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奣映清遊思想述評
清朝初年雲南姚安土官高奣映,在學術上建樹頗高,由雲龍將其與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等相提並論。近年楚雄學術界對其介紹、研究日漸開展,較為全麵者有陳九彬先生《高奣映評傳》,而雲南人民出版社則出版高奣映所著《雞足山誌》。這些介紹、研究已然喚起當代雲南學界對高奣映的關注,功不可沒,但畢竟這隻是研究高奣映豐富思想的一個開端,更深入的研究應該接踵而來。本文擬對高奣映清遊思想進行介紹和評價,算是對這一個課題研究的承續。
一、“清遊”問題的提起
在高奣映豐富的思想寶庫裏,筆者何以對“清遊思想”特別關注?這首先是因為高奣映棄官歸隱,以其半生時光隱居結璘山;其次是因為高奣映在《雞足山誌》中留下一篇舉世罕見的隱逸篇章——《清遊閑話》,為後人提供了準確、具體的清遊思想。
《清遊閑話》有副標題:“庚午年遊雞山拈《笑集》中清話六十則。”其中“庚午年”為康熙二十九年、公元1690年,其年高奣映43歲。
“雞山”位於雲南省大理州賓川縣城牛井鎮西北30公裏處,又名九曲崖、青巔山。山勢背西北而麵向東南,因前列三峰,後拖一嶺,形如雞足,故名。相傳為釋迦牟尼大弟子迦葉講經道場,後來入定華首門內,等待彌勒佛降生,故成為著名朝佛聖地。
“《笑集》”則不知何人所著,疑為明末清初陝西眉縣人、隱士李柏所著《一笑集》。
“清話”即清雅不俗的交談。作為文體,含情深思切、朝夕細敘之意。陶淵明詩有句“信宿酬清話,益複知為親。”範成大《滿江紅》:“算賞心、清話古來多,如今少。”
全文分為60則,每則引用若幹典故,加以評論。日前,筆者查對所引二百餘個典故,其中包括隱士、神仙、名流、佛子、道士的言談舉止;上起傳說中的許由,下迄元末明初;其出處多為正史之“隱逸傳”,它書諸如《詩經》、《老子》、《易經》、《論語》、《莊子》、《桓子新論》、《世說新語》、《景德傳燈錄》、《五燈會元》、《列仙全傳》、《神仙傳》、《搜神後記》、《太平廣記》、《醉古堂劍掃》,以及陶弘景、王羲之、李白、白居易、蘇軾、張誌和、吳萊、宋濂、王禕等人的詩文。
“清話六十則”主要為隱逸思想,其中包括大量的山水鑒賞理論,也有藝術鑒賞、人物品評等。總而言之,這是中國傳統隱逸思想的集大成,並有所發揮、發展。為了表示這種差別,也為了尊重高奣映的生活實踐與學術成就,故稱“清遊思想”。
二、高奣映的前半生
高奣映一生60歲,於37歲退隱。其前半生主要活動有兩大內容:讀書與著述、做官與政治。以下分別簡述。
讀書與著述:高奣映生於清順治四年(南明永曆元年、1647年)。其父高[左泰右翟]時為姚安軍民府土同知,其母為麗江木土司之女。4歲開蒙,有“神童”之稱。康熙十三至十六年(1674年~1677年), 27至30歲,致力學術,著《增訂來氏易注》、《來瞿塘先生家傳》、《讀瞿塘來夫子易注要說》、《蜀風采》、《蜀江吟》、《江源合辨》、《巴怡集》等。
姚安甘孟賢《高雪君先生家傳》說:“先生自幼承父訓,嗜書成癖,無晝夜寒暑,皆讀書。倦則靜坐默誦,誦已又讀,博涉經史百家。凡宋元以來先儒論說,與夫詩古文詞及近代製藝,皆窺其底蘊而各有心得。”
做官與政治:清順治十六年、南明永曆十三年 (1659年),清軍入滇,永曆帝西走永昌、騰越,逃緬甸。高[左泰右翟]率妻、子追隨,被親屬子弟勸回,遂交世職於奣映,入雞足山大覺寺出家。時高奣映13歲,母木氏代掌土同知印。隨即,高奣映獻土歸誠,平西王吳三桂命襲世職。康熙十二年 (1673年),經吳三桂題奏,吏部正式批準高奣映承襲世職,任姚安軍民府土同知,時年26歲。同年,會川一碗水沙土司叛亂,高奣映奉命以武職出川巡視,會川土司間械鬥停止,叛亂平定。同年,奉命以四川按察使觀察川東。其年農曆十一月二十一日,吳三桂舉旗反清。康熙十三至十六年(1674~1677年),高奣映遵吳三桂之命,以“提刑”之職“分巡川東”,出守敘州府。康熙十六年 (1677年),高奣映掛官歸裏,時年30歲。康熙十七年(1678年)三月,吳三桂在湖南衡陽稱帝;同年八月暴病而亡。康熙二十年初,清軍入滇。二月直逼昆明。在此期間,高奣映施展其政治才能,為地方安定出了大力,也為高氏保住了祖業。
民國《姚安縣誌》載高奣映長孫高厚德所撰《先生行狀》說:方逆藩吳三桂叛亂,其偽將胡國柱沸湧於金江,偽國公馬寶猖獗於楚雄。使兩軍相接,事之潰敗,幾難問矣。吾祖興屯聚,以分其勢;行間諜以疑其心。令馬在楚雄孤立而無助,胡渡金江,不攻而自潰。又以單騎會偽懷忠海將軍而解其兵;說偽將劉漢章、楊開運、李發美、趙永寧投誠歸順;繳姚安府、姚州、大姚縣、白井提舉、經曆司、府、縣兩學偽印七枚。以功議敘,授布政使司參政道。
又據《滇係》卷二十一載:當高奣映進行以上勸降時,吳三桂之子吳世璠命令李發美“割維西、中甸,賂青海乞援。”“偽將軍李發美舉世璠所與達賴喇嘛書,以麗江、鶴慶二府降。”“文為高土司所截,滇破而師不至。”
從以上記載可以看出高奣映具有敏銳的政治眼光,也具有相對傑出的政治才能。正如明進士蜀人龔懋勳撰《先生三十三歲壽序》中所說,高奣映能“行權”,也即能於“常經”之外,根據實際情況而獨辟蹊徑。具體說,就是當吳三桂反清勢力看似強大之時,高奣映能聽其派遣,巡視川東三年之久,而當吳逆形勢不利時,則果斷地掛官歸裏。當清軍進逼雲南時,則能利用其聲望以及與吳三桂前此的關係而“行間諜”之計,並能截住吳世璠給達賴喇嘛的書信。由於為清朝立有功勳,故“以功議敘,授布政使司參政道。”
從高奣映前半生的主要經曆看,他既是一位讀書人,又是一位政治能手,這就決定了他不可能是通常的文弱書生,不可能是為科舉而螢窗雪案的秀才。簡言之,高奣映前半生是位通曉政治的學者。也許正因為他通曉政治而又頗有才學,才可能於立功受獎,已得升遷之際,毅然引退,實踐老子所謂“功成弗居”的思想,如張良之“隨赤鬆子遊”一般,到結璘山渡其後半生。而其後半生的隱居生涯,又不完全同於中國古代自伯夷、叔齊,乃至孫登、陶潛之流,故其“清遊思想”能散發出獨特的芬芳。
三、後人所知的高奣映隱居生活
康熙二十三年 (1684年),高奣映時年37歲,托疾歸隱姚安結磷山,長男高映厚襲土同知之職。光緒《姚州誌》說:“結璘山在光祿鄉之北,鬆竹橫斜,煙雲出沒,極林泉之勝概。土同知高奣映曾結廬讀書於此。”又說:高奣映“嚐結廬結璘山,博覽群籍,因號結璘山叟。”“昔高雪君結廬讀書於此,有通誌堂、清遠樓、夢文樓諸勝,遺跡猶存。”
甘孟賢《高雪君先生家傳》說:“辟別館於結璘山,遠避塵俗,日事丹鉛。故其誦覽之多,著述之富,至於如此。藏古今書籍於拂雪岩,編為十號,每號千數百卷,三姚縉紳,蓄書之家,莫與為比。喜成就後學,及門之士,成進士者二十二人,登鄉舉者四十七人、遊庠者百三十五人。貢生徐維季、廩生冉宏智、張淩漢、張懷及皆及門高第弟子也。武舉施楷,亦就先生問學有得,自號晚學居士雲。”
又說:“先生……卒於康熙四十六年丁亥四月七日醜時。卒之前數日,往州城,別諸當路大夫。歸,戒家人勿動葷腥,茹素三日,攜門人故友,遊結璘山館,竟日酌酒高歌。酒將闌,召諸孫侍側,為講《孟子養氣章》。至夜,為次孫孚鶴作《婚聘啟》畢,忽言兩手麻木,語未竟而瞑。是年五月二十一日,葬鶴鍾山。”
民國《姚安縣誌》載:高奣映著《結璘山草》二卷。
又載:“退居結璘山,著《金剛慧解》、《太極明辨》、《就正錄》、《理學粹》諸書。丹鉛之餘,並啟迪後學,裁成多士。康熙四十一年,應滇督學王之樞之聘,數月而成《雞足山誌》、《理學西銘補述》、《等音聲位合匯》諸書。”
又載:“高奣映《維風權宜》通俗議曰:‘有貧求之花(家),婚姻不能自為者,聽於明中,並急義叢中,酌量助之。如再不足,來結璘山求助,以便量助羊一、二頭,布一、二疋,銀戒指、銀環一、二對,以全其美,此不用還。’”
又載:“高奣映《維風權宜》通柔應曰:‘其獄中人至年節如何振攝,商量明白,至結璘山來,領草薦若幹,碗箸若幹,柴炭若幹,過年吃費若幹;勸化監中人……全無衣被者幾人,過年鹽、菜若幹,結璘山肩任。’”
以上這些資料,多為《高奣映評傳》所采取,而成“歸隱結璘”一篇。該篇主要論點如下:
高奣映隱居結璘山,“僅隻是一種對於政治生涯的回避,而非真正的避世。他整個心思用於他所熱衷的學業,以及對家鄉社會事業的關心和扶持。優雅的自然環境,不但沒有使高奣映把自己與社會割開,反而增進了他與社會各個方麵的天然聯係。”
僅就以上資料分析,相信別的研究者也能得出與此相近的結論,但是,如果研究過《清遊閑話》,也許能有進一步的認識。
四、高奣映自述“清遊”思想之一:清遊的意義和基本要求
高奣映通過《清遊閑話》六十則,向世人公開自己的隱逸思想,體現與“後人所知的高奣映隱居生活”大相徑庭的一麵。
《清遊閑話》開篇這樣說:
裛山水之真氣,探山水之真情,窮山水之真況,契山水之真理,庶幾遊不空遊,學乃真學矣。然此非寡欲十年、心清如水、眼空天地、腹洞古今人,不能神領也。寧若峴山置酒,言脈(詠)終日;南樓對月,嘯詠移籌哉?即泛觀乎滄海,徒思樂死;懸想夫濠濮,覺魚鳥之相親。而真山水之性靈,轉為遊泳累,則胡謂之遊山水也。
這段話是《清遊閑話》六十則的綱領。作者主張對於山水,要裛其真氣,探其真情,窮其真況,契其真理。這就不是通常的遊玩取樂,而有其嚴肅的意義。由此可知,高奣映認為隱者也不僅僅是為了逃避塵世的喧囂和政治的困擾,隱者自有隱者的生活取向。而能探索山水之“真”者,也並非普通的市民、官僚,乃至普通的文人學士。隻有那種“寡欲十年、心清如水、眼空天地、腹洞古今”的人,才能“神領”,亦即才能真正領悟山水的精神。
山水有什麽精神?那其實是清遊者的精神。清遊者的精神無以名之,它通過山水的形神得以體現。山水是清遊者心靈的具象。為什麽陶潛說:“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那是因為終南山的形神成為陶潛心靈的具象。
接下來,高奣映舉出四個大異清遊的例子:峴山置酒、南樓對月、思樂死、想濠濮。
峴山置酒,語出《晉書•列傳第四》:“(羊)祜樂山水,每風景,必造峴山,置酒言詠,終日不倦。” 峴山即峴首山,位於湖北襄陽南,為要塞。羊祜字叔子,泰山南城(今山東費縣西南)人,出身名門世家。魏末曆任中書侍郎、秘書監、相國從事中郎等職,掌管軍事機要。晉武帝時,升任尚書左仆射、衛將軍。
南樓對月,語出唐代詩人馬戴詩《田氏南樓對月》:“主人同露坐,明月在高台。咽咽陰蟲叫,蕭蕭寒雁來。影搖疏木落,魄轉曙鍾開。幸免丹霞映,清光溢酒杯。”(《全唐詩中卷五百五十六》)南樓在鄂州,舊址在今湖北武昌蛇山上。
樂死,語出《莊子•外篇•至樂》:“夜半,髑髏見夢曰:‘子之談者似辯士。視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死則無此矣。子欲聞死之說乎?’莊子曰:‘然。’髑髏曰:‘死,無君於上,無臣於下;亦無四時之事,從然以天地為春秋,雖南麵王樂,不能過也。’”
想濠濮,語出《世說新語言語》:“簡文入華林園,顧為左右曰:‘會心處不必在遠,翳然林木,便有濠濮間想也,覺鳥獸自來親人。’”濠指濠水,莊子和惠子在此爭論是否知道魚的快樂;濮指濮水,莊子在此用鯤鵬表示自己的遠大理想,斥退楚王使者。
高奣映認為,象以上四例中的遊山水,稱不上“清遊”,而隻是遊山水的一種徒然的負擔。進而言之,清遊者麵對山水,要心無掛礙,毫無雜念,連生死苦樂這樣佛家認為的“大事”,也不能去想,其餘則不必論矣。
在第六則中,高奣映舉出一位“處處識得真山水”的人——李白。他說:“李白稱之為謫仙,以處處識得真山水,而真山水為之效靈。人窺得此隙,是以稱之耳。夫於何處見之?其客任城,則沉飲竹溪,而與孔巢父、韓擎、裴政、張叔民、陶沔居徂徠山,浮遊於四方,此謫仙之行段自在阿堵中矣。嚐乘月與崔宗之自采石至金陵,著宮錦袍坐舟中,傍若無人。此謫仙天宇修明,一往暢適,有目共睹,知其為謫仙也。晚好黃、老,度牛渚礬,至姑熟,悅謝家青山,終老焉。此全是真山水效靈,不汨汨於人世者,不謂之為謫仙可耶?”《舊唐書•李白傳》:“少與魯中諸生孔巢父、韓準、裴政、張叔明、陶沔等隱於徂徠山,酣歌縱酒,時號‘竹溪六逸’。”徂徠山位於山東省泰安市與新泰市交界處,山脈東西走向,逶迤百餘裏,與泰山遙遙相對,主峰太平頂,山間多古跡,其中曬纓台為孔子聞歌處。《舊唐書•文苑傳》:“時侍禦史崔宗之謫官金陵,與白詩酒唱和。嚐月夜乘舟,自采石達金陵,白衣宮錦袍,於舟中顧瞻笑傲,傍若無人。”明錢子義《采石》:“ 李白嚐乘月與崔宗之自采石至金陵,著錦袍舟中,旁若無人。後因不得誌,夜泊采石舟中,見月映水,大醉投波,捫月而死。”範傳正《唐左拾遺翰林學士李公新墓碑》序雲:“晚歲渡牛渚磯,至姑孰,悅謝家青山,有終焉之誌。盤桓利居,竟卒於此。”
縱觀《清遊閑話》六十則,能入高奣映眼簾稱得上清遊的人,寥寥無幾,大多數隱士、名流的言行,都被他批評、指責、嘲笑,李白算是“幸存者”之一。由此可見高奣映“清遊”指歸之高。眾所周知,李白一生灑脫,所遊名山大川之多,情感之真,古今無人可以匹敵,尤其是悅謝家青山而有終焉之誌,乃至“捫月而死”,似乎完全達到高奣映所謂“四真”境界,故曰:“此全是真山水效靈,不汨汨於人世者。”可以說,“不汨汨於人世”,就是高奣映對“清遊”者所懸的一個基本要求。
第十三則:藥山問釋圓智“何處來?”答“遊山來。”藥山令其速道,曰:“山上鳥而白如雪,澗底遊魚忙不徹。”則是眼中惟有魚鳥,何與遊山?惟其有此活潑潑地察魚鳥,以察上下故耳,然不免拖泥帶水矣。如元德秀愛陸渾山,定居,不為牆垣扃鑰,何等灑然,歲饑時或不爨,嗜酒陶然,彈琴自適,又是何等天趣。房琯曰:“見紫芝眉宇,令人名利之心都盡。”能盡得名利之心,眼中始識得真山水。其中人物、典故,需要說明者如下:
藥山即藥山惟儼。《景德傳燈錄卷十四》:“澧州藥山惟儼禪師,絳州人,姓韓氏。年十七,依潮陽西山慧照禪師出家。唐大曆八年,納戒於衡嶽希操律師。”《五燈會元卷五•道吾宗智禪師》:“潭州道吾山宗智禪師,豫章海昏張氏子。幼依槃和尚受教登戒,預藥山法會,密契心印。一日,山問:‘子去何處來?’師曰:‘遊山來。’山曰:‘不離此室,速道將來。’師曰:‘山上鳥兒頭似雪,澗底遊魚忙不徹。’”以此,知“圓智”為“宗智”之誤;“鳥而”為“鳥兒”之誤。《新唐書•列傳第一百一十九• 卓行》:“元德秀,字紫芝,河南河南人。質厚少緣飾。少孤,事母孝,舉進士,不忍去左右,自負母入京師。既擢第,母亡,廬墓側,食不鹽酪,藉無茵席。服除,以窶困調南和尉,有惠政。黜陟使以聞,擢補龍武軍錄事參軍。所得奉祿,悉衣食人之孤遺者。歲滿,笥餘一縑,駕柴車去。愛陸渾佳山水,乃定居。不為牆垣扃鑰,家無仆妾。歲饑,日或不爨。嗜酒,陶然彈琴以自娛。房琯每見德秀,歎息曰:‘見紫芝眉宇,使人名利之心都盡。’”陸渾山在洛陽,山高林密,清流洞邃,自古為高人隱遁之處。西晉文人郭文、胡昭等著名佛學家,先後隱居陸渾山。通過以上說明,讀者能進一步體會“能盡得名利之心,眼中始識得真山水”的思想。
在第三十三則中,高奣映說:“謝安寓居會稽,與王羲之、許遜、桑門支遁恒遊處,每出則漁弋山水,入則言詠屬文。此等人享如此清樂,可謂希世覯之不易得者。”由此,可以看出高奣映主張“清樂”,而其內容則不同於普通的歡樂,那是與一些懂得清遊的人一起,出則遊山水,入則賦詩文。但是,這種人古來能有幾位呢?所以說,“清遊”真是一種曲高和寡的思想。
在第四十一則,高奣映說:王徽之聽說吳中一位士大夫家種有好竹子,於是坐著轎到竹林中,諷嘯自若,旁若無人,甚至連主人灑水掃地也不看一眼,隻知盡歡而去。“此玄同適天之第一訣。” 何謂“玄同適天”?
玄同,語出《老子》第五十六章:“知之者弗言,言之者弗知。塞其兌,閉其門,和其光,同其塵,挫其銳,解其紛,是謂玄同。”但老子這話,我們仍然不大理解,因而引民國期間四川北碚複旦大學教授張默生先生《老子章句新釋》:真知“道”的人便不去說“道”,好談“道”的人便是不知“道”。他是主張不用聰明的,故說“塞其兌”;他是主張不納外物的,故說“閉其門”;他是主張不露鋒芒的,故說“挫其銳”;他主張以簡禦繁,故說“解其紛”;在光明的地方,他就“和其光”;在塵垢的地方,他就“同其塵”。這種一任自然的態度,就是與道同體的;既與道同體,所以對於事事物物,自不妄加分別,這就叫做“玄同”。
適天,也即一任天然,與玄同的意思相近。
由此看,高奣映把王徽之那種“諷嘯自若,旁若無人”稱為“玄同適天”,也就是認為清遊者要一任自然,並且是第一要義。
在第九則中,高奣映說:康熙二十年平定“三藩之亂”後,每到中甸歸化寺前,望著田野,就不由自主地吟哦起唐人陳陶《隴西行》中的詩句:“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這樣的詩句,令人頓生戒心。“三藩”利令智昏,遂化歌舞為白骨,以至於此。由此想到元末明初,那位曾經當過宋濂老師的吳萊,他遊齊魯燕趙,每當到達古人的歌舞戰鬥之地,就慷慨高歌,呼酒自慰。這就是古人所謂“高歌勝於慟哭”。當他遊海州,曆蛟門島,過小白華山,登盤陀石的時候,見曉日初出,海波盡紅,於是瞪目長視,忽然想起漢代傳說中的方士安期羨門。這就是社會在鍛煉人,人的閱曆多,時間長,然後愈老愈煉出真知灼見。但令人感歎的是,有的人光遊曆山川而不知尋求真理,於是跟著世俗旋轉。我以當年那一雙見過白骨戰場的眼睛,如今登雞足山,四望峰巔,當黎明之時,看曉日初出,寒雲斂勢,靜鋪如海,當此之際,瞪目澄想,萬念具空。哪裏有羨慕安期羨門的功夫啊,隻是希望他也到雞足山來。我再說一遍:私欲沒有完全除盡的人,其天理哪能複歸!我希望此後我的文章雄宕有奇氣,但能否達到,則不能知曉。隻是相信吳萊的話。他說:“胸中無三萬卷書,眼無天下奇山川,縱能文亦兒女子語。”作為門外人,對此我不自棄。
象以上的例子,《清遊閑話》中還有許多,限於篇幅,不再列舉。
五、高奣映自述“清遊”思想之二:隱居思想
隱居思想是《清遊閑話》的主要內容,其中引用隱士數十位,幾乎涉及中國曆史上除陶淵明以外的著名隱者,洋洋乎自成大觀,由此可見高奣映對隱士生活的想往。
最有趣的是在第三則中,高奣映把自己描寫為一位到雞足山尋找隱士的人,而自己最終也成為隱士。他這樣敘說:雞山之幽邃可尋,且思齎糧一往。倘或糗餱既盡,當四遠複無居人之際,或者忽見茅屋數間,遙出鬆竹之下,煙蘿四合,小徑潛通,叩其門,若亦無人出者,從籬隙中窺之,或者亦有偃臥之一人焉,遂急推戶直造其前,其隱者攝衣起,吾將猶嚴士則之,自陳行止。因坐大盤石上,其人或問京華近事,則已遠隔千年。然後亦於梁間啟故紙囊,擇百餘顆中之一粒,狀如扁豆,取鐺拾薪,汲泉相對,煮之良久,騰騰香氣滿鼻。視之,大已如掌,舉而食之,渴即飲鐺中液,豐飫盈舌而神氣已仙矣。倘告以歸路,則不忍去。俾世之人訇之,曰:結璘山銅臥叟遊雞山深處,不知所終,斯亦自誕之也。
這則“故事”,與《桃花源記》的敘述方式相似,但其中的隱者,則與桃花源中的居民大異其趣。如果把桃花源中的居民稱為凡人,則此中之隱者就跡近仙人了。由此可見高奣映的隱居思想,與陶潛有所區別。陶潛說“心遠地自偏”,高奣映的心,似乎比陶潛更遠。
“故事”結尾,高奣映把自鑄銅像作為自己的形象代表。而此銅像,光緒《姚州誌》這樣記載:“高雪君銅睡像……以銅壺盧作枕,枕上有讚雲:‘有酒不醉,醉其太和。有飯不飽,飽得潛窩。心中無半點點煩囂,眉上不掛一絲絲愁惱。隻是一味的黑甜睡到天荒地老。’”
如今,此銅像存於姚安德豐寺,人們還能看到銅像膝上銘文為:“人皆醉,我獨醒。夫夫人也,而反是不中山之酒。睡則千千日,不靡盬乎王事。不勞困其肌骨,胸中貯有煙霞。一睡乃逾三萬六千日。” 通過這一則,高奣映明確告訴世人,他是把自己隱居的精神狀態凝結在“結璘山銅臥叟”上,人們可以通過“讀”此銅像而認識他的後半生。
第四則:山水足以棲遲,野服即可拜帝,此田遊岩之“泉石膏盲、煙霞痼疾”也。餘往者過夷陵,望青溪,乃起懷高之想。今望雞山,又景許由而思比鄰焉,蓋雞山與箕山同音也。《新唐書•隱逸傳》:“田遊岩,京兆三原人。初補太學生,罷歸,遍遊山水。後入箕山,築室許由廟東,自號許由東鄰。調露中,高宗遊嵩山,親至其門,遊岩山衣田冠出拜,帝令左右扶止之。謂曰:‘先生養道山中,比得佳否?’對曰:‘臣泉石膏盲,煙霞痼疾,既逢聖代,幸得逍遙。’敕乘傳赴都,授崇文館學士,進太子洗馬。垂拱中,坐與裴炎善放還山。蠶衣耕食,不交當世。”夷陵為河北省宜昌市區的古稱。《莊子逍遙遊》:“許由,字武仲,上古潁川陽城(今河南登封告成)槐裏人,堯知其賢,讓以帝位,許由聞之,隱於箕山。”《莊子集釋》:“堯封其墓,諡為箕公,即堯之師也。”箕山距登封市區20餘公裏,因形似簸箕,故名。遠望則山坡平坦如枕,故當地百姓又稱為“枕頭山”。又因上古高士許由葬於此,又稱“許由山”。田遊岩入箕山,在許由廟旁築室而居,並自號為“許由東鄰”。田氏事跡,高奣映往年遊夷陵時曾引起共鳴。說明高奣映的隱居思想,早年就已萌芽,而非全因政治前途不太光明而一時性起。如今早已退隱,而入雞山,因“雞”、“箕”同音,更想如同田遊岩一般,擇地而與許由比鄰而居。許由讓帝位,高奣映則讓土同知之位。帝位與土官之位不能相比,但其“讓”之精神相通,都視榮華如糞土,視富貴如浮雲。由此不難明白,真的隱士,不是對人世有所懼,而是對山水有所好。
在第十則中這樣說:藜藿不給,懷書而耕,試問如何?白首無倦,挾琴采薪,行歌不輟,試問其並日而食,守操終老者,有何持循?此沈麟士之安貧樂道,棄人遊天也。省夫此,便知孔、顏樂處。此則全用《南齊書•卷五十四•列傳第三十五》的記載。
沈麟士又作沈飀士(419-503年),五代齊國人。《南齊書》載其行事:“沈飀士,字雲禎,吳興武康人也……少好學,家貧,織簾誦書,口手不息。宋元嘉末,文帝令尚書仆射何尚之抄撰《五經》,訪舉學士,縣以飀士應選。……永明六年,吏部郎沈淵、中書郎沈約又表薦飀士義行,曰:吳興沈飀士,英風夙挺,峻節早樹,貞粹稟於天然,綜博生乎篤習。家世孤貧,藜藿不給,懷書而耕,白首無倦,挾琴采薪,行歌不輟。……永元二年,征太子舍人,並不就。飀士負薪汲水,並日而食,守操終老。”
高奣映對沈麟士高度讚揚,認為他之所以有藜藿不給、懷書而耕等等棄人遊天的行為,全因他能安貧樂道。並認為如果能理解沈麟士的思想行為,也就能理解孔子、顏回的樂趣了。
關於“孔顏之樂”,是個古今的大題目,研究者眾多而各有所見,這裏不能討論。這裏僅舉《梁漱溟先生論孔孟》中關於孔顏之樂的兩句話,用以說明。他說:“樂的態度在人的心境是安和自在。”又說:“真正所謂樂者,是生機的活潑,即生機的暢達,生命的波瀾也。”沈麟士雖然如顏回一般貧窮,兩頓飯並作一頓吃,但耕田讀書、打柴彈琴,十分自得。他的行為和心理,符合梁漱溟先生對孔顏之樂的解釋。
第六十則:何必似王弘之拂衣歸耕,曆逾三紀;又不必如孔淳之隱約窮岫,自始迄終。姑類阮萬齡辭事就閑,然事仍不必辭,而閑則日以集。其纂成者,誌在聖賢之德業,就不就所未計也。遂思謝氏之言曰:既遠同羲、唐,亦激貪厲;競棲遲山澤,好古率真。遺李(季)氏之慕浮,追千秋之雅榘;寧沉淪而高蹈,謂之為隱也哉!本則文字,出於《宋書•卷九十三 •列傳第五十三•隱逸》:“王弘之,字方平,琅邪臨沂人,宣訓衛尉鎮之弟也。少孤貧,為外祖征士何準所撫育。從叔獻之及太原王恭,並貴重之。晉安帝隆安中,為琅邪王中軍參軍,遷司徒主簿。家貧,而性好山水。始寧汰川有佳山水,弘之依岩築室。謝靈運、顏延之並相欽重。靈運與廬陵王義真箋曰:‘會境既豐山水,是以江左嘉遁,並多居之。但季世慕榮,幽棲者寡,或複才為時求,弗獲從誌。至若王弘之拂衣歸耕,逾曆三紀;孔淳之隱約窮岫,自始迄今;阮萬齡辭事就閑,纂成先業;浙河之外,棲遲山澤,如斯而已。既遠同羲、唐,亦激貪厲競。殿下愛素好古,常若布衣,每憶昔聞,虛想岩穴,若遣一介,有以相存,真可謂千載盛美也。’”
高奣映十分讚賞謝靈運對隱棲生活的評價,認為隱棲行為同於上古伏羲、陶唐的風尚,可以激勵現今的貪婪之徒,使人們競相棲遲山澤,好古率真,從而摒棄近世企慕浮華的風氣,而追求千秋之雅榘。這種表麵沉淪而其實高蹈的行為,就稱謂“隱”。
六、高奣映清遊思想總評
中國隱士文化,源遠流長。《史記》作《伯夷列傳》,置為列傳之首,其中說:“堯讓天下於許由,許由不受,恥之,逃隱。及夏之時,有卞隨、務光者。此何以稱焉?”司馬遷雖然不知道該對這類人作何稱謂,但卻為這些人在史書中留有一席。
範曄纂《後漢書》,專列《逸民列傳》。他引《易經》之言,說這些人是“不事王侯,高尚其誌”。他把這些人分為六類:“或隱居以求其誌,或回避以全其道,或靜己以鎮其躁,或去危以圖其安,或垢俗以動其概,或疵物以激其清。”他考察這類人的行為方式與目的,並作出評價:“觀其甘心畎畝之中,憔悴江海之上,豈必親魚鳥樂林草哉,亦雲性分所至而已。故蒙恥之賓,屢黜不去其國;蹈海之節,千乘莫移其情。適使矯易去就,則不能相為矣。彼雖硜硜有類沽名者,然而蟬蛻囂埃之中,自致寰區之外,異夫飾智巧以逐浮利者乎!荀卿有言曰:‘誌意修則驕富貴,道義重則輕王公’也。”從此以後,這類人不但在正史裏占有較高的地位,野史亦紛紛記述,並大加褒揚。
高奣映熟讀九流百家,而專注隱逸,著為《清遊閑話》,凡萬餘言,僅此就表明其誌趣所在。誠然,高奣映學貫三教,旁及九流,其思想亦儒亦道亦釋,而難辨其孰輕孰重。這是僅僅從他的學術著作中看出來的。但如果結合他的生活經曆來看,那麽他的後半生無疑是一位隱士的角色。
中國傳統文化中,儒、道、釋都有隱逸思想。孔子說:“道不行,乘桴浮於海。”(《論語·公冶長》)他還有“居九夷”(《論語·子罕》)的想法,這都是隱者的“避世”思想。在孔子這種思想影響下,其弟子中出現像原憲那樣不追求官職,安貧樂道的隱者。原憲忠實地實踐孔子“危邦不入,亂邦不居”(《論語·泰伯》)和“邦有道,穀;邦無道,穀,恥也”(《論語·憲問》)的思想,在孔子卒後三十七歲時就“亡在草澤中”(《史記·仲尼弟子列傳》)。儒家的隱棲之路是“避世”,不完全同於道、釋的隱逸之路。
從《老子》、《莊子》看,初期的道家,其“隱”也有避世的用意,但後期的道士,比如張三豐之流,就完全是為著生活的適意,看不出有避世的用意了。
佛教自漢明帝時傳入中國,其後流派紛繁,經長久與儒、道磨合,終於在唐代形成“禪學”。而禪學的境界,簡單說就是一無掛礙,其生命的本質是生動活潑,不拘形式。考察高奣映後半生的生活,更考察《清遊閑話》,可以斷定他的思想主流屬於“禪學”。這在無意中似乎也解釋了為什麽這篇文章寫於他歸隱之後的第六年,解釋了為什麽此文作於雞足山,解釋了為什麽此文收於《雞足山誌》。
邊城秀才二〇〇六年四月十六日星期日於鹿城東山寓
附高奣映自鑄銅睡像。
不意你竟已讀過此文,並寫了洋洋灑灑的“讀後感”,一個大忙人,不容易了。
此文是為雲南文史館所開展的雲南名人研究所作,載於該館去年出版之《高奣映研究文集》。為了研究此人,我去年頗費了些時光,居然把《清遊閑話》60則全部作了校注,從而也使我進一步對隱士文化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奣”之一字,在去年的研究會議上,專家提出有三種讀音,其一為“蒙”,又為“空”,雲大一位名聲很大的教授說讀為“銀”。真是眾說紛紜,莫知所適,於是我也不好對讀者交待。近來,我們一些朋友甚至提出那個字不是上邊一個天字下邊一個明字,而是上邊一個夭字,下邊一個明字。理由是現存高奣映所作石刻是為夭字。對與不對,聊備一說。
能達到高奣這種“功成弗居”、“麵對山水,心無掛礙,毫無雜念,連生死苦樂這樣佛家認為的‘大事’也不想”、“一無掛礙,生命的本質生動活潑,不拘形式”之禪學境界的,能有幾人?也就是邊城的秀才大概還可以算上半個吧。
我這一輩子肯定是做不成隱士的,就是再修煉上幾十年我也做不到“寡欲十年、心清如水、眼空天地、腹洞古今”。但是每次遊山玩水,倒也能領會些許“山水精神”,那種精神到底是不是清遊者的精神就很難說了。要是終南山的形神成為陶潛心靈的具象,那麽,每次遊山玩水之後,留在我心中的則是一片幹淨、清澈如水的具象,不敢攀比陶公,隻是覺得“心也變得幹淨了”的感覺真好。
當然做不到“塞其兌”、“閉其門”、“挫其銳”,或許可以做到些“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這樣的,秀才,我應該也可以算是半個“玄同”了吧?
其實我最讚同的還是《梁漱溟先生論孔孟》中關於孔顏之樂的兩句話--“樂的態度在人的心境是安和自在。”和“真正所謂樂者,是生機的活潑,即生機的暢達,生命的波瀾也。”
雖然和高奣的“清遊思想”還存在著很大的距離,但這並不妨礙我今年秋天去楚雄和咱秀才說說“清話”;我說的是“清話”,千萬別看成是“情話“喔。
又及:這秀才也真是的,也不將那個“奣”字注注音,你以為我們都像你一樣這麽有學問啊?害得我老半天把那個字讀成“天明”。
剛剛去查了字典,這個“奣”字應該讀“wěng”,天空晴朗無雲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