳單要支付,孩子新學期的課程需要安排,課後活動的各個老師需要聯係,而在南京,無力行走的老父一個人在家裏失眠,病重的他腦子已不聽使喚,他不敢見昔日的鄰居,然而私底下又渴望在晚輩麵前維持昔日的尊嚴。當年,我剛入籍美國,爸爸為了照顧百歲的奶奶,賣掉上海的房子,移居南京,他被裏弄的多年鄰居稱作“孝子”。然而,從此,我在上海無家可歸。
現在,在賓館另一頭的舊日姐妹淘,一定也沒有睡,也一定沒有再往下談,30年河東河西,30年升沉歌哭,從何說起?
南京的日頭從來不等人,晨曦上來,我如期接她們一起去吃飯,遊覽。秦淮河,玄武湖,紫金山,地方隻是陪襯,我們漫無目的地走,餓了,吃一餐秦淮家常菜,渴了,喝一杯冰凍雨花茶。絮絮叨叨地議論南京的山色湖光,巨大的梧桐樹,還有美味的小餛飩。她們說,在上海滿街烏央烏央的外地人,不但沒有正宗的小餛飩,河鯽也一點不好吃,有一股藥味,南京的白魚個大味美,還是野生的呢!她們還說,南京市中心的綠化帶漂亮,上海連郊外也沒有如此茂盛的綠色。
我很想問,我們昔日小學旁的萬壽齋,小餛飩不是很好麽?排行上海小吃第一名呢,上海小菜場的河鯽魚用蔥油紅燒,味道總比美國的石斑魚強吧?我們春遊常去的青浦大觀園還在嗎?那裏一定綠樹成蔭了吧?聽說七寶老街開了,裏麵的本幫菜饞死人--------至於上海滿大街的外地人又能算什麽呢?我們自己,現在哪個不是“外地人”?
天空雨點益發密了,我們隻好停腳步:“該回去了。” 回去?我抬起頭,看見三雙晶瑩的眼睛,她們渴望什麽,卻欲言又止,“時間太短。”我說,“下一次聚會要多安排幾天。” 她們笑著說是,心裏都起了莫名的悵惘,“下一次”,是什麽時候?
長途汽車把羽帶走了,滾滾煙塵中,羽還是那麽倔強:“女兒可以彌補我當年的遺憾,一定要當上海人。我也會在上海養老的,哪怕窮得當乞丐。”語氣一如當年的決絕。
我悵惘地望著,雨中的長途汽車漸漸消失,忽然想起了我們最應該關心的問題。是的,剛到美國的時候,我發誓有朝一日功成名就,回到上海去工作、生活。待到兒子生下來,我歎息:沒有辦法馬上回上海了,隻能在老年落葉歸根。但是,眼看著上海越來越繁華,我反而越來越疑惑。
我剛才問了梅:“養老之地,是否在上海?”梅說:”沒想好,送走母親後我可能跟老公去台灣定居,也有可能移民加拿大,肯定不在上海,那是什麽消費水平啊!“晴又點上煙,眼圈紅了:“隻怕我都不能服侍爸媽終老了。”我安慰:“明年你可以不走的,現在工作不是很好嗎?”晴連連搖頭:“唉!不習慣了,每天穿高跟鞋跟一幫八十,九十後的小年輕一代一起擠地鐵,別提多艱難!這飯碗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會砸掉。隻能在澳洲養老,我早就習慣那裏穿拖鞋汗衫的日子,打拚16年,也有了一定的基礎,再拾起來比在上海容易多了。你呢?”我沒回答,其實答案早有,卻總有一份不甘。
她們兩位登上火車,前往不同的地方。
雨裏,我獨對玄武湖。對自己,我總算可以這樣回答:“終老之地,我們已經沒有選擇。”
一如此刻,雨落在哪裏,由不得雨作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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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老禿筆 回複 悄悄話 似有同感。從過去的大城出來的人群,二十年後都麵臨著城市變遷和各種問題,頗有“人欲歸而鄉不在”的感覺。我的北京已經不再是記憶中的。 去那裏的感覺跟去紐約,LA一樣了。 衰老的父母還在,多想跟他們一起生活幾年,送他們遠行。但是,這邊的生存問題又讓人無可適從。 有種感覺,叫無奈。現在體會至深啊。
曾寧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albert88' 的評論 : 難得你能認出我
albert88 回複 悄悄話 一眼就可以看出誰是寧.氣質很好的小妹妹.
太沉重的上海情結.
俺去過多次上海.上海,已經不是幾十年前的上海.我有若幹朋友,當初都是上海人看不起的外地窮學生,現在都算是上海的上等階層人物.他們的下一代,則自以為是正宗的上海人.現在的上海新一代,可沒有這麽重的上海情結.
俺弟算是暫時的海歸,在上海某大公司當什麽O, 年薪基本上和他在米國的收入打平,但他隻願意幹三年.畢竟有霧霾和汙染什麽的.
俺表哥在上海是高中校長,則整天想著要把他大學畢業的孩子移民出去呢.
曾寧 回複 悄悄話 謝謝peter6380好評!
peter6380 回複 悄悄話 淡淡的憂傷,情真意切,一代人的寫照,習習如生,好文好筆,刻木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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