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餅店

(2009-08-29 16:55:38) 下一個

餅店

 

曾寧

 

開在火焰街的餅店,和我這個顧客,算得滿有緣份。火焰街不算好地段,那一帶住的基本上是中等收入以下的人家,中國人不多,治安不怎麽好,每天一到黑,女子就不敢獨自在這裏行走。可是,在大白天,永興餅店門前絕不冷清,一來,M線電車在這一帶經過,乘客在門前上下車,二來,這家中國人開的店子,香味太誘人。烤麵包的香,帶著些兒焦味,濃得化不開,肆無忌憚地向店外擴散,從早到晚從不停止,教人不能不懷疑老板出於“陰謀”,刻意製造這樣的氛圍。

我那時每天上學,坐電車經過火焰街。怕遲到,出門前沒吃早餐,車開近餅店,被香氣熏得六神無主,終於不顧一切,下了車,直奔餅店的櫃台,買了一隻蔥油包和一杯咖啡,連零錢也沒要,回頭去趕車。到了課室,啃一口還有餘溫的麵包,說不盡的鬆軟香甜。紙杯裏的咖啡,是現磨的哥倫比亞咖啡豆。從此,我成了常客,每天消費一杯咖啡,兩隻小麵包。

久了,和店主熱絡了。他40來歲,皮膚黧黑,頭發蓬亂。他不愛說話,和他認識足足一個多月,他才透露:來自廣東四邑以碉樓多著稱的村莊,原先是種田的,80年代憑商業考察簽證來到美國,在東岸打了幾年黑工,搞定身份後遷到舊金山來,花光積蓄,還向親戚借了債,盤下這個餅家。“全賺的辛苦錢。”他說。他有些無奈地告訴我,這些年闖蕩,把婚姻耽擱了,還是單身。我認識了老板的媽媽,她上70了,一頭白發,每天在廚房忙碌。我中午趁下課的間隙來這裏吃叉燒炒飯或者雞雜粥,都是老太太調製的。我成了熟客以後,不用點菜,我人一到,老太太就把冒著熱氣的飯菜端上來。我向老人家道謝。老人拿起袖子摁摁額角的汗水,歎口氣,用地道的廣東話對我說:“我拚著老骨頭幫他,指望他早日‘拉上天窗’,抱孫子不好嗎?誰願意在挨烤爐烤。”說罷,白了兒子一眼。兒子扭過臉去,不敢看我們。

     一年後,我結婚了。為了招待前來參加婚禮的賓客,我在餅店定下幾盤蛋糕和麵包。店主一大早開卡車把食物送到南灣的舉行婚禮的禮堂。一盤盤麵包端上來時,居然還是熱的,真難為他。我給他遞上一杯茶:“辛苦了!”憨厚的店主笑著說:“應該的,為了新鮮,我半夜起來做,把麵包放進烤爐,然後回房間,還睡上三個小時哩。”他收下錢,便要離開,我過意不去,挽留他:“中午快到了,等會其他店送菜肴過來,你吃了再走吧。”店主連連搖頭:“謝謝,我媽媽一個人在店裏,顧不來,我要趕回去做午市呢,我車上有麵包,正好湊合一頓中飯。”臨上車,店主看了看身穿婚紗的我,羨慕道:“結婚多好。”“你也快了!”我對他匆忙走遠的背影說。

我結婚後,生下兒子,忙碌了兩年,才有機會造訪餅店。進門後,看見收銀機後麵站著一個年輕的女孩,20剛出頭,圓圓的臉蛋,豐滿的身段,似乎還有“嬰兒肥”。一看就知道是生手,好在勤快。我向老板打招呼,打趣道:“是不是想賴掉喜糖?”老板不好意思地說:“哪敢?見不到你嘛!”隨即向我介紹新娘子,她甜甜地叫我“大姐”,告訴我她姓林,原籍廣東台山,“高中畢業後工作了兩年,就當過埠新娘啦。”她來自農村,但皮膚比常見的南國村姑白皙。以後,我常常來這裏,客人們很喜歡這個勤快開朗的老板娘,店裏因為有了她,變得明淨溫暖多了。我進廚房向老太太問好。老太太和從前一樣,在麵案上滿頭大汗地揉麵,把一盤盤包子推進烤爐。我笑著對從來不進廚房操勞的女孩說:“看你丈夫多疼你。”女孩看一眼爐火熊熊的裏間,連連點頭,說:“可是我有重任在身——生孩子。”說罷笑起來,語氣夾雜著彷徨和嬌氣。

  

幾個月後,我進店買麵包,林愁眉不展:“大姐,我懷孕了。”我撫著她瘦削的肩膀說:“這可是大喜事啊!你丈夫到這年齡,盼孩子盼紅眼了。”她說:“好是好,就是難為我,一天到晚吐,夜裏吐了滿地,不上班又不行,剛才吃了止吐藥,很難受。”我一激靈:“啊呀,你害喜很嚴重,快點回去休息,這裏的麵包味怕引起反胃。”她遲遲疑疑:“就是啊,我一進來就要吐-------”我和她一起探頭瞟瞟廚房,白發蒼蒼的老太太在煙霧繚繞中炒菜裝盤,店主切肉洗菜,相比之下,管收錢的老板娘多麽輕鬆。我輕輕歎口氣。

    接下來的幾天,女孩白淨的臉龐漸漸變黃,好幾次還沒說話就開始幹嘔,我憂心忡忡地問:“這情況不太好啊,醫生看了嗎?”女孩艱難地搖搖頭:“我沒有保險。”我急了:“還不快找保險經紀,買個廉價的,不然,生孩子的手術費,要你傾家蕩產!”她含淚的眼睛再次瞟向忙碌的老公和婆婆,不再說話。

    那段時間,我回國去了幾個星期,回來以後,在餅店看到女孩子,臉色還是那樣黃,身形卻奇怪地扁了下去,她說:“大姐,我打掉了。”我衝口而出:“太可惜!你丈夫同意嗎?”她垂下眼簾:“無路可走,我連黃疸水都嘔出來了。”我沒有再問什麽。店主和他母親依舊在廚房忙碌,聽不到外麵的對話。

     再往後,我從舊金山搬到中半島,忙忙碌碌了大半年,有時想起那個餅家,那個年輕女孩。一次去舊金山,路過火焰街,我走進餅店,隻見收銀的是店主本人,他比過去沉默多了,也顯得衰老黑瘦,店主的母親還在廚房裏炒菜,滾滾油煙幾乎淹沒她佝僂的身軀。
女孩已經不知去向,我悄悄問旁邊的老顧客,他搖搖頭:“不知道,好幾個月沒見她了。”我匆匆要個蔥油包和一杯咖啡,便走出來,不敢問那個女孩在哪裏。

    打這以後,我許多次路過餅店,再沒有進去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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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17)
評論
erdong 回複 悄悄話 移民艱辛的創業生活從曾寧筆下活生生的展現出來。

曾寧 回複 悄悄話 回複真真國女兒的評論:
太好了!
真真國女兒 回複 悄悄話 回複曾寧的評論:
我已經向他要你的聯絡方式了,希望我們能盡快見麵。
曾寧 回複 悄悄話 真的麽?啊兄眼尖
albert88 回複 悄悄話 寧妹妹:
你這篇有些魯迅爺爺的文風呢
曾寧 回複 悄悄話 嗯,看來我要找康王爺幫忙找到你
真真國女兒 回複 悄悄話 回複曾寧的評論:
沒錯,我們當時還聊了幾句。很喜歡你的作品,也欣賞你的氣質,期待大家有重逢的機會。
曾寧 回複 悄悄話 真真國女兒,我們在蒙特瑞見的麵麽?
真真國女兒 回複 悄悄話 喜歡你的作品,文字中有音樂的流動,同時又有色彩的彌漫。
曾寧 回複 悄悄話 回複曉青的評論:曉青好,你是不是我認識的小青姐?
曾寧 回複 悄悄話 回複閑人Filiz的評論:閑人 不閑,謝謝常來
曉青 回複 悄悄話 真不容易。
閑人Filiz 回複 悄悄話 辛酸的一段故事啊!
曾寧 回複 悄悄話 回複流沙隨風的評論:
謝謝你的評論
曾寧 回複 悄悄話 回複生意人的評論:
生意人不僅僅閱讀生意經啊
流沙隨風 回複 悄悄話 我端著一杯熱騰的咖啡上來,正好趕上讀這篇文字。

所以就像在咖啡館裏聽你淡淡地講述著一個故事。故事裏沒有過多的渲染和雕飾,卻硬是活脫脫地展現了一個新移民家庭的掙紮,以及我們對周圍生活無奈的接受。

我打完這一段字的時候,發現咖啡早已經很涼了。

生意人 回複 悄悄話 這唐人街的咖啡,跟“時光咖啡”相比,多了很多辛酸。問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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