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邦評傳》選載
(2007-02-07 18:1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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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篇 “大聖”頂上的光環
《史記》為中國第一部通史,其所記帝王,上起傳說中的五帝,下迄漢武,其數眾多,而無一人如劉邦那樣既無累世之資,又無尺土之封,所謂氓庶而得天下,這使得司馬遷感到困惑難解,最終歸因於天意。他在《秦楚之際月表》中說:
太史公讀秦、楚之際,曰:初作難,發於陳涉;虐戾滅秦,自項氏;撥亂除暴,平定海內,卒踐帝祚,成於漢家。五年之間,號令三嬗,自生民以來,未始有受命若斯之亟也。昔虞、夏之興,積善累功數十年,德洽百姓,攝行政事,考之於天,然後在位。湯、武之王,乃由契、後稷修仁行義十餘世。不期而會孟津八百諸侯,猶以為未可,其後乃放弑。秦起襄公,章於文、穆、獻、孝之後,稍以蠶食六國,百有餘載,至始皇乃能並冠帶之倫。以德若彼,用力如此,蓋一統若斯之難也。秦既稱帝,患兵革不休,以有諸侯也,於是無尺土之封,墮壞名城,銷鋒鏑,鋤豪桀,維萬世之安。然王跡之興,起於閭巷,合從討伐,軼於三代,鄉秦之禁,適足以資賢者為驅除難耳。故憤發其所為天下雄,安在無土不王。此乃傳之所謂大聖乎?豈非天哉?豈非天哉!非大聖孰能當此受命而帝者乎?
盡管司馬遷對劉邦的出身、人格、能力、機運等有深刻理解,但他最終不能找到劉邦以一介氓庶而為天子的理論依據,盡管司馬遷對“天意”有所懷疑,但最終還是以“天”字交了答卷。這是時代的烙印,洗刷不掉,於是劉邦神話或多或少存留於《史記》中。其後,因王莽新朝的政治需要,篡改曆史成了古文經學派“解釋”王莽禪位合法性的重要手法,於是,漢代開國之君劉邦的曆史形象,就被他們根據自己的需要而改變其線條與色彩,終於在其氓庶的頭上,形成一輪眩目的光環。
第一節 家譜之謎
家譜是一姓世係和記載重要人物的譜籍,據《辭海》說始於宋代,然而作為史學極為發達的中國,夏以前不論,自夏以後,皇族的譜牒就由史官記載,其後之殷、周,則記載日愈明細。劉邦是中國曆史上由布衣而為皇帝之第一人,由於家世貧寒,所以秦漢間史書都沒有其家譜,直至司馬遷為他作“本紀”時,也未發現這位“高皇帝”的祖上,有任何記錄或傳說,甚至劉邦父親的名、母親的姓,都一概不曉,於是隻得闕而不書。然而《漢書·高帝紀》卻為劉邦編造了一個家譜,其全文如下:
《春秋》晉史蔡墨有言,陶唐氏既衰,其後有劉累,學擾龍,事孔甲,範氏其後也。而大夫範宣子亦曰:“祖自虞以上為陶唐氏,在夏為禦龍氏,在商為豕韋氏,在周為唐杜氏,晉主夏盟為範氏。”範氏為晉士師,魯文公世奔秦。後歸於晉,其處者為劉氏。劉向雲戰國時劉氏自秦獲於魏。秦滅魏,遷大梁,都於豐,故周市說雍齒曰“豐,故梁徙也”。是以頌高祖雲:“漢帝本係,出自唐帝,降及於周,在秦作劉。涉魏而來,遂為豐公。”豐公,蓋太上皇父。其遷日淺,墳墓在豐鮮焉。及高祖即位,置祠祀官,則有秦、晉、梁、荊之巫,世祠天地,綴之以祀,豈不信哉!由是推之,漢承堯運,德祚已盛,斷蛇著符,旗幟上赤,協於火德,自然之應,得天統矣。
班氏所纂劉氏家譜,所述時間極其漫長,對於並未仔細研究過中國上古史、中古史的人來說,想很快弄懂它,並非易事,於是我們隻得把這些話試作分析如下:
班氏在這裏,首先引用了四個人的講話:蔡墨、範宣子、劉向、周市。他把這四人的講話連串起來,構成劉氏從劉累開始,直到劉邦祖父這樣一個連綿不斷的譜係。
我們先看所謂“《春秋》晉史蔡墨有言,陶唐氏既衰,其後有劉累,學擾龍,事孔甲,範氏其後也。”這話出自哪裏?班氏說出自《春秋》,然而準確說是出自《春秋·左氏傳》。眾所周知,《春秋》是魯國的編年史,據說曾經孔子刪定。後來有三家為《春秋》作“傳”,其一稱《公羊傳》,為齊人公羊俶所著;其二稱《穀梁傳》,為魯人穀梁赤所作;其三稱《左傳》,據說是左丘明所纂,而經顧頡剛先生考證,認為是劉歆所纂。
查“晉史蔡墨有言”,在《左傳·昭公二十九年》,其原文為:
秋,龍見於絳郊,魏獻子問於蔡墨曰:“吾聞之,蟲莫知於龍,以其不生得也。謂之知,信乎?”對曰:“人實不知,非龍實知。古者畜龍,故國有豢龍氏,有禦龍氏。”獻子曰:“是二氏者,吾亦聞之,而不知其故,是何謂也?”對曰:“昔有飂叔安,有裔子曰董父,實甚好龍,能求其耆(嗜)欲,以飲食之,龍多歸之,乃擾畜龍,以服事帝舜。帝賜之姓曰董氏,曰豢龍,封諸鬷(音宗,姓)川,鬷夷氏其後也。故帝舜氏世有畜龍。及有夏孔甲,擾於有帝,帝賜之乘龍,河、漢各二,各有雌雄,孔甲不能食,而未獲豢龍氏。有陶唐氏既衰,其後有劉累,學擾龍於豢龍氏,以事孔甲,能飲食之,夏後嘉之,賜氏曰禦龍,以更豕韋之後。龍一雌死,潛醢以食夏後,夏後饗之。既而使求之,懼而遷於魯縣,範氏其後也。”……班氏采取蔡墨這段話,無非是先找個能禦龍的劉累,作劉邦的遠祖。而這所謂劉累,其後代又稱“範氏”,於是班氏又引第二人,即範宣子的話,來接續。
所謂範宣子言,其語見《左傳·襄公二十四年》:
二十四年春,穆叔如晉,範宣子逆之,問焉,曰:“古人有言,曰‘死而不朽’,何謂也?”穆叔未對,宣子曰:“昔匄之祖,自虞以上為陶唐氏,在夏為禦龍氏,在商為豕韋氏,在周為唐杜氏,晉主夏盟,為範氏,其是之謂乎?”穆叔曰:“以豹所聞,此之謂世祿,非不朽也……”這段話,是範宣子和穆叔的問答,看來是在請教穆叔什麽是“不朽”,而其實是要追述範氏的一係列祖先,直至“陶唐氏”,借此說明,範氏從古以來享受著“世祿”。
接下來是班氏自己說:“範氏為晉士師,魯文公世奔秦。後歸於晉,其處者為劉氏。”然後引劉向的話:“戰國時劉氏自秦獲於魏。秦滅魏,遷大梁,都於豐。”之後,為了與劉向此說相對照,班氏又引了周市使人對雍齒說的話。此話見於《史記·高祖本紀》:“陳王使魏人周市略地。周市使人謂雍齒曰:‘豐,故梁徙也。今魏地已定者數十城。齒今下魏,魏以齒為侯,守豐。不下,且屠豐。”
這裏對周市其人,作一簡介。周市是戰國末魏國人,家世不詳。陳勝初起,至陳(今河南淮陽縣),即令周市帶領人馬北徇魏地。魏地已定,陳王拜魏咎為魏王,周市為相。其後劉邦起於沛,攻下豐縣,然後令雍齒守豐,劉邦領軍攻打薛縣。就在這時,周市帥軍攻豐,他使人對雍齒說,豐的居民,是從梁遷徙而來,雲雲。班氏所引用的,就是周市使人說的這段話。班氏引用了周市這話,就與劉向所說,對得起口徑。
班氏在聯綴了這樣一個近乎神話的劉氏家譜之後,又說,劉邦稱帝之後,其“置祠祀官,則有秦、晉、梁、荊之巫,世祠天地,綴之以祀,豈不信哉!”這話的意思,是說劉邦也知道自己的先祖,曾經先後遷徙於秦、晉、梁、楚,由此證明此家譜之並非虛構。可以看出,從蔡墨所言,到範宣子所言,到劉向所言,直至周市使人所言,順序排列而下,一個享受世祿的劉氏譜牒,宛然天依無縫,然而卻從來就有史家懷疑其真。比如王鳴盛《十七史商榷·高祖非堯後》:班氏作讚,乃遠引蔡墨、範宣子之言劉氏出自陶唐,遂謂漢帝係本唐帝,承堯運,得天統,是何言邪?司馬遷“讚”則言三代異尚,周末文敝,漢救以忠為得統,絕不及堯後之說。此班改馬而遠失之者。夫三代同祖黃帝,其說荒遠,然猶有因。劉太公閭左細民,乃以為晉士會之族,處於秦而為劉氏,其後又由魏徙豐,不亦誣乎。(原注:後漢賈逵傳,逵奏五經,家皆無以證圖讖明劉氏為堯後者,而左氏獨有明文,此亦未免阿諛。)《後漢書·杜林傳》:光武令群臣議郊祀,多以為周郊後稷,漢當祀堯,林獨以為周室之興,祚由後稷,漢業特起,功不緣堯故事,宜因定從林議。 王鳴盛對班氏所纂劉氏家譜,明確表示懷疑,並以後漢賈逵、杜林事證明劉氏非堯之後代,然而他沒有懷疑《左傳》,所以他不能從根本上推翻班氏的作偽。
康有為《新學偽經考》問世,對《左傳》的懷疑開始流行學界。康氏經過反複考證,認為《左傳》等一批古文經典,全係劉歆偽造,這無異於在中國史學研究中投下一枚重磅炸彈。其後,顧頡剛進一步研究,明確認為《左傳》是劉歆根據先秦的史料編纂的,劉歆在其中添加了自己所需要的內容。顧頡剛在《秦漢的方士與儒生》中說:兩漢的經學,叫“漢學”。因為漢代學者是第一批整理中國曆史資料的人,凡是研究中國曆史和先秦各家學說的人,一定要先從漢人的基礎著手,所以漢代學術享有極崇高的地位。漢人有造偽的本領。他們說:王莽是舜後,漢高帝是堯後;王莽受漢高帝之禪,正像舜受堯禪一樣。這樣講來,王莽做皇帝一事就不是他的陰謀的成功而是前定的事實了。但如何可以把漢高帝說成堯後呢?漢高帝起於平民,大刀闊斧,打出了天下。他不像王莽的出於世家,他沒有什麽家譜,他也不想造一本假家譜。所以司馬遷生在武帝之世,替他作《本紀》,隻能說“父曰太公,母曰劉媼”,他的祖父是誰,已經不知道了。其實,就是他的父母也何嚐真知道!“太公”隻是“老太爺”的意思,“劉媼”則是“劉老太太”,究竟高帝的父親叫什麽,他的母親姓什麽,連這一點最基本的史實也渺茫了。劉歆是改造《國語》為《左傳》的人,他就淡淡地在《左傳》裏插入三段關於劉家上代的文字。把這三段文字綜合起來,便是:陶唐氏後有一個劉累,會得養龍,夏王孔甲用了他管養龍的事,賜他為禦龍氏。有一天,那條雌龍死了,他私下把它烹給夏王吃,吃得很好。後來夏王要他找出這條龍來,他心中害怕,逃走了。他們這一家,傳到商代稱為豕韋氏,傳到周代稱為唐杜氏。周宣王殺了杜伯,他的兒子隰叔奔晉。四世到士會,受封於範,為範氏。士會因事逃奔秦國,很受秦康公的寵用,晉人設法把他騙了回來。秦公很好,把他的家眷送回晉國;但還有一部份留在秦國,就改為劉氏。劉氏既是陶唐氏的子孫,那麽,漢高帝為堯的後代這件事就可以確定了。他們又繼續編下去,說道:戰國時,劉氏從秦搬到魏,後來從魏往東,住在豐邑,為豐公;豐公就是高帝的祖父。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顧頡剛又反複講:“古文派,是劉歆創立的……劉歆的手段不好,可以舉《左傳》為例,《左傳》是古文學家劉歆所作,而不是左丘明作的……《左傳》,在漢代以前是沒有這本書的……劉歆的確有偽造,他的偽造,是為了把自己聯係上孔子的經書,為的托古,以取得對他本人的信仰。”⑴
此外,呂思勉《秦漢史》對班氏所纂也明確反駁:《漢書·高帝紀讚》曰:“劉向雲戰國時劉氏自秦獲於魏。秦滅魏,遷大梁,都於豐,故周市說雍齒曰‘豐,故梁徙也’。”是以頌高祖雲:“漢帝本係,出自唐帝,降及於周,在秦作劉。涉魏而來,遂為豐公。’”可見漢帝本係,乃後來所附會。《左氏》哀公十三年‘其處者為劉氏’一節,即疏家亦不得不仞為偽竄,而他可知矣。自是之後,自托古帝王之胄裔,複成積習。王莽自本為虞舜後,(見《漢書·元後傳》)即漢人自謂堯後之故智也。後漢光武建武七年,詔三公曰:“漢當郊堯,其與卿士大夫博議。”侍禦史杜林上疏,以為“漢基業特起,不因緣堯。堯遠於漢,民不曉信。言提其耳,終不諭。後稷近於周,民戶知之。世據以興,基由其祚,本與漢異。”(《續漢書·郊祀誌》及《注》引《東觀書》。)亦可見作偽之心勞日拙矣。引述至此,可見所謂劉氏家譜,已然真像大白,原來是王莽為著篡漢的需要,由他的“國師”,所謂古文經學的首領劉歆作偽在前,而班氏父子編排於後,煞費苦心而織成的。
注釋: ⑴、見顧頡剛口述、何啟君整理之《中國史學入門》(中國青年出版社1983年7月北京第一版)。
春節愉快,萬事如意!
古今帝王我喜歡秦始皇!
祝願我們大家快樂生活和好運常伴!
我明天再來看!哈哈..請多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