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媽媽說我必須被梳籠。 眾龜奴仆環紛紛跪下:“恭喜圓姐兒。”我對著菱花銅鏡沒支聲,丫頭應了:“起來,姑娘有賞。”他們在我身後鬧鬧騰騰地搶賞錢,打情罵悄聲響作一片,我悄悄抬眼,浣紗裏彎曲的畫梁屋簷精巧地勾劃出一方藍天。天空純淨得任我馳騁,從懂事起我就開始看天空,我生著一雙和天空一樣清純的大眼睛,我執意認為隻有我這樣的明眸才配直視天空。天空無一絲汙濁,我們浣紗裏的天空與千金閨秀屋簷外的天空是一樣的,隻可惜,天空下的一切截然不同。 婆子們在媽媽的指揮下端來大小紅漆盆,為我沐浴開臉。打頭的婆子用一根紅絲線浸水刮去我臉上的汗毛,我一陣生疼,竟痛出淚來,婆子安慰:“圓姐兒,你好福分,聽說梳籠你的公子是大名鼎鼎的冒公子,家有錢,模樣俊年紀輕,吹拉彈唱詩詞曲賦無所不能。你媽媽疼你,寧願少要錢,也要給咱與圓姐兒找個稱心的姐夫。”我心動了動,複社冒辟疆公子早已是名滿天下的俊士,秦淮板橋一帶的姐妹常以炫耀的口吻宣稱冒公子在她們那裏打過茶圍,而我卻是被冒公子重金梳籠。我習慣地抬眼仰望窗外,晚霞朵朵,在墨藍的天空,羞澀地呈現欣喜的嫣紅。 我站起身,不知不覺隨著晚霞的餘暉步出臥房,穿過天井,掠過人聲嘈雜的浣紗裏,晚霞變成美麗的紫紅色,一隻墨筆勾勒出深紫色的邊---- “卡察”一個輕微的剪刀聲引我低頭望去,一位駝背的老婆婆低頭在我身邊專心挖野菜,浣紗裏即將發生的大喜事,似乎對她沒有驚擾。我向她說:“我懂事起,就天天看見你在這裏挖野菜,你不能看到天空麽?天空很美---”她沒有停止動作:“我看過天空,我是天女。隻是,我的男人們一定要把我留在地麵上,等到我不得不俯視地麵的時候,我的男人們都離開了我----圓圓,你命裏注定不能飛天的,因為男人們不允許。”她勾婁著背脊,緩緩向前,“再過幾年,我就可以升天了,我就可以回到天空父親那裏,再老再醜都是他的女兒。你呢,你不會沉寂的,因為你真美,美得隻能讓男人們死死按在大地上----”她消失在夜幕中,我始終沒有看見她有多醜,多老。 後來人們描寫我是個天生的娼妓,近來也有人更離譜,說我純潔高貴萬般無奈才被逼成娼。都很好笑。我一生下來就注定是煙花,因為我誕生在浣紗裏,生母則是遠近聞名的頭牌紅姐兒。現在的媽媽實為我的養母,她告訴我,我生母發覺懷孕的時候捶胸頓足,以頭撞牆,一迭聲地要打胎,不知尋訪了多少名醫,喝了多少湯藥,我卻倔強地在她腹中茁壯成長。生我的那天,鴇母將血淋淋的我要塞進便桶,生母卻說:“不如給她吃砒霜來的痛快。”鴇母應聲拿來了砒霜,生母卻仰頭看了看午後的藍天,一片纖小的白雲飄過。她讓鴇母去準備午飯,將砒霜融入茶杯裏,鴇母一再吩咐:“量多一點。”生母不答,又一次抬頭仰望藍天,她會看見了什麽?不知道。一個時辰過後,我的哭聲引來所有的人,大家驚見我母親已服下砒霜,她美麗的大眼睛依舊直視著窗外的藍天。一顆淚掛在眼角,我的養母,當年浣紗裏的姐兒,抱起不滿一天的我,我竟伸出小手,合上母親的眼睛。 娼妓為男人而生,我卻是為天空而生,我告訴別人,我的生父就是天空。每次歌舞教習,我無師自通了唐舞“飛天”。在深沉得有些灰色的唐樂聲中,我用彩色飄帶舞出最輕盈的飛花,我腰肢柔軟,彎出一道道飛天的彩虹,靈巧的雙手畫出掠過天空的浮雲。“陳圓圓,天人!”凡是欣賞過我舞蹈的男人,半天才出了這一句,包括冒襄,包括田宛,包括吳三矽,包括李自成,還包括他,崇禎皇帝朱由檢。說完這句話,他們最想做什麽,很簡單------ 我頭頂紅帕,十二盞宮燈指引,穿過曲曲廊廊,穿過彌漫無奈的紅塵。我注定要貢獻給男人,而且是極優秀的男人。每次,我最遺憾不能望見天空,透過帳幔和雕梁畫棟,我想象窗外的天空什麽顏色,心頭對男人隻有失望。 “圓圓,我最喜歡天空。我是天子,天空的孩子。在大內,隻能看見四角的天空。我想走,和你一起走。可是我不能,求死都不得!”他說,當年叱吒風雲,一舉鏟除魏忠賢、客氏亂黨的他,這時,柔弱的象個大孩子。我和他依偎在窗下,窗外暗藍色天空寂靜無雲,“你不能在這裏了。”他說,“流寇,滿清韃子眼看就要打過來,大明江山朝不保夕啊。”我第一次告訴一個男人;“我離不開你。”他悲哀:“圓圓,出宮去從良吧,不要在這裏陪我死。” 我扯下所有的帷幔,讓月光盡情寫入寢宮,我吹熄所有的宮燭,一件件除下我的外衣,沒有唐樂伴奏,沒有錦衣華服的渲染,我的玉體坦陳與月下,自出娘胎,雖然經曆無數的男人,我卻從未如此赤裸在別人麵前,我跳起了我們最喜歡的飛天,黑夜的無邊溫柔為我伴舞,黑暗中,他淚眼朦朧,我亦幾欲乘風而去,飛向我神往已久的天空。隱隱約約,殺聲四起,流寇已經逼近京城。 三個月後,他自殺於煤山,他凝視天空,一顆淚掛在眼角。扼死他的三尺鍛帶便是我跳飛天的飄帶。我擅自離開吳府直奔煤山,輕解下緞帶,為他合上眼。在賊兵們目瞪口呆的注視下,手執緞帶走向皇宮。 百年後,人們痛斥我的“自甘下賤”,居然對李闖主動送上門,最後引來吳三矽的“衝冠一一怒為紅顏”___降清。有人直指明朝滅亡的罪魁禍首是我。 事與願違,我的指甲一觸摸到他的脖子,我的手軟了,本來醉成一灘爛泥的李自成,殺死他易如反掌,然而,對於這個剛才給我唯一的性高潮的男人,我竟然拎不動細巧的飄帶,飄帶滑落在我的褻衣上,連同我的愛情,我的羞恥心被棄於床下。我一瞬間變得極無恥,我開始需索無度,日日夜夜地進行妓女應有的工作,我隻能以此麻痹,否則我會痛苦而死。一次次我喘息著瞪視藍天,天無雲。 夕陽如血,揚州的土地鮮紅。揚州十日無聲無息的開始了,也無聲無息的結束了。當我趕到揚州,正巧趕上最後一天。攝政王多爾袞頒發召令,躲在地窖苟延殘喘的揚州難民開始陸續出來,“剩下不多人了。”家丁告訴我,“夫人,這裏危險,平西王吩咐小的---”我座在車輦上,放眼伏屍遍野。 我很快就要和吳三矽去雲南赴任,我被朝廷封為一品夫人,總算有了娼家們豔羨的歸宿。不知為何,當我抬眼遙望天空,便立刻吩咐下人給我備車馬去當時最血腥屠殺的揚州。 難民們的臉竟無驚懼之色,他們緩緩地抬屍體,慢吞吞地挖土墳,有的人挖著挖著就倒了,旁邊的視若無睹,繼續低頭鏟土掘墳。沒有人開口說話,也沒有人有表情。斜陽下,紅色的土堆一個個隆起,周圍靜的隻有烏鴉的兩聲低吟。 “落你興亡幾點淚,談千古,慨半生湖海---”一聲高亢的吟唱,驚起一灘飛鷗,但見一書生打扮的中年人,依靠在江邊橋頭,對著具聚血肉模糊的屍首,隻顧大聲吟呃。他真醜,滿臉疤痕,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根本沒有!可怕的兩個黑洞,告訴大家,他的眼睛被人為挖去!然而他的聲音卻是渾厚高企,如同天賴之音:“一聲高唱萬山驚!---”難民們無動於衷地挖土,抬屍首掩埋。一旁幾個清兵嘩地抽出明晃晃的長劍,慢慢逼近他,“閃開!”一名清軍推一把擋道的難民,難民竟毫不避讓,一鏟鏟的下去,他是瞎子還是聾子?清軍火起,手起刀落,難民倒下,又一個人擋道,清軍又是一劍,難民又倒地,第三個,第四個----難民們的表情致死都是麻木的,象毫無感覺的僵屍,而沒有人避讓。那醜人還在說書:“隻勸柚台追後主,不愁弓矢下南唐。”清軍步步趨近,他們身後是一條血路,他們的長劍已經砍缺,血一滴滴地侵入土壤。吸飽鮮血的黑土泥濘不堪,難民們鮮紅的血濺在清兵們的黑衣上。 我高喊:“別殺了。”大家驚望我,清軍當中一個頭領模樣的人打量了我的車馬和仆從,客氣地問:“敢問夫人是誰家寶眷?”家丁喝道:“大膽,平西王福晉在此,還不回避。”他們忙跪下行禮,我令他們退下。直接走向那個說書人,他沒有停下:“青衣銜壁何年返碧血賤紗此地亡,南內湯池仍蔓草,東陵輦路又斜陽。”我座在他身旁,沐浴在夕陽的火紅之中,我輕聲問:你的眼睛呢?他答:“被多鐸挖走了,棄置在總兵府的後花園,化為淤泥。好在天空已經裝在我的心裏,不需要再看了。”我又問:“我們這是在哪裏?”他又答:“在十八層地獄,你的傑作。”我站起身,抬眼望著天空,:“我會飛,你相信嗎?”他所答非所問:“明年秦淮桃葉渡,你能為我收屍嗎?”我笑了,我笑得美極了:“柳敬亭,等不到明年了。我為你跳一曲飛天吧。可惜無人伴奏。”柳敬亭應道:“我繼續說書----全開瑣鑰淮揚泗,難整乾坤左史黃。建帝飄零烈帝慘---”慨然的說書聲伴隨我輕如飛燕的舞姿,柳敬亭的嗓音破了,他劇烈地咳出了鮮血。但他還說;“英宗庸碌武宗荒,那知還有福王在,臨去秋波淚幾行!!”他悲憤的臉仰望天空,天空紅如火燒,他空洞的眼眶竟迸出鮮血,我激烈地舞動並不屬於人間的肢體,伸手為他合上並不存在的眼睛,揚起彩色緞帶,瞥一眼天空,從從容容的投入橋下的茫茫江水。 我的初夜被英俊多才的冒公子梳籠,後來他在<影梅庵憶語>中忍不住提到我,對我的依戀付諸筆端,盡管這本書為董小宛而寫。我的愛情獻給朱由檢,在蒼涼的天空下,他目睹我最純潔的飛天舞,他讀懂了我的摯愛,那條七彩飄帶為證!我的性愛被李自成肆意享用,在沒有天空的錦被下,他讓我感受到騰雲駕霧的飛天般的快樂。我的青春被吳三矽占有,他是唯一正式娶我的男人,我為他“一代紅妝照汗青”,他為我“全家屍骨成灰土”。遇見柳敬亭,我隻剩下生命了。 沒有人相信我最後的男人是柳敬亭,因為他奇醜。人家情願編我在雲南做了道士,最後羽化西去,自由翱翔於我鍾愛的天空。我多麽盼望有如此詩意的死亡。然而,我隻能是一個人,一個女人,隻能有最平淡的開始和最軟弱的結局。“與君唱作圓圓曲,漢水東南日夜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