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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絕響

(2006-10-10 10:20:41) 下一個


    他向你伸出乞討的手﹐這是怎樣的手啊﹗積滿泥垢、皮膚乾裂像蟒蛇的鱗片﹐你憐憫地放下一個銅板﹐這隻手突然收回﹐掩蓋鴉片癮發作的哈欠﹐他更有難以啟齒的梅毒﹐以致雙目失明﹗醜陋的事實﹐讓你毀滅了最後一點同情心。你會不耐煩地掉頭不顧﹐就連他從兩根琴弦拉出的扭扭捏捏的曲子﹐都令路人煩躁。
    可是﹐停一停﹐稍微停一停﹐他那把油漆剝落﹐龍頭斷裂的二胡裡發出怎樣迷人的天造之曲﹗悲涼、婉轉、如泣如訴--------
    他彎曲的身影遊魂般出現在無錫窄窄的石子路上﹐烏黑 的手指﹐輸送出來的竟然是千古絕響﹕二泉映月。
    那個時代﹐誰是江南權勢最顯赫的人﹖誰是太湖之濱最富有的人﹖誰是無錫城最有文化的人﹖莫衷一是。但是可以肯定﹐這個黑夜在深巷裡獨行的瞎乞丐﹐沒人會料到在若幹年後﹐成為世界景仰的音樂大師。
    是的﹐誰料到呢﹖今天當人們嚷嚷著照搬西洋﹐否定國粹的時候﹐法國總統密特朗一遍一遍如癡如醉地傾聽<二泉映月>﹔當人們蔑視文學藝術﹐科學“唯我獨尊”的時候﹐六十年代﹐人類第一次登陸月球﹐美國宇航員向茫茫宇宙播放<二泉映月>﹔當民樂普遍遭受鄙棄﹐說“宮商徵羽”不登大雅之堂的時候﹐世界著名指揮家小征澤爾親自指揮完<二泉映月>後﹐淚流滿麵﹐激動表示﹕這樣的音樂應該跪下來聽。
    於我,﹐<二泉映月>聆聽久矣﹐但是沒有配器﹐真正是阿炳的一把胡琴拉出的“原汁原味”﹐我現在才有幸聽到。一聽﹐欲罷不能。
    我聽到了淪肌夾髓的淒涼。很久以前﹐一位大姓家族的寡婦生下了阿炳﹐生父為道觀的道士。這樁違背清規戒律和貞節觀的愛情﹐以這樣的方式結束--繈褓裡的阿炳被送給親戚收養。母親不堪父老的譴責和妯娌的謾罵﹐懸梁自盡。我想﹐這是愛情淒美的結束﹐也是最慘無人道的開頭。我始終認為﹐男人的清譽需要女人的犧牲來成全﹐無論在封建時代還是今朝。
     我聽到了痛徹心肺的悲慟。喪母的阿炳八歲來到父親的道觀﹐穿上黑色道袍。資質聰明的孩子極快地學會了各種樂器﹐父親卻不敢與兒子相認﹐隻能以“師父” 相稱。弱冠後﹐父親歸道山﹐阿炳很快成為道觀主持。失去管束的阿炳﹐開始混跡煙花柳巷﹐骯髒的梅毒侵蝕體內﹐奪去了他的雙眼﹐從此﹐天下的無盡春色﹐頓變漆黑一團。天籟和市聲流進他敏銳的耳朵裡﹐化作心坎的脈脈長流。他隻能流浪街頭。鴉片癮也開始消蝕他的體力和意誌﹐以致在嚴禁鴉片的解放後﹐毒癮成為他死亡的主要原因。
    許多人對這段荒唐經歷有過一廂情願的善良解釋,把罪惡的禍首歸於外界  ---堂兄要奪廟產﹐故意引誘他墮落﹐最後把這糊不上牆壁的稀泥巴趕走。我卻以為﹐阿炳的沉淪和他母親的慘死不無關係。其時﹐阿炳一表人才風華正茂﹐一定受不少良家女子青睞﹐他怎敢對她們跨越雷池﹗身為良家婦女的母親怎麼死的﹖他自幼有過怎樣的淒苦﹖他父子為何不能相認﹖千種坎坷﹐萬種壓迫﹐聚集在他心智還未成熟的童年和青春時代﹐他隻能寄情於青樓女子的溫柔﹗
    我還聽到了近於絕望的柔情。很多音樂家沒有提到阿炳的愛情。我卻能感到他的無奈的溫柔。他的似水柔情來自一個女人﹕他的妻子董彩娣。
    關於他和董彩娣的結合﹐也有不少版本。我隻相信一個﹕董彩娣與阿炳見麵時﹐已經有四個孩子﹐她在鴉片館當娘姨。親戚們可憐阿炳單身乞討度日﹐就花錢買下這個寡婦給阿炳為妻。
    按照現代愛情觀﹐這個婚姻簡直是錢財赤裸裸的交易﹗何況董彩娣連字都不識﹐絕不可能與阿炳婚後有什麼共同語言。
    可是﹐這位過去隻會替鴉片床上客人點煙泡的女人﹐被人用錢買來後﹐每天晚上﹐洗幹淨阿炳跪穿了膝部的褲子﹐縫補好迭整齊﹐掌著一盞如豆小燈為阿炳燉上他最愛吃的爛糊麵﹐然後瑟縮在清冷的月下等待乞討歸來的丈夫。
    還有人看見﹐冬天大雪紛飛﹐董彩娣生怕阿炳摔倒﹐執意和阿炳一起乞討。
    細窄的曲巷﹐屋簷掛滿冰棱﹐隻容下一人行走的石板道﹐覆蓋白雪。於是﹐當年的無錫百姓目擊人間最悲慘、最珍貴的畫麵﹕白髮老嫗彎腰蹣跚而行﹐手裡提著一根竹竿在前﹐竹竿另一端拴在阿炳腰間﹐頭戴破氈帽衣衫襤褸的阿炳一路拉著二胡﹐凍裂得滲出鮮血的手指悠悠顫動﹐憑兩根琴弦向人間送出絢爛尊貴到極致的<二泉映月>。雪花滿天飛舞﹐阿炳一路用弓弦切割自己的心﹐一路灑下血的旋律。緊閉的窗戶聽不到﹐無論豪門深宅還是蓬門小戶﹐都把他關在門外﹐狠心地將他扔給不朽。
    聽到的隻有蒼天。於是﹐行乞一路﹐腳印一路﹐音符一路--那是雪裡開放的紅梅。
    阿炳死後不到20天﹐董彩娣也去了。我沒能看到董彩娣的照片更不能見到阿炳母親的照片﹐我想﹐她們一定長得很像。
此刻﹐我用附設多媒體軟件的?痔岬縋嶽瘩鎏?<二泉映月>﹐在異國一個柔風輕撫的下午﹐鳥鳴冒失闖入﹐我不能不更專注於結尾那一段太息般的長音。
阿炳在鴉片癮發作時﹐砸爛了他心愛的二胡﹐以致多年荒廢了琴藝。音樂學院派人替他錄音﹐他開始時興奮萬狀﹐繼而掛回弓弦﹐搖頭說﹕“不如過去了。我好好練練﹐你們下次再來錄吧。”
    三個月後﹐阿炳吐血長逝。
    冬月冰涼﹐深巷無人﹐<二泉映月>如水瀰漫﹐瞎子阿炳滄桑的剪影在月下。我們仰望他﹐一聲呼喚﹕阿炳﹗
    阿炳緩緩轉身﹐我們終於讀到他的臉﹕順從﹐寬容﹐倨傲﹐悽楚﹐溫和-------
   “阿炳……”我們的聲音被狹長的牆壁彈回﹐在空曠的巷子裡無奈地徘徊。
    阿炳孑然一身﹐在巷子的盡頭消失。陡然﹐月亮出現在前方﹐大如鼓麵﹐從未有過的晶瑩潔白。阿炳身披聖潔的光暈﹐徐徐走進月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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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7)
評論
topremax 回複 悄悄話 這支筆真象把刀子把人物和音樂都刻畫得如木三分,還有那《一曲絕響》的標題也恰如其分。
1iron 回複 悄悄話 聽過阿炳原奏錄音,聽過電台阿炳身世的長篇介紹,但沒有見過比這更美寫阿炳的文章。
老禿筆 回複 悄悄話 Nice article.
I listened to this piece of music a lot. The desperation revealed by the music is so removing and shocking that it made people cry after listening to it.
One point: your comment is more romatic than the music is.
The tone of your comments should be more "grey."
but you wrote a good article.
thanks.
大大雪球 回複 悄悄話 好美的文章,好美的樂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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