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川江疊幅
大約人在孩提時對於自然界的記憶,多半美妙絕倫。我對龍川江的記憶,的確如此。當我和我的小夥伴沿著鹿城北門街出了城,越過滇緬公路,穿過被稱為“飛機場”的大片草地和田野之後,就到達“北門大河”而可以在其中盡情嬉戲了。這在兒時看來是一片廣闊草原的“飛機場”,舊時稱為“北浦”。由南華縣而來的龍川江在北浦曲折盤旋,任意犁割其上的田園和村莊,在岸邊灑滿無數光滑的卵石和大片黃砂之後,就東出“小河口”,經祿豐、元謀而於龍街入金沙江。當兒童的光身子出沒於“北門大河”清流裏的時候,當我們在岸邊的黃砂裏翻滾的時候,當稚嫩的肌膚被高原的陽光灼得發癢甚至疼痛的時候,一幅幅美妙的龍江之畫,就在不知不覺間映入我的腦海,並深藏於記憶之中而至今難忘了。那彎曲的河道、翠綠的柳條和清澈得可以直視沙底而無礙的流水,以及岸邊駕牛墾田的農人、水邊洗衣的村姑,至今在我腦海不時浮現一幅幅明麗的水彩畫。而這畫幅的美妙,尤如寶石樣璀燦奪目。那是四十餘年前的事了。
舊龍川江是雨水在北浦的自由創作,是大自然的信手一筆。隨著時光的前行,它以一幅幅醜惡的畫麵,迭蓋了先前我心目中美妙的畫幅。在我已然成為青年的眼中,冬春的龍川江象一個貧苦的老婦,農人的水車嘎嘎轉動而吮吸它將盡的乳汁。淘砂的老漢和敲“公分石”的學生在它身子上頂著烈日勞作,以圖掙一點小錢或養家糊口,或添補學雜費。而夏秋的龍川江則是一條睡醒的狂龍。雨水和山洪是它的生長激素和興奮劑。當天空為之注入過量的激素和興奮劑之後,整條龍川江就騰湧了,於是,沿江的小木板橋被迅速收藏起來,每年都有涉江者丟掉性命。而”滕家石坎”的小木船則乘機“普渡眾生”而高價收錢。如果暴雨再大,則夾帶大量泥沙的紅褐色大浪就淹沒兩岸莊稼和村落,並洶湧著向滇緬公路以南的鹿城示威,順流而下的,有豬雞,有南瓜,有稻草,也有腐爛的棺材板……這些,是我親眼目睹的,它使人聯想莊子的《秋水》: “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涇流之大,兩岸渚崖之間不辨牛馬。”而莊文之美,在此卻全然為災害的慘烈所破壞了。
如果鹿城的曆史從東晉鹹康八年即公元342年“威楚築城”算起,則鹿城人被龍川江威脅了一千三百餘年之後,而終於在本世紀七十年代有勇氣向它桃戰了。 1973年11月,由政府投資,由各機關、廠礦、部隊、學校和附近受益區農民組成的“整治”隊伍,拉開了一場以鋤頭扁擔為基本武器的人海之戰。那時節,沿江數裏,高音喇叭播放著旋律高亢的歌曲,“改河詩歌”的數量不減當年的“大躍進民歌”。一年之後,北浦狂龍成了一條筆直的新河道,而原先一段曲折的龍身,竟在後來又因勢造型而為“龍江公園”。鹿城人的勇氣和智慧,終於凝成一幅美好的圖畫。
然而鹿城人還不滿足,他們於九十年代在北浦擺開了一場更有聲勢的大戰:創建省級經濟技術開發區,於是成為老城與新區分界的龍川江再次成為”整治”對象。
鹿城迅速發展,人口猛增,昔日的狂龍於今卻被過分地“治服”了,它飽受汙水垃圾的浸染而成為鹿城的“龍須溝”。且每到汛期,仍有洪水泛濫之虞,於是,鹿城人又用五年時間,加深河床、擴寬河麵、加高加固堤岸。這次似乎沒有上次整治的浩大聲勢,但那畫圖卻越發壯美。據說,有人竟想出個妙法,將六千餘米的排汙管道埋設於龍川江河床之下,上麵江水濤濤,下麵汙水汩汩,一河兩用,清濁分流,算得是楚雄城建史上富有想象力的妙作。
我自然要到新龍川江逛,有時步行,有時居然乘車。但見它冬春時節清波蕩漾,夏秋則洪水一瀉而出東郊,既找不到老婦的影子,也不見狂龍的形象,而是一個宜人的水世界。還有鮮花夾岸,碧樹成蔭,320國道沿江而去,四座大橋飛架南北,行人至此,晃若入園林然。
實在說,新龍江的美,用不著我去稱揚,各種“公家”的音像詩文早已把它炒得很熱了。我隻是覺得,我這個吃了龍川江奶水長大的鹿城人,麵對此情此景,實在有種一言難盡的欣喜與惆悵。孔老夫子麵對滔滔江水東流而逝,感慨道:“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他老人家在感歎時光的易逝,而擔心人生無所作為。這是真正進取者的情懷。於是我想問,龍川江在鹿城之北流淌了千百年,何以到了改革開放才得到徹底“整治”?我用一生的時光來看龍川江,何以直到近年,才看到這樣一幅好畫?龍川江呐,你的碧波中似乎已閃爍著答案。
邊城秀才零零年八月於鹿城東山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