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歸塵,土歸土
(2006-10-18 09:45:09)
下一個
記憶裏總有一些奇妙的癢處,可惜在山重水遠的異國夠不著。
今晚,我終於觸到一處,盛暑的夜晚,弄堂深處,遠離繁華的寂寥一角。
老地方,一盞維持著小家子氣的路燈,微弱的光下,我居然老遠認出她來。 她依舊保持著馬路乘涼的習慣,安閑地坐著。一身軟軟的香雲紗,無袖短衣加長褲,雖 分辨不出顏色,但讓我想起“»遙輕羅小扇撲流螢”ª牧的古典境界。一把蒲扇有一搭沒一搭地搖著,竹椅似曾相識,怪不得泛出那麽深厚的橘黃。 我在遲疑,忙著在腦海拚湊得體的問候話。
八十歲的她,卻在昏暗中向我打招呼:“你回來啦。”聲音依舊尖亮,象在廚房一個不小心,把鋼精鍋摔在水泥地板上。我一驚,縮了一腳。
“是的。”我麵對著她。她語氣的平淡教我失望,我好像不是遠客,而是每天從她門前經過的買菜大嫂。她的眼光有點奇特,正對著我,卻不在看我,而在注視迷茫的另一重時空。所以,我斷定,她看不見我充滿今昔之感的臉。
“是去美國吧?”她問。“嗯。”我說。 “大龍知道會開心的。”她說完,把手裏的扇子擱在膝蓋,發出一聲長歎。
沉默。我抬頭,被弄堂擠成窄窄一條的天穹,成了繁星的河床。
我一開始就預計她要提到早逝的兒子,但想不到會這麽直接,而且一下子把我牽扯進去。我找不到說詞,手不知往哪放。
幾個在附近乘涼的婦女本來就好奇,看到這一幕,更來了勁,悄悄議論開了。她轉過頭對她們說:“記得不?隔壁弄堂六號的小姑娘,我家大龍的好朋友。”
“大龍”似乎是約定俗成的忌諱,能言善道的弄堂女人,都尷尬起來,又陷於沉默。幾分鍾以後,終於有一個大著膽,有點勉強地笑道:“阿婆你老糊塗啦,這位妹妹最多30歲,你家大龍要是也四十好幾。那個時候,小妹妹你十歲不到,是不?” 我點點頭,蹲下身來,靠在竹椅旁,像小時候聽她講故事,貼在她耳畔說:“阿婆,我常夢見大龍哥哥。”聲音低得像蚊子的嗡嗡。
阿婆當然聽不見,大聲地自言自語:“是啊,是啊,囡囡小時候就是嗲妹妹。喜歡我們大龍,我們大龍也交關喜歡她!” 弄堂的燈光一下子朦朧起來,乘涼的女人成了幢幢影子,原來眼裏湧出淚水。
我的聲音發顫,大聲問:“阿婆,你都知道?”她隻管順著自己的思路說下去:“我家大龍,俊氣,一身栗子肉,聽話,老實,孝順老人”旁邊的女人,都不插話,很掃興似的,找個借口,相繼拿起板凳離去。
沒有人發覺我的憂傷,即使發覺,誰會在乎? 弄堂裏,隻剩下我和她。她不再說話,是乏了,還是在記憶的死胡同裏出不來?我問阿婆,你還住對麵的汽車間,沒拆遷啊?她搖頭:“拆遷幹啥,住了一輩子,我們大龍的衣服,還留著。”
時光倒流25年,她是這裏的居委會主任,也就是民間的“馬列主義老太太”,聽說在文革中風光一時。她生下三個女兒,不甘心,咬牙一搏,第四胎才是男的--大龍,當然不敢再超生,大龍是她夫妻百般寵愛的獨子。
大龍長大後,英俊健美,書沒讀多少,早早進了近郊的鋼鐵廠,仗著根正苗紅,得到提拔,前途看好。大龍每次騎自行車進出,總吸引住弄堂女人們的眼光,雖然大龍一家住在弄堂最蹩腳的汽車間。大龍是母親的驕傲,全家的希望都寄托在大龍身上。
70年代末,我作為小學的課外活動積極分子,而這位居委主任擔任校外輔導員,我自然常常上門和她聯係。進了她家,看到大龍,慢慢熟了。後來我去她家,不再是找她,而是去看大龍。那時我十歲,娃娃和哥哥一起玩,他在街上給我買過幾次冰磚,還送給我一對紅蝴蝶結,這都被她偵察到,還一輩子放在心上。
一個可怕的夜晚,大上海無來由地刮起人造“台風”──在言必稱“階級鬥爭”和“無產階級專政”的年代,最恐怖的滅罪運動,盡管文革已經結束。 大龍被捕,據說因為參與盜竊鋼材,小小居委會主任罩他不住。很快聽到弄堂裏的老資格幹部說:“刮12級台風期間抓的,常常是”言下是:性命堪虞。
果然,法院的判刑布告貼在居委會的公告欄上,大龍榜上有名,名字被打上要命的紅大叉, 沒幾天,我在上學的路上,看到大龍的爸爸,紅腫著眼睛,捧著一隻小小木盒回家。她沒在旁邊,聽說在家病得起不來。我尾隨著這個可伶的男人,一路上,沒見誰寬慰他一句,倒是在路口撿垃圾的老婆婆趁旁邊沒人,喊了聲:“儂勿要難過。”他含淚點頭,帶著比哭還難看的苦笑。
那天我馬上長大了,因為懂得萬箭鑽心的滋味。
後來,她病好,出門走動了,走路卻歪歪斜斜的,說話前言不搭後語。但人們並不認為她有什麽不正常,人不是會老的嗎?老就是這樣子,其實,算來才50多。 誰也想不到,弄堂的居民中,數她最長壽。冬青樹落下許多茬黃葉,許多許多老人離開人世,她的老公早早撒手了,她卻還在眼下的夏天,悠悠然地乘涼。
蟋蟀在叫,窗欞映著的奶黃色燈光次第熄滅,夜深了。她突然驚醒過來,緊盯著我,逼問:“囡囡,你能見到我家大龍嗎?” 我無言。
塵歸塵,土歸土。
Your story raises many questions for us to think about; who were the victims or perpetrators here? Could someone be victim and perpetrator at some time? How could such awful thing happen to these ordinary people? Why should people have to endure these seemingly unbearable sufferings and misery and not be able to voice their pains in decent ways? …
Thanks for sharing with us your personal experiences, and your writing skills are surely delightfu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