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尹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我現在身處2009年的懷俄明州石泉鎮,我的房子就建在那“燃燒”山上。
尹沒有看到我傷感的神情。“對不起,讓您害怕了。我不會傷害你的------ ”
我連忙回頭:“不,不,我是為你的故事感動-------我能為你做什麽嗎?”
尹歎氣:“那天,我死命抱住孩子,不敢往下看,狼群在爭奪,撕咬。我的女人玉蘭,發出幾聲撕心裂肺的號叫後,便沒有了聲息。狼群的牙齒滴著血,圍著大樹長嗥。 我把兒子放在樹上的枝椏間,跳了下去------- 幾天後,阿良帶著當地中華會館的商董進山來,帶走我的孩子,並將玉蘭的屍骨收走,卻沒有收走我的。於是,我就在這裏,等玉蘭回來。現在,我隻想回去了。”
我問:“你是說,想回鄉和玉蘭同葬?”
“是,伊人,你能幫助我麽? ”
我抬頭,望著那棵救活我們兒子的大樹:“好,我幫助你。”
尹把青花瓷碗遞給我,他說:“伊人,謝謝你,我等不來玉蘭,好在我終於可以和她團聚了,這個,就送給你吧。記住我們先輩的悲慘故事,把它告訴你的兒子。”
我接過瓷碗,我知道,現在我有勇氣觸摸這隻意義深遠的文物了。
五
懷俄明州石泉鎮,一幢豪華別墅內,我在墨西哥管家的帶領下沿著大理石地板慢慢踱進客廳,漂亮的落地玻璃窗外,放眼是夕陽下通紅的“燃燒山”.
我的眼睛盯在牆壁上,巨大的鏡框裏麵,一件土布青花衣裝,破爛得已經分不清顏色式樣,然而,一道道褐色的痕跡萬分紮眼。
樓梯走下一名年輕俊美的青年,他熱情地握住我的手:“你好,我叫陳威華,我的曾祖父就是傑姆斯.陳,謝謝你的來信。”我仔仔細細地打量這位懷俄明州第一位華人參議員,俊秀的眉目,白皙的臉龐,與他的曾祖父不怎麽相像。他繼續說:“我小時候,祖父便告訴我,曾祖父早年幫助過很多鄉親,沒想到這些鄉親的後代和我見上麵了。”我微微笑道:”你現在是懷俄明州參議員了,有出息!你曾祖父該含笑九泉。這次我來求你幫忙,才不好意思呢。”陳威華爽朗地說:“我能為先輩盡力,很高興。我曾祖父也一定希望我這麽做的。我過兩天就去舊金山,加州有很多朋友都願意幫這個忙!”
我緩緩走到青花衣裝麵前,假裝不經意地問:“這是你家祖傳的?”陳威華猶豫了一下,坦然對我說:“這是我親生曾祖母的衣服-------傑姆斯.陳沒有孩子,他在那次暴亂中,收養了我祖父。他讓我們後裔永遠記住,我的親生曾祖父叫陳阿尹,曾祖母名叫林玉蘭。”
我瞪大眼睛再次打量他,眼淚一次次模糊我的眼睛以至無法看清他的臉,我捂住嘴,轉過身去,極力抑製我的哭泣。陳威華先是莫名其妙地看著我,很快眼眶紅了起來,眼淚一串串落在衣襟上。牆壁上的青花裝,那一道道褐色的血痕訴說著我的痛楚,我身上的嶄新青花土布對襟衫落在陳威華眼裏,深深地擊中他的心-------
(六)
那天,陰涼,烏雲滿天,沒有陽光。
油漆一新的三桅杆船,作為曆史文物,停泊在的舊金山附近名叫“中國灘”的海岸邊。
我在尹的帶領下,不僅挖到了尹的遺骸,還在“燃燒山”的荒山野嶺找到好些白骨。
這些無人認領的白骨,我們用蛇皮袋裝好,陳威華特意去舊金山聯絡當地的中華會館,送到船上,由專人護送回中國。
那天,我站在岸邊,為這艘載著白骨的船送行。
尹出現了,他緊緊盯著我的裝束,沒有發一聲。我這青花上裝,黑色長裙,無論布料做工,完全就是當年的式樣。
我開口了:“尹,讓我來說完你的故事吧——
兩天後,荷槍實彈的軍隊奉州長的緊急命令,開進已成廢墟的中國營。阿良獲得消息後,從鎮上趕回來,和擔任平亂部隊向導的工商總會會長傑姆斯·陳見了麵。陳會長帶他去見威爾蓀上校。士兵們在阿良的引領下,找到了好些屍體:陳大伯的、阿華的。在溪邊,三個年輕人相擁死去,子彈穿透了他們的胸膛。更多的是被砍傷後扔進火海燒死的,總數為28具屍體。威爾遜上校是個高大的白人,走過一具具屍體,疑惑不解地對部下說:“怎麽三百多中國人打不過五十多個歹徒?即便忌憚火槍,可築個街壘也不費事啊。”哭幹了眼淚的阿良,用生硬的英文告訴上校:“我要控告!”上校威嚴地直視阿良:“你決定了嗎?”傑姆斯·陳瞥一眼上校,扯一下阿良的衣角,慌忙賠笑:“還沒最後決定,對此,您有什麽建議?”上校望著殘缺不全的屍首:“要申冤,唯一的辦法是組成臨時軍事法庭!”阿良聲嘶力竭:“為什麽?為什麽不能有刑事法庭?”傑姆斯·陳急急忙忙喝止:“你的堂兄尹和他老婆的屍體還沒有找到,我們快去山裏看看------”
他們沿著尚未消失的血跡,尋到山坡,在這棵樹上找到你們的孩子,孩子還活著。傑姆斯看到裹孩子的青花短衣,認出來了,紅著眼圈說:“是玉蘭的”。阿良咒罵一聲:“妖孽!” 傑姆斯眼睛紅了一下:“阿良,不要這樣。她是你的堂嫂。”阿良沒好氣地抱起孩子,傑姆斯·陳繼續說:“既然是我們陳家的孩子,我來負責收養吧-------“阿良疑惑地問:“你?”傑姆斯笑笑:“我沒有孩子,早就想領養一個了。”阿良想了想,沒有反對,傑姆斯轉個話題:“上校長官說得對,若是政府同意組建軍事法庭,這些死難同鄉就能報仇了。”阿良不解:“若是不同意又怎樣?”傑姆斯長歎:“不同意-----我擔心那些白人想息事寧人,包庇凶徒,中國人隻能自己救自己了。阿良,日後你有兩個選擇,要麽回家,要麽參加堂口,中國人要保護自己。”嬰兒哭鬧著撕扯阿良的衣襟,阿良的胸膛起伏不停。
年輕的阿良沒有回鄉,正如上校所料,政府否決了組織軍事法庭的要求,開了刑事庭。
阿良憤怒地寫下狀紙:“在上帝麵前,我們起誓!” 陳述愛爾蘭裔凶徒以槍和棍棒砍刀殺害,以火焚燒手無寸鐵的中國勞工的經過。法庭開庭,阿良一身黑色清朝短衣拖著辮子,用不流利的英語斷斷續續地讀著狀紙,中國口音重得幾乎沒人聽懂,陪審座上,清一色的白人向他投來鄙夷的目光。
官司以證據不足證人不受信任而敗訴,幾十名凶徒全部被判無罪釋放,讓阿良更痛楚的是,聯邦參眾兩院,根據這個事件,製定了臭名昭著的“排華法案”。從此,飽受歧視的中國勞工,有的被遣送回國,有的躲起來,不敢拋頭露麵。阿良一怒之下參加傑姆斯的“聯和會”,成為唐人街堂口的“斧頭仔”。與他的初衷相反,堂口之間發生的一次次械鬥,仇敵都是中國人自己,原先發生在鄉村的宗姓仇殺,原樣不動地搬到美國來。不久,阿良在和林氏宗親會的械鬥,失去性命。
尹,玉蘭很想跟你走,隻要她跳進金山海,你們的魂魄就能在一起了。可是,尹,你們的冤屈還沒有申,還有,還有我的家------------“
我不能說下去,尹也淚眼朦朧。
我站起身,站在“大眼雞”船上,向空中大喊一聲:“鄉親們,你們準備好了麽?船就要出發了,你們也要魂歸故裏,你們的後代,準備好了三牲和酒食,還有你們最喜歡吃的家鄉菜肴,祭祀你們。 ”
我泣不成聲,空中傳來冤魂的哭泣聲。
船開遠了,招魂幡在船頭飄揚。我站在太平洋的懸崖上,底下是滔滔的海水。
大海滔滔,船駛入公海,駛入中國海領域,漸漸地滑入他們的家鄉台山外海------河流奔騰,船開進了他們當年告別的村莊。
我從懷裏拿出瓷碗,凝視它的青色“人”字--------
大海卷起千層浪。俄而,紅日躍出,滿海搖動著金光。
村頭的橋下,法師從船頭取下招魂幡,緩步走上村道,嘶啞的嗓子一路喊著:“回家啦,回家啦,那是你們走過的橋,這是你們住過的房屋-----”
七
青天白雲,陽光熱烈。懷俄明州政府大廈,會議廳裏安靜肅穆,州法院決定重新審理百年前的“石泉慘案”,聽證會即將召開。議院司法委員會的成員全部參加入座,陳威華也端坐其中。
我身穿黑色緊身西服,飛快步入證人席,我的眼睛穿越千山萬水,我對著國旗和州旗,莊嚴舉起右手,用流利的英文:“在上帝麵前,我起誓!”
(全文完)
既然寫曆史,我也覺得要走寫實的路。完全可以想個辦法把尹的故事陳述出來的。
多麽好的題材:華工在美國的血淚史。
好好發揮你的才華。充實細節,寫下去,拍成電視劇或電影。
你的文字美而靈動,充滿幻夢輪回色彩。這是你作品的特色。但寫這麽沉重厚重的題材,曆史和現實之間不宜跳躍地太大或太頻繁。
最近看了嚴歌苓的《一個女人的史詩》,比較寫實。不錯。
如果有上帝,那麽人世間的這些苦難怎麽會那麽多?
比這故事淒慘的故事比比皆是啊,,
讀你的故事,也心痛這裏的主人公,,
是啊,嚴歌苓的扶桑就是根據史料而來的,雖然描述的地點不同。當年華工所遭受的一切都在裏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