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資料
  • 博客訪問:
正文

出走(小說)

(2007-02-14 21:43:51) 下一個
從學校回到家,一進門,就嗅到烤辣雞腿帶甜的焦香。客廳的玻璃圓桌中央,細瓷花瓶上插著一束紫玫瑰,玫瑰裹著玻璃紙,紅綢帶上吊著一封信。我大聲叫“媽”,沒有應聲。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我用力地搖頭,歎氣,連背上的書包也來不及解下來,裏外找了一遍。屋子是我從出生一直住到現在,熟得不能再熟,可還能看出一些異樣來:平時散放在灰色地毯上的雜物統統不見了,留下吸塵機碾過的痕跡,落地窗的玻璃一塵不染,簾子卷得整整齊齊。走進廚房,炸雞腿的香味一個勁從烤箱往外冒,平日積上油垢的鍋台,堆滿髒碗碟的水槽,給擦得幹幹淨淨,閃著清爽的光。從窗口探頭看看後院,草坪和花圃剛剛修剪過,掛在馬蹄蓮旁邊的自來水管還滴著水株。屋裏空落落的,電冰箱嗡嗡響著。

   我回到客廳的圓桌前,把夾在紅綢帶上的信拿下,看看信封上歪歪斜斜的英文:“來自母親的祝賀”,沒心情拆開來細讀,裏麵的內容還用猜嗎?一定是祝賀我完成高中學業,然後要我和爸爸保重,她要走了。這幾天我在學校忙於畢業考試,對媽媽的舉動沒多加留意,想不到她準備得這麽充足。我拿起電話,撥通爸爸的辦公室,告訴爸爸:“媽,又走了。”電話那頭“嗯”了一聲,再也沒搭腔,幾秒鍾後,傳來話筒重重摔下的響聲。我知道,爸爸要馬上往機場趕。

  打從我能記事起,媽媽離家出走了好多次。每次她都先把家裏收拾好,再悄悄離開,爸爸一聲不哼地把她追回來。他們並不怎麽爭吵,更沒有打鬧,隻有表麵平靜的出逃和追蹤。媽媽回到家後,會安份一段日子,兢兢業業地當煮婦似的,其實在醞釀另外一次出走。看看掛鍾,到舊金山國際機場去“堵截”媽媽的爸爸還沒來電話。我餓了,打開烤箱,拿出媽媽專為我烤的辣雞腿,啃了起來。啃著啃著,淚水巴嗒巴嗒地掉,好在旁邊沒人。給新交的女朋友蘇姍打電話,吐吐一肚皮的悶氣,她的手機沒開,家裏電話老是忙音,興許還在足球場裏當啦啦隊。

   客廳的牆壁上掛著媽媽的彩照,都是年輕時候拍的。自從她宣告“變成老太婆”以後,就不拍任何照片。其實媽媽不到50歲,臉孔並不顯老,就是身材臃腫,而且往下垮,走路有點蹣跚。不但從照片看得出來,許多阿姨叔叔也告訴我,媽媽年輕時候風頭可勁,不但是電視連續劇和電影的明星,還是個文筆優美的作家,按照那年代的標準,算得美女加才女。我聽了這些話常常搔搔腦袋:媽媽不漂亮啊,作家?怎麽連句像樣的英文都不會?連個像樣的工作都沒有?和她出去買東西挺丟人的。雖然有時從媽媽已經發福的長腿和深邃的大眼睛中,依稀看到往日的風采,可惜我要上學,要作功課,要交朋友,打球,沒功夫研究和欣賞媽媽。爸爸呢,老是忙,他是一家藝術經紀公司的部門經理,常年在外麵跑,看畫展和古董展覽,跑拍賣會,鑒定藝術品,拉客戶,天天早上出門,很晚才回家。不過,說良心話,他很愛媽媽,一直讓著她,疼著她。媽媽出走,可不能怪到爸爸頭上。不但我,連和媽媽結婚20年的爸爸,也解不開這個謎:媽媽為什麽老要出走?

  我打開一罐可樂,沒精打采地喝著,回想起,媽媽這次出走還是有預兆的。前幾天,爸爸剛好到巴黎去參觀畫展,就我和媽媽在家。我放學回來,媽媽目光呆滯,坐在客廳沙發上,看樣子已經坐了好久,頭不梳,臉不洗,套著我前幾年穿過,早已不合身的運動服。她身邊堆滿了衣服,顯然是從洗衣機裏麵掏出來的,也不折好放回衣櫃去,害得我找球衣找了一個早上。門前石階堆著花旗鬆的落葉,地毯上有的是垃圾,廚房裏,,煤氣爐子上的平底鍋裏的菜是前天剩下來的。我進進出出好多次,懶得和媽媽說話,隻在心裏埋怨她:幸虧爸爸不在,要在,又得向我嘮叨開了。真難為爸爸啊,裏外一把罩,連怨氣也不敢在媽媽麵前撒,實在忍不住了,就偷偷地和我說說。

   爸爸的忍耐力也是練出來的,開頭並不是這樣。我模糊地記得,媽媽第一次離家出走,是在我三歲的時候。那天我在幼兒園,剛剛吃過午飯,開始睡午覺。媽媽來了,要把我帶走,她對老師說:“出去一小時便送回來,晚上他爸爸來接。”媽媽領著我逛了玩具店,給我買了一把衝鋒槍,又帶我去麥當勞,薯條啦、冰淇淋啦、可口可樂啦,通通堆在我麵前,平時她是不讓我吃這些垃圾食品的。她什麽也不吃,隻催我多吃,我吃得滿嘴是番茄醬,向媽媽做鬼臉,媽媽沒笑,臉孔陰沉得怕人,我問媽媽怎麽啦,她說小孩子不懂。我纏著媽媽,非要她說,媽媽說:“媽媽要走了,要去大陸,上海,很遠很遠的地方,媽媽沒用,老惹爸爸生氣,隻好走了。你要聽爸爸的話。”媽媽哽咽著說不下去,“媽媽沒有很多錢,不能帶你去,對不起……”媽媽緊緊摟著我,小聲地哭。帶著淚痕的媽媽把我送回幼兒園。不一會,我光顧玩能打連發的機關槍,把傷心的媽媽忘記了。傍晚,爸爸來接我,回到家裏,看見媽媽低著頭坐在客廳,腳旁放著行李袋。當晚,爸爸和媽媽都沒說話。算起來這是媽媽的第一次出走,原因是什麽?好幾年以後,爸爸看我懂事了,在媽媽的又一次出走後和我談起,說她是受不了爸爸的嘮叨。爸爸說了她幾句,為的是家裏髒亂啦,孩子沒照顧好,吃錯了東西拉肚子啦,媽媽氣鼓鼓的,不辯解,不反駁,木頭似的。這時候爸爸才曉得,你越是七羅八唆,媽媽越是強,哪怕是善意的勸告,委婉的批評,乃至“建設性的意見”。那次,爸爸把媽媽從機場的候機廳截回來起,對媽媽所幹的一切,盡可能保持沉默。好在媽媽也不是完全不講理,常常地。不知怎麽一來,她想通了,來了精神,邊哼歌邊幹家務,裏裏外外料理得井井有條,讓爸爸和我都大大吃驚。可惜的是,家裏充滿笑聲的黃金時光並不多。

  媽媽出走的次數多了,盡管在爸爸的監視下,絕大多數是半途而廢,把我攪糊塗了,不知她真的要走,還是嚇唬嚇唬可伶的爸爸。但至少有兩次,媽媽是成功地出走了的,但我認為是爸爸有意放她一馬。第一回,我已經上完幼兒園,過了暑假就要上小學。爸爸和媽媽忙了好一陣,看了一家又一家的私立學校,要把我送到寄宿學校去。媽媽哄我說在寄宿學校,和新朋友一起住多有趣。幾天後她偷偷飛到上海去了。爸爸看了媽媽留下的字條,一點也不激動,向我說:“§你媽剛剛在台灣得了個文學新人獎,要趁這個勢頭回去,埋頭寫一部長篇小說,讓她圓夢好了。”©夜裏我夢見媽媽,醒來摸不到她,大哭起來,爸爸過來,和我一起睡。我向爸爸說晚安,親親他的臉,竟是濕漉漉的。媽媽回去以後,幾乎天天和爸爸通電話。兩個星期後,爸爸到機場去,把媽媽接回家。這一晚,媽媽摟著我睡覺,她擰了擰我的臉,恨恨地說:“都怪你,害得我隻寫了個開頭……”她說著,把那件奶白色毛線衣蒙住我的頭,咯吱我,母子笑成一團。媽媽本來和爸爸約定,把小說寫完才回家的,可是,爸爸在電話提到,兒子每天夜裏都緊緊抱著媽媽的毛線衣才能入睡。媽媽聽了就呆不下去了。不過,從此,媽媽教訓我時,加了一條罪狀:小孽障害得她當不成名作家。媽媽登在中文報紙的作品我一概讀不懂,中國話還能馬虎對付,也是因為爸媽在家從來不和我說英語,我不學中國話就沒飯吃的緣故。媽媽這個“專欄作家”,寫一篇隻賺十來二十塊,光夠她和我上上海菜館吃一頓午飯。而且,在美國,除了第一代移民,多少人看中文呢?

   媽媽另外一次成功的出逃,是在我小學畢業那一年。那陣子碰巧爸爸在藝術經紀公司升了職,事情更多,每天在我醒來前開車出了門,我和媽媽就寢後才回來。除了周末,很少看到爸爸的身影。媽媽和北京演視圈的朋友通了幾次電話後,人活潑起來,慣常愛吃的紅燒肉全讓給我,她隻吃生菜沙拉,天天上健身院,有氧舞蹈一跳就是一兩個小時。媽媽興衝衝地告訴我,年輕時和她合作過的一位男影星,如今當了獨立製片,竭力慫恿她出山,她說過了40,胖成這樣,還出哪門子風頭?這哥們卻選上她,在一出古裝電視劇裏扮演明神宗的萬貴妃。媽媽沒和爸爸商量,怕他阻攔,飛到北京後才給剛剛從紐約回到家的爸爸打電話。爸爸沒責備媽媽,隻囑咐她不要喝酒,喝了亂性,作了傻事自己不知道。這一趟,媽媽去了3個月。那一次,我習慣了媽媽不在家的日子,學會自己作三文治,洗衣服,還沒忘記媽媽的吩咐,隔天給她栽的紫色玫瑰花澆水。有一天我放了學,走進家門,看到爸爸在客廳陪著一個哭泣的女人。那女人,一頭亂發,臉上又是淚水又是脂粉,一塌糊塗。她在數落著什麽人:呸,離開這麽些年,那圈子裏一個個狗眼看人低。老,礙你什麽啦,新出道的妞,光衝我翻眼白,那勢利呀!我這才聽出是媽媽,怯生生地走上前,叫了聲媽媽。媽媽盯著我,眼睛發直,高叫著:“喔,竄高一截子,成小夥子啦!”她張開臂膀,要我象小時候那般撲進她的懷裏,我不願意,扭身走開。背後,爸爸安慰媽媽說:“這也好,名利心就象麻疹,出過就有免疫力了。”媽媽又哭起來:女人不能老,老就要受欺負。

   我一直搞不清,媽媽要的是什麽?我無法替她回答,她自己開始時還振振有辭,說她這樣地道的中國人,以中文寫作的人,隻能在祖國才能生存。可是,自從回去碰了壁,對那裏的日子無法適應以後,再也無法為自己“¬為什麽回去”§作出明朗的回答,然而,她依舊一個勁地嚷:“這家,我待不下!”爸爸懷疑媽媽有精神障礙,帶她去看了幾次心理醫生。醫生的結論是:心理還是正常的,毛病在於對排斥現實。我上初中那年,爸爸作出最大的讓步,打算一家三口遷到上海去。可是輪到媽媽反對了。媽媽說,為了兒子,不能回去。還提醒爸爸,別忘記生前擔任大學教授的外公臨終的囑咐,老人家要媽媽發誓,讓他唯一的孫兒在美國完成教育。

  細細想來,爸爸媽媽磕磕碰碰的婚姻,全因為我才沒有拆散。隻是,我拿不準我充當著怎樣的角色,也許我是阻撓父母去取得新的幸福的禍根。我能拿得準的是,爸爸和媽媽,最愛的是我。爸爸常常不在家,他的愛隻好表現在盡量替我買東西。媽媽的愛則表現在表情上,她看我的眼神多半是明媚的,可是我受不了她的懶散。從小到大,不知多少回了,我進家門叫一聲媽,她要麽在電腦屏幕前敲永遠沒個完的長篇小說,要麽嗑瓜子看電視劇。我進廚房去,揭開鍋蓋,不是空的就是冷的。我發惱,媽媽慌了,象犯了過錯的小學生似的,愧疚地望著我:“頭城肯塔基的炸雞腿可好啦,媽媽帶你去。”她的語調一次比一次謙卑,我的回答總是:“不要!不要你和我去!”她痛苦萬分地低下頭,眼圈紅著。可是下次,家裏還是這樣。

  爸爸一輩子都那麽累。他下班回來,看了看冷清清的廚房,什麽也沒說,輕輕歎口氣,從電冰箱拿出菜和肉,張羅晚飯。媽媽站在爐子旁,看著煙熏火燎的爸爸,捏著指甲,什麽也插不上手,有時媽媽為自己的無能傷心地哭,爸爸沒看見,也不想看見。媽媽除了演戲和寫中文的文章,別的永遠也不會。一年年下來,爸爸麻木了。記得一次,爸爸戴著老花眼鏡,替我縫校服上的鈕扣,手給紮出血,媽媽和我都扁起嘴來。爸爸抬眼看看我們母子,勉強地笑了一下。這一刻我發現,爸爸和媽媽都老得比別人快。在爸爸方麵,是生活壓力大加上家裏缺乏溫暖;媽媽呢,勞碌說不上,隻好說她永遠是心不在焉,天曉得她的心在哪裏?從前她老說心在故土,一直不願加入美國籍就是證明。這些年她不提回去了,說那裏誰也不要她。多年來,媽媽出逃,被抓,爸爸監視,抓回,他們玩一個很有默契的遊戲。媽媽每次出走前,總會把家裏弄整齊,燒好飯菜,刻意製造對家的留戀,似乎要在她離開後加濃父子的“悲劇情感”。到後來,她明白回去沒有意義,卻仍舊熱衷於出走。每次,爸爸和媽媽總在機場B號候機廳的朝北角落相遇,爸爸說:“走吧。”媽媽順從地抓過行李袋跟他上車。機場工作人員幾乎都認識這對中年夫妻,就是搞不懂他們在演甚麽戲碼。媽媽出走的成功率太低,所以行李袋幾乎沒被打開過,教我替媽媽擔心:塞在裏頭的衣服,是不是還合身?

  不知不覺,天快黑了,我喝光了三罐可樂,爸爸一直不曾來過電話。撥打他的手機又不通,我急了,不是為媽媽著急,她的伎倆我早慣了,無非是她數不清的出走中的一次,結局是可以預料的。我急的是今晚開的舞會,我早和女朋友蘇姍計劃好,由我開父親的車子,先去接她,再到下城的法蘭西斯酒店去。爸爸把車子開走了,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

  電話鈴響,我急忙抓起,不是爸爸的聲音,是蘇姍不耐煩的責問:“怎麽還不來?”我不敢把媽媽的事說出來,隻好編個故事,說爸爸的車子拋了錨,給拖到修車廠去。好在蘇姍腦筋能拐彎,說:“我來開車好了。”我的臉發燒,堂堂男子漢,被愛出走的媽媽害得在女朋友麵前出醜。我換上租來的黑禮服,從抽屜裏拿走爸爸的信用卡,坐上蘇姍的車子。我沒給爸爸留下字條,也不帶上手機,我要給爸爸和媽媽一點顏色:你們不在乎我,我也不管你們!  

   在舞池旁邊,我喝了兩瓶啤酒,還抽了一根雪茄,我素來是乖乖牌,可是今天故意觸犯校規,不是受不住同學的“激將”,而是要報複父母。半夜,舞會完了,我坐進蘇姍的車子,謝天謝地,這位平日大冽冽的女生和我擁吻好久,還把持得住,堅決地推開我瘋狂的手,沒讓我解開裙子的拉鏈,使得我保住不知是可貴還是可笑的童貞。

  我帶著一身煙酒氣,回到家門前,家裏亮著燈。咳,到底回來了!我又是氣惱又是寬慰,把鐵閘推得吭啷亂響。踏進客廳前就預測,即將看到的一幕和先前的每一次必然大同小異:沙發一頭坐著疲乏的爸爸,另一頭坐著撅嘴賭氣的媽媽,腳下擱著沒打開的行李袋。我幾乎要憤怒地叫起來:夠了!我十八歲了,明天就搬出去,看你們演戲給誰看!

  然而,台燈的光暈裏,隻有爸爸一個人,他抱頭坐著。麵前是插著紫玫瑰的花瓶。奔波了半天的爸爸並不知道我回來,我走近他,輕輕搖了搖他傾斜的肩膀,著急地問:“媽呢?”

  爸爸沒吱聲,把原先掛在花束上的信遞給我。我的胸口怦怦跳著,慌忙打開,是媽媽的筆跡。爸爸知道我看不懂,哽咽著翻譯一遍:“我最愛的丈夫和兒子:不要來找我,你們不會找到我。我對不起你們,我永遠祝福你們。”

  爸爸的淚,我的淚,一起滴在紫玫瑰花瓣上。

(注:本文獲2004年“漢新文學獎”小說類第二名)

 

[ 打印 ]
閱讀 ()評論 (5)
評論
夏日餘暉 回複 悄悄話 很久前看到過這篇小說,印象很深,今天終於知道作者的大名了。
期待著新著!
冬苗 回複 悄悄話 探索 生命之外 真實的生命
尋求 真實之中 生命的真實

充滿希望 回複 悄悄話 人哪人!!!!!!
paulli200307 回複 悄悄話 人一輩子,還是需要試圖圓夢的,但起碼要堅持幾年,要學會忍耐!
DUMARTINI 回複 悄悄話 令人欷噓.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