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玄機
曾寧
這是矽穀的山,黃得蒼涼。這是矽穀的天空,藍得純淨。
這是矽穀的風,戲弄我的裙裾,這是中國晚唐的長裙,淺紫色絹紗繡著朵朵濃紫豔麗的牡丹花。
我,一個矽穀女人,身穿不合時宜的古裝,做著不合時宜的夢。
旁邊的表弟眼睛兒亦凝神思考:“表姐,你要堅持嗎?”
“眼睛兒,幫我這一回!”
“你說過,我們都無法改變曆史!”
我回頭望著他:“曆史,難道連一個弱女子 都不放過?”
表弟自從被裁員後,變得深沉起來:“曆史是殘忍的!我送你去宋朝,一個四歲孩子死在你麵前,送你去唐朝,你的心上人死在你麵前,送你去盛唐,你自己差點死在武則天的毒酒袖箭下!你還要去幹什麽?”
我一步步度量矽穀的衰草,落葉。“眼睛兒,我必須去救魚玄機!因為,我不放心----------”
一個月前,正巧是元宵節。舊金山自然沒有過節氣氛,我隻能去平的畫廊。
平的畫展開幕式,擠滿金發碧眼的藝術評論家,平學院的同事學生,以及抽象畫收藏家等等,卷舌的美式英文,讓我頭昏腦脹。
我站在一組抽象畫麵前,抽象畫的名字叫“時光”。
一條細長的墨跡急速穿過三幅畫,穿過背景淡墨色的人體。
我注意這個人體,淺色模糊的筆觸,掩藏不住模特兒青春,性感,異國情趣。尤其後腰部那凹進去的部分,述說著畫家無限的向往。
“這隻是個抽象的人體。”平不知什麽時候來到我身後,他看穿我的心思。
“模特兒是露西?那個白人女孩?”我問。
“別亂想,她隻有十八歲。”“隻有?”我笑了,笑得有些自嘲。
“今天是我的畫展---------”平開始惱怒起來,低聲喝道。
我轉身出門,開車直達矽穀,找到眼睛兒。
“又跟姐夫吵架啦?”眼睛兒不屑一顧。每次吵架我都會找眼睛兒,讓他送我遠離塵世。
我沒有多解釋,眼睛兒是典型的矽穀工程師:不敢結婚。確切的說,沒條件結婚。
因為他被裁員,也因為他害怕大陸女孩跳槽,不過這都不影響他發明時空飛梭。
嗯,有趣!時空飛梭的發明者被裁員,半年找不到新 工作。
眼睛兒也會對我反唇相譏:博覽群書的女人在美國靠老公養,而且還被老公認為不合格的妻子。
眼鏡兒的時空飛梭把我送到晚唐長安。
長安,竟然可以和現代紐約,大上海外灘比美!
黃昏紫紅色天空,人間已是張燈結彩,落葉的大樹,每一條樹枝被黏上彩色的紙花,每戶人家門前,一絲不苟地掛上四隻大紅燈籠,街頭巷口,屋簷下,街市攤頭,一排排點綴著走馬燈,宮燈,以及長明燈,當真是精彩紛呈,又有不少人放煙花,燃爆竹,護城河滿滿地漂流著荷花燈,遠遠花船上,歌聲婉轉,細小的紅燭將花船勾出美麗的輪廓。身穿華服的人們,很多戴著昆侖奴,黑白無常,以及美人麵具。攤販們的叫賣聲此起彼伏,熱鬧無比。
我看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覺走近鬧市。
走過一個茶攤,一名藍布花裙子的老婦人上前招呼我:“裴夫人,來我這裏歇歇吧。”
不由分說地把我往裏麵拉,我身不由己地跟著她,見屋內五條板凳,兩個大桌子,沒甚顧客,一個十三歲左右的瘦小女孩,慌忙端上一盞茶。老婦人一邊陪笑道:
“裴夫人,您別急著去鹹宜觀,那個粉頭很快就到,她呀,今天要來吃我們的胡餅。三丫頭,還不快去和麵,給裴夫人做胡餅吃。”
我莫名其妙地聽著,又見那老婦人嘮叨著:“老身見過夫人,快十年了,夫人依舊雍容華貴。那年還是那粉頭剛剛被迎進門呢,夫人寬宏大量,親自出門迎接,瞧那粉頭的得意勁兒,我就說要出事,這不,那粉頭來你們李家沒幾年,就思量著外頭,公然出來開行院!沒的丟了你們李家的臉!那粉頭不但不報答夫人對她的愛惜,還說是夫人毒打她,把她趕走的!你看看這什麽世道----------”
我總算聽明白了:這老太婆把我當作一個大戶人家的大婆,叫裴夫人,夫家姓李,這個大婆挺厲害,公然把丈夫的二奶臭打一頓,趕出家門,那二奶呢,也不是盞省油的燈,自己開起了妓院,嗯,妓院的名字聽雅致:鹹宜觀。對了,唐朝的道觀往往是妓院。噫?鹹宜觀,名字挺熟---------
我淡淡一笑,問:“那麽她現在如何?”老婆子拍手大聲說:“還能怎樣,來來往往都是些體麵官人 ,連一個什麽大學士也常來,叫,叫溫庭筠。說是那粉頭的老師。真是有辱斯文!”
我暗暗 一驚,又問:“那個賤貨現在有沒有改名字?”老婆子一撇嘴:“好像沒有!叫魚玄機!”
屋內極為悶熱,盡管是臘月嚴寒。我說不清是激動還是驚訝,晚唐的著名女詞人魚玄機!就在這裏附近?我站起來:“快,帶我去見她。”
門簾被掀開,三丫頭進來:“阿婆,魚玄機道長來了。”緊接著,兩個使女模樣的少女打開門簾,一個身披黑色鬥篷的女人走進來。
確切的說,是魚玄機走進來。
我不知道她是否象傳說中那樣傾國傾城,因為她戴著極為醜陋的麵具。
然而,我分明感覺到她的輕巧,她的自信,她的飄逸。
麵具無表情地注視著我,麵具後麵瓢來柔美的聲音:“你不是裴姐姐。”
“我不是。”我承認,“聽說你那個裴姐姐是個悍婦。”
魚玄機淡然道:“不,她是個溫柔賢惠的女人--在見到我以前。”
我笑了一聲:“你能改變男人,也能改變女人。我早聞你的大名了。”
“很多女人知道我,和男人一樣多。”她的聲音有些冷漠,“不過,她們對我的期盼與男人恰恰相反。”她解開鬥篷,似乎想鬆弛一下。但是她始終沒有拿開麵具。
我饒有興趣:“聽說你很美麗,為什麽不摘下麵具?”“生怕你更恨我。”她的麵具似乎在浮動,“你是誰家的大娘子?或者說你是哪個院裏的媽媽?”
我摸摸已經三十多歲的臉,是的,無論如何,我的形像都應該和蓬頭垢麵的大婆或者年華已過的老鴇兒聯在一起。而魚玄機,隻有二十六歲。
魚玄機又說:“你不象中土人,因為你沒有侍女。你不願意告訴我,你是誰?”她很好奇。
“我是誰不重要。”我語氣有些疲倦,我不太喜歡遮遮奄奄的人。
魚玄機伸手摘去她的麵具。
一瞬間,我後悔了!這是一張令我嫉妒萬分的美麗臉龐。
絕頂美貌,竟然屬於一代婉約清麗派才女。魚玄機擁有女人最豔羨的美貌和才情!
我們都尷尬地沉默著,彼此讀到對方的內心,屋外熱鬧聲一陣陣傳來,屋內三丫頭有些驚恐地看著我們倆,魚玄機的侍女全部退出門去。
“上天在青睞你!”我歎氣。忽然想起關於魚玄機的史料:因為嫉妒殺死使女綠翹。
我打量她,如此完美的女人怎會嫉妒別人?
魚玄機顯然沒有注意到我的變化,她沉浸在一種惶恐之中:“我很希望是個其貌不揚的女人。從我十一歲起,我就希望自己醜陋。”
“因為溫庭筠?他自卑,所以不敢要你。”我聳肩,男人的自尊有時挺莫名其妙的。
魚玄機臉上飛起兩朵紅暈,嬌豔迷人,我暗暗覺得溫庭筠白活了。
“你別無選擇,所以,你必須留住青春美麗,是吧?”我說,“所以,你不許人間見白頭。”
魚玄機注視著我:“是的。”
“而美麗的讚美者隻有男人,所以,男人對你很重要。尤其是你青睞的男人。”我說,“但是,你有沒有發覺,一百分的美麗抵不上十分的新鮮?”
魚玄機的眼鏡忽然掠過一道黯然,她沒有回答。
“如果你覺得美麗能留住男人的心,那麽你大錯特錯!因為你最後會發覺,最難留住的就是男人的心,有的時候他們的心並不隨著你的美麗走。”
魚玄機抬頭:“不,男人的心永遠會跟隨我的,隻要我願意。”美麗的女人永遠自信,可惜往往會迷信。
我笑笑:“我的時辰要到了,我該回去,不過,我給你一個忠告:你身邊有個使女叫綠翹吧?”她點頭:“綠翹跟了我十年了,你倒知道挺多--------”“立刻打發她回老家!”魚玄機眯起眼睛:“為什麽?”“她會奪走你的男人,你會死在她手上。”
魚玄機總算認真地看我了,良久,她問:“來見我的男人,都是有品味愛才華的文人雅士,不至於-------再說綠翹服侍我很殷勤,她走了,我身邊沒個合意的人了。”
我焦急上前:“聽我的,馬上趕走她,剛才那三丫頭挺好,讓她作你的使女好了。”
“那個又傻又瘦的小女孩?”魚玄機不信似地看著我。
我急了;“你不想想,綠翹鮮嫩起來了,那些找樂子的男人會放過她?三丫頭還未成年,人又傻,對你不會有威脅!”我情急之下說教起來。
話未說完,一陣季風旋轉,我回到了2004年。
幾天過去,平的畫展獲得了成功,我又一次在他的畫室碰見露西,一個滿臉斑雀的少女。
她看見我,不自在起來。平卻安然自若,吩咐露西“不要亂動。”露西向我笑笑,笑得很討好。我居然感覺到了他們的無辜,於是我臉紅了。
我忽然心裏惴惴不安起來。我幫助了魚玄機,然而,我真的改變了曆史了嗎?
今天,我還是決定回到魚玄機那裏。
眼睛兒長歎一聲:“表姐,你別後悔!”
於是,天旋地轉,我來到一個月前的茶攤。
那個老婦人還在那裏,一看見我忙不疊地迎上來:“裴夫人,哎呀呀,我們這裏真是蓬薜生輝啊!小二,小二,快去找三丫頭過來謝恩人呐!”
我問:“三丫頭跟了魚玄機?”老婦人忙回答:“可不是麽,現在在鹹宜觀吃香喝辣,魚玄機對她可疼愛啦!”我鬆了一口氣,坐在椅子上,老婦人又道:“魚玄機的貼身丫頭綠翹已經回鄉嫁人,魚玄機對下人好,這不,一想念綠翹,就管三丫頭叫綠翹,現在合府上下都管三丫頭叫綠翹姐姐呢。”
我一失聲:“你說什麽?!!!”把個老婦人嚇了一跳:“夫人,怎麽啦?有啥子不對?”我猛然跳起來,剛想說什麽,門簾掀動,魚玄機臉色煞白地走進來,一旁小二道:“道長一聽說夫人來,就要親自來拜見夫人,道長說綠翹姐姐生病不能來了---------”
我和魚玄機互相凝視,老婦人忙招呼:“你們聊,老身到後麵去準備酒菜,好好慶賀。”說罷與小二走出屋門。
魚玄機一身素白,宛如喪服,臉色與白衣融成一體,我心沉了下去:我也高估了男人,十三歲的三丫頭總是鮮嫩的。
“不要去告發我。”魚玄機微微顫動著身體,出口竟是哀求,一行淚滾落下來。
“我晚來一步,”我淒然說,“天意!”
黑夜,廚房後麵傳來炒菜的香味,我和她在無月的星空下麵對無語。
我提起酒壺,為她斟酒:“喝一口酒吧,我提前為你送行。”
我端起酒杯,對月凝神:“我記得你的詩。”一陣冷風吹來,我的裙裾揚起,清冷的星空下,我對著蒼茫大地,輕輕吟頌魚玄機流芳千古的詩句:“
恨寄朱弦上,含情意不任;
早知雲雨會,未起蕙蘭心。
灼灼桃兼李,無妨國士尋;
蒼蒼鬆與桂,仍羨士人欽。
月色庭階淨,歌聲竹院深;
門前紅葉地,不掃待知音。
幼薇,陳韙真有這般魅力嗎?”
她沒有落淚。
“他愛你!”我告訴魚玄機一句廢話。
魚玄機點頭,含淚不語。
“恨綠翹嗎?”我問,她又是點點頭,血紅著眼睛。
“恨裴夫人嗎?”我又問,她沒有回答。
“你恨錯了人!”我心裏一陣痛楚。
我舉起酒杯:“幹了這杯吧。”她沒有動。
忽然,她撲通一聲跪在我麵前:“求求你,救救我!”我扶起她,她繼續說:“那天你突然不見,我就知道你是神人,你勸我的話,我還記得,你一定知道我的將來,救救我!”
我把玩著小小的青銅酒杯:“幼薇,我若真救了你,你還是生不如死。”我舉頭張望繁星,似乎有許多疑問,從千年百年直至今日都無法破解。
月下的魚玄機是那麽的美豔,千古難逢的美人,我想起那個黑瘦的三丫頭。
“我走了。”我說。
魚玄機絕望地盯著我:“你也嫉妒,是吧?上次我一掀麵具,我就看見你嫉妒的眼睛,所有女人都是這麽看我的!”
“我嫉妒得巴不得你死,真的。”我回答。
我知道我的淚水往肚子裏吞咽。
三天後,魚玄機的頭被劊子手麻利地砍下。
我正在矽穀的山頭,遙望矽穀的寧靜。忽然一陣絞痛,我落下淚來,平問:“怎麽啦,你不舒服?”
“魚玄機去了。”
平正在做一個大型黏土雕塑:我愛你們。
黏土合成的我懷抱兒子,麵目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