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湧動
(2009-03-06 12:5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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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光湧動
曾寧
三十年前,矽穀這個名字第一次出現在中國的《世界之窗》上。下雪天,一家子圍著炭爐話舊時,南大任教授的爺爺說,他曾到過矽穀,一個春天的清晨:"它那時不叫矽穀,連名字也沒有,是舊金山灣區南部一處狹長山野,有無邊的草地和山坡,野花盛開,枝頭星星點點剛結的小果。------" 1928年,爺爺靠庚款來美國留學,在耶魯大學數學係攻讀博士學位,歸國任教前,順便來西海岸參觀斯坦福大學。
爺爺離開這裏80載之後,春天又到了,桃花爛漫,開在矽穀的街旁和花園。
(一)
Palo Alto學前教育中心,校長辦公室裏,靜靜的,窗外有蜜蜂的嗡營。校長米肖和人事部經理凱西,春風滿麵地望著我。
凱西將大號信封遞到我麵前:"祝賀你加入我們團隊,這是聘書。"
我本該也春風滿麵,可我和她們對視時,並沒有她們期待的表情,我反常地期期艾艾,終於鼓足勇氣說:"凱西,能給我一天時間嗎?" 凱西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麽?寧,我以為你做好了上班的準備呢!" 、米肖向我投來體諒的目光,再向凱西輕輕一點頭,凱西低聲說:"好吧。"
我的初次麵試是校長米肖主持的。這位德高望重的幼兒教育家,一副說一不二的女強人形象。這次招聘從一開始就是門庭若市,供挑選的人材觸目皆是,她先後對我作了三次麵試,可見是何等慎重。
我離開校長室,在門口的接待處,看到五六個年輕女孩正在填寫求職表格。陪我一起走出門的凱西看在眼裏,感慨地說:"嘿,現在經濟真糟糕,你看我們的招聘早在一個多星期前結束了,居然每天還有那麽多人來。"我在想心事,沒搭話。凱西繼續說:"寧,今年應聘者的素質比以往的任何一年都高。可米肖最後還是選你。"
我低聲說,謝謝你們的愛護。說罷馬上走向停車場,發動車子,急急離開。
我的心早已飛到一個人家,那裏有我可愛的學生。
二
中文課程開始了,每天下午都這樣,授課地點是孩子們的家。
今天我特別緊張,孩子們稍不守規矩,我便拍桌子,厲聲一喝:"都跟我安靜!" 我的三個"得意門生"居然撅起嘴,和我對峙:"曾老師,你凶!"要放在平時,我一定忍不住,噗哧笑起來。唉,麵對這些小皮猴,哪會動真呢!可是此刻我確實是怒不可遏,一轉身,拿起黑板後的戒尺:"你們—非要我動手不可嗎?"三個孩子果然被鎮住了,不敢造次,不情願地打開課本,讀起"三隻小豬"來。
三個孩子中,有一對雙胞胎,當哥哥的叫傑考博,他被我訓得眼睛紅紅的,眼淚在眶裏打轉,低聲說:"中文很枯燥,我不喜歡。"我最喜愛的是這個孩子,管得最嚴的也是他。我假裝沒聽見,繼續嚷嚷:"你們要不把書背完,我就在這裏等,今晚,你們就別指望吃飯睡覺了!" 訓完孩子,回頭,發現孩子們的媽媽站在不遠處。她驚愕地直視我。我走近,低聲對她說:"對不起,慧琴,今天-----他們錄取我了。那是全職工作,我不能再在這裏教下去,可是,我不想離開-----"善體人意的慧琴按著我的肩膀,問:"舍不得孩子們吧?"
我沒回答,也不想讓她看到我的表情,一溜小跑到後院,站在玉蘭樹下。旁邊是一池碧水,倒映著矽穀春天特有的明淨天宇。
慧琴走過來,遞上一杯綠茶:"不要緊,改在周末上課,兩不耽誤。"我搖搖頭:"我想過了,行不通,每個周末我去大學進修早期幼兒教育課程。慧琴,你知道-----比起英文課,我更喜歡教中文;比起大課室裏的孩子,我更喜歡這三個。他們讓我當英文主科老師。這可是不小的挑戰,我必須充實自己。"我有些語無倫次,是啊,我的心境真矛盾。自從去年蒙特梭利幼稚園的中文沉浸式課程取消後,這三個孩子不離不棄,跟我學習到今天。我一旦開始新工作,就要和孩子們分手了。
慧琴推了推眼鏡,帶著些許傷感與遺憾:"我的爸爸在中國時是國畫家,然而,我們姐妹九個都出生在國外。爸爸說我們是中國人,必須學習中國文化。這中文,小時候我學得非常好,爸爸對我的希望也最大,說等我長大了,送我去中國留學,以中國曆史為主修科。"我望向她,她繼續敘述:"我上了中學,學習才藝、體育、科學、社會學、英文文學,都是主流社會迫切需要的知識,我忙於功課,再也顧不上讀中文。進了大學,主修電腦軟件,畢業後當工程師,嫁給白人,生下四個孩子,我幾乎徹底忘記中文。爸爸看到中國文化在我家的血脈斷了,帶著極度失望客死他鄉。我也很悲傷,可是----我在這個社會,有別的選擇嗎?"
三個孩子並不理會大人,歡笑著在花園追逐。慧琴感慨地說:"他們都是混血兒,我真希望他們將自己的身份定位在'中國人'方麵。然而,我又害怕,他們將和我一樣,上了中學以後,和中文漸漸疏遠,最後不得不放棄了。"
我默默遞上一份中文學校的資料,上麵寫滿對各所學校教學狀況的分析,解釋說:"慧琴,我一直在苦苦追尋一種全新的中文教學理念,這個理念必須和美國主流文化接軌,必須適應在美國出生的中國孩子的需要。" 慧琴接過:"曾老師,這三個孩子,從蒙特梭利幼兒園跟你學中文到現在------你是他們第一個老師,你這麽一走,他們會整天想你。"
我的臉埋進雙手裏,擋住刺眼的陽光,風來,剛剛綻放的桃花簌簌落下絳紅的瓣,粘在我的頭發上。不遠處,是孩子們的竊竊私語,我循聲望過去,漆黑的、蔚藍的眼睛在柵欄後閃著光。
三
Palo Alto學前教育中心。 雨後的清晨,我如約出現在這裏。
米肖的笑容如同春天的陽光,她的身後五顏六色的兒童遊戲場。孩子們的笑聲如同搖響上百口銀鈴。
米肖動情地說:"寧,你來麵試的第一天,我就發覺,你和我三十年前一模一樣。那時我是意大利語教師。"
三十年前,就在爺爺向我描述1928年矽穀的時候,年輕的米肖放棄在米蘭歌劇院主唱的職位,提著一隻皮箱,從意大利來到矽穀。
八十年代,矽穀正在起飛,田野果樹正逐漸被飛速發展的高科技企業所取代,人們興致勃勃地渴求新知識。米肖美麗的大眼睛在矽穀耀眼的陽光下分外明亮,她毫不猶豫地選擇留在這片土地上。
我們腳下的校園,是一個農場。
米肖的眼睛閃爍著激情:"我的母語多麽優美啊,像詩歌一樣,若它能在美國發揚光大,讓所有的人熱愛這種產生過達芬奇的語言多好。我帶著激情投入外語教學,專門教授意大利文和意大利文化,但是,很快,我知道我錯了。"
原來,米肖埋頭教學,對外界的變化不聞不問,她自以為具有厚實的意大利文學基礎,根本沒必要去補充些什麽,不曾思考怎樣在融入本土文化上下功夫。結果,跟米肖學意大利語的人越來越少,最後,到幾乎無法開班教課的田地。一些意大利移民慕名而來,希望孩子們跟米肖學,可是,孩子們非常不情願,說學了沒有用!
"在異域,如果眼光僅僅局限在自己的母語和傳統文化的範圍,你的路子會越走越窄!我終於發現,隻有把母國文化和美國主流文化結合起來,才有發展的空間。具體到教學,一定要納入英語的環境,對土生土長的孩子因材施教,這樣,才能真正發揚光大你的理想,你最愛的中文才能順利地被人們接受。"
我望著她:"米肖,我正在探索這條路。但願三十年後,我還是中文老師,當然,是一個對美國幼教胸有成竹的中文老師。" 米肖微笑著,站在一扇門前:"你會成為一名優秀的教育家,就像你當教授的爺爺和爸爸一樣。看,這是天馬教室,裏麵有十六個孩子,他們渴望學習更多的東西。這個班交給你了,進了這扇門,你就像天馬一樣縱橫馳騁吧!"
----------我又記起童年那次圍爐夜話來,爺爺說:"那一回我去了號稱全世界最大的舊金山唐人街,看到中國小孩在巷子裏玩玻璃珠,拍玩具紙。我真想留下來,教他們讀書,哪怕隻上一天課也好!"我問:"為什麽不?""我聽不懂他們的廣東話,他們也聽不懂我的國語和英文-----也許,他們長大以後會聽懂,但那時,他們不需要我。"
我緊緊握一下米肖的手,推門進去,教室裏響起孩子們稚嫩的嗓音:"早上好,曾老師!"
春光,從內到外,湧動著。
燈火闌柵坐在沙發上欣賞春光,嗬嗬,是欣賞十六個孩子帶來的春光呢,還是曾老師帶來的春光?
天啊,你是個神仙!
I am sure you could meet the challenges of the new job and have a rewarding time with your new students (and perhaps keep contact with the "old" students).
這確實是一份適合你的好工作。
很高興地看到你在不斷追求。
俺早就說過,不要浪費了你的才華。畢竟,在文學上這麽有天賦的美才女不多。
人必生活著,愛才有所附麗。魯迅老爺爺說的是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