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陰路--煙鬥,洋辣子以及傳說
曾寧
晨曦透進舅舅家客廳的木框玻璃窗時,我坐在沙發上暗自盤算:今天該怎麽過?越洋飛來,假期十日,在這裏僅能待半天 。坐在對麵的舅舅依老習慣點 起煙鬥,叭一聲,青煙嫋嫋盤旋在客廳上方;煙草的獨特香味,在周圍徘徊。我微微一笑:“香港的?”舅舅儒雅地吐煙,沒有馬上回答。他是如此陶醉,令 我想起馬克·吐溫的名言:“如果天堂裏沒有煙鬥,我寧願選擇地獄。”舅舅把玩一會煙鬥,才慢條斯理地回答:“製作煙鬥不容易,須是地中海沿岸出產的石楠樹根,樹齡要百年以上。工藝極為繁複精致,全靠手藝,一個不小心就裂開,報廢。所以,上好煙鬥的價錢太貴。解放後國內買不到,這玩意,是托人在香港的古玩街淘來的,不錯吧?”我沒回答,咀嚼著奶油話梅和炒小核桃,陪伴舅舅含雲吐霧。舅舅抽煙鬥名氣不小,他的朋友說,在山陰路上順著煙草味道走,就能找到我們家。
“你的懷舊係列我看了,錯誤不少哩----山陰路解放前什麽時候有法國梧桐樹?”舅舅把煙鬥裏的煙灰敲出來時,捎帶“敲打”我的作品。
我從沙發裏跳起來,不服氣地說:“我小時候有的是梧桐樹,這我記得清楚,按此推理,解放前沒有說不過去吧?”
舅舅咬著煙鬥,權威地說:“山陰路的梧桐樹,是七十年代初期栽的,之前隻有白楊樹!那時候有個說法:楊樹招洋辣子(刺毛蟲),你兩歲時就被洋辣子刺過,痛得哇哇叫。”
我全身微微一震,仿佛挨了一蜇,麻癢夾著疼痛傳遍全身。哎呀,刺毛蟲,身體七彩斑斕,漂亮得令人眩目,可不能碰------
“-------哇!”歲月深處浮起我肆無忌憚的哭聲,山陰路樹枝繁茂,記不清是白楊樹還是梧桐樹。我舉著紅腫的手指,那痛癢怪異地刺向骨頭,看一下不遠處還在扭動的刺毛蟲,哭得更加帶勁。大人明明警告過,我卻忍不住要觸一下那燦爛柔軟的小東西。未過門的舅媽手忙腳亂地撲打刺毛蟲,說要拿它搗爛當藥給我敷傷口。一陣煙草香飄來,年輕的舅舅衝到樹下,一把抱起我:“囡囡 嗚哇啦(痛啦)?阿拉去虹口公園劃船,買紫雪糕。”------
今日午後,舅舅領我出門。抽煙鬥的紳士是明白人,他要陪我到“童年”走一趟。
山陰路,當年叫施高塔路。七十年代種下的梧桐樹,現在都已巨可參天。
我拿起照相機——和四達路交界處,兩邊一式漂亮的英式別墅,中間夾著一所聾啞學校。
那時我還沒上學,常常尾隨著隔壁調皮的男孩子衝著聾啞學校方向喊:“嗚子(啞巴),聾旁(聾子)。”當然沒人回應。那年代學生學的是“階級鬥爭”,壓根兒不懂得尊重殘障人,這惡作劇也沒人幹預。有一次,我模仿男孩子的腔調,高喊:“嗚子,聾旁!”不料正在花園裏玩耍的幾個少年,怒不可遏地衝出來,嚇得我轉頭就跑,初春的山陰路上,樹枝被繩子捆綁好,一棵棵在我眼前掠過, 我身後,他們用變音的嗓子吼:“捉牢伊!”舅舅背著手站在路邊大同食品店前, 身穿 “工人階級”的勞動布外套, 頭戴安全帽,手裏卻托個“資產階級”的煙鬥與熟人聊天,神態怡然自得,我逃到他身後,少年們恨恨地停下腳步, 隻得轉身離去。後來才知道,我大喊的地方,是海軍司令部的別墅,它與聾啞學校僅一門之隔。那幾個無端受我侮辱的少年,不是軍人子弟就是警衛員。不過,這一敗績並不影響我的威信,後來,我命令男孩子們翻牆進“海司”院子內偷桑葉和薔薇花,他們無不乖乖服從。
沿山陰路上往前,那是三中心幼兒園,幾十年來都是市重點學前教育機構。當年學校小分隊組織三球操,我被選上。我本來要去學芭蕾,媽媽緊張地製止我,說: “跳芭蕾太辛苦,跳得女孩子一個個精刮瘦。”我隻好改學並不喜歡的藝術體操。成績倒是不錯,但比我的“成就”更有名是懵懂。有一回,我糊裏糊塗地被送去市裏,參加一個大型表演,表演完了,下台時不往後台走,卻徑直走到觀眾席去。觀眾轟然笑開,我更加慌亂,在過道上狂奔一氣,繞了一大圈才找到後台。帶隊的幼兒園老師一直在找我,看到我就罵,罵不解氣,就眼淚一把鼻涕一把地哭。我曉得闖了大禍,抽抽嗒嗒地哭,師生兩人比賽誰哭得痛快。教育局領導在旁黑著臉說:“王洪文副主席在場!”好在又來了消息:大老粗王洪文被我的懵懂 樣逗笑了,隻顧樂,並沒有批評誰。如今,王洪文早成一抔黃土,憨憨的女孩也到了憂患中年。
大陸新村到了,舅舅指點著房屋說,斜對麵興業坊是興業銀行高級職員住宅區,這裏屬於大陸銀行的。大陸新村後來名揚天下,卻因為裏麵曾有個魯迅先生。革命勝利後,魯迅被政治扭曲過,然後又遭各方各派再度扭曲。到如今,網絡上圍繞他而打的口 水仗方興未艾。據說是魯迅唯一知己的瞿秋白,就住在斜對麵的東照裏12號。瞿秋白的寓所現在住著別人。從外觀上看,它似乎裝修過。九十年代初,上海戲劇學院公演話劇《秋白之戀》,我在劇中扮演著名女作家丁玲。讀劇本時才知道,我的鄰居中有個大人物叫瞿秋白。我找來他的《多餘的話》,一遍遍地讀,覺得他的文字比許多名家更耐嚼。然而,如今世風轉向,山陰路的人們,最津津樂道的“山陰路名人”並非他,也不是曾在那裏居住的郭沫若和茅盾,而是住在一百多號的上海火柴大王的寵妾。
“長得不怎麽樣,就是皮膚白。老板為啥喜歡她?她會侍候男人!”老人們這麽評述她,“不知道她的出身是戲班還是堂子,名字叫XXX老六。”從這沾滿風塵 的名字看,十有八九是堂子出來的。“老板撥(給)伊的銅鈿交關(很多)!”老人們神秘地說,“三年困難時期,人人吃不飽,唯獨她不但吃得珠圓玉潤,還請得 起琴師來操琴,她拈起蘭花指唱《天女散花》,那陣子,天井內外一天到晚是她嬌滴滴的嗓音。” 處於極度饑餓中的人聽京劇,分外委婉淒美,聽著聽著,清涎水變為人間滄桑的百般滋味,格外入心 。舅舅又一次點起煙鬥,眯起眼睛,緩緩訴說。
吉祥路交界口,我把照相機對準“施高塔路”上長滿爬山虎的牆頭,還有仍舊結實的木製窗欞。一名五十多歲的婦女迎麵而來,好奇地用帶上海口音的普通話 問我:“外頭來的?”我笑答:“我從小住在這裏,1994年才走的。”她皺眉:“妹妹呀,儂走的辰光怎麽不拍照?那時候山陰路還有看頭,現在-----儂看。”一副不勝今昔的模樣。我瞟瞟四周,幾個挑擔的外地小販匆匆走過,四周豎著幾個俗豔招牌,叫賣吆喝聲四起。她說:“儂曉得伐?此地已經是高級貧民窟!前兩年房價不巨(貴),外地人都來租房子做生意,從此山陰路變得烏七八糟,要不是市政府下令保護這裏的老建築,說不定都被外地人拆光了,儂為啥這種辰光來拍照?”我呆立在街旁,問舅舅,1949年的某些夜晚,山陰路曾送走一批驚慌逃離的人們,他們可曾為它拍下照片?
舅舅沒有回答我,煙鬥一明一滅,青色煙霧騰升繚繞在樹上,原來,他對著吉祥路的一幢紅磚別墅沉吟。綠色的半圓形窗台,玻璃窗內,似乎有天鵝般柔美的身影在翩翩起舞。這裏,曾有過山陰路一道美妙的風景。文革硝煙四處彌漫,血霧重重。上海芭蕾舞團的《白毛女》成為最時髦的文化符號,被譽為“最美麗的白毛女”的圓圓就住在這裏。她慵懶而優雅地徜徉在山陰路和吉祥路交界,牽引著所有行人的視線。沒人敢對她有非分之想,怕褻瀆純潔無瑕的白天鵝。就在山陰路的不少人被批鬥抄家甚至遊街,剪陰陽頭的時候,她突然離開,胸前的婚嫁大紅花耀人眼目,它生生地撕裂了山陰路居民對她的傾慕。娶她的那個男人,最近出現在美國各大中文媒體,被稱作“民主人士”,那時的上海灘, 他可是大名鼎鼎的造反派總司令。後來,她又回到吉祥路,帶來一個胖乎乎的女兒。人們看見她身上毛衣隻扣一顆紐扣,頭發蓬亂地,一路走一路大口大口吃零食,身後丟下滿地瓜子殼。改革開放後,聽說她去了香港。那個年代,往香港跑,是上海人的莫大榮耀,她從此再無音訊。 我望著舅舅,心底輕歎一聲。
和我童年息息相關的,就是吉祥路口的三中心小學。我小時候上學的地方,堂皇的青磚大樓經過擴建,粉刷一新,裝上落地玻璃窗,旁邊的老樓卻不見了。
舅舅明白,我在懷念教繪畫的桂森林老師 。八十年代初,在老教學樓的畫室裏,帷幔低垂,橘色燈光柔軟地嗬護著我的童年,這位剛滿20歲的畫家,為我畫下素描和油畫肖像。在畫板上,他的炭筆瀟灑地劃過白紙,就此,我的童年被定格在另一個天地。他為我寫生時,我雙手托著腮幫,出神地看他埋首在畫紙上,急切地等待他抬頭望我,緊張兮兮地笑,為他的誇獎而手足無措。在師生眼神交流的瞬間,我捕捉到藝術世界的神秘信息。
煙鬥漸漸熄滅,舅舅還在慢條斯理地抽。
臨走,舅舅拿出一本畫冊遞給我,封麵是《桂森林美術作品選》。“在行知藝術學校找到的,才出版不久。早就想交給你了,你每次回來都那麽匆匆忙忙。”舅舅說。
我揮別抽煙鬥的舅舅,上了出租車。 開出老遠,回頭看舅舅,人影模糊了,煙鬥上通紅的一點仍舊觸目。
車在山陰路上行駛,車窗閃過的梧桐樹,如此大氣而潔淨,我找不到刺毛蟲,卻留戀它帶給我的痛和癢,在回味中這一傷害變得餘韻繚繞。
風進車窗,手中的畫冊被吹開,畫頁上,一個女孩托腮凝視,幾分懵懂幾分嬌憨,瞪著無邪的眼睛,像煞土裏土氣的鄉下孩子,畫下有注:曾寧,1979年5月。
我注意到,解放前金陵路,淮海路等大路段用梧桐樹,可是山陰路用什麽樹種呢?怕是有懸疑了
反駁一下你舅舅關於梧桐樹的說法:
上海馬路上的梧桐樹,又稱法國梧桐,學名懸鈴木,擁有“行道樹之王”的美譽。早在清同治年間,上海已開始種植懸鈴木。金陵中路、建國西路、天平路和廣元路等路段,至今保存了不少曆經風雨的樹木。
上世紀五十年代,有人認為懸鈴木是外國樹種,提出要以中國樹種來代替,於是許多道路上種植了白楊、箭幹楊。由於白楊養護成本高,綠化效果差,後來被逐漸淘汰。
實踐證明,懸鈴木具有生長快、壽命長、耐修剪、樹冠大、移植成活率高等優點,用作行道樹最為適宜。為此,上海又對行道樹樹種進行了調整,形成了以懸鈴木為主,香樟為輔,和多樹種相襯的特色。
哈哈,我看你是大聲嘲笑
啊呀,啊兄,那個圖像我貼了好幾天,點擊率都快過百,你沒有看到啊?好難看啊,並過份成熟。哈哈
那上海小阿妹曾寧(1979年5月)的圖像呢?
土?
土得過俺低科技老民工嗎?
娃娃雪糕還有啊?曉辰光的冰磚也改名了吧?還是喜歡赤豆棒冰
哈哈!
饞嘮了哇?
光明牌紫雪糕沒看到,但是娃娃雪糕,八寶飯還是有賣的.
順便問好!
紫雪糕長遠沒吃了!
謝謝你的品評和提供的資料。
上海有很多值得一寫的地方,隻可惜很多不熟悉生活的外麵的作家,把她臆想成心目中的天堂。
我舅舅現在算是老克臘
很多人喜歡描寫淮海路,南京路,有些膩味。所以,看到曾寧的山陰路,感覺很新。
這山陰路是上海的曆史文化風貌區山陰路,以下幾條馬路都有景觀:
多倫路,溧陽路,甜愛路,四川北路,長春路,祥德路,經典的建築包括孔祥熙公館(多倫路),白崇禧公館(多倫路),魯迅故居(山陰路),鴻德堂(多倫路),千愛裏,溧陽路花園住宅.
回首看來,曾寧的幾篇文章,《四川北路,我腳下的琴鍵》,《千愛裏,甜愛路》,《虹口女人》等都交織著虹口的情感。
上海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我在上海生活了24年,虹口隻去過魯迅公園,中學時代學校組織去掃魯迅墓。待六月回上海時,我一定要去看看曾寧的山陰路。
貼出來過,自行刪除樂。
寧的字裏行間,總有著濃濃的懷舊情結,和淡淡的憂傷。
套用一句話:歲月流逝,情懷依舊。
能不能將當年那位小女孩的畫像上來看看?
我還在加州呢,你好麽?什麽時候來舊金山矽穀旅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