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母(1)
曾寧
1
我把車開進舊金山唐人街,在花園角公園地下的停車場泊下,然後,沒精打采地步入漢字招牌密密麻麻的華盛頓街。做過埠新娘已經一年了,老公從不曾帶我來過唐人街,我每次要他陪我去見識見識,他就說:“還不是跟大陸的小城鎮一樣?有什麽看頭。”不過,他並不反對保姆搭巴士,到離家很遠的唐人街去買菜,因為便宜。
今天保姆休息,我不得不親自來唐人街采購食物。幾位阿婆迎麵吱吱喳喳地走來,將東張西望的我撞得打一個趔趄,差點跌倒在地。她們對此一無所知,勇往直前,連聲“對不起”也沒有說。我惱怒地看著她們的背影,想起老公提到唐人街時,那一臉的不屑,暗暗表示同意。
我按照昨晚我擬好的購物單,在雜貨店、水果店和肉店進進出出,走累了,便在巷子口的圍欄邊靠一下,歇歇氣。我把被購物袋勒出紅印子的手擱在一棟紅磚大樓的基座上,忽然,一種怪異的感覺從手心鑽入,頓時全身充滿了古舊的溫暖,仿佛手所按著的,是隨身帶了多年的寶物。我提起手來一看,是一塊泛出青冷光澤的花崗岩,上麵雕著一行英文:奠基於1900年,算算有一百年了。我又想,1906年舊金山不是有過一次毀滅性的大地震嗎?從地震後拍的照片所看到的唐人街,不是一個瓦礫遍地的廢墟嗎?我抬眼看三層高的建築物,有點納悶地想著,也許,就它逃過毀滅的劫數呢?不過,更大的可能是,建築工在重建大樓時,無意中發現這塊奠基石,不忍舍棄,又用上一次,算是對大災難的紀念。我拂拭著石塊上的泥灰,刹那間,眼前冒起了1906年的濃煙烈焰,我恍恍悠悠地站起,來不及撣淨塵土,踩在石板上的腳象是安上輪子似地飛奔。神差鬼使一般,我迷迷糊糊地拐進巷子深處,竟把散落在巷子口水泥地麵的購物袋全忘記了。
一條從來沒到過的古巷,午間直射的陽光,隻在二樓剝落的泥灰上印下斑駁的光影。靠近地麵的牆壁,爬滿了隻有在故國江南水鄉才能見到的陳年苔蘚。沿路的幾扇木門都虛掩著,門上的豬血紅油漆被時光腐蝕得千瘡百孔。周遭空寂無人,幾匹無聊的蒼蠅嗡嗡飛過。什麽鬼地方?和剛才鬧市的熙熙攘攘根本是兩個世界!我正在驚異中,腳被一道高高的花崗石門檻撞痛了,一抬頭,門額上一塊黑不溜秋的橫匾,我揉了揉近視眼,好久才從匾上認出三個陰刻的漢隸:地母廟。我正遲疑著,不知該不該進去,一縷輕煙從廟裏幽幽地飄出,味道似蘭似芝,說不出的清恬,主意沒拿定,不聽話的雙腿卻已跨進門檻。
“小姐,請喝茶。”陰暗的廡廊內響起廣東話的招呼聲,我一驚,停下步子,過了一陣子才分辨出,是一位至少八十歲的老婦人,身穿黑布做的對襟唐衫,腰躬背駝,白發蒼蒼如一團枯稻草,麵如幹棗,可是眼睛閃爍著古怪的精光,在黑暗裏有如兩團鬼火。我暗裏嘰咕:活見鬼了不是?這樣過時的打扮,隻有在上世紀上半葉才看得到哪!她挪到我的麵前,我向她點頭問好。她遞過來一個小巧的翡翠茶盞,我揭開蓋子,茶色是混沌的黑,散飄出濃鬱的草藥味,硬是將廟中的清香衝淡了不少。她橫在狹窄的過道上,似乎在阻擋我。
我搔頭笑了笑:“我想進去看看,待會再喝茶,好不好?”她抬起銳利的眼睛,一點也不見昏花,問:“你叫什麽名字?”“伊人,你呢?”“就叫我孟婆婆吧,我的茶是這一帶有名的安神養顏茶,就連香港明星都特地來喝。伊人,你不想嚐嚐嗎?”我有些動心,來美國後我常常徹夜不能入眠,這茶若有安神的奇效倒挺好。
從廟裏頭飄出來線香的馨香,幽幽地鑽入鼻孔,執意與安神茶的味道爭個高低似的。我忽然感到些微的暈眩。
“小姐,你想進去燒香嗎?”我身後,一個送外賣模樣的男人忽然閃現。我轉身一看,他大約三十五六歲,衣著幹淨,體格健康,富有年輕人的朝氣,使他身後陰暗的前廳陡地明朗起來。我對他微笑頜首,隨他進去。跟前的孟婆婆,驚呆了似的,直視那個男人,繼而絕望地垂下頭,嘟囔著什麽,走到一邊去。我很有點過意不去,便說:“孟婆婆,我出來再喝茶。”
一進門,香霧繚繞中,一尊半人高的塑像端坐蓮團,珠圓玉潤的臉龐,透出無與倫比的善良和溫柔,以及隻有大地之母才有的寬容和堅韌。一份又怪異又古遠的溫馨從我心底湧出,不知不覺地,我曲膝下跪,眼眶盛滿淚水,耳邊蕩起柔軟的聲音:“來一趟好辛苦,坐下,我為你擦擦汗。”咦?這聲音竟是從我口中說出來的!那男人詫異地問:“你在說什麽?”倉促間我倒來了急智,一敲腦袋,編個小謊對付過去:“剛才在石板上摔一跤,頭還暈著。你住在這裏嗎?”他寬厚地笑笑,自我介紹道:“我叫阿平,平時在加大上學,讀的美術碩士,我的同鄉何伯在這裏當廟祝。他正在隔壁睡午覺,我來給他送飯。”哦,怪不得剛才一看就猜到他是送外賣的。
他頓了頓,深情地凝望地母塑像:“我過去從不信迷信。可是來美國五年,思鄉心切,每次想家就來地母廟拜上幾拜,我總覺得她好親切。打工累了,讀書乏力了,她能溫柔地撫慰我,這神力,你能理解嗎?”我沒作答,卻說:“我從來沒有聽說過什麽地母菩薩。”
阿平發現我是罕見的有心人,便詳加解釋:“這尊菩薩的原型一個叫水蓮的廣東女人,她是上世紀初唐人街的一個名妓。聽人說,她雖然操的是賤業,但心地好得沒說的。何伯的太爺爺,在一次堂口械鬥中,被對方的‘斧頭仔’以亂斧劈死,屍體扔在巷子深處,沒人敢領。水蓮不怕其他幫派的報複,出錢雇人收殮了。後來,看到何伯的爺爺孤苦無依,又出本錢讓開一家衣裳館。水蓮在那年大地震後,給大火燒死了。本來,她已經跟定一個恩客,說好從良嫁給他,那一晚天搖地動,烈焰燭天,有人看見水蓮在火中救人。災後,人們發現她和戀人兩個人緊緊抱在一起,成了黑炭我知道的就這麽多。”我靜靜地聆聽,淚水滾落下來。我似乎在前生就認識了這個地母,在前生就認識這個叫阿平的男生。
阿平的聲音剛落,破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是一個龍鍾老人。阿平忙上前攙扶,道:“何伯,起來啦?我送飯來了。”何伯矮小黑瘦,病殃殃地走不動路,喘著氣說:“阿平,隻有你還惦記我,兒孫一直嚷著要我賣掉房子,唉!日後,這個地母廟隻能交給你啦。對了,啥時候有空,幫忙油漆一下地母,看顏色剝落不少了。”阿平熱心地說:“後天沒課,我來做好了。”何伯這才注意到我,正要發問,阿平道:“這位小姐來燒香。”這時的何伯,卻忽然失了態,癡癡呆呆地喃喃道:“啊,地母回來啦!”我道:“何伯你認錯了,我不是地母,我叫伊人。”何伯卻不知哪來的力氣,仰頭對著地母塑像大聲叫喊:“地母回來了,爺爺臨死前說地母百年後會回來的。正好,正好百年了!”呼喊罷有虛脫似的大聲喘氣。阿平慌忙按何伯坐到壁旁的太師椅,倒了一杯茶給他。何伯喝下茶,總算鎮定下來,對我也忽然親切起來,熱情地說:“伊人,不要害怕,我們祖孫三代守到現在,就是盼望地母回來的一天。我天天禱告神明,要等到地母回來,果然等到了,老天生眼啊!”阿平也許早曉得何伯的神智有問題,這陣又在說胡話,便從屏風前的茶幾上拿起一瓶藥,倒出三粒鎮定神經的藥丸,何伯機械地接過,吞了下肚,再對阿平說:“阿平,地母是唐人街的恩人,多少地產商打地母廟的主意,要來買下拆平,改建大公寓,出多高的價我都不同意。還記得,我年輕時,有個堂口派爛仔來砸地母廟,說供個‘老舉’當神,太損唐人街的聲譽!沒良心啊,當年不是水蓮出麵出錢,擺平那宗殺人的案子,那個堂口不早被斧頭黨鏟平了!”
廳堂內的馨香繚繞不絕,幻出一條模模糊糊的影子,身穿酒紅色長旗裝的少女,光溜溜的發髻插上朵粉紅蓮花。她沒有象其他的被賣妓女的悲憤哭泣,甚至沒有一絲羞怯。她含笑迎接前來將她擁上床的男人,他們急切地需要她,在她內心深處,每一個占有她的男人都是迫切地愛著她,盡管這種愛隨著發泄的完畢而終結,可她卻感到和他們一次做愛就是坐一次慈航,讓男人們得到某種超度,而她則展現她自己普救眾生的胸襟。
我眼眶發熱,暗暗搖頭:怎麽突然生出這些胡思亂想。我下意識地掏出身上所有的錢:“何伯,這一點點錢,不知夠不夠阿平買顏料,油漆地母像?”何伯老淚縱橫地說:“伊人,說來你的長相和地母象很像呢。”我端詳著座上的地母,撫撫自己的臉,有點不好意思地點點頭,不得不承認,她的方額廣頤,確實與我相似。
一直在旁不吱聲的阿平,忽然叫起來:“不好,我要遲到了,今天期中考試,我要趕巴士回校去。”我不加思索地說:“阿平別急,我開車送你。”說罷匆匆與他一起出了門。經過影壁時,發現孟婆婆依然站在暗處,手裏還捧著茶盞。是在等我嗎?真難為老人家啊!我暗暗責怪自己的怠慢,心裏向她道:“孟婆婆,我很快再來,到時一定喝你的茶!”隨阿平走到門外,頭頂上陽光燦爛,回頭看廟裏,孟婆婆的茶盞竟然閃著熒熒的綠光。我驀地一驚:孟婆孟婆,怪不得名字這麽熟,陰間入口處不是有一個“孟婆亭”嗎?孟婆,怕就是那個監督新來的鬼魂喝完孟婆湯的厲鬼!鬼魂喝了孟婆湯,就把前世忘記得一幹二淨,然後,了無牽掛地托生去。想到這裏,我暗暗揣度起來:孟婆婆的茶那麽黑,有緣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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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雨簾密密麻麻,到了半夜,風聲一陣緊似一陣,我心緒不寧地撩開起居室的窗簾,夜空除了黑還是黑,沒有月色和星光。老公一再追問怎會丟失那麽多錢,“三十元啊!”他捶胸頓足。我沒有接話,暗罵他小氣,他作為資深工程師,每小時至少賺八十元。“三十元啊!!”他欲哭無淚,我連忙躲進自己的睡房裏鎖上房門,“三十元啊!”門縫裏傳來他的歎聲,我鑽進被窩,堵起耳朵。
腦海裏閃現出孟婆婆、何伯和阿平,還有那座地母像,這些在白天剛剛接觸過的人和物,匯聚成一部充滿懸念的鬼神片。
擁被入睡。我夢見自己化成地母水蓮,端坐在家裏客廳的酸枝木作的貴妃榻上,蜷曲的三寸金蓮藏在酒紅色長裙內。旁邊,一個青年在焦躁不安地來回踱步。他身穿白色西服,頭發剪成時髦的刷子“陸軍裝”,要不是一雙鳳眼加上國字臉,還真象西人少年。他向我哀求說:“水蓮,跟我從良吧!你是我的!”我又無奈又痛楚,說:“阿良,我丟不下他們,你知道的。”阿良抓住我:“你為什麽非要靠賣肉為活?”“我不是自甘下賤!”我辯白,“他們好可伶,白天賣苦力,晚上睡地板,他們賺每一個便士都不容易,還要寄錢回老家養老小。他們到華埠妓院來,花那麽多錢,隻是為了看到我,聽我說說家鄉話,你知道嗎?我在他們眼裏早已不是娼妓,是女神!家鄉來的女神。”“那我們該怎麽辦?水蓮,你告訴我!”我壓抑不住滾滾的熱淚,撲上去抱住他:“阿良,我要作你的妻子,我要永遠隻服侍你一個人。但是,求求你,讓我慢慢告訴他們,說服他們,直到他們都接受了,歡歡喜喜地放我走了,我再隨你過日子,好嗎?”阿良的眼睛含淚:“我等,我一定等。”
一覺醒來,已日上三竿。一整天我恍惚不已,明明睡得很好,還做那麽長的夢,怎麽還是失眠一般頭暈目眩?
第二夜,夢又來了,這回是1906年的唐人街。我成了名妓水蓮,靜靜立在都板街上,從身前經過的都是頭頂盤髻,一身清裝的小腳女人。身旁的少年似乎是新來乍到埠的,含著淚怯生生站在我麵前,身上的棉袍髒出一片油亮來。
我歎氣:“小栓子,別哭了。待回家洗完澡,我給你做芙蓉蛋吃。”我從襟上解下繡花手帕為他擦淚,“大男人一個,口口聲聲來花旗國闖天下,怎麽一到埠就隻顧哭鼻子?一路上很苦吧?”小栓子抽著鼻子說:“水蓮姐姐,媽媽說爸爸在美國找了女人,不要家了。”“瞎說,你爸爸生前最愛家,天天記掛你們。”我拿出一遝美金,說:“拿去,小拴子,爸爸過世了,還有我呢,這一千元,夠開個衣裳館了。”“水蓮姐姐,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聽說,爸爸的屍骨就是你收殮的,也不怕爛仔報複你?我爸爸在堂口械鬥中送了命,沒有人敢收屍”說到這兒,小栓子又哭了。在他嗚嗚的飲泣聲裏,我看過來來往往的女人,又環顧四周高高低低的屋簷,感傷地自言自語:“因為他倒在華埠!你看這些女人,她們和我一樣賣身為生,但是你曉得不?唐人街不能沒有女人,唐人街的女人是男人的土地,可伶的男人啊,要沒有我們,他們隻好靠自相殘殺來敗火。”我邁開伶仃的小腳,每走一步都疼得鑽心。“小拴子,你現在是花旗國的人了,要在這裏生存下去!你要煩心了,就到唐人街來,這裏不是家鄉,但我們都是鄉親,你還小,還不懂女人”小栓子似懂非懂,一味直視著我,眼中充滿著崇敬:“水蓮姐姐,我發達後給你們女人立牌坊。”我寬厚地笑笑:“發達了,好好贍養你媽,你自己呢,將來要能娶妻生子,你爸爸在九泉之下也就暝目啦。”我撫著他單薄的肩膀,忽然想起“牌坊”的字眼,給婊子立牌坊?有這樣滑稽的事嗎?我肆無忌憚地哈哈大笑。
被自己的笑聲驚醒,夜還深著,簷下滴答著雨,仿佛水蓮的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