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南文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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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哀牢山

(2007-07-04 05:17:48) 下一個

  • 重返哀牢山
    雲南省中南部的哀牢山是雲嶺南延分支之一,山勢綿延數百裏,其間一座高峰海拔三千米,那裏植被低矮,小灌木下的土層常年結冰,灌木的紫藍色花叢中有一塊天然的方形大石,石上放著一個盛了骨灰的密封了的瓦罐,瓦罐底部有一個據說是供死者靈魂出入的小孔。沒人知道瓦罐裏的骨灰是誰的,甚至不知道這瓦罐是誰於何年何月放置的。

  • 斜陽下,一輛雲E牌號的中巴汽車在一片鬆林間停下,從車上下來一個四十來歲穿製服的男人,他不斷地接著從車門傳出來的大包小包,放在路邊,一會兒就堆了一大堆。在此期間,一個年近三十的女人扶著一個男人也下了車,被扶的男人看上去約五十來歲,身體相當虛弱。
    年輕的司機打了許多倒檔,壓斷了一些小樹,終於把汽車掉過頭,從原路開下山去,車後留下的黃塵在異常清新的空氣中飛舞。
    虛弱的男人久久地看著那些黃塵,直到它們消散。他好像對此有無限的感慨,但沒說什麽。
    三人離開黃土路,沿小道進入叢林,不久就找到一片林子稀疏的平地,在那裏支起兩個帆布帳篷。
    那個當傭工的男人做好飯菜的時候,即將沉落的太陽一時間像熔化的金子一樣,在大江對麵的山頂上發出耀眼的光芒,把西邊天空中幾片寂寞的白雲染得像深秋的楓葉一樣如火如荼,而太陽照不到的大江峽穀已然沉入薄暮,隻見飛鳥投林,蝙蝠上下。
    “春霞,把酒拿出來。我今天無論如何也要喝兩杯。你看這景色多漂亮。”虛弱的男人打起精神對女人說。
    “秋雲,你好久沒喝酒了,不過我覺得今天你可以喝一點,你今天的精神很不錯。我陪你喝一點,隻能喝一點點。還是要聽醫生的話哦。”女人說。
    尚秋雲看著女人滿月般的臉龐,看著她高聳然而未哺育過的乳房,心裏又湧起一陣自責。他想要說什麽,但沒能說出口,隻是把目光從她身上移開,去看那個張著黑洞的帳篷。
    “你又在想那些事了。別老想著那些事了。你最好是看風景,喝一點點酒,秋雲。”艾春霞說。
    男傭把菜放置在青鬆毛輔成的桌麵上,又拿來一瓶茅台酒和兩個青瓷酒杯。春霞叫男傭再拿一個酒杯,說今天大家一起喝。於是男傭又拿了一個,盛滿了,在各人麵前放一杯。
    茅台酒的醇香、鬆毛的清香,以及周圍野壩子濃烈的香氣混合起來,把人刺激得很興奮,當月亮出來時,三人已經喝了半瓶酒。
    “這野壩子棵的香氣,最能勾起人的記憶。”尚秋雲說:“在我們村子周圍,這東西多極了。連墊牛廄也用這東西。人住在牛廄上層,那叫麵樓,在麵樓裏,夜間能聞到一陣陣野壩子棵和新鮮牛糞混合的溫熱的芳香。你們想不到吧。”
    “如今有廠家把野壩子棵製作成飲料,像茶葉一樣出售,外省人還當作神奇的土特產品爭相購買呢。”艾春霞說。
    “哀牢山是個植物王國,我從前在這山裏見過不知多少花草樹木,連名目也叫不上來。”尚秋雲說。
    “說不定這次能訪到一種神奇的草藥,把你的病治好。”艾春霞說。
    “果真如此,那再好不過了。可是我總覺得我的病是治不好了。”尚秋雲說。
    “秋雲,你對自己的病應該有信心。千萬不能放棄,無論如何不能放棄。我們總該要想辦法。我們不能再喝了。月亮都升得好高了。”艾春霞說。
    男傭停了杯,起身到帳篷後邊拿了些早已準備好的枯樹枝過來加添在火堆上,不一會兒,金黃的火苗沿著枯枝竄上來,重新把周圍照亮。
    “月光如水,篝火閃動,青山如黛。這景色是久違了。算來我離開這樣的景色,已有二十五年啦,四分之一世紀。”尚秋雲感慨道。
    “那時你幾歲?”
    “二十一。”
    “要是我沒記錯的話,你插隊到這裏前後三年差兩個月。”
    “是的。一九六九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到公社,學習一周,過完新年,也就是七零年一月五日到小隊,從此開始自食其力。那年正好十八歲,符合憲法規定的成人年齡。”
    “等我想想,你所在的小隊叫什麽名字來著,好像叫小火塘。是吧?”
    “那不是小隊的名字,是村名,隻有七戶人家,因此和下方的麻栗樹村、再下方的水東瓜村合為一個生產小隊。”
    “火塘是個溫暖的名稱。尤其在山裏更能體會。”
    “你這個女人不算傻。”尚秋雲笑了。
    “在你眼中,不算傻的人就是絕頂聰明的了。但是我寧願傻些。”
    “你寧願做傻瓜?”
    “《紅樓夢》裏有首詩,叫什麽來著——《聰明誤》,是吧?隻有聰明人才誤身。所以我不願做聰明人。”
    “聽得出你的譏諷。”
    “誰譏諷你啦。我隻不過勸你少鑽牛角尖,少多愁善感,和我們這些傻瓜縮短點距離。我讀過一個外國哲學家的書,他說傻瓜不懂得什麽是幸福,但傻瓜是幸福者。聰明人懂得什麽是幸福,但聰明人不幸福。從古到今,中國人到處掛福字,那全是為傻瓜祝賀,跟聰明人沒有關係。”
    女人的話,說得三人大笑。
    秋月照著哀牢山,空中萬裏無雲,四周寧靜極了,於是先前聽不見的大江的濤聲此際隱隱地越來越響起來,像一首低沉的交響樂,把整江山圖景烘托得沉鬱悲壯。遠處傳來一陣猿的長嘯,頓時使人察覺到深山月夜的寂寞寒冷,於是尚秋雲飲過最後一口酒,由女人攙扶著離開鬆毛席,趔趄著進入一個帳篷睡下。
  • 起先,尚秋雲感覺到毛毯下麵厚厚的幹鬆毛的鬆軟舒服,感覺到身邊妻子肌膚的豐腴滑潤,但一會兒他就進入夢鄉了。
    他夢見自己躺在梯田尺把寬的田埂上,下方的禾苗在六月的陽光下發出鮮明的讓人感到爽快的綠色。那是他插隊以來參加的第一次薅秧。在中午休息的時候,他和幾個村裏的小夥子在田埂上居然就那麽呼呼大睡,管不著頭頂上的太陽光多麽強烈。他被一陣村姑的笑聲吵醒,睜眼看,原來是幾個姑娘蹲在近旁,用小石子衝一個睡覺的小夥子的褲襠,不知小夥子是假裝不知,還是真的睡著了,及至他的東西跳動起來頂起褲襠時,近旁的姑娘們和坐在遠處樹陰下納鞋底的婦女們都嘩一聲大笑起來。他當時覺得那笑聲和山間的澗水一樣清朗單純,與城裏人那種包含各種複雜情感的笑聲大異其趣。
    他又夢見那個綽號叫紫馬的男知青一個人來火塘村看望他時,一群村裏的姑娘婦女與紫馬比賽摔跤的情景。那時紫馬擺擺手,不屑一顧地說你們一齊上來也不在話下,於是一群女人轟一聲上前,抓衣扯褲,幾番混戰,把紫馬按倒在草叢中,一兩個正值哺乳期的婦女撩開衣襟,扯出乳房,對準紫馬的眼耳口鼻大肆擠奶,噴射得紫馬滿頭滿臉乳汁淋漓,眼睛也睜不開。後來終於掙起來,越過幾道丈把高的田埂,企圖脫逃。然而婦女們歡笑著窮追不舍,四麵合圍,又抓住紫馬,把他褲子扯下,想把早已準備好的渾身勾剌的蒼耳子揉進紫馬腿間的茅草裏,卻不防紫馬長褲之內還有內褲,於是頓了一下手,被紫馬給乘機逃脫了。
    山裏人以性取樂,這讓尚秋雲在結婚之後才感到羨慕。他在結婚之後發覺自己有相當嚴重的性功能障礙,以至於多年不能生育,並導致妻子和他離婚。這麽著,他常常在白天想起上麵這兩件早年不以為然的事情,而在夜裏也多次夢見。他知道,在他插隊期間,他也和那小夥子一樣健康而敏感,一有風吹草動,兄弟就會跳起來,弄得人麵紅耳赤。但後來回城後就不行了,使得他的大半生遭受折磨。
    似夢非夢地,那些往事像水彩畫一樣浮現在尚秋雲眼前。
    德蘭的眼睛很大,眼珠很黑,像兩顆剛出殼的黑苦楝子。那是在他剛進村子,第一次看見德蘭時就留下的印像,非常深刻。
    那時德蘭十六歲,發育到她一生的頂峰時期,真的像一朵成熟的玫瑰,鮮豔芬芳,楚楚動人。他從沒料到在這樣的窮鄉僻壤居然會看到如此豔麗的姑娘。
    他是那樣地為之心動,然而德蘭並不特別睬他。
    他考慮到是不是由於自己的父親是右派,母親在父親入獄後又離了婚。經過長期觀察,他覺得小火塘村的每一個人都不知道他的家庭出身,或即使有人知道也不當作回事。於是他對小火塘的全體村民非常感激。在此後的多年裏,他一直認為小火塘村的人是世上最有人性的人。他斷定德蘭不特別睬他並不是因為他糟糕的家庭出身。
    有些時候,他為德蘭的不特別睬他而有些沮喪。他檢察自己,認為自己是一個相當聰明的人,稍嫌不足的是有點文弱。於是他羨慕紫馬的強壯,猜測姑娘婦女們與紫馬打鬧是因為紫馬的強壯激起她們的熱情。然而在幹了一年的農活以後,當他的體重增加了十公斤,渾身的肌肉也一包一包地鼓起來的時候,德蘭對他仍然是那樣地不即不離,好像她對這個村裏唯一的一個來自城裏的讀過書的人沒有什麽特別的興趣,這和其他的姑娘婦女的態度完全不同。
    在那間下麵關牛上麵住人的麵樓上,他有過若幹不眠之夜。推開窗子,有時是麵對山月,有時是麵對星空,有時是麵對閃電……多少夜裏,他回憶著白天見到的德蘭的形像,那長發,那豐乳,那渾圓的臀部,而尤其是那迷人的眼光。他越想德蘭,就越覺得德蘭神秘莫測,似乎比哲學家還要高深。
    德蘭的高深莫測不斷吸引尚秋雲進入一種接近瘋狂的追求心態。然而盡管他借一切機會與德蘭接近,和她一起幹活,給她和姑娘婦女們講故事,到德蘭家裏坐,等等,看來都無濟於事。有一回,他大著膽子,然而又用開玩笑的方式向德蘭說:“嫁給我吧,德蘭。”德蘭卻抿著嘴笑,走開了。
    在插隊兩年之後,他對德蘭絕望了。
  • 吃早餐的時候,艾春霞吩咐男傭到附近村裏雇傭六名男勞力,並要他們製作兩付滑竿。男傭聽命而去。
    吃過中飯,尚秋雲和艾春霞分別坐上滑竿,由村裏雇來的四名男勞力抬著,其餘的人背著行李,迤儷沿山道向小火塘進發。
    有的地方,山路陡峭,爬坡時,坐在滑竿上的人被抬得腳比頭高,下坡時,又幾乎直立在滑竿上。於是不斷傳來艾春霞帶著愉快心情的驚叫或嘻笑,使整個途程變得格外生動活潑,使尚秋雲感到很愜意。
    尚秋雲越來越喜愛他這第二任老婆。她在五年前自願嫁給他。那時,他因為自己有病,不想再婚,可是即使是帶病之軀也抵擋不住艾春霞的青春魅力。更因為艾春霞對他說:“我不是看上你有錢,而是看上你有書生氣質。我愛書生氣質的人。”他對她的前一句話不太相信,但卻為後一句話大為感動。這麽著,他同意了。
    艾春霞的前夫是一個本地小官吏,據她說他虛偽貪婪,粗俗難耐,所以他們分道揚鑣。
    艾春霞在大學裏學的是化學專業,但她沒有興趣,一年後回家打算重新參加高考,另擇專業,但卻因那小官吏死乞百賴求婚,以至於放棄學業,與他成婚。他們沒有兒女,她嫁給尚秋雲,毫無拖累。
    艾春霞沒有大學文憑,但愛讀書,彈得一手好琵琶,這使尚秋雲十分開心。對尚秋雲所開設的三個餐館,她還不時提出些藝術性建議,以至於使本地的教授名流、有文化的官員常來光顧,生意更加興旺。
    最使尚秋雲感動的是她並不因為他的性功能障礙而抱怨他,這與他的前妻截然不同;自然地,這又使尚秋雲感到愧對於她。
    傍晚時分,在一行人將近到達小火塘的時候,尚秋雲叫大夥停下來就地宿營。這命令叫人大惑不解,男傭和勞力們全都睜大了眼睛望著尚秋雲。
    艾春霞從放下的滑竿上走下來,迅速思索丈夫的意圖,一麵對勞力們說:“天氣很好,露宿也不會很冷的。你們到周圍多拾些柴火。”又對男傭說:“李師傅,你把白酒拿出來,吃晚飯時讓他們每人喝一瓶。”於是大夥分頭行事去了。
    宿營地在小火塘村對麵,中間隔著一條小河,由於位置較高,可以府視小火塘而把一切盡收眼底。
    艾春霞幫著李師傅支好帳篷,而後向尚秋雲所站的那個小嶺崗走去。
    她看見尚秋雲扶著鬆樹,站在一片青草中,聚精會神觀看小火塘。
    晚風輕拂著他潔白的襯衣,吹拂著他稀疏的略帶花白的頭發。她看到尚秋雲非常明顯的哀傷表情。
    順著丈夫的目光,艾春霞向斜下方俯視,於是第一眼看到尚秋雲多次給她描述過的小火塘村。
    高山像一道青蔥的牆壁,非常陡峭。山凹呈現一片灰色,那是村子裏十多間苫片房的色調。房子之間由彎曲的小道相連。小道上下有些土紅的場地、碧綠的菜畦。村子上麵飄浮著一片幾乎看不見的淡青色的飲煙。村子左右和上方,申展出許多毛毛小路,像植物的須根一樣通向附近的山林。牛羊從一些小路上走回村子,鈴子發出的清脆聲音在靜穆的群山中顯得非常純淨。
    艾春霞知道,雖然這樣的畫圖在哀牢山裏隨處可見,但眼下這一幅對於那個正在聚精會神觀看它的人來說,意義非同一般。也許他能看到艾春霞所不能看到的許多東西,看到那裏的男女老少,看到他們之間的關係,看到他們的心靈。
    陽光從青蔥牆壁的最高處消退,薄暮降臨,可以看見從苫片房的縫隙裏透出的點點火光。
    所有的勞力和男傭在下麵仰看著那個發呆的小老頭。男傭走上嶺崗,低聲對主婦說:“快一小時了,董事長沒動一下。我們不能讓他著涼。”
    “哎呀!真是的,你看他流清鼻涕啦。我真傻,竟忘了這一層。”艾春霞說著,上前扶住丈夫,但見他涕淚交流,渾身冰涼。
    男傭和艾春霞用力扶著,把尚秋雲一步步扶下嶺崗,扶進帳篷睡進被窩,又找感冒藥給他服下。
    帳篷外麵早已燃起火堆。艾春霞讓勞力們吃飯吃酒,並吩咐李師傅當即付給他們雙份工錢。
    夜裏,勞力們圍著火堆,躺在他們隨身自帶的蓑衣上沉入夢鄉。
  • 此時,在感冒發燒的尚秋雲的腦海裏,呈現出無數雜亂無章的往事。他把全部衣服和褲子蓋在薄薄的棉被上,又用褲帶把棉被包著腳紮起來,但仍然很冷。那是在中學的宿舍裏。一雙裹過的小足,前麵申出一個大腳趾,後麵的四個腳趾彎曲在腳底板的肉裏。那是奶奶的足,是用長長的黑帶子裹成的。他和奶奶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到勞改隊看望父親,當奶奶把一條大重九香煙遞給父親時,奶奶的手顫抖得很利害,但奶奶沒有哭。母親出走那天,她蹲身抱著他,把淚水流在他的頭發裏。奶奶也流淚了,她對兒媳說,你走吧,我會把孫子領大。德蘭沒有奶奶,她的爺爺從前是一個畢麽,現在不能操此業了,但在村裏給新來的知青修理麵樓的時候,村裏仍然請老畢麽來念了一段經文。麵樓裏蒼蠅成群,但他用毛筆在一張金沙江香煙殼的背麵寫下普希金的詩《寄西伯利亞》貼在床頭的板壁上。他向麵樓的縫隙衝尿時,看見爭相吃尿的牛嘴和牛鼻子多麽光亮澤潤,他知道牲口們需要鹽份。禾苗齊腰深,人蹲下去薅秧就互相看不見,然而他聽見唰唰的衝水聲,那是一個剛講完笑話的婦女在就近的禾苗裏撒尿,她們寬大的褲管可以拉起來別進腰間,撒起尿來很方便。他知道這些婦女是用這聲響跟他開玩笑,讓他浮想翩翩。德蘭的褲管也一樣很大,遠看像條黑裙子。但她穿著自做的布鞋,鞋麵上繡著馬纓花,非常紅豔,而不像別的婦女那樣赤著腳,這使她看起來有些與眾不同。德蘭的哥哥是個天生的青光瞎,他一生沒見過這個世界,但他好像有神奇的感官,能憑著一根木棍在山間小道行走。他甚至還能放牛,但沒有一個女人願意嫁給他。德蘭不是睜眼瞎,她念過初小,能識漢字,能做加減乘除,還跟他爺爺,那個老畢麽學得些彝文,說她是山裏最有學問的姑娘,一點也不誇張。這使他對她刮目相看,也使他墜入情網,並使他不敢輕舉妄動。雖然不敢輕舉妄動,但他的神思卻日夜跟隨著德蘭。他能記住接近德蘭時聞到的她的體味,記往德蘭在舂穀子時稍微與眾不同的嘿嘿聲,最記得的自然是有一次在澗邊見到的她那初浴過的胴體。他常想為什麽德蘭不經常到澗裏洗澡,而僅僅隻有一次。但是在另一個澗邊,他觸到了她的身體,並向她深處釋放了液體。他永遠不能理解為什麽那夜他居然會那樣膽大包天。他隻記得那時德蘭並不反抗,與他想像中的情形大不相同。仔細回憶,似乎是天公有意作美。那回他們到深山種蕎,在澗邊搭起幾個窩棚。他觀察到德蘭自己搭了一個,而並不與別的婦女合住。星光下,火堆放出深紅的光,他半醒半睡間聽到豹子的叫聲,這叫聲使他的血一下子沸騰起來。他翻起身,光著腳溜出自己的窩棚,淌過澗水,徑直朝那個神思所寄的窩棚竄去,直到天快亮時才回到自己的窩棚。第二天,他明顯感到自己的感覺有了巨大變化:所看見的每一女人似乎都是胴體;她們不再神秘。他在心裏說,我成人了,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啦。然而當離開小火塘回城以後,他就再沒能舉起他的武器了。這是為什麽?是老畢麽施展法術,還是受到老天爺的報應?
  • 山風吹進剛揭起門簾的帳篷,把尚秋雲給吹醒了。
    艾春霞進入帳篷,見男人躺在被窩裏出神,欣慰地說:“老天爺,你總算醒過來了。把我給嚇死了。你一夜講糊話,有時候雙手朝空中亂抓。給你灌藥你也不知道。”
    “你聽見我說些什麽糊話?”
    “一下叫奶奶,一下叫爸爸,一下叫德蘭、德竺、德蘭,就數德蘭叫得多。要是德蘭有知,也應該聽到囉。”艾春霞笑說。
    “什麽?‘德蘭有知’是什麽意思?難道你感覺德蘭已不在人世?”尚秋雲從被窩裏一翻身坐起來問。
    “哦……對不起,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說要是德蘭有第六感官的話,就能感知。”
    “不管怎麽說,你這話叫人心驚肉跳。”
    “是麽?”
    “實在說,我真的不敢進村。怕就怕聽到這個死字。”
    “不會的。根據你往日的描述,德蘭是個堅強的女人。她一定還活著,並且生活得不錯。”
    “但我還是不敢進村。”
    “你不敢進村誰進村?這麽著吧,讓我和李師傅先進村,把一切打聽清楚,然後給你帶回好消息。”
    “這是個好主意。”
    於是,艾春霞向勞力們安排了怎樣照看董事長之後,帶著男傭走下坡去。
  • 尚秋雲感到一陣劇烈的心動過速,就叫勞力端來一杯水,服下些丹參片,在一株香樟樹的濃陰下休息。
    丹參片裏的冰片很快發揮鎮靜作用,使尚秋雲的心跳逐漸平緩下來。但是強烈的思緒使他不能平靜,他叫勞力從一個包裏找出香煙,燃一支抽起來。
    由於身患多種疾病,他隻好聽從醫生的勸告,在近年來基本戒了煙,但每當心事沉重時,仍然離不開這東西。
    看著冉冉升起的煙流,他想起即將離開小火塘那個晚上,他足足抽了兩盒經濟煙。那時嘴裏又苦又澀。他永遠也不能忘記那強烈的苦澀滋味。
    那一夜,在麵樓裏,他向德蘭告別,但是德蘭說她已經懷孕了。當時他腦子裏轟的一聲,一時間連眼前的煤油燈光也暗淡了。待他恢複神智之後,他暗暗回憶自從澗邊窩棚那次以後他倆進行的次數,然後覺得自己無法推卸責任。他向德蘭解釋,一是因為招工的機會絕對不能放過,二是因為他的老奶奶需要他回城照顧。他再三向德蘭保證,待他工作穩定之後,就把她接到城裏一同過日子。但是德蘭哭了。他不知道德蘭怎樣想,因為她隻是流淚而不講話。煤油點完了,他們就那樣坐在黑暗裏。往日的熱情開始消褪。他的手腳和臉麵十分冰涼。他在內心體會著自己的殘忍,並一再告戒自己要堅持。他知道這樣做會傷害德蘭,但他又用自己被別人傷害來作理由,於是多少有些心安理得了。
    次日一早,村裏人聚到麵樓外來向這個接受再教育近三年的知識青年告別,並有一個夥子準備為他背行李。當他打開麵樓的木門打算邁出去的時候,卻被德蘭橫身攔住了。麵樓外的男女老少一齊投來疑惑的目光,此時,村子十分安靜,甚至聽不到牛羊雞犬的叫聲。當時他有一個非常明確的感覺:他所麵對的不僅僅是一個德蘭,而是德蘭所在的整個村子的人們,他要離開小火塘,就必須首先在全村人的思想防線上打通道路。於是他開口了,說出那句刻骨銘心的語言:鄉親們,德蘭是我老婆。我向她保證,也向你們保證,我一定回來接她。他聽到人群發出一陣讚歎,並意識到他們的思想防線已被打通,於是他抱起德蘭,走出麵樓,沿著小道,穿過土場和菜畦,直把德蘭抱回她家。隨後,他留下他所有的鋪蓋用具和當年結算的全部工分值共二十八元錢給德蘭,空手一人離開村莊。
  • 中午時分,艾春霞和李師傅回來了,向尚秋雲講述進村後的有關情形。艾春霞說,村裏當年知情的老人都死了,記得當年事情的人很少,講起來也很模糊、淡漠,好像隔了千百年似的。德蘭生下一個男孩,後來嫁到很遠的山裏去了。德蘭的爺爺早已過世,他的畢麽事業由德蘭的瞎眼哥哥繼承。德蘭的孩子早已成人,娶了媳婦,有一個女兒。
    尚秋雲問:“那孩子,你們見到了?”
    “沒見到。他跟他瞎眼舅舅學畢麽術,前兩天到別的村子幫人念經去了。”艾春霞回答。
    “德蘭嫁到什麽地方沒問嗎?”尚秋雲問。
    “這個問題我當然是仔細問啦,但她哥哥總說是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我想他是瞎子,可能記不得地名。”
    “你沒問其他村民?”
    “當然問過啦,但沒人能說得清。他們的記憶力實在是很有限。”
    尚秋雲無奈,但卻感到心頭壓著的那個石頭被搬開了一點。“村裏人都忘記啦。我原以為他們會永遠記住的。”他自言自語,舒了口長氣。
    尚秋雲思考一會,決定自己單獨進村,把餘下的情況弄清楚,但是艾春霞不同意,她說她擔心他病弱的身體,一定要與他同行。尚秋雲說他現在感覺好一些了,他能支持住,於是一個人走下山去。
    他沿著山坡往下走,到小河邊弓身掬了一捧水喝下去,而後走過獨木橋,爬坡,穿過梯田中的小道進入村子。在這一過程中,他所看到觸到的一草一木無不喚起他當年的感覺和記憶,這些感覺和記憶像月亮照著花椒樹一樣,既美又辛辣。
    生人來臨,群狗爭吠,這種情景他非常熟悉。孩子們睜大眼睛直視生人,這也熟悉。然而當他認出幾個當年的小夥子而他們老長時間想不起他來的情景,他卻是第一回碰到。真是不可思議,為什麽他們在我腦海裏那樣清晰而我在他們記憶裏卻是如此模糊?
    雖然增加了幾戶人家,但很快他就找到德蘭家。基本上還是原先的格局:沒有院牆,丈高的石階上立著一幢三間相連的苫片房,兩邊是牛廄、羊廄、雞廄,場院剛打掃過,但還留有濃濃的牛羊糞便氣息。房簷下,一個打著白包頭的年輕婦女正在用木棒舂穀子,旁邊一個三四歲的女孩在地上爬著玩,一隻栓在柱腳的大黑狗居然不吠。
    那婦女見生人到來,就停了舂兌。大概因為早上艾春霞曾經造訪過,所以這女人有所準備,笑著迎來,連連說:“裏頭坐。”當尚秋雲走上石階,進房,而那女人給他端來一個小矮凳時,他發現女人右腕上帶著一支發亮的紅銅鐲子。他覺得那鐲子就是當年他送給德蘭的那支,於是他立即產生一種不祥之兆。
    德蘭的瞎眼哥哥就坐在屋裏,他在那裏整理他那些畢麽用具,當聽見生人進屋後,他的看不見東西的眼珠在眼眶裏轉動著,顯然他在思考判斷。
    “大哥。我是尚秋雲。”他開門見山地說。
    他看見德蘭的哥哥聽到這話後,仿佛有一個暗流衝上他的麵部,嘴角有些顫動,眼珠大幅度轉動起來。他長長地“啊”了一聲,說:“你總算回來啦!”
    “是的,我回來了。”尚秋雲說不出別的話來。
    “多少年啦。”瞎眼畢麽說。
    尚秋雲聽不出來這是疑問還是陳述。隻能說:“二十五年啦。”
    “你離開這裏那天雨下得好大。你還記得吧?”這句話把尚秋雲弄糊塗了。他記得那天並未下雨,但畢麽為什麽這樣說。是他記憶有誤,還是另有深意。尚秋雲一下子覺得眼前的瞎子不是個普通的山民,他的語調和內容都使人覺得好像很深奧。
    “是的,那天好像下雨了。”尚秋雲打算敷衍過去。
    畢麽眨眨眼,笑了,露出一口完整無損的白牙。於是,尚秋雲覺得自己的臉一下子燒起來。
    屋裏肅靜了一陣,而後畢麽說:“給客人上煙、茶。”聽得出來是在吩咐那婦女,而那婦女很快給尚秋雲送來茶水和香煙。
    尚秋雲感到畢麽具有不可抗拒的威嚴,不由自主地收攏那隻伸出去的腳。他暗想當年為什麽沒跟這瞎子聊聊,以至於對他如此不了解。又想,當年的德蘭也有些高深莫測的意味,難道他們兄妹都得力於畢麽的家庭傳承?
    好像過了很長時間,尚秋雲不見畢麽說話,隻得開口:“我這次回來,是要弄清德蘭的情況,看來隻有哥哥你才知道。”他把“哥哥”兩個字音叫得很清晰。
    “是麽?你弄清德蘭的情況又有什麽用呢?”
    “實在說,我很慚愧。我沒能兌現自己的承諾。我要向她請求原諒。”
    “為什麽不能兌現你的承諾?”
    “說來話長。當年我被招到一個條件很優越的工廠,但卻有三年學徒期。廠裏規定學徒期間不能結婚,甚至不能談戀愛,違者退回農村。這麽著,一拖就是三年。”
    “以後呢?”
    “以後嘛,我想爭取上大學,也就是想當工農兵學員,就不敢跟廠裏說我已有……已有老婆……要是說出來,他們會刨根問底,一路追蹤到這裏,那我這一輩子就完蛋了。你知道,那年代很注重這個。”
    “以後呢?”
    “以後嘛……你可能不知道,但德蘭知道,我家裏很困難,父親是右派,死在勞改隊,母親改嫁,奶奶把我領大……”
    “這些我聽德蘭說過。還聽說你奶奶叫你把德蘭和孩子接出去,但你沒聽進你奶奶的話。”
    “連這些你們也清楚?是的,是這樣。我很後悔當年沒聽奶奶的話。”
    “你奶奶的話是一個正常人的話。換一個正常人也能聽進這句話。你說是不是?”
    “是呀。我當年像著了魔,喪失了人性。真的我後來認為那是喪失了人性,連孩子也生不出來啦。我每天夜裏盜汗,白天心慌得厲害。一段時期心動過速,一段時期心動過緩。又是胃病,又是腎痰,以後是高血壓,接著是糖尿病。我知道我不久於人世了。由於這樣看問題,有一天我終於明白自己先前鑄成的大錯,所以才回來,向德蘭,向你,向全村人悔過。隻有這樣,我的良心才能平靜。”尚秋雲流著淚說這些話。
    “很好。你生病是因為你良心未泯、人性未泯。要是你不覺得有過錯,那就是禽獸之心了。人生病總有原因。除掉原因,病也就會好轉。你現在摸一摸你的腰板。如果兩邊腰板還有點熱氣,你就還有幾年陽壽。我從你的話音聽出你還應該有點陽壽。”
    “還真有一點熱氣。”尚秋雲摸過腰板,對畢麽回答。
    “那你可以走了。”畢麽閉上瞎眼。
    “我的孩子呢?德蘭呢?你要告訴我啊。”
    畢麽重新睜開眼,說:“德蘭到很遠的地方去了。但是她今天能聽到你的講話。因為我把她召喚到這屋裏啦。說白了,德蘭其實在你心中。”
    “你是說德蘭她已不在人世?”
    “你是個聰明人。這些事應該早就想到。”
    “無論如何,還是要請哥哥明確指示。”
    畢麽合上眼,不說話。
    “那我的兒子,我和德蘭的兒子呢。我要見到他啊,我是他父親,他有我的血脈。”
    畢麽重又睜開眼,用他那看不見東西的眼珠逼視著尚秋雲,說:“你的兒子麽,他是有你的血脈,但他沒有你的文化傳承。他已經繼承我的事業,畢麽的事業。他不能離開彝山。他離開彝山就等於死了。你這次來是想把他帶回城吧,想要他繼承你的家業吧。那不成。他的精神和你的精神不同。你們再也不能成為同路人。你失去了機會。請回吧。”
    “那麽,我給他一筆錢,請你轉給他。”
    “不必了。錢會使人著魔。你難道還沒覺悟。我,還有你從前的兒子,所操之業可以得到很多錢,但你看,我們仍然一貧如洗。”畢麽說過這些話,合上雙眼,靜靜打坐,再也不開腔。
    尚秋雲傻了。這是他做夢也沒想到的結局。他原以為十萬元錢多少能補救一下他以往的錯誤。但眼下他明白自己錯估德蘭一家人了。
    但是尚秋雲在離開德蘭家之前還是恢複了理智,他在逗孫女的時候偷偷把十萬元現鈔留在她身邊的小背籮裏。他覺得那個小背籮跟德蘭裝核桃那個一模一樣。
    那個婦女,也即他的兒媳說:“她老爹,吃完飯再走。”
    尚秋雲分明聽到“她老爹”三個字音,但卻知道不能留下了。他含淚向兒媳說:“我把心留下,把心留下。陪著德蘭,陪著你們。”
    此時,黑狗哼哼起來。它好像很通人性,希望留下這個可憐的小老頭。
  • 當夜,尚秋雲仍然睡在那個帆布帳篷裏,勞力們喝足了酒,圍著篝火跳腳,歌聲響亮,群山如醉。
    尚秋雲也喝了一些酒,於是很快進入夢鄉。
    在夢裏,他多年來第一次清晰地看到德蘭了。仍然像當年一樣,不折不扣的一朵紅玫瑰。他和她一起背包穀,一起薅秧,一起種蕎、一起背著稻穀到公社交公糧。他爬在樹上打核桃,而她則在下麵的草叢中一個個拾起來放進小背籮裏。當她弓身拾核桃時,他看見她腰間露出雪白的脊肉。他和她拉著手,走進那個刻骨銘心的山澗躺下了。四周是青蔥的草皮,中間的肌膚澤潤無比。他汗濕了,像匹奔騰的野馬……他在夢裏問自己:難道這是真的,是真的嗎……
    然而當他醒來時,他發覺身邊的女人原來是艾春霞,滿麵春風。
    她見他醒來,趕緊愉快地報告給他一個好消息:“昨夜,你恢複了,像你當年一樣。嘿!”
    “真的?”
    “真的。不騙你。”

    二〇〇六年八月七日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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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風中秋葉 回複 悄悄話 在美華讀到了罷了轉貼邊城的好文,特來祝賀好文並問候秀才!
邊城秀才 回複 悄悄話 精彩的評論.把我想說的話都給挑明了,謝謝.
邊城秀才
罷了 回複 悄悄話 這篇小說不由讓我想起了葉辛的小說《孽債》,想起那個悲慘的年代裏,成千上百萬遺失在彷徨之中一代知青的命運。

喜歡極了小說那種平實自然、淡定冷雋的文風;喜歡在娓娓而敘中顯出的厚重和凝練,那種質樸淡遠的語言,有著一種震撼感人心的力量。我突然有一種幻覺,我看到了少年的自己,那個鄉村裏的野孩子,坐在高高的穀堆上,聽秀才講那過去的故事。少年的眼裏噙滿了淚水,那淚水一定是從少年的心湖裏溢上來的。篝火照耀下的淚水清澈而晶瑩,清澈晶瑩的淚水順著少年瘦削的臉頰,像小溪般流淌而下。。。

春霞說:“我不是看上你有錢,而是看上你有書生氣質。我愛書生氣質的人。”那樸實純真的語言,那無怨無悔的執著,讓我的心田一次又一次地濕潤。於是,我問自己,如果我是她,我會這樣做嗎?在滾滾紅塵中摸爬滾打多年的我,是否還能在蓋滿灰塵,繭一般的心裏,找回當年的純真?

每個人的心中都會有一些不為人知的故事,都會有一些必須獨自忍受的痛。當我看到尚秋雲獨自向小火塘走去,看到他沿著山坡往下走,看到他弓身掬起小河的水送到嘴裏,看到他走過獨木橋,爬過山坡,穿過梯田時孤獨的身影,我便感受到他心中的這種痛和懷戀。是啊,許多生命中的感覺和記憶,就像月亮照著花椒樹一樣,既美又辛辣。

這是一個良知尚未泯滅的人,這是一個軟弱而自私的人。因為軟弱和自私,他拋棄了德蘭和那個尚未出世的孩子;因為良知尚未泯滅,這份痛和內疚幾十年裏沒有一天離開過他,所以,他又回來了。他給畢麽那些“不得不”的理由,既是事實,也是托詞。我不免有些鄙視他,但又忍不住同情他。生活是強大的,現實是殘酷的,在強大而殘酷的生活與現實麵前,有多少高貴的頭顱可以昂而不低?他是自私的、軟弱的,然而也是無奈的。德蘭和那個尚未出世的孩子是他的犧牲品,那麽,他又是誰的犧牲品呢?在那個年代裏,誰又不是犧牲品呢?

畢麽對他說:“你的兒有你的血脈,但他沒有你的文化傳承。他已經繼承我的事業,畢麽的事業。他不能離開彝山。他離開彝山就等於死了。你這次來是想把他帶回城吧,想要他繼承你的家業吧。那不成。他的精神和你的精神不同。你們再也不能成為同路人。你失去了機會。請回吧。”畢麽用他那看不見東西的眼珠,將世界萬般看得如此透徹,他那些無比深刻的語言震撼著我的心靈,使我感受到一種淩厲暢快的痛。是啊,生活就是這麽殘酷,當你明白的時候,你已經永遠失去了。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會在原處等你!畢麽是對的,悲劇已形成,已是無改變的現實,那麽,就不要讓一個舊的悲劇再去創造一個新的悲劇。

他離開小火塘那天雨真的下得好大嗎?作者想通過畢麽的話來表達些什麽呢?淚飛頓做傾盆雨,那雨是德蘭的眼淚,還是那個尚未出身孩子的眼淚?難道這雨暗示著,他的兒子就像潑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來?或許,冥冥之中早有定數,那雨或許是專門為德蘭下得清明斷腸雨吧,或許這就是他們一家三口的宿命吧!

小說中,有一段畢麽對尚秋雲說的話令我十分感懷,畢麽對尚秋雲說:“不必了。錢會使人著魔。你難道還沒覺悟。我,還有你從前的兒子,所操之業可以得到很多錢,但你看,我們仍然一貧如洗。”這就是畢麽的情操和境界,從他的情操和境界中,我看到了作者的影子。那種疏離於塵世的孤傲、冷清,那種獨善其身、貧而不寒的人格操守,那種在紛繁的世界中努力保持一種“榮途多寵辱,未敢忘貧居”的平和心態,想來就是作者畢生所要追求的境界。是也不是,我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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