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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文:鹿城興衰的明鏡

(2009-06-02 23:46:50) 下一個

    光陰似箭,上篇文章發出之後,轉眼又過一月餘,由於近來有些小事纏身,沒時間來網上與友人交流,今天一看,“六一”已過,心想,還是弄點東西來放這裏玩玩,於是把去年底寫的這篇放上,這麽著,就是下麵這個:



藝文:鹿城興衰的明鏡

清朝末年,楚雄最後一任知府、滿洲人崇謙寫過一篇文章《重建雲泉寺碑記》。他在文章中總結出一個道理:“郡邑盛衰,關係名勝成毀”。而就鹿城數百年來文學藝術的成毀,亦與郡邑的盛衰息息相關。反之,藝文成毀,也是鹿城盛衰的一麵鏡子。

就楚雄現存四部舊誌所載,“藝文”占很大篇幅,在“人物誌”中,三部舊誌專列“文行”,用以記載本地文人中品學兼優者及其著作。從中我們不難看出古人對“藝文”的高度重視,他們把“藝文”視為資政、教化的重要手段,並通過詩文表達自己的學術、思想、情感與才華。基於這種認識,無論履楚官員還是本地文人,無不以寫詩作文為己任,傾注心血,發為華章,留下大量的詩集、文集、碑銘和散篇。

鹹同兵燹,那是連續十幾年的戰爭,鹿城三次被外軍占領,三次收複,人民遷移流徙,死亡者數萬,庚申屠城,致使萬家煙火,立時成為灰燼,幾乎所有詩文掃地蕩盡,殘存的,僅有四部舊誌中保存的若幹篇,而詩文集,後人隻能見其書目而空歎。鹹同兵燹對於楚雄文化的破壞幾乎是毀滅性的,此後直到清末,重要的著作僅有鹿城人沈宗舜所纂宣統《楚雄縣誌述輯》。

民國期間,楚雄的文脈接近於中斷,藝苑一片荒蕪,寂無聲響。

楚雄和平解放以後,少數文人開始創作,但由於底氣不足,隻能在花燈小戲上用力,而無鴻篇巨製。此後又是“反右”、“文革”等等,既整文人,又鉗製文化,二十餘年中,幾無可讀之文、可吟之詩、可看之畫。

1978年,州文聯成立,繼而開辟第一個象樣的文藝園地——《金沙江文藝》。這個園地象磁石一樣立刻吸引了楚雄州的文人,並培育了一批批文學青年,數年經營,致使楚雄文運複興,於是焉,成立各種學會,舉辦各種刊物,散文、詩詞、小說、學術論文、繪畫、攝影、雕刻、書法如雨後春筍,新老作者前行後續,詩集、文集、鴻篇巨製如春花放於原野,呈現一派前所未有的文化繁榮景像。

以上記述,把鹿城這塊土地上數百年間的文學藝術活動情況,勾勒了一個大致的線條,下麵,就鹿城古代的作品,揀幾個有特點的來說。

首先介紹的兩篇文章,要從思政樓說起。原來,明朝成化年三年(1467年),江西吉水人尹昭任楚雄知府,他於政事之暇,在府署內建了一座高曠敞豁的小樓,到他離任時,還沒為小樓命名。成化七年冬,浙江臨海人趙熙接任知府,見了前任建的小樓,就想要為之題名。然而題名在古代是一件很講究的事,題得不好會讓人見笑。趙熙是進士出身,自然是很有學問的啦,所以題得很有品位,叫“思政樓”,接著寫篇《思政樓記》。該《記》以“思政”立論而展開論說,其中大量引用儒家經典,自然貼切,毫不牽強。結束一語:“乃若移為國為民之思於而身而家而妻子思,則豈餘所知哉!”幾與範仲淹的名言“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同臻佳境。這麽一來,思政樓及其《記》就成了楚雄城的一個佳話。此後過了142年,到了清朝光緒九年,貴州貴築人陳燦任楚雄知府,他也與趙熙有相同的遭遇。原來,他的前任知府榮思也在府署儀門左邊建了座樓,同樣到離任還未題名。陳燦也是進士出身,翻閱舊誌,見了前麵思政樓及《記》的典故,於是也把新建的小樓題名為思政樓,並且寫篇《改建思政樓記》。懂行的人知道,這篇文章不好寫,它必須發前人所未發,才能立腳。陳燦當然曉得這個利害,然而可能他有意要超邁前人,所以居然動筆了。寫出來一看,他是在趙熙正襟危坐的思政之外,補之以“《蟋蟀》詩人之旨”,申言其樓還有“遊觀”、“宴樂”的功用。那意思明顯是說:官員也是人,政事之外,亦必有所樂,一如孔子及其弟子們的“沂水之樂”——這就是《詩經·唐風·蟋蟀》的宗旨。換言之,這才是儒學的真義。

接著介紹《石三灣記》。作者吳道南,鹿城人,舊誌說他:“生而靈秀,學問淹雅,口吟手披,至老不倦。家貧好義,然諾不苟。值明末清初之亂,遨遊林泉。”他的文章,留下來就《石三灣記》一篇,然而這是一篇奇文。奇在什麽地方?原來,吳道南生於明末,長於亂世。雖然寒窗數十載,卻七次科場失意,這是科舉時代文人最大的不幸,但是又難以明言。不得已,轉而寫《石三灣記》,表麵看去隻不過是辨別一個村名,實際是申其鬱鬱之氣,而辯之之法又極妙:文章起首提出“十三灣”之名,將欲探之,而數十年不能得,這是欲擒故縱的筆法。後來終於親臨其地,於是潑墨大書石頭的千姿百態,為世間罕有。這是暗示作者本人靈秀,而不為世所知。換言之,寫石即寫已。結末一段,表麵示人以“達人知命”的心態,然而卒章見誌:不能視“鍾天地靈秀”之“石”默默無聞,將借一支筆,發揚光大而傳諸後世。宣統《楚雄縣誌述輯》說:“《石三灣記》屈曲傳神,論者謂之本身寫照。”這是一針見血之論。下邊把其中描摹石頭一段文字錄出,以見其文字的功力:

山行五六裏,入一大穀,其石棋布星羅,應接不暇。已而翹首穀上,見有累累若若者為石甚夥。餘策馬陟其巔,則遍山皆石,其間有若鼓者,若鍾者,若雞之曬其翼、羊之顧其羔者,若獅、象之蹲者,若馬之成群而馳逐奔踢者,若牛之俯首齧芻,而牧童操鞭策於其後者。稍平坦處,一巨石隆起若梁,空其中,可通往來,內有石桌、石礅,可坐四五人。其他千態萬狀,不可悉數。自右而下,約裏許,由石門入穀,其峰插天,其石欲墜,且岩險怪,不可名狀。道經山腰,石覆道上者數武,其下則儼然天塹,不知其幾千百尺也。越數岡巒,而其穀之石,迥與前異,其中如砥,其兩隅如砌,其層級如階,皆有理可剖,不大費雕琢而材皆可用。循級而下數十步,則石壁屹立,廣可七八尺,高可三四尋,瀑布鋪其上,石潭承其下,水星霏霏,斜陽射之,恍如玉屑繽紛而細珠曆落。餘於此時,神怡心曠,徘徊不忍去,殆不複知餘身之在塵世間也。喟然曰:向疑其異,一至斯乎!古之命名,良有以也。

最後介紹一篇《淮陰侯論》。作者薩綸錫,楚雄八翰林之一,字言如。舊誌說他:“稟性明哲,學問貫通,以《孝經》為律身之本。凡文詞,執筆立就,詩亦清逸。中康熙甲午(康熙53年、1715年)科解元,丁未(康熙54年)成進士,選庶常,散館授檢討。著有《燕山集》、《德慶堂稿》。”

劉邦與韓信的故事,詳載於《史記》、《漢書》,二千餘年來為國人所熟知。曆來評論,多責備劉邦,以其為猜忌之雄、殺戮功臣之傑,這自然是千載不易之論。然而韓信的本色,也不過是個淮陰市井之徒,你看他初投項羽而背之,繼投劉邦而逃之,垓下圍舊主而殺之,這樣的人,雖為天下名將,但因含德不厚,利欲熏心,最終死於劉邦夫婦之手。這些是通常論者所沒有看出的。薩綸錫此文,既道劉邦之雄猜,又陳韓信之驕侈,二者相博,那麽,韓信之死並非劉氏一麵的刻薄所至,這個道理也就明白了。薩綸錫這篇文章,文筆老辣,議論深新,一如蘇老泉的《權書》,讀其文,無不油然而有耳目一新之慨。

以上所舉幾篇文章,自然隻是楚雄詩文之流中的一滴水,看不到百花盛開的景致,卻能看到思考的深度和寫作的功力,權為管中窺豹吧。

                                             邊城秀才於鹿城東山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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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城秀才 回複 悄悄話 罷了君這篇文章發表於六月四日,從五四運動講起,旁征博引,他在讚揚一種理智的態度。是的,中國近代以來,讀書人最缺乏的就是理智,太追求外在的利益,結果把自己遺忘了,以至於許多人隻是些知識的載體、欲望的載體。
罷了 回複 悄悄話 文化興衰與藝文有關,而藝文又與政治有關。 戰爭是政治的衍生物,曆屆運動也是政治的衍生物。 例如破壞力極大的“五四”運動便是一場全麵背叛民族文化傳統的政治運動,它是西方激進思想對中國傳統思想的挑戰,在極大程度上破壞了中國傳統的觀念與文化,極大程度上摧毀了舊倫理與舊禮法。 自那以後,中國的傳統文化便一蹶不振,因此在我眼裏,“五四”運動罪不可赦。

中國文人中,我非常敬重蔡元培先生,如北大學子鄭勇所說,蔡先生是一個在未名湖畔叢樹幽林間,謙和地獨守一片淨土的人;是一個當之無愧,有後來者“以口為碑,以心為碑,以文為碑”大寫的人。 蔡元培先生對學生運動的負麵作用有清醒的認識,他認為學術機構不應該過度參與政治活動,從而傷害到學術研究與獨立。 蔡元培先生在《我在北京大學的經曆》一文中寫到:“我對於學生運動,素有一種成見,以為學生在學校裏麵,應以求學為第一目的,不應有何等政治的組織。”但同時他在《學生的責任和快樂》的演講中也提到:“我再回溯到五四運動以後,我們一般學子受了這種感觸,其中由自覺到覺人的很不少,至若學生去歲幹預政治問題,本是不對的事情,當此一發千鈞的時候,我們一般有智識的人,如果不肯犧牲自己的光陰,去喚醒一般民眾,那麽,中國更無振興的希望了。 但是現在各位的犧牲,是偶然的,不得已的。若是習以為常,永荒學業,那就錯了。”可悲的是,自此以後各種政治運動“習以為常”,中國的文化與傳統在這般“習以為常”的政治運動中被破壞殆盡。 北大師生自編自演的話劇《蔡元培》中有一幕讓我非常感慨 ——在那最艱難的時刻,蔡元培先生身心交瘁,獨自坐在黑暗中,自言自語說道:“誰又理解我呢?” 是啊,誰能理解他呢?

中國知識分子曆來處理不好學術與政治的關係。 近代康梁以降,一直是用學術為政治服務,由此犧牲了學術的獨立品格。在當前中國這片已經鹽堿化的土壤上,再好的樹苗也很難存活。 如今這個時代的隻有一種“強者文人”可以存活,“這種文人手捧《論語》,心想《厚黑學》;外表是聖人,骨子裏是草莽。”霍布斯曾這樣分析這些草莽們:“這樣不僅是在現狀之外,一定要找到更高度的愉快,或是中庸之度的權力不能滿足。而是一個人除非抓扯著更多,他不能相信,現有豐衣足食的條件與能力,已確切在自己的掌握中。”

愛默生說:“我不願把我與這個充滿行動的世界隔開,不願意把一棵橡樹栽在花盆裏,讓它在那兒挨餓、憔悴。學者不是獨立於世的,他是現今這個靈魂萎靡的隊伍裏,一個執旗的人。” 像愛默生這種背著十字架,在黑暗的夜晚舉著火炬的文人現在現今中國幾乎找不到了。 說到悲觀,我確實有些悲觀,但這是一種不喪失信心的悲觀,我堅信,中國傳統文化複古的時代遲早會到來。 雅斯貝爾斯說:“誰以最大的悲觀態度看待人的將來,誰倒是真正把改善人類前途的關鍵掌握在手裏了。”

如果我們不能決定或改變結果,我們可以努力地去完善過程, 從秀才與他的朋友們身上,我看到了這種努力。 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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