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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合(31)

(2006-11-01 07:57:00) 下一個
秋日裏,沒有風,秋雨瀝瀝綿綿,敲棋打葉,地上滿是泥漿陷人。隨便打一把傘下河去,就可避開爛泥霏雨。軟沙細柔,石頭美麗,四下無人,遠山近樹,朦朦茫茫,讓人心靜。
  
最寒冷的冬日裏,鳥兒踏過樹梢屋頂的薄雪,悄無聲息。積雪的山頂,白過飄走的白雲。陽光透明,萬象生輝。未落盡的紫紅豆金娘、絨白的野棉無人采擷,將伴人到春日裏。
  
白雲深處有人家,西邊山頂屬於苗民。他們明末遷來,得到這塊寶地。山上平平坦坦,土地肥沃,有一個湖泊,還有青草樹林。他們獵殺豹子狗熊野豬野免岩羊果子狸,采摘蘑菇木耳天麻竹蓀,種植包穀釀酒,唱歌跳舞,歡樂一醉,遠比地少人多,大半坡地,土地貧脊的山下漢人們浪漫甜蜜。苗族漢族,大家相處和睦。隻有追計劃生育的官員們在苗寨把苦頭吃盡。他們多數被火槍、棍棒趕出了村。隻有一個苗族縣級高官受到熱情招待,醉了,就睡在同村人家的二樓,蓋著綢麵棉被。誰知食物裏放了巴豆,他住的樓梯子被撤走,大小便失禁的官員臭氣熏天,失盡了尊嚴,再不敢管計劃生育。
  
嗬,冬陽是多麽溫婉瑰豔啊,舊廟改成的學校又是多麽讓人激動:有禮堂寶殿石獅石虎畫鳳雕龍……在教室外的天井玩泥巴,踢毽子,跳繩,或是拿銅錢擲擊打玩“丟窩兒”的遊戲多麽有趣。從那時起,往事如鷹盤旋在你的腦底,滄桑而美麗,那麽逼真,鴻溝卻已不可逾越,你總是偷偷落淚。從那時起,你就為逝去的一切及永不再的才子佳人傷感了。當時你對這一切恐懼,不象後來,刻意追尋,把淒涼當成美。燕子飛來飛去,銜泥做窩於簷底,毛絨絨的小燕兒探出頭來好奇地望著這個古老的福地,不久,跟著媽媽,就能親身探尋。總有殘忍的小學生用竹杆搗毀燕子窩,把雛燕活活摔死。當時你是多麽傷心沮神想哭嗬!哎,你不也打麻雀燒了吃嗎?不也喜歡狩獵故事喜歡看人狩獵,把野羊野豬當成人們理所當然的食物嗎?你不是把老輩人摻了迷信的悲憫、童話裏的一切直觀擬人當成要戰勝的誘惑嗎?痛苦分裂遭人笑不是最好的報應嗎?你女童似的相貌、聲音受盡了大孩子的嘲弄,你擁有的數百本連環畫又讓他們驚羨無比。
  
兩個學校相距十裏,都是舊廟改成,你輪流跟著父母親,從父親學知識,跟母親練性格。父親師範畢業分到縣裏的中心小學,頗受歡迎,縣裏要辦第一所中學了,父親考出去讀了兩年師專,回來,被一個抓住死耗子站樹似的小官吏分到隔城四十裏的偏遠小學。你總喜歡跟著父親,更合你的天性。三歲時你向老和尚說西遊故事,其中一人後來收你為徒習武藝。你還喜歡爬到人家牛槽裏,摸水牛的角和背。你喜歡牛,也喜歡幹草味,但看了水滸,你把不少牛肉咽到了肚裏。
  父親的廟校後坡上葬著許多清代民國的墳,墳頭長滿榛叢灌林,長成紅色白色黑色紫色的醬果,味道甜蜜,墳裏藏著蟋蟀蜈蚣蛇和狐狸,讓人幻想神秘。你常常跟著父親到山上漫步,望著風化的墓碑斑斑點點的碑刻。父親高大,兩手纖長,麵色慘灰,嘴唇幹裂,患有心髒病,一位教會醫院出身不懂外語的老護士醫生用錯了藥,讓他呼吸不暢,心力衰竭活活窒息,到死也沒能吸上一口氧氣。半夜裏,你冒著雨獨自一人推著氧氣瓶,到病房,父親已窒息,到死還掛著你最小的弟弟。你全身濕透了,坐在病房裏,等著天明,雨一直不停……
  
你小時候,父親病過一場,急性胃炎。當時他已調到公社所在地副設初中裏。他周六來看小合和母親,喝了口酒,忽然發病。昏暗的油燈底,屋子擠滿人,他頭上冒著豆大的汗珠,微笑著招呼赤腳醫生並生產隊長和來看他的農民鄰居。有人跑了十裏地,將近半夜,公社衛生所的醫生來了。他是父親的好朋友,勤奮好學,比縣裏某些人高明。他梳著偏分頭,穿著舊衣服,係一條圍巾,有些象五四時期的人,他性格剛勁,是唯一敢在大會上頂撞大權在握者的人,他是父親的朋友,可惜不久就調離。這半夜裏,你無所適從,有時不忍看父親,跑到外麵去,站在後窗下田埂,望著屋內的燈,默默地流淚。腳下是一座大墳……第二天,父親的學生用自製的擔架把他抬到了公社衛生所裏。他已經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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