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閣羅鳳第二章東滬河之戰

(2007-09-13 01:40:39) 下一個

第二章  東滬河之戰

 

 

蒙舍壩子裏,陽瓜江自北而南流淌,麗日之下,波光粼粼,兩岸村邑錯落,麥田蔥蘢,池沼裏菱葉鮮嫩,無數瓦灰色的春燕在田疇綠樹間穿行。

被陽瓜江臂彎一般環抱著的蒙舍城,周回三裏,城門上有“沙壹州”三個大字,城牆上旌旗獵獵,巡城的羅苴子的劍戟,在太陽下閃閃發光。

南詔府署在蒙舍城中心,府署東邊不遠處是一個寬闊的演武場。演武場指揮台上,皮羅閣和他的一些文武官員,正在觀看一個年輕的軍將指揮羅苴子操練。

三十二歲的皮羅閣,雖然隻是中等身材,但卻十分健壯,寬肩膀,粗脖頸,高鼻深目,濃眉毛,短粗胡須,身披長而薄的黑底起核桃暗花的細羊毛披氈。最特出的是他所戴的頭囊,狀如中原漁人的蒲笠,用竹絲編成,上麵履蓋著鮮豔的紅綾,而其他官員的頭囊則一律履以黑氈,於是,在一片移動著的黑色頭囊之中,這紅綾就分明顯視著南詔的尊貴地位。

此時,皮羅閣兩手叉腰,站立在一麵迎風飄揚的黑色大纛下麵,聚精會神觀看演練,旁邊站著他的內算官②兼軍師張建成,稍後是幾個頭載兜鍪的軍將。

場內的羅苴子約有萬人,分四隊列於指揮台左右和對麵,皆各有軍旗。由於四軍苴子全是頭戴朱纓兜鍪,身披黑色粗羊毛氈,大腿上紮著用犀皮和銅製成,稱為股排的護腿,手持戈矛,跣足,所以從指揮台上看下去,好象是一道紅頂黑身的城牆,十分壯觀。

羅苴子每百人為一隊,每隊的首領稱為羅苴佐。場子中央,一個年輕的羅苴佐正帶著他的騎兵隊伍,以飛快的速度馳向一根木柱,在五十步外,一個接一個地用箭射擊木柱。當隊伍風一樣馳離木柱後,木柱上下受滿了箭。由於箭杆都是用白崖箐裏的金黃斑竹製成,所以受滿箭的木柱有些像一隻金黃的豪豬。

周圍的四軍苴子暴發出一陣“哦……哦……”的叫聲,響遏行雲。

皮羅閣臉上,微露悅色。

一個巡城兵士喜歡地來報:“報告大詔①,張軍將他們進貢的五十六人,一概回來啦!”

皮羅閣說:“曉得了。”隨即一揮手,兵士退下。

張建成說:“他們這一趟,來回半年多啦,算來也就在這兩天到家。”

皮羅閣對張建成說:“讓他們繼續操練,我們回府。”

 

蒙氏府署大門上方匾書“敕封特進台登郡王府”,黑底金字,魏碑體。整個匾顯得剛勁沉毅。

府內蒼鬆翠柏,雪白的照壁把陽光返射到三麵的房舍,整個院落一片明亮。

皮羅閣和張建成轉過照壁,隻見張羅疋正從廂房出來,匆匆下階。

寒喧之後,入正堂坐定,張羅疋說:“大哥,玄宗皇帝賜給台登郡王‘武王’諡號,同時冊封大哥世襲沙壹州剌史,這兩道聖旨,由鴻臚寺報經吏部,所擬敕書,送往劍南節度,劍南節度使宋之悌又派快馬送至姚州都督府黎渡遠。不日就可聽到黎渡遠的有關通知。”

皮羅閣說:“這消息在前幾天就由黎渡遠的信使告知了,黎渡遠本人將要親臨繼位典禮。典禮的日子和時辰,已由兵曹陰陽③占卜,選定在二月初八日辰時。地點由我選擇,在壟圩圖山祖廟。你看好不好?”

張羅疋說:“地點選在祖廟,那很有意思,當年高祖起於龍圩圖山,並白崖國,拓土開疆,何其壯哉。大哥繼往開來,可得祖宗神威保佑。”

張建成說:“大詔正是這個意思。”

張羅疋問:“要不要把各詔,還有兩爨那些大小鬼主請來?”

皮羅閣說:“用不著那樣排場。隻請了蒙氏族人和姻戚。”

張羅疋說:“不是太少了麽,不夠熱鬧。”

皮羅閣說:“因為還有大事急著要辦。”

張羅疋問:“還有比這更大的事?什麽事?”

皮羅閣笑著看了張建成一眼,建成會意,說:“嶲州都督府昆明縣(鹽源)和近傍鹽城的蠻子反叛,大詔和我商量,想出兵幫助嶲州都督張審素鎮壓叛蠻,借此機會,揚威雲南,打動聖心,為拓土開疆作初步準備。這也是老郡王的遺誌。”

張羅疋說:“我曉得,老郡王生前也是一個心意要拓土開疆,但一時間難找機會。現在嶲州有事,正是用武之際,大哥、軍師你們這個決策真是果斷,兄弟十分讚成,但不知要派多少人馬?何時出發?”

皮羅閣說:“共派兩萬人馬,其中羅苴子五千、鄉兵④一萬五,就等你回來,由你率領征戰,如何?”

張羅疋說:“需要這麽多兵馬麽?”

皮羅閣說:“一來要以眾擊寡,萬無一失,二來也是為了揚威嘛。”

張羅疋問:“鄉兵何日征集?”

皮羅閣說:“就等你一到家,立刻發征集令。”

張羅疋又說:“此事重大,應該請示姚州都督,取得他同意,再由他向嶲州都督張審素通報,才不至於被人誤解,軍事上也才好配合。”

皮羅閣說:“對。隻等黎渡遠到來,我跟他談,他可能讚成。如果他不讚成,就得想點辦法。”

張羅疋問:“什麽辦法?”

皮羅閣說:“這個你就不用操心了,不難辦。你和進貢的全體人辛苦了,回家休息幾天吧,等開軍事會議時你再來。別的都由我們辦。”

 

次日一早,張建成造訪張羅疋府第,兩人一麵吃茶,一麵交談。

張建成問:“昨天談話,有一件事不好向兄弟打聽,今日特來問一問。”

張羅疋說:“是不是皮羅閣大哥沒能承襲特進的事?”

張建說:“兄弟真是機敏過人,我還沒說,你就知道了。”

張羅疋說:“這事皮羅閣大哥不問起,我也就不好說。原以為進了那麽多貢物,皇帝會降恩,賜大哥襲老郡王的特進官階,哪想到隻準襲了剌史,給了一些書籍、器樂。我回來時一路想,可能一來是大哥沒有立功,更重要的是因為近來吐蕃進犯的方向在北邊,放鬆了對南邊洱河一帶的控製和爭奪,朝廷不打算進一步籠絡南詔。再說,聽說其他幾詔,還有兩爨鬼主,近年來也向朝廷進了不少貢物,朝廷也要平衡,不能特別優待南詔。”

張建成說:“言之有理,言之有理。所以這次出兵,從根本上說還是向朝廷表示忠心,也顯出南詔的力量。”

張羅疋說:“正是這樣。”

 

二月初六,來自遠近的蒙氏族人和姻戚先後到達蒙舍城。

最先來到的是大厘(喜州)酋長時傍,除帶了六十⑤隻羊作禮物之外,還帶來了他的小女兒彩鳳。

時傍的母親是皮羅閣的姑母,時傍年齡又長於皮羅閣,所以皮羅閣稱之為表兄。

十四歲的彩鳳出落得很漂亮,也懂禮貌,見了皮羅閣和夫人張氏,叫過“表叔”、“表嬸”後,又拉著張氏的手,到後院去談話了。

其次到達的是邆賧(鄧川)州剌史咩羅皮,同樣帶了六十隻羊作為禮品,還帶了年僅十四歲的妃子白潔。

咩羅皮的父親豐咩在世時,就是邆賧州剌史,但因為依附吐蕃,中宗景龍元年(公元707年),殺死禦史李知古,起兵反叛朝廷,三年後被姚嶲道討擊使、監察禦史唐九徵擊敗,處死。咩羅皮因未參與其父反叛,所以朝廷冊封他襲父職,仍為邆賧州剌史。

咩羅皮的母親是皮羅閣之姐,所以咩羅皮稱皮羅閣為舅。

當白潔依著咩羅皮呼皮羅閣為“舅”,呼張氏為“舅母”之後,皮羅閣問咩羅皮:“她是你什麽人?怎麽沒見過?”

咩羅皮忙回答:“她名叫白潔,是侄兒近來討得的妃子。”

張氏見白潔美貌聰慧,拉著白潔的手說:“這樣細皮嫩肉,哪像凡間人,倒像是神仙下凡呢。”說得滿堂人笑起來。

咩羅皮很喜歡,說:“可不是麽,她媽夢見一隻仙鳳入懷,就生了她了。”滿堂人又笑。

皮羅閣對咩羅皮說:“聽你媽說,她生你時,夢見一條大鯉魚在洱河裏探頭。”

眾人一聽,更是“嘩”一聲大笑起來。

等眾人笑夠了,張氏問白潔:“哪裏人?”

白潔回答:“曾縣鳳羽(鳳儀)。”

正說笑間,守城的羅苴子來報:姚州都督黎渡遠帶了都督府幾個文武下僚來了,已離城不遠。

皮羅閣說:“那我們都出城去迎接吧。”

 

蒙舍城門外,皮羅閣親率沙壹州一班文武,以及時傍、咩羅皮迎接黎渡遠一班官將。

 

 

 

 

夕陽西下,飛鳥投林,皮羅閣邀黎渡遠遊覽宮室周圍的壟圩圖山。

黎渡遠上任姚州都督半年以來,晟羅皮主動與之交好,送了不少珍寶、山貨,他也要依靠晟羅皮穩定洱海一帶的秩序,所以很為晟羅皮向朝廷說好話。黎渡遠是廣州人,他講的話皮羅閣不太聽得懂,但皮羅閣還是有意要陪他走一走,讓他對自己有一個更深入的了解。

壟圩圖山周回數裏,山上林木蒼翠,溪流淙淙,山下田疇河流,村落星散。站在高處一望,四圍群山盡收眼底。此時,夕陽把一片野馬樣的雲彩染得通紅,湛藍的天空像剛用水洗過一樣,於是這紅色的野馬好象奔馳在一派寬廣無際的草原上,令人心馳神往。

皮羅閣讀過一些詩書(那是早年他的祖父從唐高宗那裏受賜的),眼見此景,覺得江山如畫,真想呤一首詩。但又覺得黎渡遠乃大唐舉人,原是滿腹詩書的,在他麵前呤詩,豈不是班門弄斧。轉念一想,應該給這個姚州都督講一講蒙氏的曆史,讓他了解一點正史之外的曆史知識,於是說:“都督知道不知道,這壟圩圖山是我蒙氏的發祥地?”

皮羅閣的口音,跟巴蜀話差不多,隻不過稍有一些方音,所以黎渡遠大體能聽懂。此時聽皮羅閣這樣一說,黎渡遠大感興趣,說:“渡遠初來乍到,其實不知蒙氏發祥曆史。願聞其詳。”

皮羅閣的羽儀長采了一些鬆毛鋪在林下,兩人坐在鬆毛上,遙望遠山,皮羅閣緩緩開言:

“我蒙氏遠祖,本來居住在永昌哀牢山下。哀牢國的祖先有蒙伽獨,其妻名摩黎,羌名叫沙壹。你記好了,蒙伽獨妻子名叫沙壹。他們居住在哀牢山,捕魚為生。後來,蒙伽獨死在哀牢山的水中,找不到屍體。沙壹到水邊哭泣,不經意間看到一根木頭半沉半浮飄過來。沙壹坐上去,木頭平穩不動。此後,沙壹常常在這根木頭上浣洗裙襦。時間久了,好象有種異樣的感覺,卻原來是懷了身孕。沙壹十分健壯,懷胎十月,生了九個兒子,然後覺得肚子裏還有東西,過不多久又生下一個兒子。這一共就是十個嘍。

“這十個兒子一天天長大。一天,他們走到水邊,見那根沈木變成一條龍,那龍又開口問沙壹,你為我生的兒子在什麽地方?那九個兒子見了龍,都嚇跑了,隻有小兒子不跑,他竟然背靠著龍坐著。龍舐著小兒子,呼喚他作細奴羅。沙壹見了,就用鳥的語言解釋小兒子的坐姿,說背是九,坐是隆,因此後來把這故事叫作九隆,也就是背坐的意思。

“因為細奴羅的名是龍給取的,又有神異,所以他的九個哥哥就推他為王,主管哀牢山下一片遼闊的地方。

“在哀牢山下,又有奴息波夫妻,生了十個女兒。細奴羅十兄弟把她們娶以為妻。此後人口就滋長起來。

“這個故事,不見於中華史籍,你一定沒有讀過。但是我們哀牢人,無論遷徙到什麽地方,都不會忘記。”

黎渡遠說:“渡遠從小讀書,讀到今天也還沒讀過這故事。然而和《五帝本紀》有異曲同工之妙。你再講下去。”

皮羅閣繼續講:

“後來,細奴羅帶領著一部份族人向東遷徙,越過瀾蒼江,見壟圩圖山有靈秀之氣,四周的水土十分肥美,就在這裏定居下來,耕種莊稼,滋殖人口,不斷強盛起來。

“洱海周邊,不知什麽時候起,就居住著許多部族,各有各的姓氏,各有各的風俗,雖然有些部族互相通婚,但總的說是不相統屬,部落酋長各自稱君,用我們的土話,叫作“詔”。由於細奴羅的部落在所有這些部落的最南麵,所以又稱南詔。

“南詔初期的倔起,有一個重要原因,那就是白崖國君張樂進求讓位給細奴羅。

“白崖國的遠祖叫張仁果,據說是漢武帝封的滇王。張仁果傳十五代,為龍佑那。蜀漢建興三年,諸葛武候南征,大軍來到白崖,龍佑那降附,武候仍以龍佑那為酋長。其後白崖國又稱昆瀰國、白國,或建寧國,曆十七世,到了大唐貞觀年間,傳到張樂進求。

“為何張樂進求要把君位讓給細奴羅?通常以為,是張樂進求看到細奴羅像貌奇偉,有本領,就把女兒嫁給細奴羅。其實,那是經過一番戰鬥才得來的。

“白崖國土地肥美,水澤寬闊,人口殷實,細奴羅得了白崖國,如虎添翼,國勢更加強大,就把都城由壟圩圖山遷往下麵壩子裏,建了今天你所看見的新城——沙壹州城。而沙壹的意思,都督應該不會忘記吧?”

黎渡遠正在用心聽著,突然聽皮羅閣的問話,就回答:“這算是個典故了。以蒙氏先祖的名字來命名,真是不忘本啊。”

皮羅閣笑笑,又說:“南詔強大起來,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主動向唐朝進貢。”

黎渡遠說:“是嗎?由來已久啦?”

皮羅閣說:“細奴羅於永徵元年得了白崖國以後,自號大封民國,稱蒙舍詔,又自稱奇王。不久,他準備了貢品,派他的長子羅晟於永徵四年,給大唐高宗進貢。高宗封他為巍州剌史。這巍州,也就是後來的沙壹州。

“到了則天朝,羅晟任巍州剌史,他於永昌元年進貢,則天皇帝賜給金帶、錦袍。現在,這些東西還好好地供著,用來教導子孫。

黎渡遠聽了,感慨道:“是啊,是要背靠朝廷這棵大樹,才好乘涼。渡遠上任姚州都督之前,在吏部就聽說,沙壹州剌史蒙氏一門,三代忠順,是朝廷在洱海一帶的支柱。而今聽剌史一講,才知其來有自啊。”

太陽落山,夜幕降臨,大地已經模糊,隻有東麵壩子裏的巍山河,蜿曲地發著暗藍的光。

回宮路上,皮羅閣向黎渡遠講了自己的打算:“都督,在下有個想法,不知行不行?”

黎渡遠說:“但說無仿。”

皮羅閣說:“嶲州昆明(鹽源縣)、鹽城夷反叛,已有數月。嶲州都督張審素手中兵馬不多,又要防備西北邊的吐蕃,又要鎮壓叛蠻,腹背受敵。在下打算派出兩萬兵馬,其中五千羅苴子,此外是一萬五千鄉兵,幫著嶲州都督張審素掃除叛蠻,以報朝廷之恩。都督以為如何?”

黎渡遠不聽則已,一聽就忘了威儀,拍了一下大腿,連聲叫好。又說:“啊呀,本官此次來,就是要與剌史商量此事。張審素已在前幾日派人來,要渡遠助他一臂之力,渡遠一介文人,兵馬又少,所以一時沒有答應他,心想著要來借重剌史呢。不想剌史早就有此拳拳報國心了。剌史真是英雄之言啊。一言為定。”

皮羅閣也高興地說:“既然都督準許,下官明日就作安排。”

黎渡遠也說:“本官回姚州後,立即派人給張都督送信,要他預作準備;另外又派人飛報劍南節度使,為剌史請功。”

皮羅閣說:“掃平叛蠻後,還望都督向朝廷報告。”

黎渡遠說:“那個自然。此戰一勝,朝廷對剌使將倍加恩寵。”

 

夜裏,黎渡遠休息之後,皮羅閣把張羅疋、趙龍細利、段君利等幾員軍將叫到堂中,作軍事布署。

皮羅閣說:“大哥我本想親自出征,但明天的繼位大事少不得大哥在,所以這次有勞各位,明日出兵,務必一舉掃平叛蠻。玄宗皇帝近年來頗以邊功為重,許多邊將一戰獲勝,官加數等,所以這正是各位立功的好機會,不要輕易錯過。”

一個年輕的軍將說:“明日出兵?鄉兵還沒有召集呢。”

張羅疋說:“前幾天就召集了,在白崖城外待命。我們明天一早到白崖,一麵派騎飛至嶲州,一麵帶大隊人馬出發。”

而後,張羅皮又把他事先和皮羅閣商量好的戰法講出來,他說:“這次嶲州夷叛亂,主要是昆明(鹽源)和附近的鹽城,兩地相距很近。我們隻要通知嶲州都督張審素,要他率府兵西渡東滬河(雅礱江),向西進攻;我軍則先北向到達袖州(麗江)以東地界,再向東進入嶲州地界。兩軍東西夾擊,可一鼓而勝。”

眾軍將都認為是個好辦法。而後,大家又討論了許多細節。

明月中天,皮羅閣的軍事會議才告結束。

次日黎明,皮羅閣的全體武將下壟圩圖山。皮羅閣送行。他拉著張羅疋的手,深沉地說“兄弟,這次參戰,意義重大。大哥我不在,你一定要打出威風來,讓各詔看看,也讓嶲州和姚州都督看看,以後的事就好辦多了。”

張羅疋也深沉地回答:“是。”

 

嶲州都督府駐地越嶲(今西昌南)城,因坐落在三阜山上,因而又稱三阜城。春二月下旬,從三阜山往南看,邛海碧波千頃,鷗鳥萬點,而更南的螺髻山峰還沒融化的積雪,冰糖樣發著甜蜜的白光,遠近的平壩裏,村舍星散,大片的桑田已呈嫩祿,星星點點的牛羊散在草甸的紅色杜鵑花中。

嶲州都督府裏,年近四十、麵容清臒的都督張審素正召開軍事會議。參加會議的有嶲州都督府文武官吏,全是漢人;還有嶲州都督府所轄九縣的縣令(除昆明縣令外),全是當地蠻酋,共約十七八人。大家在聽都督講話,麵帶愁雲。

張審素首先介紹與嶲州西北接界的吐蕃情況:

“去年七月,吐蕃大將悉末郎進犯瓜州(甘肅安西),被都督張守珪擊敗。

“同月,在青海西部渴波穀,河西節度使蕭嵩、隴右節度使張忠亮大破吐蕃。張忠亮追擊吐蕃軍,攻占了吐蕃在九曲的大莫門城,擒獲甚眾,焚其駱駝橋,凱旋而還。

“八月,右金吾將軍杜賓客又在甘州張掖縣祁連城下,大破吐蕃軍。

“由此看來,吐蕃近來的進攻方向,重在甘肅、青海一帶,而且連連失利,因此,本官估計吐蕃一時不會向嶲州,也不會向洱海一帶用兵,我們在最近一段時間,無北顧之憂。”

張審素看看下僚們似乎沒有多少反應的麵孔,略為沉默了一會,拿起一本手抄本,平靜地說:
    “這本《西洱河風土記》,列位可能還沒看過,本官也是新近才從一位同年那裏抄來的。作者梁建方,貞觀二十一年(公元647年)任嶲州都督。在他上任後第二年,昆明縣以南鬆外、雙舍兩地的磨些蠻反叛。數千叛蠻,依阻山穀,抗拒官軍。

“那時,太宗皇帝有意要完成漢武帝未竟事業,要打通從蜀中經雲南至天竺的道路,需要平定嶲州及西洱河諸蠻,因而下了決心,以梁建方為右武侯將軍,發巴蜀十三州兵進討。

“貞觀二十二年四月,梁建方舉兵南下,日夜兼程。前鋒到達昆明以南,雙舍叛蠻迎戰,梁建方揮師向前,殺獲千餘人。群蠻震懾,亡於山穀。梁建方又分遣使者喻以利害,群蠻都來歸附。緊接著朝廷就在那裏置了牢州,轄鬆外、雙舍、林開三縣。梁建方又署其酋長蒙和等人為縣令,讓他們各統部落,群蠻莫不感激。直至高宗永徽三年(公元652年),才廢牢州,省此三縣,而設昌明縣(鹽邊)。”

說到這裏,張審素問昌明縣令:“蒙大人,你襲昌明縣令也有半年了,知不知道這段曆史?”

昌明縣令回答:“知道,確是如此。蒙和就是在下的老祖……”

蒙縣令還想要說下去,被張審素打斷了。

張審素說:“其後,梁建方乘勝南襲西洱河昆彌蠻。酋長楊盛十分害怕,備了舟船要逃跑,後經梁建的使者曉以威信,楊盛請降,遂平洱河群蠻。

“梁建方此次討伐嶲州磨些蠻和西洱河昆彌蠻,共降其部落七十餘部,十萬九千戶,雲南從此得到十數年的安定,而由蜀中到天竺的道路,也從此開通。這《西洱河風土記》,就是梁建方平定西洱河後,據親眼所見而著述的。”

張審素說到這裏,很有點激動。他看到下僚們臉上開始有了些笑容,就接著說:

“梁建方討平諸蠻,離現在已有八十一年,許多人都記不清了,有的人甚至就不知道。但是,這《西洱河風土記》是曆史的見證,它可以給我們鼓氣。為什麽梁建方當年能做到的,我們不能做到?列位可能會想,我們兵少,隻不過三千人,劍南節度又不派兵,怎麽打啊。本官告訴列位,朝廷已令劍南節度調集蜀中兵將二萬人,前來討伐,近日已從成都出發,不日就可到達嶲州,剿滅叛蠻,指日可待!”

眾人聽到這裏,哄一下就議論開了,無不以為勝券在握。

張審素笑著等眾人議論夠了,就對各蠻酋縣令說:

“列位縣令,當今天子聖明,銳意經營四方,朝廷建立九個節度使和嶺南經略使,各自總管本區軍事,用以防禦吐蕃、突厥和契丹來犯,並且隨時準備鎮壓內部叛亂。前不久劍南節度使宋之悌大人還來巡視雲南,他對本官說,嶲州近年雖不負有直接經營洱河一帶的任務,但嶲州東接巴蜀,北臨吐蕃,南通姚州,戰略地位十分重要,是朝廷經營雲南的基地,也是雲南抵禦吐蕃的前哨,要做到萬無一失。嶲州北部,農桑遍野,牛羊成群,南部則廣有鹽鐵,雖非富庶之地,卻也算是自足之鄉,但是境內江河縱深,山雄嶺峻,部落林立,稍一不慎,就會引發事端,要本官加倍重視。本官很以宋大人指示為然,正欲減輕各縣貢賦,卻不料昆明和鹽城就反叛了。現在,本官對列位鄭重宣布,各縣今明兩年貢賦,一律減半。列位回縣以後,向所有僚屬和百姓宣傳,要各部安定下來,不要跟著昆明、鹽城那些叛蠻作亂。列位要記取當年鬆外、雙舍的教訓,反叛朝廷沒有好結果。”

張審素這一番話,對於各酋長縣令,無疑是一粒定心丸,大家表示感激,並保證一定不參與昆明、鹽城鬧事。

而後,張審素又說:“本官要準備迎接劍南節度的軍隊,今天就不請列位吃酒了。等平息了叛亂之後,再請列位相聚痛飲。列位乘天色尚早,趕快返回各縣吧。”

於是,各酋長高高興興,紛紛上馬,向東西南北各返其縣。

 

待全部酋長走後,張審素召集嶲州府僚屬再次開會。

眾人剛坐下,司馬劉慧急切地問張審素:“都督,劍南節度發兵,怎麽大家一點都不知道?”

張審素向總管董元禮笑笑,對眾人說:“那不過是聲東擊西,真正的援兵在這裏——”隨即從懷中掏出一封書信,展開來,對眾官吏們說:“這是新繼位的沙壹州剌史羅皮閣的大軍將張羅疋的書信。信中說,皮羅閣已征得姚州都督黎渡遠的同意,願意派精兵二萬配合我軍作戰。張羅疋已於二月初八率軍北上,月底可達昆明縣、鹽城一帶西境。如果我軍西渡東滬河,向昆明、鹽城開進,則可東西夾擊,蕩平叛蠻……”

張審素話才說完,眾官吏們有的說:“原來如此。”有的說:“原來是為了瞞過蠻子。”有的稱好,有的暗自搖頭。

董元禮說:“有皮羅閣相助,叛蠻指日可滅。下官願率人馬,即日向昆明進發。”

張審素說:“張羅疋信中說,隻要我軍能牢牢吸引住叛蠻,不讓他們分散,他就可聚而殲之。如果叛蠻分散了,就難以收拾。本官以為很有道理。所以,我軍與叛蠻交戰,隻要佯敗而不要勝。”

董元禮及眾官吏也讚成這樣的戰術。

於是,張審素斷然說:“列位聽令:本督率嶲州全部兵馬,明日出征,討伐昆明、鹽城叛蠻。總管董元禮為前部先鋒,率一千人馬先行出發,將叛蠻向東引出;大軍隨後出發,到東滬河東岸住紮。待進一步與張羅疋聯係後,再確定決戰時間。各縣令、長即日回縣,保境安民。”

散會以後,司馬劉慧對張審素說:“大人,張羅疋的書信是否有詐?是不是先派人到姚州都督府問一問,然後再作決定。”

張審素曆來討厭這個多疑奸詐的司馬,對他沒有好臉嘴,此時一聽,有些冒火,沒好氣地說:“皮羅閣一門,自開國以來忠順朝廷,這是有口皆碑的,憑什麽無故懷疑!姚州都督黎渡遠也已來信,司馬不必懷疑。”

劉慧現著十分誠肯的模樣說:“在下擔心曠日持久,錢糧不濟。”

張審素說:“怎麽會曠日持久呢?張羅疋早已出發,隻怕現在就已渡過瀘水(金沙江),正北上呢。至於錢糧,用度不會太大,你倒是給本都督好好料理,不能出半點差錯。”

劉慧唯唯而退。

 

張審素回到家中,十四歲的次子張琇正在院裏練拳腳。張審素叫他來到身邊,對他說:“琇兒,為父明日要出征討叛蠻,或許要一個月才能回來。你生性好動不好靜,為父擔心你這一個月裏惹出點什麽事來。”

張琇一聽,大喜,說:“父親要討叛蠻,正好帶孩兒去見識見識。孩兒學了這些武藝,也好顯一顯手身,為朝廷立功。”

張審素說:“為父盼你好好讀書,像你兄長一樣,到國子學學習,你卻成天耍拳弄棒,辜負了為父的希望啊。還說什麽為朝廷立功。”

張琇拉著父親的衣袖,央求道:“這可是個立功的好機會啊,父親就給孩兒一個機會嘛。”

說話間,張審素的夫人史氏到來,拉開了張琇的手,說:“孩子啊,這打仗可不是玩鬧,你父親這一兩個月急得寢食不安,你不要再讓他操心啦。”

張琇依然不聽,撒嬌要去。張審素隻得厲聲說:“國有國法,家有家規,難道一個小孩子也可以隨便到軍中充將士嗎!你仔細聽好,為父出門期間,不準你出家門半步。若有違反,定要重責!”說完,轉身走了。

張琇吐了吐舌頭,作了個鬼臉。

 

張羅疋率二萬人馬,自白崖出發,一直北上,經波州(祥雲)、越析州(賓川),渡過瀘水(金沙江),又經程海,再向北急行軍,於二月底到達昆明縣以西百十裏的鹽塘縣。

頭一天,張羅疋接到嶲州都督張審素的書信,信中說嶲州軍已於二月二十三日出發,前鋒董元禮軍一千人大約在二十六日可以接近昆明縣城,後軍將紮於東滬河東岸。董元禮負責把昆明、鹽城的叛蠻吸引向東。並約定三月八日兩軍於東滬河西岸夾擊叛蠻。

鹽塘縣令曾參加過張審素前不久召開的軍事會議,一聽南詔的隊伍到來,立即運著糧草,到張羅疋軍中犒勞。

張羅疋的鄉兵,原是按規定各人自帶糧草、武器和戰馬,經過近二十天的行軍,糧草已近用完,按慣例,這種時候就要到百姓家擄掠,正好鹽塘縣令給了補給,鄉兵們也就用不著四處擄掠,可以好好休息一番了,而鹽塘的百姓也因此避免了一場劫難。

張羅疋根據嶲州都督來信所約,在帳中召開會議。他把原來自己所領的後軍改為前軍,把趙龍細利的前軍改作後軍,並要求各軍將,占領了昆明和鹽城以後,留下兩千人專事擄掠財物,掠完之後立即運回白崖,其餘任何軍將、鄉兵,不得擄掠,而要馬不停蹄向東追擊叛蠻。等得勝回師之後,再把所掠財物按功行賞。

張羅疋又告訴大家,昆明縣和鹽城,因為廣有鹽、鐵,十分富足,隻因官府壓榨太甚,所以蠻民反叛。現蠻民反叛已有數月,官府財物大概早已被洗劫,所以這次擄掠,無論官府民間,一概拿走。凡稍有反抗者,無論男女老幼,格殺勿論。

次日一早,張羅疋揮師東進。

這些人馬,因為前麵有巨大財物的引力,又因全是騎兵,所以進軍神速,兩天內就到達昆明、鹽城郊外。

探馬來報,兩城叛蠻已被董元禮軍吸引出城,向東而去,城中隻留下老弱婦幼。

按事先布暑,張羅疋率大軍繼續東進,留下年輕軍將段君利率兩千鄉兵大肆擄掠。

 

三月初的東滬河,河水湛藍得顯出青黑色,兩岸石壁上,杜鵑花如火如荼,正午的陽光把一些水麵上的波浪照得如爛銀一樣眩人眼目,仔細一看,原來波浪下是一條條大魚,一兩丈長,頭特別大,遠遠看去,尤如戴著個鐵釜一般。

張審素的大軍,住紮在河東岸,已經等了幾天了。現在,幾個年輕的士兵正在一條小木船上捕一條大魚。一支矛剌中魚的脊背,大魚的身子帶著矛沉下水去,過一會就在下遊飄浮起來。士兵們笑鬧著,用槳劃著船衝向下遊,再次以矛剌魚。魚又被剌中了,可這次沒等它沉下去,就被兩個跳下水去的士兵摳住了腮,逃不掉了。大魚掙紮,激起白浪,把小船掀翻了。

就在此時,聽到陣陣馬蹄聲和人的呐喊。

董元禮派人來向張審素報告:叛蠻已全被引出,不時就到河西岸。

張審素沉著地問:“叛蠻有多少人馬?”

回答說:“約兩萬多。”

張審素說:“這麽多?不可能吧。”

回答:“不太清楚,不過滿山遍野都是。少說也有一萬多。”

張審素說:“好吧,傳令:董元禮所部全數乘船過河到東岸來。”

數十條小船穿梭往來,下午時分,董元禮所部一千人馬渡過東滬河。

 

太陽偏西時,叛蠻的先頭騎軍呼叫著來到河西岸,望著深藍的江水沒了辦法。

天黑了,叛蠻的步軍也到達河岸。兩軍隔河相峙,隻見西岸的山林中、草地上,火光無數,隱約看得出來是正在架石做飯。

星光下,張審素和董元禮等軍士在高岡上眺望。張審素說:“如果這時節張羅疋的隊伍趕到,一陣猛攻,叛蠻就成河中之魚了。”

董元禮說:“明日就是約定夾擊的日子,不知張羅疋能不能趕到?”

張審素說:“聽說張羅疋是沙壹州老剌史晟羅皮的義子,算是皮羅閣的義弟。此人義勇雙全,料想不會失期。”

董元禮說:“如果明天他能到達,那就不難消滅叛蠻。隻怕今晚叛蠻用藤蘿過河偷襲,暗夜中難以防備。”

張審素說:“這一點本官早就考慮過,已經準備了強弓硬弩,一有動靜,立即發射。到了天明,就好辦了。”

說話間,河風從西北麵吹來,使人感到陣陣寒意,張審素和眾將士各回其營。

深夜,張審素果然聽見河岸傳來呐喊聲。一親兵來報:叛蠻從上遊下水,抱著木頭遊過來,由於人數太多,官軍弓箭手不夠,少數叛蠻已經登岸。

張審素出了營帳,走向河岸,黑暗中,隻聽叛蠻呼嘯聲越來越大,其間夾雜著刀劍撞擊聲、弓弩發射聲,以及對岸的馬嘶聲。張審素吃了一驚,腳下拌著個石頭,身子一歪,險些跌倒。

董元禮和幾個軍官打著火把,找到張審素,見麵就問:“都督,叛蠻人數太多,弓箭手抵擋不住。怎麽辦?”有的軍官問:“是不是撤退?”

張審素定了定神,說:“鎮定!撤退已經來不及了。現在隻有拚死向前。大丈夫戰死沙場,馬革裹屍。”說完,腰間掣出佩劍,厲聲喝道:“傳令:敢退者,殺!”

於是,“敢退者,殺”的將令,由許多人在黑暗中由近處直傳到遠方,黑乎乎的河穀間,隻聽到“殺……殺……殺……”的回音。

戰鬥十分慘烈。一批又一批從黑暗的河流中冒出的叛蠻潮水般湧上來,官軍和叛蠻都十分凶狠,白刃格鬥,內見人紛紛倒地。

河風猛烈地刮過來,幾乎吹倒張審素和他周圍的親兵,營帳也被刮得象要飛起來。

張審素在黑暗中睜大眼睛看,天宇的星辰和對岸的火光聯成一片,幾乎分辨不出來哪是火光,哪是星辰。他仰天而歎:“不意叛蠻如此勇猛,審素無能,唯有一片忠心報國啦!”

就在此時,他似乎發覺對岸的火光有些異樣,而親兵卻叫喚道:“起火啦,叛蠻那邊起火啦!”

的確,對岸的山林起了大火,看得出來是由於風的鼓動,那火非常迅速地自西向東席卷而來。火光中,無數叛蠻和馬匹東竄西逃,象著了火的朽木上的蟻群。

張審素叫道:“天助我也!那是叛蠻煮飯的火燒了自己。”

年輕的親兵們喜歡得又跳又叫:“哦哦,叛蠻那邊起火嘍,叛蠻那邊起火嘍……”

又是一陣猛烈的大風,把西岸燒成一片火海。

火光照亮河流,照亮東岸。隻見東岸屍橫遍野,刀槍零落;河中許多木頭相互撞擊,抱著木頭的叛蠻不知所措,無可奈何地順水飄流。

張審素大聲說:“傳令:反擊!一定要殺光上岸的叛蠻!”

於是,整個形勢起了變化。許多叛蠻紛紛跳下河裏,被水衝走。

 

拂曉,東方泛出魚肚白,遠處傳來隱約的雞鳴。

西岸的山林和坡地上,一些殘火還掙紮著發出微弱的光,青煙被弱下來的風吹散著,飄向遼遠的天際。

張審素仍然站在一個石崗上,周圍是一群身上帶血臉上帶傷的將士。他們的表情似乎有些茫然,既不悲也不喜,好象是一座被風雨剝蝕過的石雕。

他們望著東滬河西岸,心想為什麽老天爺竟然會降那麽一場大火給這些倒黴的叛蠻。

 

注釋:

①、

 

②、詔:洱海周邊的土語,謂王為詔。

③、內算官:相當於唐製的中書令,掌機密文書。

④、

 

⑤、兵曹陰陽:又稱軍曹長,主陰陽占候。

⑥、鄉兵:南詔實行鄉兵製,即百姓平時務農,戰時為兵。

⑦、六十:洱海周邊一些部落,以六為吉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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