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星期六,天氣很好,豔陽高照,溫暖和融。小合午睡一陣,兩點半起來,洗了個冷水澡,穿上一件黑茄克,一條半新的牛仔褲,戴上一頂遮陽帽,腳下照例是一雙運動鞋。他感覺精神很好。提前半個小時出來,過了拱橋,看看時間還早,他在假山亭子邊流連了一陣。一位姑娘和一名白人留學生在對麵用英語談笑,小合漠然看他們一眼,低頭看著水裏一尾尾紅魚,練了五分鍾的腹式呼吸,走出後門去。 公園門口人來人往的,小合在大門口的石階上站了三分多鍾,就望見姑娘從那邊街上走過來。她那纖細的身子罩著一件男女皆可穿的灰白茄克,一條藍色帶流蘇的牛仔褲,一頂灰白的圓頂太陽帽,腳下是一雙旅遊鞋。小合迎了上去。她有些忐忑不安的樣子,臉上勻上了淡淡的紅暈,耳朵也有些發紅。“真擔心你不會來。”她低下頭,一手扶著書包,望著自己的足尖。小合心裏十分高興,但還是開著玩笑。“你不生氣了,我很高興。我一定會來的,就是死了,魂也要來,哦,對不起,這是紅樓夢裏的話,我一見到你就高興忘了死活,說話造次了。”姑娘臉更紅了,她抬頭望著小合,小合臉也控製不住有些紅了。兩人嘴唇動了動,姑娘笑道:“我去買票。”五分錢一張的門票,綠色塑料做的,同五分硬幣差不多大小,圓圈圈的,扔到漏鬥形的鐵容器裏,哐哐直響。兩人前後挨著進去,並排走著,不敢靠得太近,中間有一本書的距離。小合的眼睛半垂著,周圍活動著的人物,白黃黑棕呈現著印象派的光影。她那雙小鹿般的眼睛好奇而有些膽怯。“人可真多。”她低聲說。“辛苦了一周,他們都快活。我們劃劃船好嗎?”小合含笑問,他的眼睛明朗而溫和了。姑娘沒有說話,微笑點點頭。兩人來到船舶租賃處。小合搶先一步買票。“對不起。”小合又回來了。“押金要三十元或是一個證件,我隻裝了二百文錢,你有證件或是錢嗎?”姑娘微微一笑,拉開書包拉鏈,從一個小暗包裏拿出學生證給他。小合把證件遞進去。那名售票的中年女子打開證件,啪的甩出來。“這不是儂的。”“當然,這上麵的女的,我是男的,儂眼睛還真好,能分得清爽嗬。這是我朋友的。”小合用的是大人對小孩的親切語調。那女子白眼對他翻了翻。“你叫她來好呢,我怎麽知道沒有冒名頂替呀。”姑娘,白鶴影在旁邊。小合知道她的名字了,小合叫她過來。那女子也說了幾句。,“兩點鍾哦,過時這裏沒林(人)哦,儂拿不到證件哦。” “這可真是應了紅樓夢裏的老話,嫁了男人,上了年紀,就變成魚眼睛了。”小合隨口說。此時,小合沒有了那種強打精神作戲的心理,按本來麵目說話,馬上又覺得造次了。“對不起,沒說錯話吧?”看到他窘迫的樣子,白鶴影一笑。“每個女子都會老的,結了婚的更老得快。”小合精神又來了。“鏡裏朱顏都變盡,隻有丹心難滅,兩雁同歸雁丘,白頭生死鴛鴦浦。”他的聲音很低,眼睛有些濕濁,被古詩感動了。白鶴影明媚的眼睛也有些寒瑟,肅殺帶霜。“好了,我們可以坐船了。”小合溫和地笑笑。心中充滿柔化的豪情。 兩人前後上船。那名高大板臉的船工又訓話。“儂不要轉過彎又上多人嗬,超載我們是要罰款的哦。”小合笑道:“沒什麽大不了的,等我們多上人你們抓住了可以增加收入,船翻了我們不要押金,你們下湖還可以洗個澡。”那船工望望他,終於沒有說話。小合笑望著白鶴影。“這地方從火車商店醫院飯店多的是狂妄自大的家夥,未必有傲骨,幾十年的準殖民地造就了這種優越感,近十年的失落讓這種心態更因防衛而扭曲,就憑這一點,就該大搞市場,快點把它開放,至少這個城市就會笑了。”白鶴影笑望著他,兩人合力輕輕把船蕩了出去。 兩人輕輕劃了一陣,小合說:“這裏是湖中心,最安靜,那些樹底、山腳人都多,我們就在這裏如何?”全市最大的人工湖麵上,此處遠離堤岸,但附近還是有兩三艘小船,船上的戀人正忘情接吻,兩人一時有些臉發燒,難為情。小合笑道:“藍天紅日,行雲流水,秋波明媚,一日休暇,遊人如織,鴛鴦照水,愛侶嚅沫,也是美的風情風景。古代文人,被專製的高壓和貧困威逼,仍能捕捉到瞬間的美。”白鶴影望著他,暈紅的臉飛著雲霞的色澤,含笑的眼神捉摸不定跳動著光影。小合笑道:“原諒,聽真情難免很迂很酸。”白鶴影低垂下眼。“我都明白,你有什麽盡管說。在這船上我也沒法離開。”小合笑道:“東船西舫悄無言,此時無聲勝有聲。你看那波心,那些鳥。我還能說什麽?” 白鶴影笑著,態度自然平和了。把書包裏的整袋瓜子、花生、蘋果、梨、葡萄全都拿出來,放在船板上。小合想起那天的事情,想笑又感慨。白鶴影削了一隻蘋果遞給他。小合笑道:“我使刀隻能劈柴斬骨,你好刀法。有勞你削,呆會你嗑了瓜子,我倒殼。”白鶴影一笑,手被刀子劃了個口。白鶴影把手放在嘴裏吮吮。小合把她的手拉過來,把一小瓶白藥抖些在上邊。她的左手上繭皮也厚。小合仔細看著。“不要緊吧?”“你怎麽隨手帶著這東西?”白鶴影低聲問。“哦。”小合一笑。“你看我這雙手,還有你看不到的腳,經常劈磚擊石,難免出血。”白鶴影也翻過手心來,望著自己的手。這樣一雙手,能彈出些什麽美妙的曲子呢?他真想把那雙手放在唇邊。小合把自己的蘋果遞給白鶴影,接過刀子來,削了隻蘋果吃了,又連削了兩個梨,白鶴影不要了,吃了幾顆葡萄,嗑著瓜子望他吃。小合又吃了幾個,為自己的貪吃不好意思,誇張地啃了幾口果核,又吃了一顆葡萄,笑道:“才吃了梨,這葡萄真是酸的。”白鶴影又被他逗笑了。小合笑道:“從你的手,可以看出你的用心程度。你們功課緊不緊呢?”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