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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忘的歲月難忘的人

(2007-06-02 18:17:22) 下一個


難忘的歲月難忘的人
——我記憶中的楚雄林業內燃機廠子弟中學

    楚雄林業內燃機修理廠子弟中學,成立於1972年,結束於1980年。短短八年中,我在那裏執教五年,親曆其中大多數事情,並與師生建立了深厚的情誼,令人終生難忘。近年來,一些當年的學生要我寫一點回憶文字,以為紀念,我亦有此打算,適逢楚雄州政協教科文衛文史資料委員會征集史料,遂打算乘此機會,將當年子弟中學的情況,就回憶所及,草就成篇,貢獻於史官,以便采擇。蓋子弟中學,為我國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盛行之一種辦學方式,後雖式微,但作為一個時代的“新生事物”,其興衰過程,自有其供後人研究,並加以借鑒的意義。
    1971年9月16日,我被楚雄內燃機修理廠招收為工人,從楚雄西舍路公社到達東瓜廠部,從此由“插隊知青”搖身一變,成為工人階級的一員,喜出望外。進廠後,分配為車工。三年學徒期將滿,也即1974年9月,某日,廠部政治處主任某某某找到我,問我願不願意到本廠子弟中學教書。還說,如果願意,將來可以考慮送我上大學。我說,教書這一行,我願意。蓋當年處於“文革”期間,教書這一行,為人所看不起。常言:“秀才沒落,下鄉教學”。我慨然允應,大概出乎某某某所料,可能也出乎我所在的加工車間的領導和同事所料。於是,並不用我自己動手,廠部政治處就把我的“關係”由加工車間轉到廠子弟學校,“以工代幹”,當教師,仍然是工人待遇,眼下是學徒工資,每月21元,下月轉正後,每月30元5角。
    楚雄內燃機修理廠,地處楚雄縣東瓜鄉,成立於60年代後期,為雲南省林業廳直屬企業,縣處級,有職工近千人,負責修理滇西片林業運輸汽車及林業機械。由於林業在當年為雲南之重要產業,而滇西又是雲南省重要林木采伐區域,楚雄、下關等地都設有汽車運輸隊,規模不小,所以設楚雄內燃機廠以專修此一片區的林運汽車和林業機械。在當年部門壟斷的體製下,滇西林運汽車都送內燃機廠修理,所以不愁“貨源”,廠子欣欣向榮,職工意氣風發,且為省廳直屬,故而領導架勢,睥睨一方。
    內燃機廠雖然財大氣粗,無奈身處“地方”,楚雄縣不招收其職工子女入初中,故而隻好自辦子弟中學,於是,從雲南省林校“下放”了一批教師到廠,帶來一些圖書、教俱,組建內燃機廠子弟中學。
    1974年9月,我第一次踏進此子弟中學的大門。說“大門”,其實隻是表達個意思,蓋此學校根本就沒有圍牆,自然也就沒有門,四通八達,坐落於廠部西麵圍牆外一個土坡上。校園共有5棟土木結構的瓦平房,各在一方,共有教室六間、辦公室六間。辦公室前隔一片草地,有壩塘一個,湖水清澈。南麵隔一片空地,約兩百米處,則有教職工宿舍兩排約十多間,也是平房。
    我見慣了楚雄城鄉學校的簡陋,所以並不以此子弟學校之簡陋為怪,踏著曠野似的泥土地麵,獨自到校長辦公室報到。已經開學數日,僅有兩個班,走在校園內,一些學生在教室裏就看見我了。
    校長某某某,30多歲,黑瘦而深度近視,是當年經過“勞動煆煉”的標準的小知識分子模樣。支部書記某某某,40多歲,山西人,個高而體健,沒讀過書,卻當過八路,至今屁股上還留有小日本槍彈射入的疤痕。教導主任某某某,約30歲,四川人,精瘦,川大中文係畢業,學生時代即在《成都晚報》發表散文若幹,至今不乏才子韻味。還有工宣隊(全稱是“毛澤東思想工人宣傳隊”)隊員某某某、某某某。這就是當年的領導班子。他們見我“自投羅網”,很是高興,雖然並沒開歡迎會,但歡迎之意,溢於言表。當天就安排我教二班的語文,並任該班班主任。
    學校建於1972年,當年招收一個班,稱“七二一班”,意即1972年入學之第一班。次年招一個班,順序為“七三二班”。學校安排我當“七三二班”的班主任,隻教此一個班的語文課,每周六節,外加班會,以及勞動等。
    我雖有高中畢業證書,但隻念過高一。蓋1966年6月,讀高一將近結束,即開始“文革”,在校閑混兩年後,學校發給高中畢業證書,打發我們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此時,以高一之學曆,教初二之學生,學校既不問我能否勝任,而我自己也毫無畏懼。原因何在?因當年以讀書為無用,教師社會地位低,學曆低,工資低,再因各小學多“戴帽”,即“小學附設初中班”,以小學教師教初中,初中教師教高中,如此一來,沒有哪所學校講究教師的學曆、資曆,更談不上講究教學水平,隻要有個人在班裏,哄一哄那夥孩子,也就算完成教學任務了。在這樣的“大環境”中,學校怎能問我能否勝任,我又何畏懼之有。
    二班的學生,看那些個頭,好幾個男生跟我這二十三歲的夥子差不多,女生也多半是大姑娘了。最大的幾個生於1958年,與我隻差8歲,最小的也隻與我相差10歲。於是,我說:“我是你們的大哥。”這句話,是我的心裏話。我並不把自己視為他們的“導師”,我隻不過按規定領著他們渡過他們的少年時光,從而也打發著我自己的青春。
    “大哥”這個自稱,一下子把我和同學們的心拉近了,它在很大程度上彌補了我學曆與資曆的不足,以及年齡的偏小。也就是說,你不妄自稱尊,學生反而會親近你,你若板起一副教師的麵孔,學生就難免給你穿夾腳鞋。
    學生們果然與我相處得很好,無論班裏發生什麽事情,我都能很快“擺平”,“紀律”似乎比以前好了些(此話不通,但當年就是這樣說的)。這情況自然受到校領導的重視,書記和校長對我的工作給予肯定。
    那年月,當教師你也得有力氣。一天,幾個雄壯的男生到我辦公室來,要與我掰手勁。我一看就知道他們的心思:一半是開個玩笑,鬧一鬧,再則也看一看你小子有何“本事”。我從農村來,雖無文化,卻有力氣,講掰手勁,車間裏大多數青工都是手下敗將。我說:“排隊排隊,順著來。”於是他們順序而來。每來一個,我口中數:“一二三”,隨即發力,學生的手隨即倒下,可以說是應聲而頹。全部掰完後,我問:“如何?給服?”他們都笑了,從此眼神中有了“小兄弟”的服從意味。我心裏感慨:正如毛主席他老人家在天安門上對紅衛兵代表宋彬彬所說:“要武嘛。”這學校也“要武”,當教師當班主任也“要武”,否則,有些人你就是“擺不平”。這是哪一門子的“教育法”啊?
    在那樣的年代,教書之負責與否,全憑教師自己的良心。因為即使你再如何無能,如何地把書講錯,如何地誤人子弟,也沒有誰來幹涉,更不會因而丟了飯碗。然而我卻是有良心的人。我在上了一些時間的課之後,深感自己學問不足以教人,於是從學校圖書室借了許多書來讀,其中讀得最多的是魯迅的雜文,以至於後來我在雲南大學函授部學習時,所作有關魯迅的論文,得到教師熱烈的讚揚,並在麵授開學時向全體學員朗讀。此外,所讀最重要的書是王力先生的《古代漢語》。那書當年買不到,圖書館裏也沒有。還是跟教導主任某某某借的,邊讀邊抄,抄了一大本,腦子裏也裝了若幹。由於讀得仔細,用功比較深,所以由此打下古文功底,不但當年教書有用,而且受用終生。
    我教書一年,感覺良好。有朋友問我,是教書好還是當工人好?我說,教書好。當車工,每天車汽車排汽門,車好了,丟進盤裏,隻聽見“哐”的一聲,就結束了,那物件是死的,沒有靈魂。但教書卻是與年輕人相處,有說不完的話,唱不盡的歌,那是心靈的交流,非車排汽門可比。我把這教書的真實感受傳達給我的朋友們,並建議他們也到子弟中學去。於是,從第二年開始,陸續地,我的朋友,同樣是在內燃機廠當工的人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某,就先後到子弟學校任教。
    我的這些朋友,和我一樣,也都曾是老三屆知青,且熊君與蔣君,為66級高中畢業,是真正的高中畢業生了,他們的到來,使子弟校增添了活力,標誌著該子弟學校的興旺。其後,又有幾位楚雄縣小學的教師,因他們的“先生”是內燃機廠的職工,也因照顧夫妻關係而調到子弟學校。她們的到來,意味著我們子弟學校,較鄉村小學的條件更為優越。
    全校教職工,最多時有23人,即:
    黨支部書記某某某、副書記某某某(他是後來)、校長某某某、教導主任某某某;工宣隊員某某某;教師(以下略)。
    這些人原來的身份,大體可分為三類,即:一部份是省林校的教師,“科班”出身;一部份是老知青,不久前進入內燃機廠當工人,半路出家;另一部份則是“家屬”,其中一些曾是小教。這些人中,省林校教師教學水平、教學能力很高,是學校教學的支柱,很受學生尊重。老知青則是學校的活力所在,除了任課,還是文體活動、勞動的主要組織者、參與者,與學生關係十分親密。“家屬”類因為是後來的,又因原是小教,現在升為中教,所以對人很隨和,凡事聽從安排,努力跟上學校步伐。
    學校開課,有語文、數學(包括幾何)、政治、英語、物理、音樂、美術、體育,此外還有大量的建校勞動。於是分為3個教研組,每周或數周,按學校臨時要求而開展一些教研活動,比如聽課等等。
    從所開課程的門類來看,已然達到當年正規學校的要求。再說,幾方麵的課程,教授水平並不算低。比如唐某某原為林校教師,底子厚,又十分盡心,所教數學,水平較高。學生至今回憶起來,也還讚不絕口。我、某某某、某某某,當年是知青中愛讀書者,也算有些文學水平,再加某某某原本文人,共同教語文,所以語文教學水平,也不會低。又某某某雖是工宣隊員,卻也上政治課,因他酷愛國畫,所以外加美術課。以他日後國畫成就推測,那美術課應當有一定水平。總而言之,該校雖為子弟中學,但因內燃機廠時為楚雄州第一流企業,雄視一方,遂因天時之利,為學校匯集了一批人才,故學校雖小而質量不低,此是實情,非日後有意胡誇。
    學生的來源,自然以內燃機廠、林運二車隊為主渠道。其次,周邊的友鄰單位,如州衛生學校、州機床修造廠、199煤田地質隊,乃至糧店等,為照顧單位之間的關係,也招收一些職工子女。這些學生,大多數的家長與我們同廠工作,原來就認識,所以我們與學生的關係,是雙重的,其相處格外親密,此亦是一個重要原因。
    該子弟學校的學生,因是工人、基層幹部的子弟,在那個時代,家長處於一個相對優越而無權勢的地位,因而子女養成一種開朗活潑的氣質,不象通常中學裏,有一大批學生背著沉重的家庭出身的負擔,因倍受壓抑而養成一種深沉複雜的心性。
    我認為這些子弟學校的學生,其心理是正常的健康的,表現了人類的本來麵目。他們幾乎沒有因壓製而產生的仇恨、報複、玩世不恭等心理。他們通身沐浴著陽光,臉上帶著明朗的笑容,說是一些初開的蓓蕾,或蔥鬱的小喬木,是很貼切的比喻。這就是子弟學校不同於普通中學的地方。沒在子弟學校教過書的人,就不可能有這樣的體會。
    學生畢業之後,一部份參加中考,進入楚雄一中,一部份則當知青,多半插隊於龍河一帶生產隊。是繼續讀書還是下鄉,這當中的選擇,是由學生作主,學校毫不幹涉。
    從該校畢業的學生,現在正在各地方各單位起重要作用,或黨政領導,或國企經理,或私企老板,或法官,或醫生,或司機,總是單位骨幹,見了我們幾個從前的“大哥”,都一往情深,口口聲聲“老師”,叫得我們不好意思。憑心而論,我一生教了許多學生、學員,比較起來,從總體而論,離校以後仍然親切而難忘的,就是內燃機廠中學的學生。現在退休居家,心如閑雲,但每當想起這段往事、這些學生,心中就會泛起些漣漪,覺得當年並未虛度。
    二班畢業之後,又招了五班、六班。學校又安排我當五班的班主任。此後,學校每年招兩個班。學生多了,班級多了,教職工也多了,學校呈現前所未有的興旺氣象。於是,學校開展建校活動。我們師生自己動手,先後興建籃球場、足球場各一個,此外還修路、植樹,不一而足。記得當年與五班學生一起修路、植樹時說:“多年以後,當你們都長大、工作了,再回到學校,眼見你們自己當年植的樹苗已經長成參天大樹,你們行走在樹蔭下,聽著鳥唱,聽著學生的朗朗書聲,那會是一種什麽樣的感情啊。”這句話全無高明之處,但反映了當年我所常有的一種浪漫情懷,且常以此情懷引發學生的審美趣味。
    建校勞動之外,是全體師生的“拉練”。我們背著簡單的行李,帶著幹糧,以班為單位,從學校出發,步行到過九龍甸水庫,到過紫溪山。穿山過箐,曉行夜宿,野炊、飲酒、談笑、唱歌,江山之明麗,人物之歡躍,花之豔,樹之綠……啊呀,太美啦!要知道,那是一支鮮花綠樹的隊伍啊,身在其中,你能不醉?
    以此,相比於現在被分數和升學壓得喘不氣來的中學生,那樣的教學目標和教學方式,不也值得現代人深長思之麽?
    按當時上級要求,學校也要開展一係列“大批判”,也要加強政治學習,但可能是由於某某某等領導,不欲借此以立威,以整人,所以凡所開展的運動,皆以走過場而結束。隻不過每周六下午的政治學習,雷打不脫。學習內容,無非報紙,校長念得口角冒沫,聽者昏昏欲睡。
    由於學校沒有開展真正意義的政治運動,也由於多數教職工性情淡泊(不淡泊也就不會到學校),更由於當時的學校無利可圖,所以大家相處融洽,多少有點君子之交淡若水的意味。而某某某等領導,對我等年青人也頗關心。我們有時因遇事不順,發點牢騷,罵幾句,他也不當回事,更不會用當年的慣常手段,來個“無限上綱”。這在現在看來,不算什麽,但在當年,以階級鬥爭為綱,多少英雄,就栽在凶險的領導手裏,而我們得遇此領導,又逢著那樣的同事,算是萬幸了。
    1976年,學校“推鑒”我為“工農兵學員”,上雲南師範學院政治係。但由於出身問題,廠裏政治處決定讓另一個小學畢業生去赴學,而置基層意見於不顧,把我上大學的希望澆滅。
    1977年恢複高考,我和某某某等都參加了考試,並得到初選通知書,後因出了白卷英雄張鐵生之事,又叫我們名落孫山。此後,我們認為所謂高考,不過是“周幽王烽火戲諸侯”,就不耐煩參加,結果,此生竟與大學無緣。
    之後,某某某、某某某入了師院函授,我和某某某入了雲大函授,算是多少嚐了一下大學的味道。
我們所遇到的這些坎坷,學校領導也是愛莫能助,教職工也沒有誰幸災樂禍,這就很難得了。現在回想起來,更覺當年子弟學校的教職工,都是一些高尚的人。而由這樣的一些教職工,由前麵所說的那樣一些健康正常的學生共同組成的學校,應該算是一所比較幹淨、比較高尚的學校了。
    然而好景不長。1980年,內燃機廠子弟中學走到了盡頭,終於被楚雄縣文教局“收編”,結束了她8年的青春曆程。
    《楚雄市教育誌》第五篇第四節“楚雄第四中學”,這樣如實地記錄了當年的收編過程:
    “楚雄四中位於東瓜鎮,距鹿城西北約8公裏,其前身為林業內燃機修理廠子弟中學。1980年,該子弟中學移交楚雄縣文教局,合並原東瓜中學,於3月15日成立楚雄第四中學,由內燃機廠、林業運輸二車隊、199煤田地質隊與楚雄縣文教局合資興辦。移交時,校園占地麵積30畝;校舍總麵積1200餘平方米;有初中班6個、學生240名、教職工12名;土木結構平房5幢、課桌120餘套、混凝土籃球場1個、足球場1個、器材儀器圖書少量,固定資產5萬餘元。”
    以上所記,全是事實,但為何說有教職工12人?原來,在合並前,我們子弟學校的教職工就紛紛要求回廠,不願到未來的四中工作,隻是由於學生無人教,所以一部人才暫時留下,以待正式合並時離開。而此“12人”,其實有11人是原東瓜中學的教職工,真正屬於子弟中學的,隻有某某某老師一人。
    合並後,原省林校的教職工因“落實政策”而回原單位(校址在昆明黃土坡)供職,另外一些則回廠組建子弟小學。(我們幾個“以工代幹”的老知青,已於1979年秋季回廠,恢複工人身份。)而今,一些師生已經過世,我草就此文,但願能以此悼念他們的亡靈。
    內燃機廠子弟中學先後招收9個班,培養學生約450名。說句套話,她是完成了自己的曆史使命,為楚雄教育作出了應有的貢獻,理應載入地方誌乘。但就我所知,近年楚雄州、市所纂教育誌,都沒有記載子弟學校,如內燃機廠、楚雄運輸總站、煤田地持隊等子弟學校。這是因為這些學校不屬於楚雄州、縣,故未能記入。如若今後編纂楚雄州教育誌者,能於此類資料有所采擇,則幸甚。

邊城秀才二○○四年七月十四日草就於鹿城東山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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