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指空研究中兩個問題的淺見
(2007-02-25 19:2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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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關指空研究中兩個問題的淺見
近年,《雲南社會科學》、《雲南宗教研究》相繼刊出不少文章,對印度來華僧人指空進行介紹和研究。本文擬就“正續”的深意、指空傳法是否具有密宗色彩兩方麵,談談自己的看法,以就正於方家。
一、“正續”的深意
據楊興賢《獅山建正續寺碑記》可知,正續寺為蜀僧朝宗於“至大辛亥”即元武宗四年(1311)創建,題匾獅子寺。朝宗離獅山後,印度僧人指空到獅山經營該寺。“佛殿旃壇經始於乙卯之春,僧堂香積落成於庚申之夏。”乙卯為仁宗延*右二年(1315),庚申為延*右七年(1320),也就是說,指空續建該寺約五年。(有的研究文章計算為六年,似可),重新題匾為“正續寺”。楊興賢《碑記》記述建寺經過較詳,但對指空題匾“正續”的含意,未作明確交待。現在,我們從《碑記》的字裏行間,可以看出兩層含義;一是指空繼承朝宗續建
廟宇;二是指空希望佛法永傳。這兩層含意,今人侯衝先生《元代來雲南的印度僧人指空)一文,已明白揭示:這說明,正續寺之得名,是與其創繼者有密切關係的。朝宗為寺之奠基人,首創而‘未迄功’,是‘正’,指空“‘嗣厥誌’,拓增殿宇,使之成為一大叢林,是繼成,是‘續’,因此遂名 ‘正續寺’。當然,稱寺為 ‘正續寺’,也寓讓後人承繼先人創寺傳法,讓佛教永遠流傳光大之意。
祁慶富先生《指空遊滇建正續寺考》也指出:
緣何取名正續寺……所謂‘正’,即 ‘正覺’;所謂‘續’,謂‘教順施續’,相繼流傳……指空為使寺院香火長久不衰,親自化緣,打下正續寺的物質基礎。他繼承朝宗之誌,苦心經營,使寺院成一規模,希冀‘用傳不朽’,道出 ‘正續’之真諦。
我們認為,侯衝、祁慶富兩先生對“正續”的解釋是有道理的,是與《碑記)記述的精神相通的,但是,聯係高麗學者李穡《西天提納薄陀尊者浮圖銘並序》等資料來看,這種解釋還遠遠不夠深入,還沒有道出“正續”二字的深意。要道出“正續”二字的深意,不僅要從指空在獅山的佛教活動來理解,而且需要透過指空畢生的活動,透過指空活動的佛教背景來揭示。隻有這樣,才可以進一步看出指空續建正續寺的意義,看出指空題名的深刻用心。
在指空進行佛教活動的十四世紀,印度佛教早近尾聲,印度教、伊斯蘭教已成為印度境內最有勢力的宗教。眾所周知,那爛陀寺被毀於十二世紀末,超行寺被毀於十三世紀初。
“超行寺的毀滅,也象征著印度佛教的毀滅”(呂澄《印度佛學源流略評》)。再往前看,早在七世紀,印度境內的佛教就已走下坡路。從《大唐西域記》中可以看出,玄奘到印度時,佛教之外的各種宗教,所謂“外道”,就已有相當的勢力。“他(玄奘)所到之處,不管停留時間多麽短暫,他對當時各宗教力量的對比都詳加記錄。雖然無法加以詳細的統計,粗粗一看,也可以看到佛教與外道,有的地方是勢均力敵,有的地方一方占優勢。看來外道的力量並不小……以上幾個例子說明,玄奘時代僧徒減少了。換句話說:佛教逐漸衰微了。”(季羨林《大唐西域記校注》)
這種日薄西山的狀況,綿延到指空投身佛門的十三世紀末,整個的印度佛教,其處境更加艱維。指空的師傅普明曾說:“我座下得法出身者二百四十三人,於眾生皆少因緣”。可見當時信眾之稀少,佛門是如何地淡薄。而指空在告別師門,下山說法的過程中,所遇到的情形也同樣反映了這樣的情況:
於是國主信外道,以吾有殺盜邪淫之戒,召妓同浴,吾帖然如亡人。王歎曰:“是必異人也。”其外道以木石作須彌山人,於頭、腦、腿安立一山,以酒膳祀山,男女合於前,名陰陽供養。吾舉人天迷悟之理,勘破邪宗。
麽哩耶噦國信梵誌,吾不入。
哆哆縛國正邪俱信,吾據座下語有尼默契。
迦羅那國亦信外道,其王見吾喜甚,吾示以《大莊嚴功德寶王經·摩醯莎羅王因地品》,王曰:“法外更有正法,外道欲害吾,吾即出城, 日已黑,有虎至,侍者知鳥音,升木以避。”吾曰:“汝既知禽語,吾所說法能知否?”侍者無語,痛行二外道歸正矣。
以上是指空“達西蕃之境”以前,在印度各地遇到的情況,可以看出,“外道”的勢力相當大,指空不僅說法遇到極大困難,而且往往有生命的危險。
到達中土以後,情況稍好,但仍然受到“咒師”的迫害:
西番摩提耶城其人可化。咒師疾吾,以毒置茗飲,適使臣至自都,請吾同還。
欲師班特達互為揚化,不契,又雲伽單。咒師欲殺吾,吾乃去蝦城。主見吾大喜,外道娟之,打折吾一齒,及將去,欲要於路必殺之,其主護送至蜀。禮普賢巨像,坐祥三年。
關於“咒師”迫害指空的原因,下麵還要講,這裏隻強調指空在中土遇到的困難。指空入蜀,在普賢道場有了喘息的機會,能安然坐禪三年,情況算是有了根本好轉。以後入雲南,在現今昆明、大理一帶傳法,雖然不時遇到困難,但佛門的氣息比較濃厚,後進入武定一帶“羅羅人”即彝族聚居地,終於在獅山繼朝宗之後建正續寺,前後凡五年。之所以選擇獅山建寺,之所以在獅山停留五年,這說明指空把獅山視為他傳法的有利場所,寄以極大的希望。回顧他所行經的路線,無論是印度還是中國的西藏一帶,都沒有指空立足傳法的場
所。除了在峨眉山禮普賢巨像,坐禪三年之外,其它地方,指空總是來去匆匆,或受饑寒,或受迫害,或遭嫉妒或遭誤解,滿眼望去,邪道日昌,正道難存,這種情況,正如日後《浮圖銘》所說的:“異端超世教。”而指空建寺題名為“正續”,就是為了挽狂瀾於既倒,就是為了使世教得以繼續流傳,就是為了使“外道歸正”。換言之,指空題名“正續寺”,除了前麵所說繼承朝宗之誌,光大佛法之意外,還有強烈的“反邪”的意義。
二、指空傳法是否具有密宗色彩
這個問題,在有關指空的資料中沒有提及,而是現今一些指空研究的文章中提出的新論點。鑒於這個論點對於指空研究有至關重要性,本文擬將以有關專家的文章作為對象,以便商榷。
祁慶富先生《指空遊滇建正續寺考》中說:“指空是以禪僧身份在中國和高麗進行佛教活動,並帶有濃厚的密教色彩。”鑒於祁先生文章隻提出這一看法,而未加以論證,本文隻好存而不論。
孫國柱先生《獅山正續寺文物及其密教特點》一文,題目所列之論點,在全篇沒有直接的論證,所以,也隻好存而不論。
楊學政先生《指空弘揚中國西南禪學考》中,專辟一節“正續寺的印度密教色彩”,從三個方麵論證“指空的宗教活動及正續寺的建築格式、佛像造型、梵文碑等諸方麵都反映出濃厚的印度密教色彩”。
楊先生文章的論據之一,是認為:“指空八歲從古印度那爛陀寺律賢出家……那爛陀寺注重大乘瑜伽法,該寺出家的僧侶都持守密教儀軌,闡瑜伽法。”
對於古印度的那爛陀寺,一般有佛教常識的人都有所聞,都有所知,這裏不詳細引文,而隻著重談兩點:一點是那爛陀寺是否隻有密宗?另一點是指空出家是否在那爛陀寺?
任繼愈主編的《宗教詞典·那爛陀寺》中說,那爛陀寺興盛時,“主客僧眾常達萬人,學習大乘、小乘,並吠陀、因明、聲明、醫方等。大乘兼講空、有二宗,而偏重於大乘有宗。”
呂澄《印度佛學源流略講》中,也指出這種情況:“那寺建成後……對各種佛學思想同時宏揚。”
上麵兩條引文,沒有講到那爛陀寺於十二世紀末被毀前的情況。但是,筆者認為,楊先生文章所說“該寺出家的僧侶都持密教儀軌,闡瑜伽法”的論斷,是否把話說得太絕,而無商量的餘地。我們應該知道,印度是一個不注重曆史的國家,馬克思曾說印度無曆史。古印度雖是一個佛教大國,但有關佛教的資料,保存下來的很稀少。就如那爛陀寺,關於它的資料,主要還來源於中國的佛教資料,對於它的詳細情形,至今還不甚了了。《大唐西域記》等書作了一些記載,但那僅僅是七、八世紀時的情形。至於晚期情況,特別是被毀前的情
況,根本就無人知曉。所以,說“該寺出家的僧侶都持密教儀軌,闡瑜伽法”,是毫無根據的。
另外,那爛陀寺毀於十二世紀末,是因伊斯蘭教的侵入而被毀的,根據前些年那寺遺址出土的情況看,是被焚毀的,而不是逐漸廢棄。指空生於十三世紀晚期,與那寺的被毀,相距近一個世紀。指空不可能出家於那寺。《浮圖銘》中說:“八歲備三衣,送那爛陀寺講師律賢所,剃染五戒,學大般若。”其中“送……所”,就說明不是送那爛陀寺出家,而是送曾經在那寺學法的講師律賢的新處所,出家學法。而所學之法,也僅是“大般若”,即大乘佛法,看不出有絲毫密教儀軌或瑜伽法。 .
楊先生文章的論據之二,是認為指空的“法事活動”具有濃厚的密教色彩,並與“南詔大理的印度密教阿吒力僧的法術儀軌如出一轍。”
在《浮圖銘》中,我們確實看到指空的佛事活動中,有不少法術。為了明白起見,我們把這些法術摘錄於下:
……其人捉吾至王所,麵跪曰:“天旱必此妖也,請殺之。”王曰:“且縱之,三日不雨,殺何遲?”吾燒香一祝,大雨三日。
至祖變寺.坐桐樹下。是夜雨,既明,衣不濡。赴其省祈晴,立應。
以上除第一條外,全部是在雲南所施的法術。
關於佛門的神通、法術,隻要隨手翻閱佛教書籍,真是垂手可得,比比皆是,正如張中行《禪外說禪》所言:“翻閱教史,由釋迦牟尼起,無數佛、菩薩、羅漢,幾乎都是神跡累累。到中土,集中體現在觀音菩薩身上,為了救苦救難,是無所不能。”季羨林在《大唐西域記校注》中也說:“為了求得生存,初期的譯經大師,如安世高、康僧會之流,都乞靈於咒法神通之力,以求得震動人主和人民的視聽。一直到晉代的佛圖澄(310年至洛陽)還籍以為弘教手段。《高僧傳》:(石勒)召澄問曰:‘佛道有何靈驗?’澄知勒不達深理,正可以道術為徵。因而言曰:‘至道雖遠,亦可以近事為證’。即取應器盛水燒香咒之,須臾生青蓮花,光色耀目。勒由此信服。”
從這些引文可以看出,曆代高僧為了弘揚佛法,都根據不同的情況,施展法術。指空施法,有時是由於生存的需要,更多的時候是為了傳教的需要。在雲南少數民族地區,指空不通語言,再加“羅羅人素不知講佛僧”,要傳佛法,隻能采取佛圖澄的辦法,“以道術為徵”’“以近事為證”。至於說指空的“法事活動”與“南詔大理的印度密教阿吒力僧的法術儀軌如出一轍”,則我們不僅看不出指空有什麽“儀軌”,更看不到如何地“如出一轍”。因為楊
先生並未把阿吒力僧的儀軌介紹出來。其實,就我的認識,我認為指空的法術神通,倒是與中土禪僧的法術如出一轍,如《五燈會元》所記的若幹:
黃檗希運禪師:後遊天台逢一僧,與之言笑,如舊相識。熟視之, 目光射人。
乃偕行。屬澗水暴漲,捐笠植杖而止。其僧率師同渡,師曰:“兄要渡自渡。”彼即褰衣躡波,若履平地。回顧曰:“渡來,渡來。”師曰:“咄!這自了漢,吾早知當斫汝脛。”其僧又歎曰:“真大乘法器,我所不及。”言訖不見。
睦州陳尊者:巢寇入境,師標大草屨於城門。巢欲棄之,竭力不能舉,歎曰:
“睦州有大聖人”。舍城而去。
龍湖普聞祥師:至邵武城外,見山鬱然深秀,遂撥草,至煙起處,有一苦行居焉。苦行見師至,乃曰:“上人當興此”。長揖而去。師居十餘年。一日,有一老人拜謁,師問住在何處,至此何求。老人曰:“住在此山。然非人,龍也,行雨不職,上天有罰當死,願垂救護1”師曰:“汝得罪上帝,我何能致力?雖然,可易形來。”俄失老人所在,視坐傍有一小蛇,延緣入袖。至暮,雷電震山,風雨交作。
師危坐不傾,達旦晴霽,垂袖,蛇墮地而去。有傾,老人拜泣曰:“自非大士慈悲,為血腥穢此山矣。念何以報斯恩?”即穴岩下為泉,曰:“此泉為他日多眾設。”今號龍湖。
指空的法術,和這些禪僧的法術一樣,都是見機而作,並無一定的儀軌,我們不能隨便把它歸為密宗。其實,密宗的儀軌是相當嚴格的,不是隨便可見的,並不是施一點法術就稱得上密宗儀軌。
楊先生文章的第三個論點說:“正續寺的建築格式,以觀音閣為準,山門、牌樓、天王殿、大雄寶殿、藏經樓組成一條中軸線,再以兩旁配殿、廂房及台閣組成一座完整的諸天樓閣建築群。藏經樓右楣板上,繪有九幅達摩東來組畫,表現印度僧人通過南絲綢之路來中國開建五密壇場的事跡。武定縣文化館近年修葺正續寺時,發掘數塊梵文磚,係陀羅尼磚,反映了正續寺初建時表現的印度佛寺風格。”
楊先生這段話,仔細讀來,並沒有直接說指空建正續寺,是采用密宗那一套樣式,沒作確然的肯定,看來已感到證據不充分。其實,密宗和顯宗的寺院,在建築格式上通常沒有分別,重要的區別是在佛像的造型上,比如千手觀音,就是受密宗的影響的造像,但即使寺裏有千手觀音像,也不等於該寺一定是密教寺院。更重要的是,我們現在所看到的正續寺,已經不是指空當年所建的原貌,而是經明、清以來多次擴建、修葺的,其間有風氏土司的參與,而現今出土的陀羅尼磚,竟不知為指空所造,抑或後人所造。據劉鼎寅先生《武定獅山
正續寺考察散記》說:“進入正續禪寺的第一個感覺,就是其貌煥然一新。它的建築風格雖說是古建築樣式,但從其牆、其頂細看,都是現代建築材料裝修而成,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的金色鈾麵瓦頂顯示出現代豪華;色彩豔麗的梁柱使人難以辯認其質;門窗上的鏤空雕花圖案大都與佛門無緣,也是現代作品;在藏經樓上層門上的壁畫,傳說是原先留下的佛經傳說壁畫,也被工匠們重新重彩塗抹得不易解釋;藏經樓傍一幅壁畫,傳說是獅山最古老的關於獅山傳說壁畫,也是重新描繪的重彩彩畫,看了使人難以斷定是古代作品複製新描還是今人所創作。寺內各殿的神祗造像都是經修複重新彩繪的,幾塊經修複或粘接複原的石碑是晚清、民國年間的記事碑。”如此看來,所謂“印度僧人通過南絲綢之路來中國開建五密壇場”一類的“事跡”,不過是種猜測,起碼可以說,是與指空無關。
上麵對楊學政先生文章的三個論點作了商榷,我總的意見認為:指空的佛教活動不帶有密教色彩。下麵,為了使許多如我一樣的佛門外的“眾生”較深入地了解顯密二宗的區別,特將李冀誠先生近作《佛教密宗儀禮窺密》中有關文字摘錄於下,以開眼界:
顯宗主張公開宣道弘法,教人修身近佛;密宗重在秘密傳法,承傳真言、密
咒,以求即身成佛。
顯宗要人悟道;密宗要人修持。
顯宗典籍,主要是經、律、論、誡;密宗除此之外,更有頌、讚、法、咒、儀軌、瑜伽、契印等等。
顯宗有行、住、坐、臥四種威儀;密宗除此以外,尚需觀想。
學顯宗,“若能真正般若現照,一刹那間,妄念具滅,若識自性,一語即至佛地”。(《壇經》);學密宗、必須隨師傳授,遵守嚴格儀軌,從初皈灌頂到金剛上師,都有一定的修習程序,不可越等強求。
最後,我們從《浮圖銘》中,摘一段有關指空與咒師之間的矛盾的資料,從反麵來說明指空的佛教活動不帶有密宗色彩;
吾之行化於中國也,遇北印度摩珂班特達於西番,偕至燕京。居未久,西遊安西王府,與王傅可提相見。提請留學法。吾誌在周流,是何耶?提言:“眾生無始以來惡業無算,我以真言一句,度彼超生,受天之樂。”吾雲:“汝言妄也,殺人者亦殺之,生死相仇,是苦之本。”提曰:“外道也。”吾雲:“慈悲真佛子,反是真外道。”王有獻,卻之……西番摩提耶城其人可化,咒師疾吾,以毒置茗飲。適使臣至自都,請吾同還。欲師班特達互為揚化,不契,又去伽單。咒師欲殺吾,吾乃去 蝦城。
這兩段記載中,所謂“真言”,所謂“受天之樂”,到有點像密宗的用語,但不能斷定一定是密宗;而所謂“咒師”,大體可以認為是密教僧人,這一來是因為密教僧人往往稱為咒師,二是因為西番是藏傳密教的所在地。如果我們所說不錯,那麽,指空與密教僧人之間的這種對立關係,不是正好從反麵說明指空的佛法絕非密宗了麽?
邊城秀才1997年於鹿城東山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