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誤讀《史記》之兩例

(2007-09-28 18:48:00) 下一個

 

誤讀《史記》之兩例

 

《史記》之所以被稱為中國四大奇書之一,有許多因素,其中一個因素是用筆隱晦。比如說,同是某人所做的一件事,目的和過程分別記在兩篇,要是讀者隻看見記過程的一篇,沒看過記目的的一篇,就往往被過程的表象所迷惑,而得出錯誤的結論。此舉兩例以說明。

第一例:

《叔孫通傳》載:

叔孫通諫上曰:昔者晉獻公以驪姬之故廢太子,立奚齊,晉國亂者數十年,為天下笑。秦以不早定扶蘇,令趙高得以詐立胡亥,自使滅祀,此陛下所親見。今太子仁孝,天下皆聞之;呂後與陛下攻苦食啖,其可背哉!陛下必欲廢適而立少,臣願先伏誅,以頸血汙地。高帝曰:公罷矣,吾直戲耳。叔孫通曰:太子天下本,本一搖,天下振動,奈何以天下為戲?高帝曰:吾聽公言。

《史記·叔孫通列傳》索隱:

叔孫何曰:“臣三諫不從,請以身當之。”撫劍將自殺。上離席雲:“吾聽子計,不易太子。”

    從這些記載看,好像劉邦已聽叔孫通而不易太子,但《留侯世家》卻說:“叔孫通太傅稱說引古今,以死爭太子。上佯許之,猶欲易之。”這“佯許之”三字,才是“吾聽公言”、“吾聽子計”表象下的真實意圖。

《資治通鑒》卷十二在引用了《史記·叔孫通傳》原文後,也許沒注意到《留侯世家》“佯許之”的記載,也許為著減少敘述而節省篇幅,就直接說:“時大臣固爭者多,上知群臣心皆不附趙王,乃止不立。”

王夫之讀《通鑒》至此,在其所著《讀通鑒論·漢高帝》評論:

叔孫通之諫易太子也,曰:臣願伏誅以頸血淤地。烈矣哉!夫抑有以使之然者:高帝之明,可以理喻也;呂後之權足恃也;留侯、四皓之屬為之羽翼,而詭隨者憚高帝而不敢競也。通知必不死,即死而猶有功,何憚而不爭?嗚呼!以麵諛事十餘主之通,而犯顏骨鯁也可使如此。上有明君,下有賢士大夫,佞者可忠,柔者可強,天下豈患無人材哉!匪上知與下愚,未有不待獎而成者也。

王夫之讀《通鑒》也同樣沒注意到《史記·留侯世家》“佯許之”三字,所以對於劉邦的真實思想並不了解。而且,正如留侯世家》所記,劉邦終於不能改易太子,是因為張良用“商山四皓”之計,使劉邦深感“羽翮已就,當可奈何”,才不得已而罷休。於是王夫之所發“高帝之明,可以理喻也”的議論,也成了笑話。

第二例:

《史記·項羽本紀》記載:

項王已死,楚地皆降,獨魯不下。漢乃引天下兵欲屠之,為其守禮義,為主死節,乃持項王頭視魯,魯父兄乃降。始,楚懷王初封項籍為魯公,及其死,魯最後下,故以魯公禮葬項王穀城。漢王為發哀,泣之而去。

諸項氏枝屬,漢王皆不誅。乃封項伯為射陽侯。桃侯、平皋侯、玄武侯皆項氏,賜姓劉氏。

李長之針對這段記載,在《司馬遷之人格與風格》裏發了一段議論:

司馬遷在一篇的末尾,善於留有一些餘韻,令人讀他的作品將畢時還要掩卷而思,或者有些詠歎似的。我們隻撿最佳的例子說一說吧:如《項羽本紀》最後寫項羽死後,各地皆降,獨魯不下,直到持項王頭示魯,魯父兄乃降,“始楚懷王初封項籍為魯公,及其死,魯最後下,故以魯公禮葬項王穀城,漢王為發哀,泣之而去。”項羽是一個重感情的人,魯人對他的忠誠,可以稍慰他的寂寞,而始封魯公,終葬魯地,頗有一場大夢的感覺,劉邦和他對敵了這樣久,泣之而去,也頗有到了大限,恩怨俱消,而項羽之可愛的人格永遠在人心懷之意。所以這文字結束得太好了!

然而,李長之這段議論又發錯了。原來,他不曾看見,在《史記·汲鄭列傳》裏記有這樣一筆:

鄭當時者,字莊,陳人也。其先鄭君嚐為項籍將;籍死,已而屬漢。高祖令諸故項籍臣名籍,鄭君獨不奉詔。詔盡拜名籍者為大夫,而遂(逐)鄭君。

原來,劉邦對項羽無與倫比的忌刻,在這一篇裏,才被司馬遷道破,故而王鳴盛《十七史商榷·為羽發哀》對此評論:“怨毒如許,哭之何為?”顯然,李長之並未讀到《史記·汲鄭列傳》這一記載,否則,他不會發那樣的感慨。

邊城秀才2005419日星期二於鹿城東山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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