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三灣記
吳道南
餘少時避亂,舉家居莊。莊之東十裏許,聞長老雲:有村名“十三灣”。餘請之孝靖先生曰:“村名甚美,是必有異意,其幽邃曲折,如所雲三竺峰、九折阪、十二巫山之類,故以名歟?”先生曰:“否!否!十、石聲相似耳。”退而思曰:“十”之為“石”,不洵有異乎?餘將探之。
壬寅(康熙元年、1662年)歸,就舅氏學,課督最嚴,晨夕功無間者十餘載。乙卯(康熙十四年、1675年)遂受知於河南郭夫子。越明年,應琅人⑴請,與琅人日切劘於琅之奇峰禪院,往返六七年。三藩之變⑵,倉皇過之,未遑探其異也。丁卯(康熙二十六年、1687年),餘複受知於存莪謝夫子,遂與同誌殫精畢慮於帖括,七躓棘闈⑶,餘亦尋且老矣。雖覽勝探幽之誌不衰,而緣岩度壑,筋力頗疲。歲癸巳(康熙五十二年、1713年),村之門人邀餘卒業,餘始以老辭。固要之,餘躍然許曰:數十年所欲探其異而未遂者,其在此行乎!爰束裝戒途,仆夫先,從者後,迤邐過餘莊。
山行五六裏,入一大穀,其石棋布星羅,應接不暇。已而翹首穀上,見有累累若若者為石甚夥。餘策馬陟其巔,則遍山皆石,其間有若鼓者,若鍾者,若雞之曬其翼、羊之顧其羔者,若獅、象之蹲者,若馬之成群而馳逐奔踢者,若牛之俯首齧芻,而牧童操鞭策於其後者。稍平坦處,一巨石隆起若梁,空其中,可通往來,內有石桌、石礅,可坐四五人。其他千態萬狀,不可悉數。自右而下,約裏許,由石門入穀,其峰插天,其石欲墜,且巉岩險怪,不可名狀。道經山腰,石覆道上者數武⑷,其下則儼然天塹,不知其幾千百尺也。越數岡巒,而其穀之石,迥與前異,其中如砥,其兩隅如砌,其層級如階,皆有理可剖,不大費雕琢而材皆可用。循級而下數十步,則石壁屹立,廣可七八尺,高可三四尋,瀑布鋪其上,石潭承其下,水星霏霏,斜陽射之,恍如玉屑繽紛而細珠曆落。餘於此時,神怡心曠,徘徊不忍去,殆不複知餘身之在塵世間也。喟然曰:向疑其異,一至斯乎!古之命名,良有以也。
嗟乎!餘非命與時違,出則必鞅掌⑸於簿書期會間,不即出則必見慍於當途,必將委蛇隨俗,仆仆風塵,求如今日之安意肆誌,盡山水之奇觀,尚何可得耶?然則此行也,其餘之幸耶?抑亦“石三灣”之幸耶?餘因之重有感矣:宇宙之大,通都大邑中,佳山佳水,及苟有可觀,而揄揚於文人墨士,以垂之簡牘者,未易仆數,獨至窮陬僻壤,特鍾天地之靈秀,而其異卒不傳,如“石三灣”者,可勝道哉!
【作者簡介】吳道南,楚雄人,宣統《楚雄縣誌述輯》載於“孝友”,謂其:“ 生而靈秀,學問淹雅,口吟手披,至老不倦。事父母,必求其順。與鄉鄰、門人講言行,不外孝弟之旨。家貧好義,然諾不苟。值明末清初之亂,遨遊林泉。”
【文章簡析】本文看似一篇普通遊記,卻寓有深義。吳道南生於明末,長於亂世。雖然寒窗數十載,卻七次科場失意,此為文人之大不幸,而又難以明言。不得已,轉而以一村名之辯而申其鬱鬱之氣,而辯之之法又極妙:文章起首即提出“十三灣”之名,將欲探之,而數十年不能得,此欲擒故縱之法,非閑筆也。既而親臨其地,潑墨大書其石之千姿百態,為世間所罕有者。此暗示作者本人之靈秀,而不為世所知:是“石三灣”而非“十三灣”也。寫石即寫已也;“七躓棘闈”,即不為世所知也。結末一段,表麵示人以“達人知命”之心態,然而卒章見誌:不能視“鍾天地靈秀”之“石”默默無聞,將借一支筆,發揚光大而傳諸後世。宣統《楚雄縣誌述輯》謂:“有《石三灣記》,屈曲傳神,論者謂之本身寫照。”此一針見血之論也。本文選自康熙《楚雄府誌》。
【注釋】
⑴琅人:琅鹽井之人。
⑵三藩之變:清康熙十二年(1673年)至康熙二十年(1681年)吳三桂、耿精忠、尚之信之叛亂。
⑶七躓棘闈:棘闈為試院別稱。為防止傳遞作弊,故於試院圍牆插棘枝,使人不能越牆,故稱“棘院”或“棘闈”。“七躓棘闈”即七次參加科舉考試而未中。
⑷武:古以六尺為“步”,半“步”為“武”。
⑸鞅掌:《詩·小雅·北山》有句曰:“或棲遲偃仰,或王事鞅掌。”毛傳:“鞅掌,失容也。”言事多不容整理儀容。引申為公事繁忙。
看來楚雄真是一個有文化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