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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晚餐

(2006-11-12 15:41:42) 下一個

  那一年,我十二歲。夏天的一個星期天,早晨的陽光透過陳舊的紗簾子瀉入我在外婆家的小小臥室時,弄堂裏自行車咣啷咣啷的鈴聲和“米甜酒釀”的叫賣聲,把我吵醒了。通常在星期天大早,家裏靜悄悄的,今兒卻嘈雜一片。樓下廚房,傳來舅媽的溫和但不乏威嚴的訓誡聲:“找到牛肉票了嗎?早點去買來喲!”我惺忪著眼,下樓去看個究竟。隻見舅媽將胡蘿卜和芹菜倒入水槽,又忙著揮刀切洋蔥,一頭大汗,頭發一綹綹貼在額前。隨即,看到舅舅唯唯諾諾地提起菜籃子,說:“我馬上去,牛肉要買不到,去朋友家討也討上一塊。”他剛剛跨上單車,舅媽扔下手頭的家什,追了出去:“回來,回來!”舅舅下了車,舅媽一個勁地叮囑,怎樣選牛肉,“做湯用,別選太瘦的。還有,胡椒粉,麵包粉,都別忘了。”我靠著門,好奇地問:“今天有客人嗎?”別看舅媽對舅舅動不動頤指氣使,對我可從來難得說重話,她抬頭看了我一眼,又掃視了擺滿櫃台的佐料、菜肴、甜點,還有平日難得一見的麵包,輕歎一聲:“外婆不在,隻好我來湊合了。”哦,我差點忘記了,她是在為每月一次的“星期天餐會”做準備呢。

  “星期天餐會”,這名目聽來何等奢華。那年代的上海人,誰不是憑為數極其有限的工資和五花八門的“票證”,什麽糧票肉票蛋票餅票糖票,捉襟見肘地敷衍日子,哪有能力當宴會的主人?然而,這恰恰是外公外婆維持了好多年的習慣。說來叫局外人納悶:論經濟能力,外公家並不寬裕,他自己是退休的海關職員,不但收入有限,而且因為是解放前的“留用人員”,在政治上一直受歧視,退休前在海關這樣的“要害部門”教英文,低聲下氣的。外婆呢,這些年賦閑,隻是裏弄中普普通通的家庭婦女。但是,老倆口舉辦“星期天餐會”,風雨不改,持續多年。外婆不隻一次帶著自豪的口吻告訴我,距離我出生前很久的大躍進年代,那人人吃“瓜菜”(指苦瓜、野菜)、餓得走路打晃的三年經濟困難時期,也做好做歹應付了過來,不過,菜色極為簡陋,難得見到油星子,卷心菜加上少得可憐的白飯,就湊合上一頓。自然,他們在經濟上有這個能力,還得感謝混得還可以的幾個舅舅,他們要麽當醫生,要麽在海外做生意,時不時地給父母匯點錢。

  在我從幼年到童年的漫長記憶中,參加聚餐的朋友雷打不動,總是那麽幾位,其中有這次邀請的文爺爺、傅爺爺、葉爺爺和何伯伯,盡是解放前外公在上海海關的舊屬,這些被歲月剝奪了風采的老男人,有一個共同的特點:溫文爾雅,和慣常在街上所見的咋咋呼呼的年輕人比起來,自有一種舊上海灘才有的“貴氣”。對此,外公對我解釋過,從前的海關是英國人掌管的。這些以紳士自命的洋人挑選職員,特別注重儀表,模樣上不了台麵的不要。難得的是,這麽多年階級鬥爭的狂風暴雨,把他們刷到社會的底層,然而,仿佛出於某種使命感似的,他們出席這種並不見容於社會的宴會時,都自覺地維持著匪夷所思的體麵。他們翩翩的風度、進退有禮的行止,讓吃飯時把腮巴鼓得像兩個皮球的我又好奇又好笑。好幾次,外婆在送走客人後,一一數落我的“沒教養“,“爺爺們哪像你,一頓飯下來裙子沾滿菜汁,他們呀,衣服還是解放前在‘培羅蒙’量身做的,才舍不得弄髒哩。”

  教人無限傷感的是,外公外婆這兩位當仁不讓的餐會主人,今天都不在場。我的外公,一個月前因癌症逝世,外婆經不起這樣的打擊,一病不起,正躺在醫院裏打吊針。沒有了主人,規矩卻要維持,怪不得無論是以豪爽潑辣著稱的舅母,還是謹小慎微的舅舅,我從早上第一眼就看到,他們臉上帶著少有的凝重神色。

  在廚房忙乎了一個上午,準備工作大體就緒了,舅媽便從五鬥櫃底翻出紅白格子的桌布來,到小陽台去晾曬。這桌布我眼熟得很,外婆說過,是一位英國來的白人太太在撤回老家前送給她做紀念的。使用了這麽多年,邊角已經破損,麵上留著淡淡的血色湮痕,那要麽是紅葡萄酒要麽是西紅柿醬。舅母還從食品櫃頂層,拿出一罐“英吉利早餐紅茶“。啊,色如琥珀的紅茶,教我想起從前餐會的最後一道菜式:紅茶配奶油蛋糕,後者是外婆操辦的──那天天才朦朦亮,外婆就起身,還轉了兩次車到“凱司令”買來的正宗英國風味。

  待到舅母把帶著日頭腥氣的桌布收回來,鋪在餐桌上,奔忙得灰頭土臉的舅舅終於拎著牛肉回到家,他自得地說:“最後一塊,挺不錯吧?”舅媽嗯了一聲,開始做我家特有的西式濃湯,她雖然在外婆主持廚政時見習過好幾次,但親手做來還是不熟練,滾油濺在紅圍裙上,星星點點的。我在旁看了想,這圍裙還是外婆的呢,她要看到難保不心疼。

  “你外婆要在,多好!”舅母不好意思從鍋台轉過頭來,對我說。我不敢搭訕。心裏卻說,是啊,外婆才是好手。外婆操持這樣的餐會,早上第一件事,不是張羅牛肉,而是到熟人供職的紅房子去買羅宋麵包。外婆氣喘籲籲回到家,保姆已經洗切好蔬菜和牛肉,專等外婆下鍋。外婆在平底鍋上熱好油,倒下洋蔥末和黑胡椒,過一會,倒下西紅柿醬,拌上醃好的牛肉和蔬菜,用武火燒滾,再以文火慢慢地熬。如果運氣好,湯裏還會有市麵難得一見的紅菜頭。一個時辰後,一鍋亮閃閃的濃湯做好了,廚房飄散出有別於“排骨鹹肉燉筍”之類“土湯”的洋香味,這種濃得化不開的香味,慣常隻能在“紅房子”一類西餐館的廚房才聞得到。外婆做這種湯,有一道“密笈”──加牛奶,不過,外婆即使加了牛奶,還是要歎息:“本來該加酸奶油呢!”當然,這是夢話,那個年代,挖地三尺也找不到酸奶油。舅媽一邊費力地攪拌著鍋,一邊揩汗:“往後,可不敢攬這差使了,真的很麻煩。”我抱歉地搖搖頭,真恨自己平日隻顧玩耍,對烹調一竅不通,什麽也幫不上,隻能陪舅母歎氣。

  湯在爐子上熱著。舅母開始煎豬排。這主菜做起來也頗為費事。先用刀背,把厚豬排拍薄,再在肉上仔細地塗上一層蛋清,抹上菱粉,放進麵包粉裏滾上幾滾,最後才沾上麵粉。手忙葵7d亂的舅媽,還是沒十分把握,居然問光會發呆的我:“外婆用中火還是大火,記得嗎?”我居然十分肯定地回答:“大火。”舅媽聽罷,卻觸動了心事,淒涼地自語:“我這麽瞎弄,你外公吃了,怕要皺眉頭呢!”我沒回答,心裏泛起了外公慈祥的麵容,直想大哭一場。

  到了下午四點,敲門聲響起來。我和舅舅迎出去。舅媽慌忙拿起抹布擦擦手,閃身進臥室,換上“出客裝”。這陣子,舅舅穿著銀灰色的羊毛衫,配深灰色領帶,皮鞋錚亮。我這才悟出,舅舅買牛肉回來後不見了蹤影,原來是躲起來,從事“穿衣”的大工程。他這麽一身光鮮,和身旁那些油漆剝落、失去光澤的紅木家具相比,在不諧調之外,還隱藏著“無可奈何花落去”的傷逝情調。

  餐廳,其實就是客廳。蠟燭點上了,使用了多年的銀燭台,給磕碰得凹凹凸凸,幸虧昨天拋光過,依舊顯出高貴來。銀色的刀叉和匙,畢竟資格太老了,拋光後仍舊脫不掉黃鏽的啞暗。倒是高腳水晶酒杯完好如初,在燭光下折射出迷幻的毫光,宛如昔年“百樂門”舞廳裏亭亭玉立的淑女。

  長方形的餐桌,兩端座位空著,然而座前各式餐具擺得整整齊齊的。這是男女主人的座位,過去每一回聚餐,外公坐在靠門口一頭,外婆則在靠廚房那端,為的便於監督出菜。在舅舅的延請下,客人們輕車熟路地坐進屬於他們的位子上。這些老朋友,不約而同地長久凝視著牆上所掛的黑白肖像,這是外公中年的留影,成熟的英俊,雍容的練達,嘴角略向上翹,仿佛要對客人說點什麽。外公雖然在七十多歲上才去世,可是外婆堅持要以這幅在老字號照相館拍的舊照片作為遺像。眾人的臉無不肅穆,萬般思緒在布滿雲翳的眼裏湧動。

  主人的座位空著,但從前的程式沒變。對此,舅舅、舅媽和我都曉得,都退出房間。客人開始祈禱,用的是英文,喃喃有聲,極為壓抑,也極為莊嚴,我能聽懂的隻有God和祈禱結束後齊聲喊出的“阿門”。

  我這有名的小饞嘴,在洋裏洋氣的席麵,可受夠了折磨。一切都是慢吞吞的,我一邊看上菜,一邊猛咽唾沫,卻不敢猛吃。菜式是老樣子。舅媽先把冒著熱汽的沙鍋端上來,這是濃湯,揭開蓋子,在帶西紅柿和洋蔥香味的嫋嫋娜娜的霧氣裏,客人們先向舅母說一聲”,然後低頭,以銀匙舀湯,送進口裏。教我大惑不解的是,為何他們喝湯都這般靜悄悄?不但不像外頭餐館食客那般哇啦哇啦地拉呱,銀匙碰著湯碗竟也不發一點聲音。我記起來了,過去外公告訴我,外國人喝湯從來不出聲,否則就是沒有禮貌。

  在大夥專心喝湯的間隙,我掃視每一個人的臉。黯淡的燭光下,客人的臉龐泛出紅光,燭光微微搖曳,臉上的光影也在飄移,忽明忽暗,仿佛在昭示著一代人的滄桑。我的右側,是文爺爺,數他年紀最大,有七十多了吧?牙齒脫落光了,喝湯頗有些困難,他卻沒有漏出一滴來,真有本事。據說他早年在海關總署做事時,是風流倜儻的花花公子,最愛出入舞廳,仙樂斯、百樂門都有他的女友。後來,他信奉了基督教,才正正規規地娶妻生子,負擔起男人的責任。他每一次進門,都會拍拍我的頭,來一句千篇一律的讚語:長大了。”就是這次不一樣,進了門,對著外公的照片,久久地扶著櫃子的邊沿,沒有抬頭。

  舅媽待大家喝完湯,收走沙鍋和湯碗。大家還是不言語,氣氛的肅穆,教我覺得時光也停止流動,我一點也不敢放肆,直直地坐著,腰板隱隱作痛。大家不時凝視著空座位出神,深情地懷念不在場的主人。我也記得,即使在去年,外公患病在身,作過電療後身體很虛弱,仍舊勉力支撐,不但使餐會如期舉行,還著意把氣氛弄得熱烈輕鬆。那一次,在飯後,他們興起,約好了似地,一起操極為流利的倫敦腔英語,我在旁不甘心當聾子,扯著外公的衣角問談的是什麽。外公洋氣地聳聳肩膀,不情願地解釋說:“都是陳穀子爛芝麻,小孩不必曉得。”事後舅舅告訴我,他們說的是在英國人手下幹事的趣聞,怕人家說“迷戀當買辦的醜惡曆史”,才說沒幾個人能懂的洋話。一年過去,物是人非,外公的遺體已經遷回湖北老家,這位總是彬彬有禮的過氣紳士,從此長眠在武漢某一個山崗,遙對著芳草淒淒鸚鵡州。此刻,在餐桌前,他的老朋友們,哀思像千繞百轉的長江嗚咽。這些相交大半輩子的老人,不會不同時記起我的外婆,從前,她主持宴會,愛穿藍色的全羊毛套裙,右手腕套著一隻翡翠手鐲。如今手鐲放在五鬥櫃的小匣子裏,她在病床上奄奄一息。

  餐廳仍舊一片靜默。從巷子裏飄進收買舊料的小販的吆喝,是唯一的聲響,悠長,而且懶洋洋,使人驚異:這個世界為了什麽原因而停擺了?我奇怪地望著這些大活人,暗暗問道:為什麽這麽長時間都不說話?哪裏傳來水龍頭的聲響?我仿佛聽到了歲月的流逝。我清點著眼前的客人,缺席的,豈止外公外婆?

  以前常來的李爺爺,每次到來,總會疼愛地擰一把我的臉蛋,叫我“胖囝囝”。這位出身於名牌大學的才子,因為出身地主,嶽家又屬官僚資本家,他在文革中挨打,坐噴氣式,落下一身病痛。打倒四人幫後不到兩年就撒手西歸。還有張爺爺,來我家總不忘塞我兩顆香港親戚帶回來的酒心巧克力,要不就一把大白兔奶糖,他也過世了,享年不到六十五。外公和他那些舊僚屬,是一棵梧桐樹上的葉片,遲早要凋零淨盡,在歲月的風聲裏。

  那沉默真教人感到壓抑,我幾乎受不住了。好在這當兒,舅媽把蔬菜色拉和炸豬排擱上桌麵,再一一分到□c盤,放在每個人麵前,氣氛終於輕鬆起來。紳士們對付豬排,手續頗為複雜,都是左手拿叉,右手拿刀,小心用刀子切開一小塊,放下刀子,再用右手拿起叉子,叉起肉送入口中。我心裏嘀咕,倒不如筷子來得簡單。

  又是靜默,我差點坐不住了,哪看過這樣悶死人的飯局?從前外公外婆在,宴會也靜,但骨子裏的格調是輕鬆的。這時,坐在對麵的傅爺爺發話了,用的是英語,嘰哩咕嚕一頓,聽懂了的文爺爺、葉爺爺和何伯伯發出會心的微笑,我雖然在學校也上英語課,卻不明白,傅爺爺一板一眼地用中文對我說了一遍:“是英國大作家培根的一段名言哩:‘人到老來,最美好的物事有四樁:燒的是夠老的木頭,喝的葡萄酒有夠久的年份,夠老的朋友以資信任,夠老的作者的手筆以資閱讀。,你說這是不是我們的心裏話?”

  主菜之後,最後一道菜上來了:甜點和紅茶。奶油蛋糕呈溫柔的微黃色,冰涼的奶油入口即化,“凱司令”的名牌產品永遠令人饞涎欲滴。這罐英國早餐紅茶,是托在遠洋輪當海員的朋友從香港帶來的,搭配的煉乳也是正宗港貨“壽星公”牌。外婆從前說過,煮英國茶很講分寸,要煮得濃釅,味道才出盡,火又不能老,免得逼走馥鬱的香氣。這陣子,外行的舅母當然沒有許多窮講究,端給客人的茶,色調暗淡,香味稀薄,可能煮好後擱得太久。不知大家出於禮節還是因為口渴,都喝得津津有味,連連向在旁邊尷尬地搓手的舅媽道謝。我想,如其說老人們品茶,倒不如他們說回味坎坷而漫長的歲月中,濃釅如許雋永如許的情誼吧!

  不知不覺地,夜色罩下來。從窗口望隍7d去,巷口的冬青樹鑲上晚霞的金邊,葉子仿佛被毛筆點染過,綠得近於墨色。樓下天井裏的黃色絲瓜花,張開了一天的花瓣合起來休息。蟬鳴漸漸稀落下去。

  驀地,銀匙“砰”地一聲落在地上,文爺爺有些尷尬地彎腰撿起來。他眯起眼睛,對著牆壁上的老式西洋自鳴鍾,似在自語又像問別人:一回星期天餐會,是什麽年份?”傅爺爺答:“我記得清楚著,那天‘老介福’布店慶祝公私合營,炮仗紙把一段南京路鋪滿了,哦,二十多年了。”葉爺爺順勢低聲問了一句:“那──往後,還聚不聚?”

  一片沉重無比的沉默,一個梗在每個人心頭很久很久、卻沒哪一個有膽量正視的問題,終於被捅出來。在場者哪會不曉得,這將引起一場心理上的風暴。我首先發現,舅媽的臉色變成灰白,舅舅的肩膀無端發顫,為了掩飾,他把目光移向別處,裝作聽不見。幾位客人的臉,開始是緊緊地繃著的,慢慢地,鬆弛下來,也許老人們都覺得,一個心照不宣的難題,終於到了麵對的地步,在難堪和悲哀之外,有了解脫的釋然吧?

  廚房裏不合時宜地響起碗碟的碰嗑聲,在這時刻格外刺耳,我知道,是一早被舅媽支出去、免得破壞“氣氛”的保姆回來了,正在洗碗槽前忙碌。舅媽連忙進廚房去,請保姆暫停。

  對“往後還能不能聚餐”的問題,答案是明擺著的,老主人不在了,外婆即使能康複,也沒法操持一桌講究“正宗”的洋菜式。何況,客人不是舅舅和舅媽的朋友。一個時代宣告結束,一種以“星期天餐會”為標誌的、洋溢大不列顛風味的友情到了尾聲。凋零,消逝,“天下無不散的宴席”,這一句被人重複了千萬遍的感歎,落到眼前,成為如此具體的圖畫時,傷感是無可名狀的啊!忽然,角落裏那台每分鍾八十轉的留聲機幽幽地響起來:魂斷藍橋,是舅父放的唱片,傷逝的旋律,在每一顆心上抓搔,搓揉。你聽著,痛切地感到,人是這般地脆弱。

  文爺爺嘟囔了一句英語,這次我憑所掌握的不多的詞匯,倒聽明白了,他是說:“The Last Supper。”最後的晚餐,咦,這不正是達·芬奇一幅名畫的名字嗎?我瞟瞟一臉茫然的舅媽,幸虧她聽不懂,若聽懂,一定不高興,什麽“最後的”,多晦氣!大家都陷進沉默。我看到,每一個老人的眼窩,積滿了渾濁而真誠的淚水。

  是啊,再也沒有下一次的“最後”,集體的吊唁,對去世的男主人;集體的懷念,對重病中的外婆。本來,達·芬奇不朽的巨製,描繪的是耶穌和十二門徒最後一次共餐的情景,和這次餐會比,無論題旨還是場景,都風牛馬不相及。然而,都是“最後的晚餐”啊!猶大出賣了耶穌,是誰“出賣”了外公和外婆?誰是萬惡的“猶大”?當然不是外公的老朋友,也不是舅舅、舅媽和我。是誰?我抬頭,看到牆壁上,自鳴鍾正得其所哉地擺動著鍾擺,隨即悟出:“猶大”就是時間,不動聲色卻威力無比的時間,它背叛所有人的青春、健康乃至性命,“星期天餐會”被它出賣了,使英俊瀟灑過的外公成為故鄉一甕白骨,把美麗典雅過的外婆變成醫院裏的垂危病人。

  餐會結束時,繁星滿天,街上燈火通明。老人們像過去一樣,向男女主人一一弓腰道謝,然後,一起走上市聲聒耳的大街。和過去不同的是,他們沒有各奔東西,回自己的家去,而是一起踏上18路公共汽車,到第四人民醫院去探望我的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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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楓霜 回複 悄悄話 最後的晚餐讀到最後,忘記了美味和講究,嘴中有感歎,腦裏思哲學,心中存祭奠.流暢的文筆,道來坎坷的往事.
曾寧 回複 悄悄話 ARCTIQUE,我英文很糟,哈哈,不必擔心。
arctique 回複 悄悄話 i am your fan :-D
really love your words filled with nostalgia. i've never been in Shanghai but i'll know her by reading your words. it's a real enjoyment for me.
almost dare not to write english that i have already forgotten, but i cannot type chinese, so please donnot be surprised for the mistakes :-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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