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聒碎心鄉--故園紀事之三

(2007-02-16 00:05:02) 下一個

住進和敬公主府已是深夜。燈火闌珊,廊下的榆樹在冷風中簌簌有聲。踏著石階上的殘雪,走進屋內,驀然想起,和敬公主姓愛新覺羅,和它對應的漢姓,就是金。耳邊響起叔公臨行前鄭重的囑咐: “ 不要和姓金的打交道…… ” 我盯了神秘的窗欞一眼,兀自頑皮地笑了。

我在大青石鋪成的地麵小心走著,懷著些微莫名的畏懼,生怕踩痛了腳下的曆史似的。這宅第的故主和敬公主,是乾隆的第三個女兒,丈夫是科爾沁王公。

我從野史中讀到,清廷有奇特的規矩,公主身為皇室貴胄,卻受保姆嚴重的掣肘,欲和駙馬爺團聚非常不容易。貼身保姆趁機敲詐,甚至指斥公主 “ 淫賤 ” 。許多深閨裏的公主終身無法見到附馬,為此鬱鬱早逝。不過也有敢於造反的,傳說一名公主挺身而出,稟告皇父:“我結婚一年,丈夫都沒有見到!”皇帝大驚:“這是怎麽回事?誰有資格阻攔你?”公主下殿,興衝衝的回到家,狠狠訓斥了保姆,馬上把夫婿招來共度春宵。

我沒有考證,這位幸運女子是不是和敬公主。不過,我出國前,看過和敬公主的繡像畫。秀美的瓜子臉上,一雙滿人的丹鳳眼,毫無表情,畫師不是寫生,是以線條和色彩來注釋“三從四德”,怎麽能不嚴肅到近於呆木?

宮深似海。蟋蟀在叫。朱紅的欄杆上,可曾留著和敬公主的手印?穿堂風襲來,我的手要給凍僵,站也站不穩,可我依舊堅持在風中。長廊的兩隻紅燈籠大幅度晃蕩,仿佛隨時要隨風而去。

歲月仿佛特地為我作著神秘的見證,十年前,在一個命運攸關的場合,也有一對紅燈籠,不過著色沒如今的清冷,那典雅的深紅色綢布裏麵,橘黃色燭光動也不動。紅漆木桌前,一名白衣女子嫻靜地表演茶藝。袖間揚起一陣玫瑰的香味。我憑直覺,知道你的視線聚焦我的臉上,頰間火燒似的,一抬頭,你果然含笑凝視著我。

“ 喜歡這裏嗎? ”

“ 嗯。 ”

“ 回到北京以後,我會天天陪你來茶藝館。 ”

“ 嗯。 ”

我的回答短如電報。心緒沸騰著,我知道,我在美國第一次草率的婚姻必須結束了。然後,我要進入哪個男人的世界?眼前的你嗎?

好在,你的果斷拯救了我――三天後,劇組殺青,你對我沒有作進一步表示,徑直送我去機場。我在的士上長長地長長地籲了一口氣,這時才感到極度的倦怠。

重逢在 10 年以後。我沒有問你在機場分手時,可看到我的眼神?是不是不複清純,也不再羞人答答,隻滿載著悲傷。

但我至今記得你故作灑脫的叮嚀: “ 早些回來。 ”

我的眼圈一紅,欲言又止。

你又說: “ 我會等你回來。 ” 候機樓外的風把這句可解讀為承諾或者期許的話吹到遠方。

我終於鼓起勇氣,大聲問你: “ 你可知道我…… ”

是幸運也是不幸,飛機引擎的轟鳴,將後半句話吞沒,頻頻揮手的你終竟沒有聽見。然後,我走上舷梯,飛越太平洋。

三個月後,我和貌合神離數年的電腦工程師正式辦了離婚手續。過了半年,我嫁給平。

一下子是十年,煙雲是情嗎?潮汐是情嗎?十年的異邦歲月,沒有茶藝館,沒有銀幕生涯,沒有女一號女二號角色。漸漸地,這一切都在我心裏模糊起來,也包括你。

你來看我,是黑夜。真不巧,十年習慣了外國飲食的腸胃在故國水土不服,害得我臥床三日,病體支離。我強打精神打量你,十年間,你步入憂患中年,卻沒有明顯的變化,依舊氣宇軒昂,文質彬彬。

相逢在和敬公主府門口,默默無言良久。我雖多天沒好好進食,但沒虛弱到要把頭擱在你的肩上,盡管這副寬闊的肩膀,我從前在片場熬夜,困得不行時時,多次渴望靠上去,歇一歇。男人,是女人的靠山。

風起了,紅燈籠在我們頭頂亂晃,燭光如雨,橫著灑下來。我看得出來,我的表情陰晴不定,你的瞳仁裏,燈籠搖曳的光在深處亮著。

“ 你回來了。 ” 你待了好久才冒出毫無意思的一句。

“ 嗯。 ” 我低下頭。

和敬公主故宅門口的燈籠,依舊陰險地發出暗紅的光,大石板路上,高跟鞋發出清脆的橐橐。黑幽幽的百年老屋裏,野貓在鳴叫。淩厲的風聲在我們交談的間隙插入,使我全身微微發顫。

“ 我要見你的丈夫。 ” 你說。

“ 好的。 ” 我沒有反對,一點也不覺得這提議突然。

你忽然停下腳步: “ 那天送你去機場,告別時你是不是有話要說? ”

“ 沒有。 ” 我否認了,馬上為這謊言心虛起來。

“ 我要見你丈夫。 ” 你重複一次,這會聲音夾雜著難以言說的複雜情緒。

“ 嗯。 ”

我帶你走進房間,平在裏麵整理被蓋。我告訴平:“他就是沛,你們聊,我出去一下。”我慢慢退下,走到大堂,扶著廊柱,緊緊盯著外麵的紅燈籠。

十年前,我和蜘蛛女有一次不為人知的對話:

“ 剛才和沛去哪了? ”

“ 茶藝館。 ”

“ 哦…… ”

“ 我喜歡他。 ” 我沒有膽怯。

“ ……怎麽個喜歡法? ”

“ 為了他,我可以馬上回到這裏來。 ”

“ 他說他愛你? ”

“ 還沒有。 ”

“ 回來?靠什麽過活?實在話很庸俗是吧?正因為過日子庸俗,才無發回避。 ”

“ 我可以做事,賺錢養活自己。 ”

“ 做夢吧你! ” 蜘蛛女大笑起來, “ 別告訴我,你可以當垃圾清潔工!而且,你最好先去調查一下,除了你,他已有幾個女人。 ”

我沉默,捏著衣角。

蜘蛛女又笑: “ 換個問法:你還能拍幾年戲? ”

沉默。

比我年輕然而比我老成的蜘蛛女,冷笑著,抱著雙臂: “ 你喜歡他,好,哪請問你想做他的哪一種女人?老婆還是情人?要當他終的最後的女人還是他最愛的女人? ”

“ 都不是,我要做他最難忘的女人。 ”

“ 那你就應該知道怎麽做了! ”

我驚訝地望著她,她放軟和了語氣: “ 幸虧沒到山盟海誓那一步,你後天就走,忘記一切吧……讓他永遠愛你……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

不知道過了多久,風止了,燈籠靜了。我回到房間外,房門開了,平將他送出來。他對我低聲說:“我走了。”然後,沒入黑夜中。

平和我一起目送他走遠,平不經意地說: “ 我們結婚的時候,你有過好幾次,說我長得像這位沛…… ” 他沒有再說下去。當時和以後,我沒問平,兩個男人在房裏談些什麽。

我抬眼,沛已穿過大堂,孤單地走在大紅燈籠下。燭光落在他依舊挺拔的闊肩膀上。

同一個背影,我銘記了十年。

據說,那位勇敢的公主,在打敗刁鑽的保姆後,和丈夫生活在一起,生育八個子女。此為清朝二百年來唯一一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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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寧 回複 悄悄話 秋葉新春快樂!
風中秋葉 回複 悄悄話 學習!
祝春節快樂,萬事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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