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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土知青小說:麥瓜的幸福生涯

(2006-11-05 19:21:03) 下一個

麥瓜的幸福生涯

^   麥瓜作為人的姓名,聽來不雅,但其來曆卻有趣。

    麥瓜的爹麥占祥,隻為窮,三十歲還沒娶妻。那時我祖父在鹿城有聲望,常周濟窮人,街坊鄰裏有不大不小的事,常找他幫忙。麥占祥一天找到我祖父,說南瓜庵幾畝山地,讓他去種,請祖父向縣長說個情。祖父經他懇求,答應向縣長說說看。結果,沒過幾天,他告訴麥占祥說,縣長答應了,要他負責南瓜庵的維修、衛生、安全以及必要的香火;庵外幾畝山地,由他耕種,三年內免收租糧,要他到縣府畫個花押就行了。

    南瓜庵在西城外七八裏,三麵環山,一水中流,小庵坐落其中,尤如坐一把交椅。庵中原有一老尼,也不知多大年紀,年年滿山種些南瓜,作為主食。那瓜色如純金,香甜異常,遠近聞名。老尼死後,小庵一時無主,幾年間,屋宇破敗,漫草荒煙,滿山南瓜自生自滅,香客全無。

    麥占祥是外地人,流落鹿城,隻有一瞎眼老母,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靠打工糊口,自從得了這個便宜,帶老娘進庵居住,不免辛勤耕耘,再加那三年風調雨順,果然金瓜滿山,收獲不少,娶了孫家河邊一農女為妻。半年之後,雲南和平解放,緊接著就“土改”,麥占祥一家三口分到房屋,成了鹿城的新主人,而就在此時,小麥瓜呱呱墜地。

    麥占祥的故事,鹿城無人不曉,所以愛打趣的街坊給麥占祥的兒子送了“麥瓜”的雅號,而麥占祥也覺名符其實,就麥瓜麥瓜地叫開了。麥瓜初上小學,報名時,一個外地來的女教師聽了他姓名就好笑,建議改一改。麥占祥搖頭不答應,說:“你老師不知根底,這名字裏頭有文章呢。”

    麥瓜家和我家是鄰居。我比麥瓜長半歲,屬虎,他屬兔。我們一起渡過童年,又一起上小學、中學,象弟兄一樣,沒分開過。

     麥瓜貪玩好動,不愛讀書,學習成績在班上從來居“下遊”,師生們都有些“側目”,隻有我不嫌棄他,不僅常幫他完成作業,還常在教師同學前為他開脫,他自然感激,與我十分親近。他爹那時已經當了街長,儼然是街道的權勢人物,也常當著我母親的麵說,要麥瓜跟我學,同時也要我繼續“拉他一把”。

    那年考高中,麥瓜事前跟我說,讓我把試卷給他看。我說,考試怎能作弊?他說:“沒辦法,要不然我一定考不取。你一定要拉我一把。”我說,如果我們坐一條板凳,那也可以冒險試試,但誰知我們能不能坐一排?他說:“會,我們會坐一條板凳。”那神態十分自信。我說,莫非你到老師那裏搞鬼?他瞪大眼睛,大惑不解的模樣,倒使我吃了一驚。

    說來也怪,準考證號碼,我倆正好相連,進了考埸,還真坐一條凳。

    那個時代,學生憨厚樸實,很少作弊,監考老師也不緊盯。我做得快,每作完一頁,就放在桌子中間,用手肘壓住角,讓他抄,居然連過幾埸,沒被發現。最後考語文,我說,作文你不能抄,不然被發現。他隻好點頭。結果,他語文不及格。秋季放榜,我們一起錄進高中,仍分在一個班。隨後他爹知道其中原因,特地給我家送來一個大南瓜表示感謝。那時剛挨過“三年困難時期”,米珠薪桂,一個南瓜,確然是最奢侈的饋贈了。

    一天,我問他,你老實說,中考前是不是到老師那裏搞過手腳?他仍然瞪大眼睛。看他茫茫然的神情,我隻好問,那到底是什麽原因?他喉嚨裏咕嚕半天,終於說:“我也覺得怪,反正是有種,有種,有種預感。”他咧嘴笑笑,湊近我,神秘地說:“說來你也不會相信,我這個人,從小遇到困難,想不出辦法,睡一覺,夢中就會出來個辦法。上次不是麽,夢中好象有人指點,叫我和你坐一座,把你的試卷抄一抄。醒來想想,沒別的辦法,隻好硬著頭皮向你說,結果,還真過了關。”我說,吹牛!他急了,亂揮手,說:“你不信,我也沒辦法,反正是這麽回事。”我還想追問,但欲言又止,隻胡亂點點頭。他舒口氣,笑了,大眼睛裏露出一點狡黠。

    “文革”之風刮進校園,隻得停課“鬧革命”。先是鬥領導、老師,後鬥工作組。這當中還有學生之間互鬥。

    學生的鬥爭,其綱領是那副名噪一時的對聯:“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有人用大紅字寫在大批判專欄上,老遠遠就赫然耀目。據說對聯來自北京,原來橫批是“基本如此”,但到我校則改為“全部如此”,讓人看了,甚覺“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於是班上就有幾個積極份子去派出所查戶口冊。回來當眾宣布,我是工商業主出身,麥瓜是貧民出身,等等,全班每個同學都有了明確的“階級出身”。

    我班首埸批判我走“白專道路”。我那時心性高,不服氣,一人在埸中演諸葛亮“舌戰群儒”。然而同學們不像東吳的文武有涵養,我才辯了幾句,大夥就舉臂如林、口號震天,有兩個甚至跳上埸來,揎拳揮袖,大有將我“打翻在地”之勢。當此“存亡危急之秋”,一個聲音炸雷般響起:“把他帶下去!”刹時,聲浪退潮,會埸寂靜如死。原來,這是代表小組長麥瓜的聲音,是全班最有權勢的聲音,沒人敢和這聲音爭辯。結果,我幸免那次近在眉睫的武鬥。

    幾天後,麥瓜當選校文革領導小組副組長,從我班宿舍搬到原校長小院。一天,我正在教室寫“態度檢查”,一個當了校文革一般領導的年青老師找到我,說麥副組長叫我到他辦公室。我到他辦公室,才一進門,他就嚴肅地叫別人出去,然後對著我笑說:“班上莫在了,來當我秘書。”我一時懵懂,不知其然,半晌才說,我是“黑七類”,不行。他說:“行不行,我說了算。老實告訴你,這個代表小組成員,雖然都是‘紅五類’,但是紅不透根。我已搞清楚了,他們的三親六戚,不是右派就是有海外關係。隻有我是這個……嗯!”他翹起大拇指,點點頭,頗有家長氣派。然而我說死不幹。最後,他表示,不當秘書可以,但要我常為他寫講稿,隨叫隨到。我同意。

    此後,我在班上的日子清靜了,甚至不交“檢查”,也無人追問。

    秋末冬初,寒風乍起,白露為霜。身著自製草綠軍裝、胳膊上戴著耀眼的紅衛兵袖套的麥瓜等一行八人,在全校師生歌潮樂浪的歡送中,乘車赴京,接受偉大領袖的檢閱去了。

    接下來是“大串聯”。

    接下來是“複課鬧革命”。

    接下來是“知識青年到農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很有必要……”

    我和麥瓜又走在一起了。我們到哀牢山區一個叫做大地嶺崗的生產隊落戶。

    不知出於何種原因,居然有三個初中的女生執意要和我們結成一戶。我堅決不要,麥瓜卻在猶豫。他把我叫到一旁,問其原因。我說:孔子曾說:“唯小人與女子為難養也,遠之則怨,近之則不遜。”麥瓜問,什麽意思?我說,男女一戶,朝夕相處不易,最好讓她們在我們近旁的小隊落戶,既可避免瑣事糾纏,有事又好照應,再說,男女之間,遠則思慕,近則怨煩,思慕則更覺其美,怨煩則更覺其醜……我說了一大通。麥瓜笑說:“噫,你對男女關係,有一大套理論,深奧得很呢。就聽你的。”於是,經麥瓜苦苦勸說,淚痕滿麵的三個女生隻得在我們近旁一個村落了戶。一年半載之後,全公社幾乎全部男女生一戶的,都各因其故而先後分家,搞得很不痛快。對此,麥瓜似有感慨,對我說:“你有遠見。看來你讀書還真有用。”我不無自豪地說,當然有用,書籍是人類文明的階梯。又講了一大通讀書的好處,最後說,你若願意,我可以教你讀一些。他點頭,我就給他一本《幼學故事瓊林》,當晚在火塘邊給他講了其中幾段。

    生產隊小隊長是彝族,隻三十六七歲,卻有三個女兒,老大已滿十六。插隊才四個月,隊長就看好麥瓜。一天收工回來,隊長親自上門把我倆請到他家吃飯。兩碗泛滿蕎殼的白酒汁下肚,火塘的光在隊長汗濕的臉麵跳躍,他把煙鍋含起又拿開,拿開又含起,擠出句話:“知識青年同誌嘛,我們這山人最喜愛啦,真真是喜愛……唉,唉,不知道你們看得上這山不?”說完,圓眼睛亮亮地看了麥瓜一眼,又神秘地看看火塘邊納鞋底的女人和同樣在納鞋底的大女兒,隨即噓口氣,靜待回答。

    我知道這是針對麥瓜的提問,就不作聲,看他如何應付。

    麥瓜一眨眼,點根紙煙吸著,用山裏人的腔調風趣地說:“隊長,你可能也聽說了,我們知青裏傳著一句詩,說這裏是‘山美水美人更美 ’。你說,我咋不喜歡你們這山呢?”

    隊長眼睛一閃亮,火塘邊也同時投來四道驚喜的目光。

    隊長輕鬆起來,有聲有色地細說,他的三個女兒,老大阿秀最能幹,多少小夥子來提親,他都沒同意,他要讓阿秀招一個最好的姑爺在家。“我看了多少,”他說:“看來看去,最好的人就是你麥同誌啦!”他揮一下煙鍋,斷然說:“不知你看得上看不上?反正我一家是看上你啦!阿秀嘛,也實實在在看上你啦。我們山裏人直道,我看你麥同誌也是個直人,你就回答我一個字:行,還是不行!”

    隊長斬釘截鐵,叫人頓覺棘手,似乎不回答就要大難臨頭。我覺得有責任幫麥瓜解脫,就說,隊長你聽著,這婚姻從古至今,是人生一件大事,馬虎不得,應該讓麥瓜仔細考慮,再說,他還得征求父母的意見。然而隊長並不理會,固執地說:“你莫插嘴,我聽麥同誌一句話,幹麽不幹?”我覺得,這簡直是逼婚,就用眼睛示意麥瓜離開。然而麥瓜假裝不知,仍然穩穩坐在木墩上喝白酒汁,一口一口地,好象在品嚐其中的滋味。

    苫片房中,一時寂如空穀,隻聽到幹柴燃燒的劈啪聲。

    突然間,聽到銅鐲的叮咚,緊接著傳來阿秀清澈如泉的一聲:“阿爹,再倒酒啊。”阿秀媽如夢初醒,立即過來給我三人各斟滿碗,靜退到火塘邊坐下。

    僅僅作為一個旁觀者,我也覺得啊秀的嬌聲充滿一種奇妙力量,叫人心動神移,而阿秀媽的動作,那種似乎男尊女卑的習俗,又讓人體會作男人的榮耀。

    屋外刮了一陣風,驚得雞咯咯叫、狗汪汪咬。過一會,平靜下來,卻聽麥瓜笑笑,說:“隊長你聽好,這門親事我答應。不過你記住,我是一無所有。你是貧(平)農,我是‘凹農’呢。你倒是不要反悔!”

    麥瓜雖然看似說笑,但那內容卻嚴肅。我心一沉,腦子轟隆一下,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緊接著聽隊長說:“一言為定!反悔不得好死!啊秀,聽清了麽?!”這時阿秀已起身,擦過麥瓜身旁,輕靈出門去,在身後留下一串銀鈴般的笑聲。

    明月高掛,村寨沉睡。從隊長家回來,才點上燈,我就說,為何如此草率,竟一口答應。麥瓜打個飽嗝,反問:“難道不答應?”我說,這種地方,一窮二白,結婚就是“紮根一輩子”,前途不堪設想。盡管阿秀算得一山美人,但畢竟村姑一個,沒文化,生活方式與城裏人大相徑庭,以後難以長久相處。他反而笑笑,說:“不必考慮太多,到哪山唱哪山歌嘛。”看他居然說得出些道理,我也來了精神,盡我所學,濤濤不絕地講了一通。麥瓜說:“老實告訴你,昨夜,我夢見娶了阿秀,這是神的旨意。”他打開板窗,讓月光傾進屋來,然後吹滅煤油燈,小屋給人一種夢幻般的感覺。麥瓜在黑暗中眼睛閃亮,那聲調和神態多少有點象巫師,說:“你聽書上的,我聽神的。”接著講大串聯時他的故事:

    他在天安門前結識了個青海來的紅衛兵,藏人,名叫甘巴,兩人一起到了西寧、拉薩等處“串聯”,三個多月,看了許多寺廟。有天,他倆在青海塔爾寺遇到一個鈍桑巴,是甘巴的舅父。鈍桑巴是寺中專門為眾生占卜、誦經的僧人。交談中,甘巴要他舅父為麥瓜看相。鈍桑巴看一眼麥瓜就說,你這施主與佛有緣,將來必成正果。麥瓜問什麽叫“正果”?鈍桑巴解釋一通,麥瓜聽不懂,但知道是大有好處的意思。他又問有何根據?回答說他有慧根。他又問什麽是“慧根”?鈍桑巴笑說,你這樣提問就表明你有慧根。再問,鈍桑巴就閉目合十,不再開腔。

    “我小時就總有一種感覺,”麥瓜說:“覺得有一種神奇的力量在指引我,這力量在心的深處,平時不露麵,遇有大事,它頭天就托夢。就如那次中考,還有幾次,我隻不過沒跟你講。所以我逢山過山,遇水搭橋。我愛說‘到哪山唱哪山歌’,這聽起來像老農民的話,其實是我信奉的最高指示,靈驗得很!你我從小長大,難道你對我這點神力毫無察覺?”

    我說,你又吹牛。他說:“信不信由你。”就睡了。

    麥瓜所講在塔爾寺的事,我大體上相信,因為我們到大地嶺崗之後,甘巴還與麥瓜保持通信。甘巴的來信,我每封都看過,而麥瓜在寫回信時,常要問我些字、詞。然而麥瓜所講,使我那一夜展轉反側,不能成寐。我開始覺得,我無法理解麥瓜。

    麥瓜當隊長女婿的事,山風般吹遍禮舍江峽穀,於是就有知青紛至遝來,熟與不熟的、男的女的,都要來看稀奇。稍後,大隊長、大隊書記也來過,表示“歡迎”。再後來,公社革委李主任也跋山涉水,親臨我大地嶺崗視察,他宣布:“這件事表現了麥瓜同誌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堅定決心”,並號召全體知青象麥瓜學習。

    雖說麥瓜應承了婚約,但沒結婚。因為阿秀十六歲,麥瓜十八歲,差法定年齡兩歲。也就是說,如果中途沒有變故,他們兩年以後才能正式結為夫妻,而目前,隻具有“政治意義”。

    然而在那個時代,政治意義就是最大的意義,用今天的話說,就是具有最大價值。不是麽,講小處,阿秀給麥瓜洗衣縫被,連我的也帶上。評工分,最高一檔:十二分。講大處,不久後,麥瓜當了小隊副隊長,我也當了會計。其餘好處,不必一一細說。總之,比起別的知青戶來,我們大地嶺崗從此斬露頭角,大有風騷獨領之勢!

    隊長依然是隊長,但一來不識字,二來沒出過遠門,“理論”和“經驗”有限,再因麥瓜是他的“姑爺”,所以小隊的“政權”多半落在我倆知青手頭。又因麥瓜已然成為農民的“自家人”,全隊人也就放心地接受我們的“領導”。雖然處於階級鬥爭如火如荼的歲月,但勞動生活中,感覺人物親切,山水有意,日子過得別有一番情趣。時有空閑,我還效仿文人,手執唐詩一卷,到村外一株華蓋般的青鬆下,坐在草坪上,極目江山,冼滌俗慮,頗覺悠然。

    麥瓜勤快,無論家裏還是小隊的活,他都一樣賣力幹,成天揮汗如雨,兩腳生風。我也賣力,常翻書本,多動腦筋。我把城裏帶來那些果樹栽培啊、化肥施用啊、牲畜養殖啊各種書常翻,用其中知識,帶領農民因地製宜搞些小改小革,加上風調雨順,居然頗見成效,糧食和副業都有所增產,小隊積累和社員分配有所增加,農民喜歡,大隊表揚。公社問我們有何經驗,我們說,主要是政治學習抓得緊,因而頗受青睞。

    時光如流,第二年春節一過,公社傳達縣革委“通知”:麥瓜為“學毛著積極分子”,將參加全省知青演講團,赴省內各知青片巡回演講,即日赴公社,次日赴縣,不得有誤。

    為此,招開隊委會,麥瓜安排各項工作。會剛開完,得知村上一個五保戶、六十一歲的老大媽死了。她沒有後人,無人為她洗屍換衣。社員呢,人人怕鬼,誰也不敢去。隊委會五人,你看我,我看你,咋辦?麥瓜望望大家,說:“看來隻有我老麥不怕鬼,燒水!”

    我幫著他為五保戶收拾完畢,已然星宿滿天,隻得燃起火把,由我和年青的作業組長送他下山到公社革委駐地。

    穿梁過箐,相繼點完十多個火把,一行三人來到黑水河。這河為禮舍江支流,河麵不寬,落差卻極大,由若幹瀑布與衝擊而成的石潭連綴而成。羊腸小道通處,一座上有遮雨亭的小橋淩空飛河而過,平日來往,站在上麵一看,兩岸峽壁,幽森可怖,一派黑水,震天動地,不時傳來虎嘯猿啼,偶爾有猴子滾石,行人多半不敢久留。

    我們轉過山石,火光照向橋麵,猛然見遮雨亭下一個白點晃動,我立即叫拿火槍。作業組長忙將火把遞給我,隨即從肩上卸槍在手,作好準備。再往前走,白點凝然不動,不知是人是鬼,似乎正在眺望河麵。我們正在狐疑,說時遲,那時快,麥瓜已飛奔前去,一刹時,早到遮雨亭下,抱住那白東西。還未等我們走近,隻聽“哇……”一聲大哭,嚇得作業組長丟槍就逃,我的心也七上八下。卻聽黑暗中,傳來麥瓜和那人說話。我近前一看,原來是個姑娘。

    她也是知青,插隊在黑水河近旁的一個村,我們原是認得的。聽她說,因有幹部逼婚,她上天無路下地無門,隻好來尋短見。河水咆哮,夜氣逼人,火把搖曳,她邊說邊哭,好不淒慘。我們要送她回村,她死活不去,說如果送回去,還不如現在就死了的好。搞得我們束手無策。後來麥瓜說:“實在不敢回去,就轉到我們小隊算了。”姑娘聽了,才轉悲為喜。我本不想要,但此情此景,令人悲憤,也就不再多說。此後,我們那裏就多了個女的。

    麥瓜去巡回演講,一去就是三個月,我在隊上,孤寂無聊,頗覺地久天長。

    新來的女知青名叫周蘭,初一的,年不滿十七,雖說是“蘭”,但已被多次采摘。來到大地嶺崗,整日心神不定。每晚獨自彈個秦琴,音位不準,時唱時泣,出工少,家務也不麻利,讓人既同情又嫌怨。

    然而麥瓜為五保戶洗屍和救周蘭兩事,早已不脛而走,風傳全公社,知青們又掀起第二個赴大地嶺崗的風潮,公社革委又表揚宣傳麥瓜的事跡,搞得他人不在此,而卻有口皆碑,真真成個活雷鋒了。

    麥瓜終於回來了,但不是回大地嶺崗,而是在公社當了革委副主任,分管知青等工作。

    幾天之後,麥瓜回小隊“探親”。我首先問他,阿秀還要不要?他睜大眼,問:“什麽意思?”我說沒別的意思,隻是說,當官了,還看不看得上一個村姑?他說:“唉,真是說些什麽話,阿秀就是我老婆,沒錯!”轉而又說:“我不要,難道送你?”我說,好嘛,送我嘛。他仔細看我一眼,略帶詭秘地笑說:“噫,想不到你老幾有進步了嘛,敢說大話啦。不過嘛,你不是常說‘君子不奪人所好’麽?嗯?”說完,倆人大笑。那晚,他在阿秀家過夜。

    次日,阿秀略紅著臉,來叫我和小周到她家吃晚飯。席間,麥瓜把演講的情況向我們簡單講了幾句。據他說,這次到了德宏、西雙版納等地方,幾乎走遍雲南各地,凡知青較為集中的地方,都留下演講團的音容和足跡。

    麥瓜不善言詞,他何以作好演講?我問,你如何講?效果如何?他說,原先想叫我給他寫個講演稿,可那天來不及,就算了。硬著頭皮講了幾次,後來才知道,誰都不想聽那一套。他揮揮手說:“不過是搞個形式,落個白吃白喝白玩白耍!”

    三個月間我常為他擔心,想不到他如此輕鬆就過了關。麥瓜真是“萬事如意”啊。我感歎。

    接下來,他宣布:半年後和阿秀結婚,日子由隊長選定。隊長聽了,多少感覺意外。不知是火煙刺眼,還是辣子吃多了,他熱淚盈眶,掐著手指算時辰。阿秀呢,抿著嘴笑,酒窩越發深了。我猜想,大概昨夜已經談妥。阿秀媽捧些炒黃的南瓜子塞給周蘭和我,嘻嘻笑說,到時候你們要來作客。隊長一擦眼,說:“要遍到處請些知識青年同誌,鬧熱他一大埸。”

    麥瓜原副隊長一職,由我兼任,這樣一來,我其實是大地嶺崗的“一把手”。我每天上午幹活,下午做賬,晚上給社員開會。雖說是開會,其實隻不過把我想看的報紙念幾段,再由隊長東拉西扯講一陣,而社員們呢,不過男男女女鬧一通,鬧到大家想睡覺時,就散會。上麵檢查政治學習,我們還時常受表揚。

    於忙裏偷閑之間,我把古今中外,凡當時找得到的書,讀了不少,以至於我的書本知識遠遠超出於一般知青,而在文史方麵,自認為已臻於大專水平了。

    麥瓜走後,大地嶺崗就清寂下來,偶爾一兩個好讀書的知青,來與我“坐而論道”,雖然議論風發,而且“時有隹句”,但事後總有竹籃打水之感。沒奈何,我隻好去找麥瓜聊天解悶。

    他住公社大院,花草樹木,瓦麵樓房,原是地主的居所,在這山區,頗稱豪華。     夜來,我與他促膝談心。

    我說,我倆相比,我是讀書千卷,好學深思,而你則見了書就打瞌睡,說得難聽點是不學無術,為何在生活中你卻能處處優先,占盡風流?你得說個道理給我開開茅塞。

    麥瓜聽了,並不生氣。他說:“你說得對,你讀書,我不讀書,但是你不曉得,我心中有神,你書中無神。毛主席說,人總是要有點精神,我就是有點精神。我從小就有精神,而你隻有書,沒有精神。你還記得,讀書那時,你比我行,我得靠你。後來怎麽樣?不興讀書了,我就像困龍出海,一帆風順,今後也還會這樣。”

    我說,什麽有神無神,你這些話,我越聽越不明白。他說,不明白就算了,大概你沒有慧根,我也無法。最後他說:“隻有一個辦法,就是把原來的反過來--你靠我。說真的,你跟我沒錯,我無往不利,你信不信?你不信,反正我信!”

    我還能說什麽呢?我似乎被他檄了械。

    臘月初五,麥瓜如期結婚。公社大小領導、幾乎全體知青、本隊以及外隊農民,熙來攘往,鬧了三天三夜。婚後不久,由李主任出麵把阿秀招收到供銷社當營業員,與麥瓜同住去了。

    大約阿秀走後,隊長也感寂寞,一天開完隊委會議,他叫我到他家。兩碗蕎白酒之後,我問,阿秀走了,想不想?隊長說,自家女兒,從小沒離過家,這次走了,當然想。不過他認為,阿秀以後還會走得更遠。我有點好笑,就問為什麽。他一本正經地說:“阿秀能跟麥同誌,是有福份。麥同誌是個大福大命的人。”我表麵好笑,心裏暗暗尋思,一時想不出恰當的話,就問麥瓜的福有多大。隊長眯起眼,過了好一陣,神密地說:“打個比方,我的福有芝麻大,你的福有豌豆大,麥同誌的呢,就是他名字說的了,有老麥瓜那樣大啊。”說完咧嘴笑起來,又追問:“信不信?”

    我自覺是唯物主義者,所以不信隊長所說。然而對於麥瓜,我也確實有些猜不透,他總是左右逢源,不僅比我,就是比所有知青,自“文革”以來,他都時時居於上風。我於是問隊長,你說麥瓜與我相比,是他行還是我行?隊長眯起眼,把我仔細看看,緩緩說,聽得出來,讀書說話,你比麥瓜強多了;做活計,力氣也差不多。我又問,為什麽你選他作女婿,而不選我呢?他笑了,說:“要是選你,你就不會答應。”我問何以見得?他說:“我也說不清,總之是,麥瓜這個人,人一見就放心,覺得親近,你就不是這樣。”我連忙問我是哪樣?他故意含糊其辭,老半天說不出個道道。我知道這是農民的機智,也就不再追問。

    那天夜裏,我失眠了。熄了燈,推窗遙望,夜色朦朧,群山如睡,不時見林區拉木材的汽車燈光,如夜空流星,一劃而過,大江峽穀,傳來深沉的嗚咽,它難道在歎息?

    “以人為鑒,可以知得失”,我想起一千多年前一位賢哲的話。隊長是我的一麵鏡子,他憑直覺鑒人。然而他的鑒別正確嗎?他畢竟是個農民,一個文盲啊。難道是麥瓜他“改造”得更“徹底”,更接近工農?亦或如古人所言“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我找不到答案。

    周蘭在首次招工時,因麥瓜提出給予她照顧,已經到縣裏一個小化肥廠當了工人。而我呢,依然幹農活、算賬、讀書。興之所致,也寫幾首古體詩,或學著毛主席的詞,按部尋聲,填幾首西江月、蝶戀花一類。然而那詞卻遠不象老人家的恢宏雄壯,而是打不起精神,半生不熟地夾帶些李商隱、陶淵明的味道。

    日子雖然勉強可過,但畢竟插隊三年,整日鐮刀背籮、牛矢馬糞,全無一點現代生活氣息,想到“譬如朝露”一類的詩句,不免黯然神傷。

    有時幾個知青相聚,麵對高山雲海,談起未來,一個個“瞻念前途,不寒而栗”。我填的幾闕詞,其中有句雲:“哀牢橫向天,煙波無邊,花搖影亂石泉咽……欲渡千山濟雲海,出離恨天。”“哀牢為筆天為紙,寫不盡書生心緒。”一時惹得大家“牛飲”起來,爛醉之後,有幾個竟然“淚飛頓作傾盆雨”。

    終於等到大規模招工了。消息傳來,我飛趕山下。公社革委駐地知青雲集,招工的昂首闊步,如入無人之境,使人良多感概。麥瓜屋裏,擠滿知青,見我到來,紛紛讓座,由此更感到麥瓜此時的份量。

    夜闌人靜,麥瓜問我有何打算。我說,當然是當工人,越快越好。他說:“我給你想好了,先不忙走,還在小隊當你的副隊長,這是個基礎。大家走後,隻剩你一個,你就金貴了。那時我提個建議,鬆鬆地就能調你到公社來工作。”我急了,說,麥瓜,別開玩笑,這是千載難逢的良機,一失足成千古恨,錯過不得。他淡然一笑,說:“你讀了這麽多書,難道當個工人了事?”我說,工人是“領導階級”,當工人自然是這個時代的最隹選擇。他不聽則已,一聽大笑起來,說:“啊哈!我說你白讀書了,你讀了死書。我問你,你那些本本上,哪個讀書人的目標是當個工人?馬克思?列寧?毛主席?哎呀,真不知你讀書讀個什麽名堂。”他的話,令我瞠目結舌,胸中原有千言萬語,此時卻找不到半句恰當的回話。“你就跟著我行了。”他見我默不吱聲,又說:“讓他們先走,隨後你到公社來,先當我的秘書,以後我再給你想法。前途是光明的,道路嘛,也不算曲折,如何?”

    又是當秘書!我一聽就光火,起身要走。他攔住我,按我在座位上,又說:“我知道你覺得委曲,不光彩,那不要緊。就先來當會計,下步想法幹個副主任。實話告訴你,我在這裏時間不會太長,不久就要提升,你信不信?”我心裏一動,嘴上仍然不答應。他說:“你實在不願留下,我也不勉強。隻是你我弟兄之間,我不能見你站在懸岩上,不拉你一把。”這一來,我反倒無話可講,躺在椅子裏,木呆呆看那些小青蟲撲蠟燭的光。

    知青走後不久,我被調到公社當會計,同時兼廣播站站長。雖說是站長,其實隻是個銜,實際工作是廣播員。會計到確實是個實權角色,這我在小隊就深有體會,何況這是公社。當了國家幹部,住公家瓦房,領薪吃飯,手中大小有些權力,不說農民,就是大隊幹部見了,也蠻客氣,言談舉止,頗覺份量,比之於插隊時代,確有從河穀到高山之感,於是我暫時潛下心來工作。

    不出麥瓜所料,半年之後,他升官了,調到另一個山區公社當革委主任。麥瓜問我,跟不跟他同去?我說,過段時間再說吧。他說,也好。後來才發覺,那是我一個大失誤。

    麥瓜走後不久,我感覺許多方麵都起了變化。人們見我,遠不如從前親熱,工作上也不時被人挑些毛病。最要命的是,我的“階級烙印”好象突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有人在主任那裏說,讓一個那樣出身的人擔任會計、廣播站長的要職,怕不合適。話傳到我耳裏,讓人心驚肉跳,忿恨交加,但又無可奈何,隻得暗自強忍。

    勉強混了一年,我給麥瓜打電話,表示要調到他那裏去工作。他回答“無問題”。於是我向主任要求調動,他讓我寫書麵申請。遞去之後,如石沉大海,一月兩月,以至半年無消息。有天當麵問主任,他笑說:“你在這裏很好嘛,我征求過幾個委員的意見,大家認為這裏需要你,不想讓你走。從另一方麵說,你也要加強世界觀的改造嘛,知識份子與工農相結合,不是一天兩天、一年兩年的事,是一輩子的事呢。當然,我也需要改造,我們大家都需要改造嘛,對不對?”

    別看主任文化低,說點話軟硬兼施,搞得我無言以對。如此一來,我才進一步感到,麥瓜多有能耐,他居然把這些階級鬥爭的幹將一個個搞得親如手足,為其所用,其處人處事,堪稱練達,非我所能望其項背,而從前,他其實是我一把紅傘呢。

    我又打電話給麥瓜,這回是求援了。一個陌生口音回答,麥主任已於前幾天調縣革委當副主任去了。我又驚又喜,接著給縣革委打電話。回答:“正在開會!”一下子就掛斷電話。我拿著隻有嗡嗡聲的聽筒,覺得我和麥瓜之間真是遠隔萬水千山。

    終於有天給他電話聯係上了,我把這裏的遭遇講得並不如真實情況那樣壞,但最終請他幫助調回鹿城。他說,他原先就想過,讓我到城裏一所中學教書。又補充:“教書是你最合適的職業。”教書非我所願,但此時已無講條件的資本,所以並不與他爭論,而是一口答應。

    半月之後,李主任到我廣播室,態度謙和,非往日可比。他說,組織上要調你到城裏教書,我們雖然十分不舍,但隻能服從組織安排。明天就辦手續吧。我問,是不是麥瓜打來電話?他說,是組織部門作的安排。

    離開公社那天,正是秋分天氣,天高雲淡,山色如黛。抬眼望,大地嶺崗尤如綠色屏風上的一個灰色印章。仔細看,我們原先住的苫片小屋,隱約可見。我長舒一口氣,脫口而出:“別了,我的哀--牢!”

    公社革委大門外,全體幹部來送行。李主任指指一個馬馱上的竹籃,笑說,裏麵有隻麂子,是我現時打來的,挺新鮮,隻稍微撒了點鹽,煩你到城後立即給麥副主任送去。然後想想,補充說:“你留一隻腿。我們在一埸,也算作個紀念。”

    一匹馬一個農民送我出山。由公社到木材轉運站一天路程中,重覽沿途風光,但覺山水含輝,草林深情,回想六年前初入山時所作“書生赤腳隨馬蹄”的詩句,令人一路感慨萬千。

    我到縣一中教語文,第一年教初中,一年以後安排我教高中。我對校長說,教高中可是要大學畢業的。他說,是啊,我考慮下步送你去雲南師範學院深造,你現在安心工作吧。我感到一切又順利起來。

    我是麥瓜家的常客。他那些同僚不在時,我們也談談心。經過這幾年的波折,我跟他說話,不再像從前一樣開口《詩經》,閉口《楚辭》,而是多了一些實事。他有次說,你是教書先生,不必講實事太多,還是像你從前所說“談天雕龍”,本色些。我當即臉麵充血,說不出話來。我首次感到麥瓜對我的些許厭倦。

    我們不時喝酒,已經調到縣商業局的阿秀忙著做菜,間或帶著孩子在一旁說笑,屋裏充滿快活的氣氛,仿佛回到當年的大地嶺崗。

    有次到麥瓜家,他告訴我,他將要上大學去,北京大學哲學係,是縣革委保送的。我十分詫意。我原以為,麥瓜一心當官,無心向學,可現在竟要讀書了,且是哲學係!我摸不著頭腦,說,你莫不是跟我開玩笑?他也笑了,說,是真的,過兩天就啟程。我說,如你平時所說,讀書無用,為何改變了看法?他說:“你這人看問題總是不透。報紙上也明白說,工農兵上大學,是去占領上層領域這塊陣地,這就是說,它和已往的讀書,意義大不一樣,方法當然不同。我這次去,是負有占領的使命的。”我半開玩笑說,你又做夢啦?他說,可能是吧。然後嚴肅地說:“大串聯給我一個啟發:中國天地寬廣,有誌者就該朝著北京去,那裏是核心,要向裏麵鑽。”我一陣駭然,又聽他繼續說:“鹿城水淺池小,養不得大魚。我這次一走,多半不會回來。你也要爭取進大學,這是我對你的忠告。”

    回學校路上,我想,麥瓜是個神物,無論你用什麽理論,也吃他不準;他走得快,你無論怎樣追,也總趕不上他。

    麥瓜走後,我照他說的辦,把上大學作為努力方向,埋頭工作,創造條件。第二年,果然學校推薦我上雲南師範學院。填政審表那夜,我難以下筆,抽了許多煙,“家庭出身”一欄仍是空白。照實填,則批準無望;謊填吧,不但不能瞞天過海,還定然惹來大禍,誰有那虎膽?那一夜,我真是對發明“隊級烙印”一語的人佩服得五體投地,他是天才,他把一個倒黴的烙印搞到你身上,你就是得了麻瘋病,死不得,活不得,人不敢挨近,然後耗盡你的一生,讓你白活一世。我忽然羨慕起科舉時代的讀書人了。

    不出所料,推薦材料及政審表上交文教局就泥牛入海。九月,別的被推薦者欣然入學,而我則無人問津。從校長到全體教職工,大家見我,好象啥事也沒發生一樣。我呢,也隻好裝作沒有這台事,而對這種教育製度,實在已經絕望。

    文革結束,我終於考取雲大函授部。幾個同班的老知青,踏上“致公堂”的台階,互以“範進”相稱,稱畢大笑。又經三年苦讀,總算撈個大專文憑,有了“名份”,而其時,已然年滿三十二歲。

    麥瓜呢,據說畢業後先是留校當哪一級的書記,後來又外省啊、京城啊,調來調去,總之是每調一回升一回,到近年,已赫然為博士,任某司副司長。《中國教育報》上有次登他的照片,我認出來,當然是比先前老了些,胖了些,此外無甚變化,隻是已改了名,叫“育英”了。 

    暑假期間,讀書之餘,頗覺無聊。一日,天朗氣清,我帶著孩子到城外遊玩,不覺間走到南瓜庵。抬眼看去,小小殿宇,煥然一新;窄窄溪流上,已築水泥拱橋一座;三麵山坡,碧葉如荷,金瓜映日,閃閃發光,比起別的寺廟,確然自成景觀。進庵一看,綠樹濃蔭,香煙繚繞,一個年青尼姑正給一窩香客抽簽,竹筒搖得刮刮直響。又見一個中年尼姑走出大殿,轉到偏殿敬香。恍眼間,覺得那尼姑眼熟,我就逕朝偏殿踱去。

    偏殿裏沒塑像,許多黃色垂幔之下,供桌上放三個金邊細瓷盤,每盤盛金色南瓜一枚;盤間紅燭高燒,通明透亮;銅香爐裏,香火辣旺。燭光輝煌之中,聳然矗立一個牌位,高約一米,闊約一尺,周邊雕縷綿綿瓜瓞,座下穩沉端莊,中間直書數個金粉篆字,道是:“幸福大士麥瓜長生祿位”。

    我一時心裏好笑,就問尼姑這位“麥瓜大士”有何來曆。卻不料仔細一看,那尼姑竟是周蘭。我這才吃驚起來,忙說,啊呀,是你呀!怎麽到這裏來啦?她也認出是我,頰間一陣泛紅,急忙寒喧。鎮定之後,她告訴說,因病,已於去年退休,單身無聊,就到這裏來。我又問日子如何,她笑笑,說,早晚敬香,種瓜養花,今生已經休矣。言語間,多少有些悲涼。我心裏歎息,又指指牌位,問:是誰?她說,還能是誰,當然是你那老朋友啦,你竟然不知?!我又問,誰給他立的?周蘭說:“不要說我,就是先來的尼姑也不清楚。”想想又反問道:“你以為是誰立的呢?”我搖搖頭,這回輪到我茫茫然了。

    回家後,我把周蘭提出的問題反複思索,“是誰立的呢?”至今也沒答案。雖然無答案,但我承認,那牌位立得有道理,麥瓜堪稱“幸福大士”。看起來我與麥瓜是久違了,但誰知道,在這邊陲小城的深夜,還有我遙祝他“福壽雙全”。

1989·8·31·於鹿城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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