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現代領導學的角度審視“太祖十勝”
何謂“太祖十勝”?
漢獻帝建安元年(公元100年),曹操從謀士荀彧議,迎接獻帝都於許昌。袁紹內懷不服,於次年寄書曹操,“辭語驕慢”。“太祖大怒,出入動靜變於常”。荀彧、郭嘉問其原因,曹操示以書信,並說,要討伐袁紹,然而力不敵,怎麽辦?於是,荀、郭二人各抒己見,將曹操與袁紹的領導力作對比,荀彧認為曹操在四個方麵勝過袁紹,稱“四勝”,而郭嘉則講了曹勝袁的十個方麵,稱“十勝”。
從史料上說,“四勝”載於《三國誌·魏書·荀彧傳》;“十勝”載於同書的《郭嘉傳》。但“十勝”並不載於正文,而隻是裴鬆之從《傅子》裏引以為“注”的。
《資治通鑒·漢紀五十四》中,隻錄了“十勝”,而無“四勝”,其原因大概是已包含了“四勝”的內容,且文字差別極微。
以上是“太祖十勝”的來曆,以下是其全文:
《傅子》曰:太祖謂嘉於曰:“本初擁冀州之眾,青、並從之,地廣兵強,而數為不遜。吾欲討之,力不敵,如何?”
對曰:“劉、項之不敵,公所知也。漢祖唯智勝;項羽雖強,有十敗,終為所擒。
紹繁禮多儀,公體任自然,此道勝一也。
紹以逆動,公奉順以率天下,此義勝二也。
漢末,政失於寬,紹以寬濟寬,故不攝,公糾之以猛而上下知製,此治勝三也。
紹外寬內忌,用人而疑之,所任為親戚子弟,公外易簡而內機明,用人無疑,唯才所宜,不問遠近,此度勝四也。
紹多謀少決,失在事後,公策得輒行,應變無窮,此謀勝五也。
紹因累世之資,高儀揖讓以收名譽,土之好言飾外者多歸之,公以至心待人,推誠而行,不為虛美,以儉率下,與有功者無所吝,士之忠正遠見而有實者皆願為用,此德勝六也。
紹見人饑寒,恤念之形於顏色,其所不見,慮或不及也,所謂婦人之仁耳,公於目前小事,時有所忽,至於大事,與四海接,恩之所加,皆過其望,雖所不見,慮之所周,無不濟也,此仁勝七也。
紹大臣爭權,讒言惑亂,公禦下以道,浸潤不行,此明勝八也。
紹是非不可知,公所是進之以禮,所不是正之以法,此文勝九也。
紹好為虛勢,不知兵要,公以少克眾,用兵如神,軍人恃之,敵人畏之,此武勝十也”。
需要稍加說明的是,“四勝”是“十勝”中的“度勝”、“謀勝”、“武勝”、“德勝”。
“太祖十勝”,是郭嘉對曹操領導方法和領導藝術的總括。這個總括,比較全麵且有條理,有似一個“領導學”綱要,在古書中並不多見,這對於今人研習現代領導學具有一定的借鑒作用。筆者在幹校講授《領導學》,曾予引用,並有所心得,現據領導學的一般原理,分析其借鑒作用三點如下:
一、領導力:致勝的關鍵
領導力是領導者意誌及其領導方法、領導藝術的綜合,它是心理的,知識的,更是行為的。
被譽為“當代最偉大的企業管理思想家”、美國的史蒂芬·柯維認為:“領導力是企業和個人成長的關鍵”。
同理,無論在政治、經濟還是軍事的競爭中,領導力都是成敗的關鍵。
在袁、操兩集團的對峙中,袁紹在軍事上、經濟上、人才的占有上居於壓倒對方的優勢。袁氏“四世三公,門生故吏遍天下。”在政治上頗有勢力。《三國·袁紹傳》載,自從袁紹樹起反對董卓的大旗後,“當其時,豪俠多附紹,皆思為之報,州郡蜂起,莫不假其名”。袁術與袁紹書,也頗自信地說,現在是“政出家門”。其所自大,可見一斑。
曹操比於袁紹,各方麵力量小得多,唯一的力量,就是“挾天子以令諸侯”,即郭嘉所謂“奉順以率天下”。也就是說,曹操迎漢獻帝都於許昌,改元建安,才開始在政治上漸趨優勢。
袁、操兩集團最終的勝負,決定於軍事、經濟、政治、人才所有這些因素,但關鍵因素是什麽?荀、郭認為是領導力。
郭嘉分析問題的特點在於,他把曹操在領導力上的十個方麵長處,與袁紹的十個短處作比較,針鋒相對,而以其作為決定成敗的關鍵。
無獨有偶,荀彧分析問題的角度也和郭嘉一樣。《三國誌·荀彧傳》載:太祖問:“今將討不義,而力不敵,何如?” 彧曰:“古之成敗者,誠有其才,雖弱必強,苟非其人,雖強必弱。劉、項之存亡,足以觀矣。”然後,講了前麵所提及的“太祖四勝”。最後得出結論:
“夫以四勝輔天子,扶義征伐,誰敢不從?紹之強其何能為!”
以領導力的強弱預測勝負,這種看問題的角度,不僅荀、郭二人如此,而且也是魏晉時代士人分析問題的基本方法。試看下麵兩例:
《資治通鑒》載,建安四年,“關中諸將以袁、曹力爭,皆中立顧望。涼州牧韋端使從事天水楊阜詣許,阜還,關右諸將問:‘袁、曹勝敗孰在?’阜曰: ‘袁公寬而不斷,好謀而少決;不斷則無威,少決則後事,今雖強,終不能成大業。曹公有雄才遠略,決機無疑,法一而兵精,能用度外之人,所在各盡其力,必能濟大事者也。”’
楊阜一介小吏,非有巨眼,處於袁、曹局外,其看問題的角度、所得出的結論,竟與荀、郭沒有兩樣。
陳壽在《三國誌·魏書·袁紹傳》末“評”袁紹說:“袁紹、劉表,鹹有威容、器觀,知名當世。表跨蹈漢南,紹鷹揚河朔,然皆外寬而內忌,好謀無決,有才而不能用,聞善而不能納,廢嫡立庶,舍禮崇愛,至於後嗣顛覆,非不幸也。昔項羽範增之謀,以喪王業;紹之殺田豐,乃甚於羽遠矣!”
而在同書《武帝紀》之末,又這樣評價曹操:“漢末,天下大亂,雄豪並起,而袁紹虎視四州,強盛莫敵。太祖運籌演謀,鞭撻宇內,覽申、商之法術,該韓、白之奇策,官方授材,各因其器,矯情任算,不念舊惡,終能總禦皇機,克成洪業者,惟其明、略最優也。抑可謂非常之人,超世之傑矣。”
陳壽為一代鴻儒,大史學家,總結曆史的經驗教訓,其角度竟也是主要從領導力的強弱出發,這就很能明說問題。
二、領導之“道”:體任自然
郭嘉在“十勝”中,首列一條:“紹繁禮多儀,公體任自然,此道勝一也。”
“自然”,是道家用語。《淮南子·修務訓》說:“所謂無為者,私誌不得人公道,嗜欲不得枉正術,循理而舉事,因資而立權,自然之勢,而曲故不得容者。事成而身弗伐,功立而名弗有,非謂其感而不應,攻而不動者。若夫以火熳井,以淮灌山,此用己背自然,故謂之有為。”可見“自然”即“無為”,也即司馬談《論大家要旨》所謂“無為而無不為”。
“體任自然”,就是任自然之勢:不為名教所拘,不為禮法所縛,不為聖賢所懾,不為假象所惑,不為私欲所累,不為私智所牽,去其華而求其實,去其偽而得其真。
“體任自然”是曹操個性的鮮明特點,反映在日常生活上,是隨便,不拘小節,不故作姿態,不講排埸,不奢華。在裴鬆之引以為“注”的《曹瞞傳》中,有這樣的記載:“太祖為人佻易無威重,好音樂,倡優在側,常以日達夕。被服輕綃,身自佩小輩囊,以盛手巾細物,時或合帽以見賓客。每與人談論,戲弄言通,盡無所隱,及歡悅大笑,至以頭沒杯案中,肴膳皆沾於巾幘,其輕易如此。”
《曹瞞傳》記載曹操事跡,頗多微詞,然而這段文字大體上是可信的,因為有與此相映證的記載:“武宣卞皇後,琅邪開陽人,文帝母也。本倡家,年二十,太祖於譙納後為妾。”《三國誌·魏書·後妃傳》。
需要略加說明的是,所謂“倡家”,相當於日本人所稱的“藝妓”,既能歌善舞,又通琴棋書畫,這與太祖的詩歌、書法愛好甚相投契。
日常生活中的“體任自然”,形成上述的畫麵,使人聯想起魯迅所謂“魏晉風度”,進而理解其“蔑視禮法”的積極含義,進而理解郭嘉何以將其作為致勝的首要因素。
《東萊博議》說:“威不足則多儀,智不足則多態”。袁紹的“繁禮多儀”,其根源蓋出於威、智之不足,這反證了“體任自然”者的“大智若愚”。
“體任自然”反映在領導活動中,則表現出高度的靈活性、實用性。在軍事上,正如魏書》所說: “其行軍用師,大較孫、吳,而因事設奇,譎敵製勝,變化如神……與虜對陣,意思安閑,如不欲戰,然及至決機乘勝,氣勢盈溢,故每戰必克,軍無幸勝。”在用人上,則是知人善任,不拘一格。這一部份,由於內容多,而且又是領導學的一個重要問題,因而作專節討論如下。
三、用人之道:明達不拘
用人之道,用最準確、精煉的語言歸結為四個字:知人善任。
知人,依賴於對人性的深刻理解,依賴於豐富的人生經驗,依賴於領導者對人心的洞悉,即所謂“人情練達”、“世事洞明”,一言以庇之,依賴於領導者之“明”。這一點,司馬光有一段精彩的議論:
“為治之要,莫先於用人,而知人之道,聖人所難也。是故求之於毀譽,則愛憎競進而善惡混淆,考之於功狀,則巧詐橫生而真偽相冒。要之其本在於至公至明而已矣。為人上者至公至明,則群下之能否焯然形於目中,無所複逃矣。苟為不公不明,則考課之法,適足為曲私欺罔之資也。
“何以言之?公明者,心也,功狀者,跡也。己之心不能治,而以考入之跡,不亦難乎!為人上者,誠能不以親疏貴賤異其心,喜怒好惡亂其誌,欲知治經之土,則視其記覽博洽,講論精通,斯為善治經矣;欲知治獄之士,則視其曲盡情偽,無所冤抑,斯為善治獄矣;欲知治財之士,則視其倉庫盈實,百姓富給,斯為善治財矣。欲知治兵之士,同其戰勝攻取,敵人畏服,斯為善治兵矣。至於百官,莫不皆然。雖詢謀於人而決之在己,雖考求於跡而察之在心,研核其實而斟酌其宜,至精至微,不可以口述,不可以書傳也,安得豫為之法而悉委有司哉!”(《資治通鑒·魏紀五》)
曹操善於用人,首先就在於他的“明”。他的謀士們無不看到曹操這一特別的才能。
荀彧說:“公明達不拘,唯才所宜”。(《荀彧傳》)又說:“夫以公之神武明哲而輔以大順,何向而不濟。(《武帝紀》)
郭嘉說:“公外易簡而內機明,用人無疑,唯才所宜,賈攸說:“公明勝紹,用人勝紹”。(《賈攸傳》)
《魏書》說他:“知人善察,難眩以偽”。不間遠近”。
陳壽“評”他:“明、略最優”。(筆者注:“明”,指洞達;“略”指籌謀。順便說一下,陳乃乾校點本《三國誌·武帝紀》中,為“明略最優”,不通,此其不細讀陳壽全文之過也。)
曹操用人的不拘一格,在曆史上是出了名的。他多次下令推舉人才,反複申述他唯才所宜的思想,為人們所熟悉。這裏舉一例以作代表:
建安二十二年秋八月,令曰:“昔伊摯、傅說出於賤人,管仲,恒公賊也,皆用之以興。蕭何、曹參,縣吏也。韓信、陳平負淤辱之名,有見笑之恥,卒能成就王業,馨著千載。吳起貪將,殺妻自信,散金求官,母死不歸,然在魏,秦人不敢東向,在楚則三晉不敢南謀。今天下得無有至德之人放在民間,及果勇不顧,臨敵力戰;若文俗之吏,高才異質,或堪為將、守;負淤辱之名,見笑之行,或不仁不孝而有治國用兵之術:其各舉所知,勿有所遺。”(《魏書》)
這裏可以看出,曹操用人,不問出身,不問名聲,雖有過錯,.而唯才是舉。正如他在上一年的一個“令’’中所說:“士有偏短,庸可廢乎!”
《魏書》載,建安八年庚申令中,曹操說:“治平尚德行,有事賞功能。”這種用人觀在我國曆史上頗有爭論,試舉一例:
《貞觀政要·擇宮》載,貞觀六年,唐太宗對魏征說:“賞罰不可輕行,用人彌須慎擇”。魏征對曰:“亂世惟求其才,不顧其行。太平之時,必須才行俱兼,始可任用”。
魏征這個觀點,受到範祖禹的抨擊,他說:“豈宜以天下未定而可專用小人之才歟?夫有才無行之小人,無時而可用,退之猶恐其或進也,豈可先用而後廢,乃取才行兼全之人乎?征之學駁而不純,故所以輔導其君者,卒不至於三王之治也。”
以筆者之見,範祖禹的用人觀是不分時空,一概而論,其論調高,其實難行,這是典型的書生之見,華而不實也。而曹操和魏征的觀點?是因時製宜,頗得“自然”之道。事實上,曹操據亂世而唯才是舉,確然臻於“謀臣如雲,猛將如雨”的人才濟濟的局麵,終於擊敗袁紹,抵定中原,為魏國的建立打下了堅實的基礎。曹操和魏征的觀點確實不純,然而正因其不純,才符合社會的實際情況,符合用人的實際情況。正如恩格斯後來說:“不純才成其為自然界,不純才成其為人類社會”。
最後,引用呂坤《呻吟語》中兩句話,作為這個問題的結束:
“君子有君子之長,小人有小人之長。用君子易,用小人難,惟聖人能用小人。用君子在當其才,用小人在製其毒”。
“當多事之秋,用無才之君子,不若用有才之小人。”
本文約作於199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