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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量成的曆史文化意義

(2008-11-12 03:13:54) 下一個

 

高量成的曆史文化意義

 

高量成作為雲南曆史上的重要人物,自明代以來史不絕書,舉凡雲南地方誌、雲南各種野史,以及近年在英特網上流傳的文字,可謂目不勝收,然而宋代的正史並未記載高量成其人其事,而地方誌的記載又不完整,野史的記載又極零散,英特網上的文字又多半是傳抄,並且膚淺,所以,時至今日,我們對高量成的認識,可以說還很不全麵,很不深入。

高量成的一生,絕大部分時光是在楚雄渡過,而且高氏家族的後裔,在高量成之後的楚雄曆史上,也時有影響,其族人聚居之地,稱“上半城”,所以,作為一個楚雄人,我從少年時代起,就不時聽說過高量成其人其事,青年以後,到楚雄紫溪山目睹過高量成留下的摩崖《護法明公德運碑讚》。出於對家鄉曆史的深情,出於對高量成其人的景仰,我在幾年前曾翻閱大量能夠到手的資料,對高量成的家世、生命曆程,乃至其所處的曆史和人文環境,作過相對細致的考查、分析與思索,寫出中篇曆史小說《德運碑傳奇》,算是我對高量成其人其事,尤其是對其品德的一個認識和評價。此次楚雄州社科聯組織撰寫《滇中文化論·人物篇》,指定我撰寫高量成,於是我得到一個直接評價高量成其人曆史文化意義的機會,可以把我在小說裏寄寓的思想明白地表達出來,給廣大讀者提供一個深入研究、討論高量成的文本,從而使高量成的曆史文化意義更為明朗,而有利於我們今日對家鄉的文化建設。

全文分八個部分,先後為:家世淵源、家庭情況及其基本履曆、取得相位的原因、讓位、在相位期間的武功、文治、佛事活動及其它、總評。大體以高量成的人生經曆為順序,述其行事,評其意義。

 

一、高量成的家世淵源

高量成的家世淵源,這個問題在雲南通誌和大理、楚雄地方誌裏,記載比較清楚,也比較簡潔,此為許多了解雲南史的人所熟知,而野史記載比較繁豐,其中所包含的文化義蘊也更多,所以,我把方誌和野史裏的內容對照、綜合起來,加以敘述如下:

高量成的曾祖父高升泰(泰亦為太),一度成為大理國的“皇帝”,但高氏的發跡卻要追溯到高升泰的父親高智升。

高智升的發跡滿含傳奇色彩:

高升泰的父親高智升,生於點蒼山麓茫湧甸,家貧,身高九尺,力能扳倒鬥牛,臂力為國中第一。幼年時即拜無為寺蓮座長老為師,精槍法,善騎射,智慧超群。有家傳鐵鞭,為隕鐵打造,重百斤,智升每天雞鳴而舞之。後傳升泰,世稱高家鞭。智升武藝超群,遂為大理國驃信(國王)段思廉禦前隨軍。

一日,段思廉遊獵於鳳凰坡,突然旋風起,括得揚塵漫天,座騎迷眼,受驚失蹄,段思廉滾鞍落馬,眼看要墜入懸崖,智升箭步上前接住,免了段思廉一場災禍。又扶段思廉上鞍,牽馬而行。從此,高智升受段思廉信愛,賜兩宮女服侍高智升,智升納以為妻室,生子高升泰。

保安六年(宋仁宗皇佑二年、公元1050年),段思廉命高智升伐叛臣楊允賢,克之,遂以白崖、和甸賜智升為領地。保安八年,又拔擢高智升為統兵。

高升泰自幼習文練武,十四歲時,已是文彩驚人,所賦詩詞稱國中第一。與諸清平官、布燮答辯於五華樓,言辭滔滔,眾官無不歎服。校場演武,諸般兵器,無不精熟,驃信賜升泰為清平官,並賜高智升為鄯闡(昆明)侯,主管柘東,高升泰佐之。升泰往來於滇池、洱海,職統九爽

段廉義廣安四年(宋神宗元豐三年、公元1080年),楊義貞弑段廉義而自立,稱皇帝。篡位凡四月,嶽侯高智升命升泰率滇東兵馬誅之,改立段廉義之子段壽輝。段壽輝以靖難之功,加封高智升為太保,封德侯;封高升泰為鄯闡侯,代智升為相國。

段壽輝在位兩年之中,地震,雪山崩,晝晦,多異事。壽輝恐懼,禪位於段思廉之孫段正明,自己出家為僧。

段正明好佛,埋怨國事累人,不善治國。大臣怨其不務朝政,而心向高升泰。段正明多次讓位於升泰,認為隻有升泰才能振民興國。升泰不得已而登王位,改國號為太興國,那一方麵是仿蒙氏太和興盛之意,另方麵也因“太”與“泰”同音,以為吉祥;年號天佑。

天佑三年(宋寧宗慶元二年、公元1196年)一天傍晚,升泰膳後頭暈,次日清早不能起床,目斜口吃,四肢癱瘓,逐召諸臣、子孫於寢宮,立詔:“吾之立君為國,皆正明皇帝強我為之。原因段氏之弱、群臣之意。吾突遭風癖,知天命在即。吾死,子孫隻許佐國,而不得立君,國歸段氏,慎勿背我。”又對長子泰明說:“要永遠當段氏的良臣,還位段正淳,不要違背我的意願。”病七日而歿,以國禮葬之,諡“富有聖德表正皇帝”。

為什麽高升泰還位段氏,專一要立段正淳為驃信呢?

原來,段正淳與高升泰二人,在年輕時就相處很好。升泰有個妹子叫升潔,自幼跟從本慧國師學習,精奇門,是國中有名的才女。經升泰撮合,嫁給段正淳為妻。所以他們是郎舅關係。此外,段正淳其人,性情純和,辦事慎重。升泰當驃信以後,拜正淳為布燮,凡事都隨順著升泰。由於這些原因,升泰還位段氏,也指名要段正淳繼位。

段正淳因聖德皇帝遺詔而得立,改國號為“後大理”,封升泰長子泰明為相國公,又封土威楚五百裏,子孫世襲清平官。

以上富於傳奇色彩的記述,來自於明代李浩所著《三迆隨筆》。該書記載人物事件的真實性,據我所知沒有受到讀者的疑問,而就以上所引有關高升泰得位而又主動讓位一事,在中原王朝的曆史上實屬罕見,而如果了解雲南大理國濃厚的佛教文化,了解段氏與高氏曆代通婚的情況後,我認為這個記述是真實的、可信的。

太興國王高升泰生三子:長子泰明,次子泰運,三子泰慧。升泰臨終前,把帝位還給段正淳,段正淳拜泰明為相國。泰明有四子:長子明順,次子明量,三子明清,四子明性。

泰明卒,本應由其長子明順襲相位,但其時明順年幼,於是由泰明之弟泰運繼相位。泰運卒,又把相位還給了明順。

高明順是明量的大哥,也就是量成的伯父。明順卒,順貞襲相位。順貞是明順長子,也就是量成的親堂兄,於1141年(紹興十一年、廣運十三年)由高量成接任相位。

附:世係表

二、高量成的家庭情況及其基本履曆

前麵說過,高量成的父親高明量是量成祖父高泰明的仲子,因為泰明任相國,封地在威楚,所以高明量得世襲後理國清平官及威楚府演習之職,封政國公。

清平官是南詔、大理國特有的一種官名,是驃信之下的最高行政長官,通常有六人,包括坦綽(太子)、布燮(相國)等。這從形式上看,與後來清朝的軍機大臣有些相似,但實際上,在後理國,相國手操大權,清平官不過是相國的秘書而已。高明量襲清平官之職,隻不過在名份上成為王公,並不參與政事。

後理國的政區,除首府羊苴咩外,設立八府、四郡、四鎮,各有境界,而各部、賧、甸等,則分別隸屬於府、郡、鎮。府又有大、中、下、小四等,大府主將稱演習,副職稱演覽。高明量任威楚府演習,自然是一個實職。

然而高明量英年早逝,死亡的原因,史誌未記載。於是,高量成在其後的《德運碑讚》中追述自己的身世:“幼孤,久失庭訓。”

從各種史誌的記載來看,高明量沒有顯著的功績,並且隻育有一子,即量成,這大概與他早逝有關。

高量成的生年,由於史誌均無記載,所以隻能根據某些記載加以推算。《德運碑讚》中有句:“弱冠歲餘,天地合德,日月同明”,方國瑜先生以為:“似為出任相國之年(原注:即在紹興十一年)。”並推算其年量成有二十二歲。據此,則量成生於後大理國段正嚴文治十年(公元1119年),也就是宋徽宗宣和元年。

量成任相國九年後,讓位於其侄高貞壽,其為段正興永貞三年、宋高宗紹興二十年、公元1150年。

方國瑜先生《雲南史料目錄概說》卷七中說:量成致仕後,襲任威楚府演習之職。

及至其致仕八年之後,即段正興大寶十年、宋紹興二十八年、公元1158年,作《德運碑讚》。我們雖然不能確定量成的卒年,但由此可以肯定他不能逝世於1158年以前,換言之,量成至少活了39歲。

關於量成妻與子的記載,就我所見比較詳細者為袁嘉穀《滇繹·卷三·高氏》,其曰:

“量成娶於王女,名成宗,生子佚其名,英姿卓茂,氣韻清遠,慨然有安世之心,年二十,辭父兄出家,知其誌不可奪,不得已壯而許之,修元上菩提證入法界,號淵公,年四十六,端坐而逝,帝命禮號塔曰‘實際’,諡頓覺禪師。孫高明生、侄高善,雖妙年而義誘其衷,謂開國以來一人而已,可以將示來者。故俾公弟高觀音政儉校,措意如公弟,扶危撫弱,防巢之義深者,因申奏上聞,琢石立碑,命楚州趙佑撰記,名曰《淵公塔銘》。淵公有弟,戰敗於[左目右牢]婁之役。”

袁嘉穀這段記載,他自稱來自於《淵公塔銘》,然而我所見的《皎淵碑》中卻是這樣記載:

“公諱通月,號智玄,諡曰頓覺,而皎淵其字也。”“為讓國公高泰明曾孫,相國高明量嫡孫,平國公高量成之子,母即昭慶公主也。”“公於南詔(大理國)天開十年甲戌,即宋寧宗嘉定七年十月二十四日,以大空相三昧入涅,共坐四十有六夏,三十有七臘,利生六十有六年。帝命建塔於水目山,題之曰‘實際’,翰林學士君為之銘,其碑文則楚州趙佑為之撰。謂南中佛法盛自公,蓋公有得法十七門人昌之也。”

把這兩方麵的記載綜合起來,可以看出:

高量成之妻,為國王段氏的女兒,名成宗,稱昭慶公主。(或稱“寶慶公主”,未知孰是,然音相近也。)

“辭父兄出家”、“淵公有弟”則皎淵有兄有弟,換言之,高量成至少有子三人。

然而以上所述明顯存有一個疑問:所謂“王女”,王指誰?是段正嚴,還是段正嚴之子段正興?

就我查到的唯一資料,是台灣清華大學曆史所博士候選人連瑞枝的文章《王權、係譜與婚姻——從雲南洱海地區佛教傳說的結構談名家的形成(初稿)》,其中說:“段正興(原注:在位期間1147-1171)的‘王女’嫁給相國高量成﹐所以高皎淵稱利貞皇帝為‘皇叔’。”

這個說法,不知出處,但是我們可以從另一角度來尋找答案。

前麵曾說過,高升泰有個妹子叫高升潔,嫁給段正淳為妻。到段正淳當了驃信,高升潔就成了王後,所以按照輩份,高量成當稱繼任的驃信段正嚴為表姑老爹。換言之,段正嚴為高量成的祖父輩,段正興則為量成的父輩,於是段正興的女兒昭慶公主就與量成平輩。

再說,所謂利貞皇帝,即段正興之子段智興,於宋孝宗乾道八年(公元1172年)繼位,改元利貞。皎淵稱之為“皇叔”,於輩份相符。

居於以上兩個理由,可以認為,高量成之妻確為段正興之女。

 

三、高量成取得相位的原因

由前麵的敘述可知,自高升泰逝世,還位段氏以後,先後任相國的是高泰明、高泰運、高明順、高順貞。高順貞有一子貞壽(《高氏族譜》作貞受),按常理應由其子高貞壽繼承相位,但卻由高量成繼承了相位,其中原因,史誌無載,因而引起當代學者各種猜測。在各種猜測當中,有一種說法是“爭奪”,比如《楚雄市誌·附錄·護法明公德運碑讚》的一條注釋中說:“21歲的高量成奪取了堂兄弟高順貞的相位”雲雲,然而筆者卻不讚同這種說法,理由如下:

《三迤隨筆·高氏爭官》這樣記載:

“內史載:高智升救主有功而重用,自此高氏飛黃騰達,至升泰佐國,段氏讓位。升泰風疾,遺言還位眾臣之前,後大理國段正淳儲國君,並冊高氏世代輔國宰相,眾清平官皆在其下。楚威一帶,皆高氏封地,高氏另一封地則鶴慶至石門,為高氏舊地,為泰慧封地。泰明鎮威楚,祥明主善闡。世稱高氏三雄。大理國土除葉榆為段氏掌握,並屯重兵於龍首、龍尾二城八萬,餘皆為高氏三雄分治,皆世襲。段氏空有帝名。智興立位,高氏族內內訌,有觀音、逾成之爭。高氏之爭皆為相位之爭。高妙音之起兵破龍尾關,天王廟之盟,詐也。自此爭奪不休。段氏二者皆封,又善勸,皆緩,但暗鬥不止。高逾城見智興國王大興佛寺,並有宋室高僧聞訊而人滇。逾城知,亦建十二大寺,招引宋室名僧。段氏修城,逾成亦修三城。觀音不服,修諸水,築堤壩,以利民。觀音之言,段氏皆從之。段氏與高氏聯姻,世有段高一家之說。世言:無段立國而名不正,無高為相而國不興。高氏封土之廣,勢力之大,南中第一。三十七部誰有怨言,皆以罪伐之,諸部畏高如虎。”

這段記載明確說明,在段智興為驃信以前,高氏族內並沒有相位之爭;相位之爭,起自於段智興一代。

與這段記載相對照的,是《滇雲曆年傳》所記:

“淳熙元年(公元1174年),高觀音隆立,奪壽昌位與侄貞明。十一月,阿機起兵,同正明入國,奪貞明位還壽昌。貞明奔鶴慶。”

“淳熙三年(公元1176年),高妙音自白崖破河尾關入國,奪壽昌位。”

《滇雲曆年傳》記載淳熙年間高氏爭相的事件之前,再無爭相位之事的記載。由此看,說高氏爭官初起於段智興一代,是可信的。而段智興即驃信位於1172年,即宋孝宗乾道八年,離高量成即相位的紹興十一年(1141年),相距三十餘載。

為什麽高氏爭奪相位起自於段智興朝呢?這是因為高智升後代嫡庶力量的消長。今人郭開雲、蔣國治在《高氏族譜·高氏源流》一文中所說頗為具體:

上述高氏內訌,史籍多有記載。考高智升二子升泰居大理,升祥居鄯闡,有東西之分。升泰之孫分封西部(原注:今滇西地區),升祥子孫分封東部(原注:今滇東地區),而泰明因升泰長子得為相國。泰明卒,傳其弟泰運,泰運又讓位於泰明之長子明順,明順傳子順貞。其後從弟量成之相國。惟量成又讓位於順貞之長子貞受,貞受又傳子受昌,則高氏以嫡係傳,各守名份,可相安也。然升祥之子高觀音明(原注:即祥明)段氏賜白崖地,故祥明子孫世守鄯闡,又分白崖,以觀音為號,其勢漸長,久而凱覦相國,因庶支未得立,乃擁立貞受和貞明而逐受昌。逾城派為泰明之裔,則擁護受昌。《野史》所謂高阿機者或即逾城光之兄,既扶受昌位,既輔政,而逾城繼襲姚府演習。不二年,觀音派複入首府,自任相國,逾城派兵敗,不服,整軍經武,高阿育乃奪相國位,傳至大理國亡時。”

再看《南詔野史》,其中說:段正嚴時己亥(方國瑜按:“己亥當是己巳之誤。”)“群臣以高升泰侄(方國瑜按:曾孫)高量成有德,請立為相國,”號中國公。

由以上引文,可以清楚看出,高量成之為相國,不是爭奪而得,而是高氏權臣的薦拔,公開的理由是量成“有德”。

從常識來看,高量成父親早亡,他為相時年僅二十出頭,既無父兄扶持,又無文治武功,他憑什麽力量去與相國爭奪,並能取得相位呢?

我認為,比較可能的情況是相國高順貞有重病或死亡,而他的兒子貞壽又年幼,不能繼位治國,所以按泰明傳相位於弟泰運的先例,群臣選順貞的堂弟量成出任相國。另方麵,量成沒有父親,年紀尚輕,群臣易於控製;又是太子的女婿,段氏亦樂於接受。更重要的大概是量成品行端正,即所謂“有德”,可以寄以大任。集諸多方麵的條件,高量成被舉薦為高氏權臣在後大理國掌權的代理人。

 

四、高量成讓位

高量成出任相國九年之後,讓位於其侄高貞壽。這在各種野史和誌乘裏,所載都是簡單明瞭,毫無異詞。

為什麽讓位於高貞壽?因為貞壽是前相國順貞的兒子,這被古人稱為“還位”。

那麽,量成還位是出於自願還是無奈?

《楚雄彝族自治州誌·人物·高量成》中這樣說:“宋紹興二十年(1150年)六月,三十七部叛,高量成領兵征討,平定回朝時,其侄高貞壽已據相位,高量成寬宏大度,不與之爭,乃讓位於侄,還居威楚紫溪山。”

這個記述,不知出自何書。

《萬曆雲南通誌》卷十楚雄府名宦條,其中說量成“罷相”。這個說法,與其它史誌所說“致仕”、“退隱”似乎有所區別而接近於《州誌》的說法,但由於沒有資料,我們仍然不敢附合《州誌》。

這樣一來,《州誌》的說法就有了疑問,並且難以解決。我們不妨從另外一個角度來找答案。

凡讀過《三迆隨筆》的人都知道,該書的作者李浩是沐英的義弟,於洪武十五年“平定”大理後,把平章府石庫中的曆代藏書、文牒、曆代資料運往下關。其後,李浩把這些書籍、資料,用千字文分類編號,並寫出其讀這些書的心得,集為《三迆隨筆》。毫無疑問,李浩是明代以來直接掌握南詔、大理書籍、資料最完備的第一人,所以《三迆隨筆》也就自然成為研究南詔、大理曆史文化的極重要資料。此外,這本書又經曆種種磨難,於200112月才由雲南人民出版社首次出版,所以,許多老一輩的滇史專家都未能寓目,因而在他們的論著中,若幹問題因資料不足而懸疑未決。一如以上所說高量成是否被迫讓位這樣的問題,方國瑜等先生就采取一個懸而不問的態度。

然而我們有幸讀到《三迆隨筆》,並讀到其中一篇專門記述高氏爭權的文章,亦即前麵提到的《高氏爭官》一文。

我認為,如果一如《州誌》所說,高貞壽在高量成率軍出征,並已取得勝利的情況下,在京城大理自居相位,那麽,這種爭權的行為就是後理國高氏爭奪相位的首例,而作為首例,李浩就必然會將其記入《高氏爭官》一文中,這是任何一個合格的編史修誌者的常識,李浩絕對不可能缺乏這種常識。

再按當時的情況思考,高量成帶兵在外,且是得勝之兵,即便高貞壽敢於冒險奪位,驃信以及群臣就都敢支持他?驃信和群臣又有什麽不可與高量成共處一朝的深仇?同樣,沒有什麽資料可以回答這些問題。所以我認為,我們還是隻能回到我們所能見到的史誌中,接受“讓位”這種說法,換言之,高量成是主動還位給貞壽。

高量成為什麽能主動還位給高貞壽呢?這個問題與大理國的曆史文化有密切關係,也與高量成的品行有關。

從大理國的曆史文化看,這首先是佛教文化。

關於大理國盛行佛教的記載,相信凡讀過大理國曆史的人都知道,本不必詳述,但為了清楚大理國崇佛的製度,以及崇佛的程度,所以還要引用《三迆隨筆》中一篇文章,叫做《大理國崇佛》,全文如下:

內史載:大理段氏本蒙氏武將,思平母與龍交而得。母祟佛,思平滅楊氏建大理國,大興佛教。蓋思平原為楊氏追殺,避於古寺觀音大士法身後,楊氏遍尋不得,而感大土慈航普渡,救思平於危難。思平發願,若得大位,必以全國供養三寶,遍建伽藍,以佛為國教。思平立國曰大理,稱文武皇帝。修崇聖三塔,建大石庵、華嚴寺、弘法寺、紫竹苑、法相寺、蓮花庵、蕩山寺八大伽藍。並諭:“除三十七部,臣民皆信佛,戶戶供養觀音。初一、十五,君臣萬民素食,諸邑甸皆建小寺,燒香拜佛,國不朝政,戶戶淨水香煙。諸寺大比丘,率眾繞佛畢,法師坐禪床講經。巳時眾始歸。除放牧者,臣民皆不勞作。”此製沿至後大理,皆如是。大理自文經皇帝出家始,思英、素隆、素貞、思廉、壽輝、正明、正淳、正嚴(和譽)、正興(易長)、智祥,段氏傳國二十二代,而十帝王為僧。大理國製:“國王出家,諸朝官願者可隨帝出家。”無為寺、崇聖寺皆為國寺,國中傳武、讀書之地。皇族清平官、九爽、軍將、節度等,子孫可自幼皈依,讀書習文至長,錄用於國。兩寺住持可參國事,可擇君。而兩寺住持大比丘多為曆代國君、清平官。國王出家皆以大師稱,平日參清淨禪。寺中一般應酬,皆由法師、一般長老料理。諸寺皆有田莊寺產,並受一方供養。大理國臣民僧侶亡故,皆以佛禮念《往生經》,後火化超度。以火化者,靈魂可得接引,升達西方極樂國土,多不轉世重返輪回。若以棺葬,死者靈魂因三屍故而返輪回,難以西歸。火化者以骨灰置瓶,置於地宮。高僧出舍利者,可建八尺至丈二浮圖。國王出家者、非出家者皆火化,置骨灰於密室崖窟,並將生前珠寶珍玩隨置窟中。除段氏族人知其龍脈地穴,外人皆不得知。至元滅大理,諸平章一廢前製,密封地穴不再火葬。各選脈地而置墳塋,多葬點蒼諸峰,並派人守之。洪武平滇,當地佃民,乘亂夜掘段氏墳塋三十餘塚。惟段功為人寬厚,其墳得以全。餘入南中,見古寺之多而可冠天下。皆蒙段崇佛,至今初一、十五,家家吃齋念佛依舊,葉榆尤信觀音。

以上記載,不但出自李浩所見資料,而且曆元朝而入明初,累經戰火之後,李浩所見的雲南,依然是“古寺之多而可冠天下”。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大理國就是一個佛國,研究大理國的一切問題,不能離開他們所信奉的佛教。

上麵提到大理國幾代驃信出家的事,為了更加清楚,此將高量成讓相位以前驃信出家的年代標明如下:

秉義皇帝段素隆,於段素廉明啟十三年(宋真宗乾興元年、公元1022年)即位,在位四年後禪位段素真而為僧。
     
聖德皇帝段素真,於段素隆明通四年(宋仁宗天聖四年、公元1026年)即位,在位十五年後禪位為僧,立孫段素興為皇帝。
     
段思廉於段素興天明元年(宋仁宗慶曆四年、公元1044年)被眾官推為驃信,在位三十一年後禪位為僧,其子廉義繼位。
   
上明帝段壽輝,於段連義廣安四年(宋神宗元豐三年、公元1080年)即位,在位僅一年,禪位為僧。
   
段正明,於段壽輝上明元年(宋神宗元豐四年、公元1081年)繼位,在位十三年,眾官推高升泰為帝,段正明棄位為僧,段氏統治中斷。
     
高升泰死,還位段氏,段正淳於天授元年(宋哲宗紹三年、公元1096年)繼高升泰為帝,在位十三年,避位為僧。

而且就在高量成任相國期間,驃信段正嚴在他繼段正淳之位三十九年之際,也因天災人禍而遵循先輩之路,於紹興十七年(公元1147年)避位,傳位於太子段正興。

以上段氏七帝避位為僧,前後不過一百餘年,可以說是接踵而去,這對年紀大的官員和百姓而言,應該還曆曆在目,而高量成本人也目睹了段正嚴禪位的來龍去脈,決不會無動於衷。

高量成生長於大理佛國這樣一個環境,身為貴族,應該深受影響,而據《德運碑讚》所說,量成“明明心地,了了性源”,是一位深受佛教熏陶的人。這種人,決不會把官位看得如同生命一樣重要,相反的是他可能視官位如草芥,隨時可以棄之。再說,量成耳之所聞、目之所睹,盡皆驃信禪位、曾祖高升泰把皇位還於段氏之類的權力交接史,其心靈怎能不受觸動。

更有甚者,最切近的一個先例是:相國高泰明卒,因其長子明順年幼,遂傳位於其弟泰運,當明順成人之後,泰運又讓位於明順。高量成在高順貞有子的情況下繼承了他的相位,按照先輩的風範,他還位於順貞之子貞壽,也是合乎情理之舉。

居於以上理由,可以確信,量成於任職九年之際,讓位於其侄貞壽,是順應著大理國的文化傳統,順應著先輩的思想軌跡而采取的自覺行動。

《滇雲曆年傳》載:“政和十八年(公元1148年)六月,高量成討三十七部叛夷,平之。以侄壽貞(按:當為貞壽之誤)為中國布燮,自號中國公,退居楚雄。”

此條,雖然所記年代有誤(經方國瑜等專家考證的正確年代為紹興二十年(1150年)六月),但平叛與讓位兩事係於六月,可知量成是在平叛取得勝利之後讓位。由此我們可以認為,量成所選擇的讓位時機,表明這很可能是深得“功成弗居”之道的選擇,是自覺的主動的行為。

 

五、高量成在相位期間的武功

從前麵所述可知,高量成於1141年(紹興十一年、廣運十三年)接任相位,於1150年(宋紹興二十年)讓位,據相位九年。在此期間,其重要政績就是平定三十七部“叛夷”。

何謂“三十七部”?

要弄清三十七部為何義,則要遠溯到爨人,但這是一個比較複雜的問題,本文隻能簡述其概。

方國瑜先生《彝族史稿》所說,爨氏在東漢時期從河東郡遷來,成為南中大姓。自東晉以後,中原擾攘,巴蜀為南北逐角場所,得勢於蜀者與南中有聯絡,而不能統治,爨氏得以稱霸於一隅。爨氏統治區域,分散為很多勢力,而沒有能造成集權統治的局麵,並且還有對峙的勢力。爨氏統治區域是多民族,而以彝族為主要。

到了唐代,洱海周邊六詔崛起,經唐玄宗扶持,南詔統一六詔,從此,南詔與爨氏相抗。南詔與爨氏幾次爭戰後,南詔勢力向東擴展,形式上已經統一了南中,但爨氏勢力仍存在於雲南東部,分散於若幹邊遠地區。爨區的政治區域,在公元十世紀初年以後,稱之為“部”,所謂“部”者,《景泰雲南圖經誌》卷二陸涼州部封山說:“夷語以縣為部”。

大理國期間,大理與爨部的矛盾仍然存在,不時發生戰爭。到了大理國第五代驃信段素順於順德三年(宋太祖開寶四年、公元971年),大理與東方原各爨部“會盟”,即達成協議,並立碑垂文。碑文稱此次會盟為“呫血之盟”。盟誓的地點在石城(沾溢),這是東方原各爨部勢力的核心地帶。碑文中,首次以“三十七部”這樣的稱謂代替原爨部,並說,段氏政權與三十七部“與約盟誓,務存久長,上對眾聖之鑒知,下揆一德而呫血。”大理統治者與三十七部會盟,頒賜職賞,受大理統治,每一部有固定區域,有土長世襲。

這就是三十七部一語的來源。

三十七部名稱,及今地見下表:

大理三十七部地名表

   

(郡、鎮)

 

元代郡縣

   

威楚府

四部

羅婺部

華竹部

武定縣

碌券部

武定路

和曲州

羅次縣

祿勸州

武定、祿勸

武定縣南

祿豐碧城

祿勸縣


 

石城郡

十二部

磨彌部

普摩部

納姤部

羅雄部

夜苴部

落蒙部

落溫部

師宗部

彌勒部

仁德部

沙摩部

子矢部

曲靖路

 

馬龍州

羅雄州

亦佐縣

路南州邑市縣

路南州邑市縣

師宗州

彌勒州

仁德府

歸厚縣

普安路

曲靖、沾益等

曲靖越州

馬龍縣

羅平縣

富源彝佐

路南縣(今改為石林縣)

路南縣(今改為石林縣)

師宗縣

彌勒縣

尋甸縣

尋甸縣西

貴州普安、盤縣

河陽郡

五部

羅伽部

強宗部

步雄部

嶍峨部

 

澄江路

陽宗縣

江川縣

嶍峨縣

 

澄江縣

江川陽宗

江川縣

峨山縣

華寧縣

秀山郡

五部

阿僰部

休臘部

落恐部

思陀部

溪處部

臨安路

河西縣

落恐萬戶

 

溪處部

建水、石屏、蒙自

通海河西

紅河縣落恐

紅河縣

紅河縣溪處

最寧鎮

七部

阿寧部

維摩部

納樓部

褒古部

王弄部

教合部

矣尼迦部

阿寧萬戶

維摩州

納樓千戶

舍資縣

 

 

開遠縣

邱北縣

金平縣

屏邊縣

河口縣

文山縣

馬關縣

東川郡

六部

悶畔部

烏蒙部

烏撒部

茫布部

易娘部

易溪部

東川路

烏蒙路

烏撒路

茫布路

益良州

 

東川市

昭通

貴州威寧

鎮雄縣

彝良縣

威信縣北

善闡府

三部

嵩盟部

陽城堡部

伽宗部

嵩明州

晉寧州

呈貢縣

嵩明縣

晉寧縣

呈貢縣

  

從以上表中,可以看出有四十二部,原因是各部在大理國三百餘年中,有興、廢、分、合,未必固定為三十七部,隻是習貫以三十七部總稱原爨地。總之,通過此表,我們不難看出三十七部在雲南東部所占地域之寬廣,物產之豐富,由此可知大理國與三十七部的戰爭,決非平息小亂可比,它實際上是大理國政權最棘手,也最危險的一個問題。

據史籍,自從段素順順德三年(宋太祖開寶四年、公元971年)石城會盟之後,三十七部在較長時期沒有叛亂。直到宋政和元年(公元1111年),“三十七部叛,高相國泰明討平之,使四子高明清居鄯闡鎮守。”(《南詔野史·段正嚴傳》)

《滇雲曆年傳》記載:“紹興十七年(公元1147年)二月,大理彗星出。慕寧、遠、以、空、破、馬地方諸夷叛,發兵征之,大敗。三十七部夷叛,攻平國公於鄯闡。高明清力戰卻之。”

從這個記述順序來看,應該是先有慕寧、遠、以、空、破、馬地方的民族叛亂,大理國發兵平叛,大敗,之後,更引起三十七部廣大地區的民族叛亂,進攻鄯闡(今昆明),平國公高明清力戰,阻止了叛軍的進攻,但叛亂並未徹底平息。

前麵引文中,“使四子高明清居鄯闡鎮守”,其中“四子”有誤。據《高氏族譜》,高明清其實是高泰明第三子,為仲子高明量之弟,四子高明信之兄。由此也知道,高明清為高量成叔父。

就在戰事剛過,驃信段正嚴避位為僧,傳位於太子段正興。

第二年,也即紹興十八年(公元1148年),《滇雲曆年傳》記載:“騰、永叛,高明清討平之。”

“騰”即騰衝府,“永”即永昌府。後大理國的騰衝府,轄地為今之騰衝、龍陵;永昌府轄區為今之保山地區和臨滄地區。從地域範圍看,這次叛亂的規模應該不算太小,卻為高明清所討平。

接著,《滇雲曆年傳》記載:同年六月,“高量成討三十七部叛夷,平之。”

有關此次戰爭更詳細的記載,諸誌乘皆無,僅能從《德運碑讚》見其概:“四夷八蠻,叛逆中國,途路如毛,百姓離散。天不早命公,斯民墜矣。公於時領義兵,率鄉勇,掃除烽燧,開拓乾坤,安州府於亂離之後,收遺民於虎口之殘,四海清肅,路不拾遺。”

上述文字,諸家所注甚詳,這裏僅將大理國兵製情況簡略介紹。

後理國沿續南詔兵製,平時人人皆耕,戰時人人皆兵。也就是戶口與編製相配合,每戶有丁壯,稱為鄉兵,平時備有戰馬、武器,根據村落遠近,分為東、西、南、北四軍,每軍有不同顏色的旗幡,用以區別。每軍置一將,有的管千人,有的管五百人。四軍又置一名軍將統一管理。平時如果有盜賊出入,要由這些鄉兵來抓捕,如果有了征發,則由官府下文書,鄉兵自帶戰馬、武器和口糧,數日之間就可以集合起來。由於采用這種軍製,所以南詔、大理,無論官民,對戰鬥,甚至戰爭,都十分熟悉。

軍製如此,故而碑文說:“領義兵,率鄉勇”。

上述引文,列於《碑讚》全文之首,表明碑文的作者與所讚者高量成皆以此為最具價值之事,而引以為榮。其中“天不早命公,斯民墜矣”一句,對於此次平叛意義的讚揚,已然無以複加。

碑文又說,經過此次平叛,大理國內,呈現“四海清肅,路不拾遺”的局麵。事實果然如此?

查《滇雲曆年傳》,自此次平叛之後,下一次平定三十七部的戰爭發生於公元1212年,即宋寧宗嘉定五年、段智祥天開八年,距此六十餘載。由此看,所謂“四海清肅”,雖不免溢美,卻也接近事實。

於是,回頭讀“掃除烽燧,開拓乾坤”兩句,可以推知,此次戰爭,高量成已把若幹強硬的“夷”部打垮,從而使大理統治的區域深入於更多的“夷”部,這對於大理國的統治集團而言,無疑是一個較為徹底的勝利。

對此次勝利,在形式上的褒獎,就是高量成獲得驃信段正興頒賜的封號。什麽封號?由於諸書無明確記載,而唯一可證的《德運碑讚》摩岩石刻中,“帝敕號曰”以下剝蝕三字,因而今人眾說紛紜。姚安由雲龍確信為“中國公”,而方國瑜推測為“明國公”,而我傾向方國瑜的推測。無論是中國公,還是明國公,總之是由驃信代表整個大理國統治集團,對高量成此次平叛的功績作崇高褒獎。

 

六、高量成的文治

這裏所說高量成的文治,包括他在相位期間,以及退位以後的政績。

高量成在相位期間的文治,最重要的是他繼續推行臣屬宋朝的政策。然而這個政策的來龍去脈,需要費辭交待如下:

北宋建立之初,統治者鑒於“唐亡於南詔”的教訓,有“宋揮玉斧”的典故。乾德三年(965),平定後蜀不久,王全斌“欲乘勢取雲南”,以地圖進獻,太祖趙匡胤“鑒唐天寶之禍起於南詔,以玉斧劃大渡河以西,曰:‘此外非吾有也’。”

紹興六年 (1136),翰林學士朱震說:“按大理國,本唐南詔,大中、鹹通間,入成都、犯邕管,召兵東方,天下騷動。藝祖皇帝鑒唐之禍,乃棄越?諸郡,以大渡河為界,欲寇不能,欲臣不得,最得禦戎之上策。”

紹興二十六年 (1156 ),高宗對輔臣說:“蠻夷桀黠,從古而然。唐以前屢被侵擾,入川屬,自太祖兵威撫定,以大渡河為界,由是不敢猖獗。”

宋徽宗崇寧二年(1103),大理國主段正淳遣高泰運奉表入宋,“求經籍,得六十九家、藥書六十二部。”

段正淳死,子段正嚴立,謀求歸宋。廣州觀察使黃璘得報,轉奏朝廷,稱:“南詔大理國慕義懷徠,願為臣妾,欲聽其入貢。”徽宗詔黃璘置局賓州,“凡有奏請,皆俟進止”。於是,政和六年 (1116),段正嚴“遣進奉使天駟彥賁李紫、副使坦綽李伯祥等使宋,隨攜貢馬三百八十匹及麝香、牛黃、細氈、碧玕山諸物,外攜樂人一隊。宋徽宗詔黃璘與廣東轉運副使徐惕相偕入京。其所經行,令監司一人主之。”《宋史·徽宗本記》所載“是歲……高麗、占城、大食、真臘、大理、夏國入貢”,即指此事。次年二月,李紫琮等赴宋都汴京,宋朝廷尤禮有加,其所獻樂人深得徽宗喜愛。宋朝廷冊封大理國主段正嚴為“金紫光祿大夫、檢校司空、雲南節度使、上柱國、大理國王”。為示鄭重,宋遣儒臣鍾震、黃漸為冊封使,前往大理冊封,同時頒賜宋行日曆一冊。而頒賜曆法,是宋對其確立宗主國地位的象征。政和八年,宋朝科舉會試,詞科題目為《代雲南節度使大理國王謝賜曆日表》。至此,大理臣屬於宋這一事實,為天下讀書人所共知。

段正嚴一朝,大理與宋的關係達到有宋一代最高水平,而在大理國“位在段氏,權在高門”的情況下,為相九年的高量成,其文治之功,也就不言自明了。

高量成退相位後,因其仍然處理軍國大事,又以威楚府演習的身分治理威楚,所以仍然有政績可述。

高量成退相位後所處理的軍國大事,唯見於《德運碑讚》,其曰:“四夷八蠻,累會於此;八方群牧,□□於此。雖夷狄之深仇,部曲之死恨,到此喜歸方寸,惡竟冰釋,袖刃懷刀,一時捐棄,甘辭豔語,以發喜戲。古人有雲:‘人傑地靈’。八四海,聞命於此,可謂大矣。”

文中所謂“累會於此”的“此”,據前文知為楚雄紫溪山,蓋高量成退休居處。

高量成退休以後仍然如此公開地、頻繁地處理軍國大事,並卓有成效,於是近年的楚雄學者把他比喻為陶宏景,稱為“山中宰相”。這個比喻相當生動、準確地說明高量成的才能與威望,以及他對自己國家的負責態度。

高量成曾獲得驃信頒予的“護法公”稱號,這不僅從《護法明公德運碑讚》的標題看出,也有祥雲《皎淵碑》的文字映證:“相國公泰明之曾孫,政國公明量之孫,護法公量成之子也。”

對此,方國瑜認為:“護法公為致仕以後所封。”

我以為,一個“護”字,似乎很能反映高量成退而不休的實情。再者,如前所說,量成在任相國之初即封中國公,在取得平叛勝利之後封明國公,在退休後封護法公,所以,德運碑的標題中,合二者為一,稱“護法明公”。

假如事實真如方國瑜先生所言,那麽,“護法公”這個封號確實是大理國統治集團對高量成退休以後所作政績的一個形象的概括和高度的讚揚。

關於高量成治理威楚所取得的成就,方國瑜先生在《雲南史料目錄概說》卷七《威楚〈德運碑讚摩岩〉》中,專一作了總結,他說:

“尤當說者,高氏世守此地,建立政權,反作用於社會基礎,有巨大作用……威楚地為爨之西境,居民些莫徒(原注:撒馬都)。唐貞觀年設覽州,南詔為覽賧,置曲驛。大理前期設石郡,大理後其設威楚府,元時為威楚路。六百餘年中,發展過程,設府為關鍵時期。當設治時,有一定社會基礎,既設府治後之設施,推動社會基礎,加速發展,碑文所說,改變落後狀況,進入文明之域,即所謂之‘德運’,對此地區有巨大影響。”

又說:“《元史·地理誌》威楚路曰:‘為雜蠻耕牧之地,唐時蒙舍詔閣羅鳳於本境立郡縣,諸爨盡附,及高升泰執大理國柄,封其侄子明量於威楚築城,號德江城。’又鎮南、南安、廣通、定遠諸州縣,亦謂隸高氏,即設置統治政權,作為一個政區,加速發展,奠定元時設治之基礎,仍命高氏為土官,至明代改為楚雄府,又設設楚雄衛,社會基礎更大變化,逐漸裁革土職,而設流官統治也。”

以上為高量成兩方麵的文治狀況,是以事實說話,而《德運碑讚》則從政治思想與學術方麵加以總結和提升,也很值得一讀。其曰:

□□□□□周道,不行商道。商以誓為實,周以會為實。公累與諸蠻會,不曾誓,故行周道。非獨行周道,代亦周氏□□□□□□□□□關門不閉。《傳》曰:‘進賢受上賞,敝賢受誅戮’。齊有仲父,鄭有子產,竹帛稱之為民之父母,孔子誠之為進賢也。公性賢良而有德,澤及八紘,宗族同一心,四海為一家。《詩》曰:‘濟濟有眾’,此之謂也……公以禮義為衣服,以忠信為甲胄,以智勇為心肝。遠之來者,割地而封之,不歸化者,興兵而討之,自是天下大化。”

以上這些文字,凡熟悉中國傳統文化的人,一眼就能看出它具有濃厚的儒家政治與倫理色彩,這是《德運碑》的作者以儒學之眼,審視高量成修齊治平的功力,及其所達到的境界,而得出的斷語。這些斷語對於我們今天認識高量成其人,認識他取的成績,都是不可或缺的提示。

 

七、高量成的佛事活動及其它

在前麵的引文中,我們看到了大理國濃厚的佛教氛圍,那就是,除三十七部外,上自驃信,下至庶民,終生沉浸於佛教的生活方式,踐行著佛教的信條。以至於我們不能不把大理國視為佛國,而看到它與與中原文化的區別。

高量成終其一生,生長於這樣的文化環境,其所陶染的文化,自然主要就是佛學。於是,在給自己一生的思想和事業作記載的《德運碑讚》中,踐行佛學就是題中應有之義。

《德運碑讚》中,緊接著上引儒學思想以後,大段記述高量成的佛學修為和佛事活動:

“公明明心地,了了性源。興修白馬,喜建伽藍,眾山藍若,無不周備。所謂溉其根而其實,種其福而積其基……明月侍座,清風掃門。喜聽法鼓明心,不聞塵囂聒耳……”

在以上引文中,特別提醒《德運碑》的讀者,“眾山藍若,無不周備”一句中,“眾山”並不專指紫溪山,而是指威楚,乃至於威楚之外大理國之內的其它山。因為在碑文中,這句話遠在記述高量成開辟紫溪山事跡之前。

高量成開辟紫溪山,《德運碑》用了不少筆墨來記述:

“公爵地威楚府牟州石弄,地處威楚府西隅,去府五十裏,地名薇溪。山林茂盛,是賊巢穴,采樵刈草,皆為賊所擄。公歸隱,創居處,建宮室,賊散去不知幾千裏也。泉甘而山茂,公之居處。仲尼有雲:‘仁智者也’。”

接下來的大段文字,就是前麵所引“四夷八蠻,累會於此……八四海,聞命於此,可謂大矣。”

於是,我們知道,退休以後的高量成,是在紫溪山累會諸侯,以及三十七部首領,而使他們的“深仇”、“死恨”得以冰釋的法寶,就是佛學。這是一個開示的過程,是在親近自然,以及佛教的環境裏,以其“明明心地,了了性源”的佛學修為,對人心靈的淨化過程,而不必是籌謀和伎倆。

此外,以紫溪山為佛教場所,高量成有開辟之功。繼其後,明、清期間,全山先後建有寺廟百餘座,遂成為滇中佛教名山,於是,僧尼培植山茶花,廣植奇木,曆任楚雄官員,乃至外地官員、名僧名流,以及書生瀏覽紫溪山而填詞賦詩,累累不絕,為楚雄的文化增色不少。改革開放以來,州市政府加大對紫溪山的建設,遂於1993年獲省級風景名勝區的稱號。

關於高量成的佛事活動,還要提到的一點,是他重修大理崇聖寺主塔的塔刹,同時增建南北兩座小塔。(薑懷英、邱宣充《大理三塔史話》)

高量成的其它重要活動,有資料可查的,是在大理三月街馬市上設竟馬擂。

資料來自《三迆隨筆》,其中有篇《段正興辟馬市》,全文如下:

《段氏傳燈錄》載:正康皇帝體弱,諸夷多變,難以治理而禪位正興。正興幼善武,喜擊技。立位與高量成親率兵平諸叛,有飛騎軍之稱。至此,國漸昌盛。段氏國強,諸夷朝賀。於三月,立市葉榆城西點蒼神祠,以易騾馬。到時商賈雲集,諸蠻四夷皆至。大理自與宋通,皆遣使入葉榆購置騾馬、象牙。諸軍亦派吏入使大理,親購軍馬數以千計。按期,大理高國公量成父子親臨葉榆,設競馬擂。選十駿,為主獎國中有功十軍將。餘良馬,以高價貸宋購馬官。每三年,正興遣使入宋朝賀,必購數良馬。後因宋守關良拒段氏使臣入境,高氏急奏正興。至此,段氏不再朝貢,但不拒宋使入境購馬。馬市萬商雲集,多為湖、廣、川商販,以絲綢、書紙、筆、硯、胭脂、花粉、人參諸飾品,以物易南中騾馬、象牙、犀角、鹿茸、山貨、藥材、刀劍,馬市長達二十餘日。按時,西域諸邦、吐蕃古宗,皆入葉榆以物換物。入夜,五華樓前踏歌宴舞,戶戶張燈結彩,域邦幻戲。王室後妃出遊鬧市,觀諸技於五華樓,賞諸伎人,年年如是。馬政之興,自此段氏與宋不再隔絕。

對以上所引,需要略作說明。馬匹在農耕時代,是極為重要的生產工具,於戰爭不可或缺。而宋朝在與金兵長期戰爭中,所耗戰馬太多,以至國中所產馬匹供不應求,而南中向產良馬,西部有越賧駒,東部有滇池駒。宋朝為向大理國購馬,在邊境專辟馬市,南邊和東邊各一個。南渡以後,在戰馬供應方麵,更依賴後理國。然而由於需要量太大,原來的兩個邊境馬市不能滿足宋朝的需求,段正興為了進一步與宋交好,也為了增加財源,就在京城羊苴咩(今大理)開辟一個馬市,每年三月開市,這就是沿續至今的大理三月街的來曆。而高量成在馬市設竟馬檑,也即賽馬檑台,可以激勵生產和訓練良馬,於大理和宋朝都有好處。所以,在今天看來,三月街馬市好象隻不過是一個帶有地方民族特色的商品交易市場,而在當年,卻具有重要的政治、軍事、外交意義。

 

八、對高量成的總評:一個“德”字了之

《元史·地理誌·威楚路》曰:“高明量築外城,號德江城。”

楊慎《南詔野史》曰:“高量成退老楚雄城,人化其德,名德江城。”

萬曆《雲南通誌》卷三《楚雄府古跡》曰:“德江城在府西北二裏。”

類似的文字,楚雄府誌、縣誌所載甚多。雖然所載甚多,但後人弄不清一些問題:德江城是高明量時所號,亦或高量成時所號?是城因江得名,亦或江作江名,城自城名?

經長期思索,仍然不得其解。然而如果從另一角度來看問題,則可以豁然開朗,請看:

從上文可知,高量成的曾祖父高升泰死,諡“聖德皇帝”,高明量在楚雄築外城,稱“德江城”,“群臣以高量成有德,請立為相國,”“高量成退老楚雄城,人化其德,名德江城。”又高量成在紫溪山所刻摩岩稱“德運碑”。

此外,大理國開國驃信段思平的第一個年號叫“文德”。第三代驃信段思聰第一個年號叫“明德”,第二個年號叫“廣德”。段思廉有年號叫“正德”、“保德”。段正興有年號叫“建德”。段智興有年號叫“盛德”。

這一連串的“德”,難道是巧合?絕不是,而是一脈相承的境界追求。儒家所追求的最高境界,就是立德,有所謂“太上立德”之說,廣為中國人所知曉。可以看出,大理國的若君臣,也以“德”為立身處世,為治國安邦的最高境界。

通觀高量成的一生,是一個追求“德”的過程。

雖然“幼失庭訓”,但卻“自幼有大器”。何謂大器?就是目標高遠,胸懷寬廣。這個高遠目標,到青年時代,就具體為“思欲立大功,定寰宇”。二十餘歲,以“有德”而被群臣推舉為相國。在相位九年,武功卓著,安邦定國,誠非虛言。讓位於侄,尤為不易,其高風亮節,雖千載而下,亦為仰止。退休之後,開辟紫溪山,興白馬,建浮圖,會“蠻夷”,釋仇恨,文治尤洽。山中宰相,樂山樂水。居廟堂則懷其民,處江湖則憂其君。江山有待,花鳥無私。夕陽在山而刻崖立碑,自述生平,以“德運”二字為蓋棺之論,得其所哉,得其所哉!

 

注釋:

布燮:南詔、大理國的相國。

清平官之下設九爽:幕、琮、慈、罰、勸、厥、萬、引、禾,相當於唐朝的三省六部。設督爽總領九爽。又設乞托主馬政、錄托主牛政、巨托主倉稟,由清平官酋望大軍將兼領。這些都是朝廷命官。九爽之職,時有增減。

邊城秀才二〇〇八年六月四日於鹿城東山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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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邊城秀才 回複 悄悄話 謝謝流沙君:
退休之人,象樣的事做不成,做點家鄉事,既可慰已心,也可與鄉人共樂。
流沙隨風 回複 悄悄話 在2008年還能把早到965年的事情寫得有理有據,有條不紊,不也是一個追求“德”的過程?

在下除了佩服,還是佩服。
邊城秀才 回複 悄悄話 謝謝罷爺光臨。
通常的人,就是中國的學人,也不願花許多時間了解雲南曆史,這是自古而然的。隻因金庸在雲南生活過,了解雲南,所以把雲南的曆史搬演進小說,結果取得意外的效果。
雲南這地方確有獨特之處,其中如本文所說佛國就是一個方麵。要深刻了解世居雲南本地的人,沒有點佛學修養是不行的。為什麽李贄到雲南姚安任知府三年,到處講學,常在佛寺裏處理公務,到雞足山寫佛學文章,並且最終下決心辭官,都與雲南各地濃厚的佛學紛圍有關。
罷了 回複 悄悄話 秀才兄好生了得,如今能靜下心來寫這樣的文章,恐怕整個城裏唯秀才兄一人。 如今能靜下心來讀完這篇文章的人,恐怕也屈指可數。 所以,讚歎之餘不免感歎。 秀才寫的這段曆史以前也曾有所聞,但不詳細。 南昭大理國在我心中印象深刻,那是因為我酷愛讀金庸的武俠小說,來自大理段氏的武功傳世絕學“六脈神劍”曾一度讓年輕的我覺得非常過癮,一個人若是真能打通六脈,讓五個手指都發出劍氣,取人性命於無影,那可真拽啊!

感謝秀才兄為我們介紹了這段雲南曆史,讓我們多少了解到一些南昭的文化與宗教,同時也讓我感悟到邊城秀才們“真性主行,真心應緣”自然而然的人文態度原來與“明明心地,了了性源”的楚雄祖先們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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