釣 魚
釣魚是人類最古老且至今不衰的一項活動。
自己動手釣魚,最“刺激”的,莫過於揭竿那瞬間沉沉的感覺,與打麻將嵌張或獨釣時自摸一樣,反反複複而不生厭。
書中的釣魚,讀來另有一番樂趣。
大概全世界寫釣魚寫得最好的是《老人與海》,證據是作者歐奈斯特·海明威主要因這個中篇小說而獲1954年的諾貝爾文學獎。這篇小說,絕大篇幅寫老頭桑蒂亞哥獨自出海釣魚,經過兩天的“拚搏”,以空手而返告終。
文學評論家們說,老人的捕魚經曆具有象征意義,它是人生的一個縮影,這當然正確。但它使我醉心的,還在於老人釣魚的過程中,那些繁多而又清析的動作,那些簡單而又極富含義的獨白,那些白天清沏夜晚墨黑的海流……,而馬林魚之大、鯊魚之多之大、海之大,那種誇而不誕的筆力,確實使人叫絕。這就是藝術。
人們喜愛《老人與海》,但難以讀懂海明威另一個釣魚小說《雙心大河》。
中篇小說《雙心大河》從頭至尾寫尼克獨自一人釣鱒魚,釣了一條又一條,如此而已。這種寫法使這篇作品在小說史上獨具一格。使評論家們困惑的是,他們不知道這部作品的“真正企圖”。一些評淪家說,作品“不可避免地流露出孤寂感”。
我讀這作品卻沒有這麽多困惑,也不覺得有什麽孤寂感。我隻感覺無比新鮮,我能毫不費力地感到人與物的真實存在,看到光亮、色彩,聽到水聲,感覺到溫度和濕度,甚至能吸到大河上那清涼而帶有森林氣息的空氣……我感覺到的就是生命,人的生命、魚和大自然的生命。這就是藝術。
我想,《老人與海》和《雙心大河》在所有的釣魚小說中,是空前的,也極可能是絕後的。
中國沒有這樣的釣魚小說,然而中國有釣魚寓言,有釣魚哲學。
釣魚寓言,最有名的當首推“任公子釣魚”。習古文者當然知道是出自《莊子·雜篇·外物》,由於它“要言不煩”,所以不仿摘引如下:
任公子為大鉤巨緇,五十轄以為餌,蹲乎會稽,投竿東海,旦旦而釣,期年不得魚,已而大魚食之,牽巨鉤鉛沒而下,鶩揚而奮譬,白波若山,海水震蕩,聲侔鬼神,憚赫千裏。任公子得若魚,離而臘之,自製河以東,蒼梧已北,莫不厭若魚者。(成玄英疏:若魚,海神也;製,浙江也;蒼梧,山名,在嶺南。)已而後世,才諷說之徒,皆驚而相告也。夫揭竿累、趣灌瀆、守鯢鮒,其於得大魚難矣,飾小說以幹縣令,其於大達亦遠矣。是以未嚐聞任氏之風俗,其不可與經於世亦遠矣。
讀《莊子》,一如讀後世的禪師“語錄”,普通人往往不知所雲,我讀《莊子》亦如是。我曾寫過一篇《莊子之“大”》的文章,其大意說:《莊子》反複談“大”,“大”是什麽?“大”是“道”的基本特征,說到底,就是“無”。這樣讀《莊子》也不知對不對。我想,反正莊子已為神仙,對不對無從判斷,所以,可以不管它。
“任公子釣魚”是“莊子之大”的一部分,其寓義已如上說,而就釣魚寓言而言,其想象之放膽、誇張之宏肆,即使是《老人與海》也不能望其項背。《老人與海》的真實感,在於海明威筆觸的以小見大,而“任公子釣魚”則是隻有其大。這大概就是小說與寓言在藝術要求上的差別吧。
“任公子釣魚”和《逍遙遊》裏(昆鳥)鵬“怒而飛”的畫麵,曾使我沉浸於麵對河漢一樣的驚疑,隻覺其浩瀚、遙遠、深沉而星光燦爛。我在熟讀並力求背誦它們的過程中,仿佛“悟”到了什麽,仿佛我原本弱小的靈魂因此而得以張大,體內充溢著激情,這激情推動我盲目而自信地渡過青年期。步入中年之後,再讀《莊子》,若有所失而又若有所得。這所失與所得,若以一言敝之,曰:非大智者莫學《莊子》。
莊子之路是由大而空,所以司馬遷說:“王公大人不器之”。於是“任公子釣魚”就僅僅作為一件藝術品而展示於兒童。然而我們中國有許多釣魚傳說卻包含著實用的智慧和哲理,千百年來哺育出大大小小的王莽與諸葛亮。
在我所知的中國古籍中,最早且有名姓的釣者,一為詹何,一為娟娘,兩人均出自《淮南子》。
《淮南子·說山訓》:“詹公之釣,千歲之鯉不能避。”高誘注:“詹公,詹何也,古得道善釣者,有精術,故能得千歲之鯉也。”詹何之名,還出現於《淮南子·人間訓》、《韓非子·解老》、《列子·湯問》以及《貞觀政要·君道》。
所有這些書中,除《韓非子·解老》外,凡講詹公之釣者,無不引喻為治國用兵的權謀之術。其中講得最富藝術性的,莫過於《列子·湯問》:
詹何以獨繭絲為綸,芒針為鉤,荊條為竿,剖粒為餌,引盈車之魚於百仞之淵。汩流之中,綸不絕,鉤不伸,竿不撓。楚王聞而異之,召問其故。詹何曰:“臣聞先大夫之言,莆且子之弋也,弱弓纖繳,乘風振之,連雙鶬於青雲之際。用心專,動手均也。臣因其事,仿而學釣,五年始盡其道。當臣之臨河持竿,心無雜慮,唯魚之念;投綸沉鉤,手無輕重,物莫能亂,魚見臣之鉤餌,猶沉埃聚沫,吞之不疑。所以能以弱製強,以輕製重也。大王治國誠能如此,則天下可運於一握,將亦奚事哉?”楚王曰:“善”。
《列子》一書,向來被視為偽作,近經嚴北溟等考證,認為是魏晉間作品。於是我們可以說,《列子》中的詹何之釣,來自於《淮南子》,而有所發揮。這個神話亦或曆史人物的詹何,代代流傳,至於唐代,竟然被魏征莊重地引以為據,而向太宗進言:
昔楚聘詹何,問其治國之要,詹何對以修身之術。楚王又問治國何如,詹何曰:“未聞身治而國亂者。”
釣魚與治國,兩者之間的內在聯係,被我們的先哲闡發得淋漓致盡。依稀記得一首《釣賦》,把各種官員比作釣具,君為釣翁,而以天下為魚。這種思維方式,在我國古人那裏相當普遍,以致成為國粹之一。
“釣”作為一種“術”,不僅用於君,且可用於臣。其中最有名的是“薑太公釣魚”。《史記·齊太公世家》:
呂尚蓋窮困,年老矣,以漁釣奸周西伯。西伯出獵……果遇太公於渭之陽……周西伯之脫羑裏歸,與呂尚陰謀修德政以傾商政,其事多兵權與奇計,故後世之言兵及周之陰權皆宗太公為本謀。
這裏,“以漁釣奸周西伯”的“奸”字,不得確解,但以我之見,應含有“誘進”一類意思,全句意為:以釣魚引起文王的注意。
然而,一個釣魚的窮困老頭何以能引起西伯的注意呢?大概,這是一種傳統的文化意識使然。
釣魚是人類最古老的智力活動之一,能釣“千年之鯉”的詹何一類人,是“智術之精者”,從而“漁父”成為智慧的代名詞。
《史記·屈原賈生列傳》:屈原至江濱,被發行澤畔……漁父曰:“夫聖人者,不凝滯於物而能與世推移。舉世混濁,何不隨其流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懷瑾握瑜而自令放為?”
《莊子》外篇有《漁父》。全篇以教訓孔子為內容,而在其結尾,莊子假托孔子之口說:“今漁父之於道,可謂有矣,吾敢不敬乎?”
“漁父”可以教訓三閭大夫屈原,可以教訓“千乘之君”與之“分庭抗禮”的孔子,溯源而上,作為真實存在的“漁父”,其引起西伯的注意就不會是毫無道理的了。或者反過來說,周西伯的注意並委以重任的釣者薑太公,因其後傾商政、治齊國的成功,因而從此使“漁父”具有了智者的含義,而代代流傳。
從海明威的釣魚小說,到莊、列的釣魚寓言,再到《史記》中的釣魚故事,我們不但可以看出中、西的藝術差別,更可看到思想的差別。
1998年6月18日於鹿城東山
阿睹君所說極是,隻是在中國哲學中,應該把《莊子》除外。莊子就因不講功利,所以王公大人不器之。
沈君是一位非常認真的讀書人,從你的著作中可以看這到點,從你的評論中也依然常常能看到這一點。
沒釣到魚在回家路上,秤兩斤大小一樣的魚來糊弄家人的笑話也有過。
讚秀才好文!
君讀莊子——《莊子》反複談“大”,“大”是什麽?“大”是“道”的基本特征,說到底,就是“無”。竊以為深得其中三昧。
以為《老人與海》是寫人與自然、時間、生命等的關係,過程大於結果,魚是老人的兄弟和另一個生命形式,他們相互捕捉相互搏鬥,他們彼此生命都盡了力,頗感人,富玄思,故出類拔萃。
人和魚的關係史由“利”到“戲”,現在釣起再放生,起碼是一種表麵意義上的進步(我吃魚,所以覺得有點虛偽)。
謝謝邊城君!
lunamia 所說的道理,我很欣賞。照我的理解,就是景由心生。樂與非樂,主要是看自己怎樣想。所以,通達者常樂。看來lunamia 是一位通達者。
DUMARTINI所說故事也有趣,看來你也是一位通達者。
我的塗鴉算是拋磚引玉吧,引來這麽多好文,我很開心。
也就是說:俺是同趣者。不管是一彎淺池,或是一灘急流,臨水拋竿,不管有沒有魚上鉤,那種氣定情閑的境界,真是能讓人寵辱皆忘的。。。
我們這兒每年湖上都有搞活動,以每條小船上同時間內釣魚的總重量分勝負取前三名。因為有獎金哦,結果好事之徒求勝心切,先在沿途小島上藏佚起若幹魚等,然後以濫魚充數上秤混獎,好端端把如此同趣同樂的事兒沾上了銅鏽,好不令人喪氣。。
當然此作不是隻為魚而漁,而是上下縱橫的引申論述。。以魚為引,釣出中、西的藝術和思想差別,讀後誠有所得!
慢慢消化的同時,謝謝分享您的心得!
說起釣魚,我想起我的發小朋友的父親. 三十多年前,他被查出患有肝癌, 就提前病休在家, 他們家就讓他想幹什麽就幹什麽,想吃啥就吃啥,每次去他們家,我嬸子就偷偷抹眼淚, 她一個家庭婦女, 從來沒有上過班,勤勞持家,可真的離不開老伴兒.可是,人家錢叔每天悠然自得出去散步,溜鳥,養熱帶魚,下午去河邊釣魚, 經常是帶著魚回來的時候少, 空手而歸時多. 成天樂嗬嗬的, 脾氣也溫和了, 看不出有什麽病狀.好親友們說隻要他高興,管他釣到魚了沒有呢. 幾個月過去了, 我們都為他高興. 有一次,我問,"錢叔, 每天空手而歸怎麽還那麽樂呢?", 他說,"那你和英子每天六點鍾爬起來,去陶然亭公園練嗓子,沒考上專業文工團,不是還照唱不誤? 為什麽啊?" 我答:"唱歌開心哪!", "是啊,我隻要坐在那裏釣魚, 就釣到了一天的快樂!" 確實如此, 我從中悟出了這麽淺顯的道理, 快樂來自於參與的過程,而不是目的...不是每一個愛唱歌的人都能成為歌唱家的, 不是每一次釣魚就能釣到大魚的. 你隻要從中得到樂趣了, 你快樂了,比什麽都更重要.
三十年過去了, 那位叔叔依然健在, 開朗隨意, 我說這簡直是奇跡!
菊姐說的對,最令我朝思暮想的莫過於楚雄的小灶酒,那小灶酒之純,口感之好,十大名酒無一可比。世人隻知李白《月下獨酌其一》,殊不知《月下獨酌其二》才是真正酒仙之作。現抄錄於下,與好酒者分享:
《月下獨酌其二 》
天若不愛酒,
酒星不在天。
地若不愛酒,
地應無酒泉。
天地既愛酒,
愛酒不愧天。
已聞清比聖,
複道濁如賢。
賢聖既已飲,
何必求神仙。
三杯通大道,
一鬥合自然。
但得酒中趣,
勿為醒者傳。
秀才這篇,信息量很大,偶收回家去慢慢消化:))
你們釣魚,我管吃魚就好啦~~~罷了念念不忘邊城的小灶酒,以後若有機會也要品上一小口。其實我對魚也沒多大興趣,念念不忘的是過橋米線~~~
送大家一隻古琴曲吧,名字就是《漁樵問答》:
http://blog.wenxuecity.com/blogview.php?date=200801&postID=12887
《釣魚》才上網,就有你前來光顧、留言,可見你是常在河邊走的人,真所謂“走過路過不錯過”也。
我的《釣魚》,說的僅僅是一種藝術和計謀,算是從這個角度來理解中西文化之別,道理也許是對的,但所說不算深透。因為當年還未上網,所見的資料太有限。
罷了君的跟帖,講的是一種情懷,而且講得有味,所以勝過《釣魚》,讓人頓生小巫見大巫的感覺。然而無論小巫還是大巫,我們都是巫,這就令人欣慰。
漁、樵、耕、讀,其精神為古人所好,或許是農耕社會的理想生活方式,不幸生於今世之我,亦甚好之,而環視左右,鮮有同趣者,今有罷了君大段跟帖,說以至道,遺以美文,餘能不朝夕諷頌耶?
在垂釣中我得到些許人生感悟:“魚見食而不見鉤,人見利而不見害”;真正喜歡並懂得垂釣的人一定會有耐心,然而有耐心懂得垂釣的人未必能釣上魚;人的命運常和其人生經驗無關,往往是沒什麽經驗的人比有經驗的人更幸運,跟打麻將差不多;即使那些最不刻意的人,機會也會主動找上他們,所以,人們大可不必守株待兔去等待那個未必可知的機會,萬事順其自然為好。
說到釣魚,我們最熟識的大概莫過於那個“願者上鉤”的“薑太公”吧。其實中國最早、最有名氣的釣魚人不是“薑太公”而是古帝舜。當然,當年舜出巡釣魚全然是為了獲得食物,那個時代的人們以狩獵、捕魚為主要謀生手段,這與後世的娛樂性垂釣大不相同。繼舜之後第二位有名的釣魚人便是周穆王姖滿,據《穆天子傳》記載,周穆王在東征途中,常在水邊垂釣。當然,與周穆王而言,釣魚不是為了獲得食物,而是一種消遺和娛樂。
唐代詩人岑參的《漁父》詩說得好:“扁舟滄浪叟,心與滄海清。”漁父泛舟於清波間,釣的是清心寡欲,是如水一般恬靜的心境,而魚隻不過是垂釣過程中一種即興的情趣。
人生是一種過程,是一種態度,更生是一種境界。從秀才兄現今的生活來看,兄已經很有一些《樵漁問答》之遺風,很有一些“一蓑一笠一扁舟,一丈絲綸一寸鉤,一曲高歌一樽酒,一人獨釣一江秋。”之精神。
歎“古今興廢有若反掌,青山綠水則固無恙。千載得失是非,盡付漁樵一話中。”羨古人“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無言一詠春,一壺酒,一竿身,世上如依有幾人。一棹春風一葉舟,一綸繭僂一輕釣,花滿樓,酒滿瓶,萬頃波中得自由。”
我們都是人生的垂釣者,但不是每一個人都能抵達“一壺酒,一竿身,一棹春風一葉舟,萬頃波中得自由”那種隻享受垂釣過程,不在乎垂釣結果,超脫豁達的精神境界;隻有那些用心修煉且有悟性的人才或許才有希望抵達這樣的境界。但願有一天我也能像秀才兄一樣:垂釣隻為心境開闊,心態平靜,並能將人生的榮與辱、得與失、悲與歡,一起放入一池清水中,過濾得幹幹淨淨。
秀才兄的這篇文章真是一篇人生感悟的好文章,小弟無以為送,貼一篇《樵漁問答》在此,作為對兄的答謝。
??《樵漁問答》:
??
??漁問樵曰:“子何求?”
??樵答漁曰:“數椽茅屋,綠樹青山,時出時還;生涯不在西方;斧斤丁丁,雲中之巒。”
??漁又詰之:“草木逢春,生意不然不可遏;代之為薪,生長莫達!”
??樵又答之曰:“木能生火,火能熟物,火與木,天下古今誰沒?況山木之為性也當生當枯;伐之而後更夭喬,取之而後枝葉愈茂。”
??漁乃笑曰:“因木求財,心多嗜欲;因財發身,心必恒辱。”
??樵曰:“昔日朱買臣未遇富貴時,攜書挾卷行讀之,一且高車駟馬驅馳,芻蕘脫跡,於子豈有不知?我今執柯以伐柯,雲龍風虎,終有會期;雲龍風虎,終有會期。”
??樵曰:“子亦何易?”
??漁顧而答曰:“一竿一釣一扁舟;五湖四海,任我自在遨遊;得魚貫柳而歸,樂觥籌。”
??樵曰:“人在世,行樂好太平,魚在水,揚鰭鼓髡受不警;子垂陸具,過用許極心,傷生害命何深!?”
??漁又曰:“不專取利拋綸餌,惟愛江山風景清。”
??樵曰:“誌不在漁垂直釣?心無貪利坐家吟;子今正是岩邊獺,何道忘私弄月明?”
??漁乃喜曰:“呂望當年渭水濱,絲綸半卷海霞清;有朝得遇文王日,載上安車齎闕京;嘉言讜論為時法,大展鷹揚敦太平。”
??樵擊擔而對曰:“子在江兮我在山,計來兩物一般般;息肩罷釣相逢話,莫把江山比等閑;我是子非休再辯,我非子是莫虛談;不如得個紅鱗鯉,灼火新蒸共笑顏”。
??漁乃喜曰:“不惟萃老溪山;還期異日得誌見龍顏,投卻雲峰煙水業,大旱施霖雨,巨川行舟楫,衣錦而還;歎人生能有幾何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