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情城市
(2006-11-20 09:35:48)
下一個
人說這是一座哀傷的城市,六朝金粉早已蕩然無存。這座城市,曾經有最豪華的盛宴,最血腥的屠殺,她也曾哺育出最淳樸的子民。
我這匆匆過客,隻給這座城市一天的時光。
早晨,我登上古城牆,冬日鉛色的晨曦給青色古磚和黑色齒堞平添三分寒冷。玄武湖的殘荷敗葉隨風飄浮,讓人油然記起,在盛夏,這裏的接天蓮葉,映日荷花,大轟大湧的氣勢。
中午我打車去位於市中心的古籍出版社。司機帶著誇耀的口吻說:“市中心剛剛建好高檔公寓樓,猜猜多少錢一平米?八千塊!“我毫無表情,沉默著。司機轉頭打量我,好奇地問:“小姐從哪裏來?”我猶豫一下,平淡地答:“上海。”司機立刻麵紅耳赤,怯怯地低下頭,專心開車,過了好一會兒,解嘲似地訥訥自語:“這裏離上海遠,發展慢。”我努力讓友善的微笑掛在臉上,同時明白,我笑得極不自然。
車窗外,並不氣派的高樓正在施工,古籍書店到了。
店堂內正如先前所料,冷冷清清﹐兩位胖胖的中年女店員伏在櫃台上,以很舒坦的姿態悄悄聊天。
書架上,最顯眼的位置上,竟然擺著《上海的風花雪月》和《上海的金枝玉葉》——我細細搜索,除了《花間集》,我所要的書一本也沒有。我忙問女店員:“你們有沒有《板橋雜記》?”女店員茫然地對著我,答不出來。負責人模樣的老先生笑著從旁插嘴:“這種書誰還要看嘛,出版社根本不再版了。”我不甘心,想著,萬裏迢迢回到故國的古都,不買上幾本好書豈不太虧了?便又問:“《燕子箋》呢?”老先生說:“《燕子箋》?奸臣寫的,南明就是毀在這種人手裏,這樣的書不可能出版了。”我暗裏說,漢奸胡蘭成的《山河歲月》不早就再版了嗎?為什麽阮大铖的《燕子箋》出版無望呢?我隻好買下《花間集》,怏怏出門。
原打算打車去雞鳴寺去,一邊品茶,一邊讀古籍,當當雅人。無奈正下著雨,天冷得教人手腳麻痹。隻好拐彎走進就近一家茶室,叫一壺膾炙人口的土產雨花茶,就著微弱的燈光,讀起《花間集》。服務小姐悄悄走近,把台燈擰亮,為我斟過茶,上了一小碟蜜餞瓜子。
窗外,細雨潺潺,一道簾子隔開兩個世界:繁忙而寒酸的塵寰和茶香氤氳的小天地,我沉浸在古人的懷抱裏,不知不覺地把《花間集》讀完。最後,留下二十元茶錢和二十元小費,踱出門去。剛想登上出租車,服務小姐尾追出來,羞紅著臉遞上錢,說:“我們老板說不能收小費。”我笑道:“回去告訴老板,你已經還我就得了,收下吧!”她的臉更紅了,垂下眼睫,低聲說:“老板會開除我的。”我這才發覺,她很美,鵝蛋臉,杏核眼,一頭柔軟的烏發,教我無端想起唱“玉樹後庭花”,香飄胭脂井下,最後身首異處的張麗華,那古典美人,本是一介窮家女孩,選進後宮後,美冠三宮六院,三千寵愛集於一身,她所憑借的,恐怕不僅是史書所描畫的“狐媚”吧?女孩低頭,轉身離開,我注視著她步履間透出來的、卑微然而堅韌的柔美,恍然悟到,這座城市千年沉澱下來的純樸民風,就是她曆經浩劫而頑強生存的緣由,盡管這生存有點兒窩囊。
我叫住女孩,莫名其妙地問一句:“你一定姓張,是吧?”女孩驚異地抬頭看我,我沒等她回答,就鑽進出租車。離開這座城市時,是夜晚。街上不是沒有霓虹燈,卻難得見到在其它城市異常觸目的鶯歌燕舞。我從後視鏡凝視著古城牆,默默思考,是的,她很蕭條,這自外於繁華世風的古都,卻永遠擁有齒牒一般嵯峨的悲情。悲情是美的,秦淮河清瘦的低吟足以消解紅塵裏如夢的豪奢。
一個高處不勝寒的睿女人。
南京有城牆嗎?我怎麽不知道?我倒是最喜歡中山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