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南文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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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崗傳奇續

(2006-11-14 20:07:01) 下一個


(四)

    第二天一早,秀珍的爹向石旮旯小隊的隊長請了假,父女倆匆匆趕向白鹿崗。
    那個五十開外的、黑瘦的山村草藥醫生,用他那些稀奇古怪的草根樹皮,舂成牛屎樣的藥,敷在大明傷口上,三天之內就使紅腫得象根豬血腸子的腿消了腫,五天就見傷口開始接縫。
    一直沉默寡言的老人在第六天開了口,他說:“秀珍,這些藥,你幫大明換吧,五天換一回,換三回就能下地走動了。”他用留著山羊胡子的下巴指指桌上的三包藥,然後對大明說:“好好歇著,我要回石旮旯了。”
    “你的醫術太高明了,大爹。我不知道該怎樣謝你呢。要是沒有你,這腳就殘廢啦。我父母知道,也定會感激你老人家的。”大明噙著淚花,拉著老人的瘦手,捏弄著老人粗糙得像銼刀樣的指頭,長久不忍放開。
    “不用謝,小夥子。”老人第一次裂嘴笑了,搖著他那已有一些白發的頭:“要不是因為鬧……鬧……鬧革命,你不會到我們這山來,要不是秀珍連夜請我,我也不認得你。這種紅傷是難得治的。我們有這一段緣法。是老天不叫你殘廢呐。”
    “不能這樣說,大爹,以後有個出頭之日,我一定會報答你老人家。”大明的淚落下來。
    老人搖搖頭,轉臉對秀珍說:“要有什麽事就來家叫我。傷好了就快回去,跟隊長說一下,另派個來照護。記住,跟隊長說一下。”
    “為什麽?”秀珍睜大眼睛問。大明也吃了一驚。
“照護病人的事,魯德亮曉得麽?”
“隊長跟他說過,他會同意的,他是書記。”秀珍臉微紅起來。
 老人思索一會兒,說:“還是換個人吧,我家成份高,小心為好。”
 秀珍咬著嘴唇點點頭。
老人走後,大明一兩天很少說話,隻是看書。秀珍也是懶懶的,嘴也不那麽紅了,眼裏沒了閃光,話也少說,屋裏很沉悶。
平時,秀珍總是在天黑之前回家,一來是有雞豬要照看,二來是有意讓村裏人看見,免得說長道短。可那晚偏下起雨來,瓢潑一樣,大明說啥也不忍秀珍冒雨走,兩人隻好在火塘邊坐下。也許雨把兩人和外界隔開,使人在心理上自然產生一種親近感,秀珍冷掉的心又溫暖起來。
火塘放出明亮的光,茶缸裏的茶汁嘶嘶叫著,秀珍斷斷續續地談到她的處境,她們夫婦之間的生活,談到她在家中受到的冷漠。大明吃驚地認真聽著,十分同情她的遭遇。後來說到父親的醫術,秀珍不由地談到了那天回家請父親醫傷的事。她說遇到一個姓朱的知青,他竟敢動手動腳的,還說什麽他和山裏好些姑娘睡過覺。如果不是後來她提起魯德亮,那天定會吃他的虧。
“哎呀。”大明叫起來:“豬頭麽,他是我的同班同學呢。那人心性倒直,手可狠呢,專當炮筒子,你少招惹他。”
    “他和老魯是朋友呢,怕什麽。”
大明默不作聲。
雨仍然下。時間很晚了,但兩人很有精神。火塘裏不斷有新枝燃燒,鑼鍋裏透出蜂蜜煮雞蛋的甜蜜氣息。
“來,你也吃一個蛋。”大明說:“不用你動手,天天都是你服侍我,今天讓我來報答一下,我喂你。”不知什麽原因,這一次是大明先逗鬧起來。
 秀珍在板凳上躲閃著,但終於還是用嘴接住一個已經變涼了的雞蛋。雞蛋比秀珍的嘴大,隻咬住一小半,其餘的落下來,大明很快用碗接住,撈起來,送進自己嘴裏。兩人大笑,屋裏充滿快活的氣氛。
“秀珍,你太好了,我真想……”大明伸手握住秀珍的手巴掌。秀珍覺得夥子的手心燙得象火炭,捏得那麽緊,她很喜歡。她問:“真想什麽?”
“真想,真想親親你呀,你,你不生氣吧?”
真是讀書人呐,多好笑,這種事還用問麽,你叫別人怎麽回答呐。秀珍心裏憐憫起來,閉上眼睛,把頭湊近大明一點。於是,那紅唇被吸住了,像剛開放的馬纓花為蜜蜂吮吸一樣,長久地、穩穩地吸住。
秀珍在恍惚中感到夥子的驚恐和焦急,她知道為什麽。她於是站起來,朝黑暗中的床鋪走去,脫掉鞋,坐在床沿上。火塘邊的大明呆住了,大約他以為秀珍生氣了呢。他趕緊走過來,打算解釋,但他看見的不是生氣的臉,而是一張在火光的映照下春意蕩漾的、象花兒一樣的臉,眼睛半閉,透出柔和溫情的意味,他終於明白過來了。
秀珍待大明跟自己並排坐在床上後,抬起一隻手,在腋下慢慢解開姊妹裝的布紐扣,一個一個順著解下來;同時兩眼對著大明,放射著火一樣熾烈的、愛欲的光輝。她解完最後一顆紐扣,再抬起手,抓住衣襟邊,猛然一撩,袒露出那對猶如澗水裏的卵石一樣光潔圓潤的乳房,然後,從容拉開蚊帳,象在自己家裏一樣,躺進去,合上眼。
深夜,火塘裏熱烘烘的。當秀珍感到身體內部接受到盼望已久的甘露時,她流下喜悅而困倦的淚。
一夜溫情綿綿的愛撫糾纏,兩人完全沉浸在幸福裏了。裱著白棉紙的窗欞泛出白光,兩人還依偎著不想分離。
“要是有人知道,怎麽辦?你男人饒得過我們?”大明問。
秀珍笑笑,把身子躺平了,望著帳頂說:“他不會知道的,就知道也不怕。我們早就不在一處了。”聲音平靜。
“噫,這不是鬧著玩的。”
 “怕什麽,他想的是娃娃,他才不喜歡我呢。你怕他會一個人睡覺?他才不會那麽規矩哩。”
大明仍然一陣陣後怕,仿佛有一種災難即將降臨的感覺。
“秀珍,我對不起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成什麽人啦,唉呀!”
“不會的。你隻管放心,出不了事。”秀珍笑笑,輕快地穿上衣服,下床邁出屋子,走了。

(五)
秀珍推開自己的家門時吃了一驚:屋裏充滿草煙的氣味,魯德亮坐在火塘邊,兩隻閃亮的眼睛盯著她。
“搭上火啦?”男人問。那聲調仿佛變了一個人。
聽男人這樣無恥的詢問,秀珍立住,直視男人。她不好意思把事情告訴男人:“哪有那麽容易,你來試試。”
男人站起,大步走來,抓住秀珍的肩膀,拉近自己,仔細察看臉色。秀珍閉著眼,不動彈。
    “日你媽的,多長時間啦!你這種無用的婆娘。”男人罵起來,把一口唾沫吐向火塘。
“我不好開口。”秀珍淡淡地說。
    “有什麽不好開口,又不叫你嫁給他,你隻要肯用心,他一個十七八歲的夥子,還會不上鉤。”
    “他有相好,我早跟你說過,是金菊。他喜歡金菊。”
 “金菊出民工去了,你當我不知道。”
    “他們要結婚啦。”秀珍這樣說,故意激他。
男人頓時抖了一下,幾乎滑脫手裏的煙鍋:“結婚?幾時結婚?你聽大明說的?”
“是金菊說的。”秀珍心裏好笑。
男人巴嗒巴嗒咂煙,蹲在火塘邊不動。
秀珍自個兒在那裏洗臉,洗腳,然後又拿出鞋底來縫,裝出沒有什麽事的樣子。
    男人這樣心事重重,使秀珍有些納悶,怎麽這樣性急呢?她說:“要不,換個人算了,何必硬要找大明。”
    但是男人不同意。
    “說不定找別的知青會容易些。”秀珍故意裝出認真的樣子:“找個沒相好的,也許事能成。”
    “不行不行,我說不行就不行,你他媽的怎麽不聽話。”
    “我怕金菊曉得了饒不掉我。”
    “怕什麽,金菊那裏我去做工作,就說主要是大明不好。”
    “呸,照你這樣說,大明怎麽有臉見人?你就說沒有這事,那是別人造的謠言。比仿說,我就不承認。”
    “是嘛,你不承認——什麽?你不承認,你搭上啦?噫,老實說。”
    秀珍把納底針在頭發裏擦一下,小臉一下子紅了,她低下頭不說話。
    “你說嘛,真搭上啦?秀——珍。”
    “我不知道,不知道,你莫問我。”
    “好,你承認啦。”男人也神秘地笑起來。
    男人在家裏,秀珍沒敢再到知青房去。她忐忑著伺候他。那一夜,秀珍沒睡安穩,倒不是因為男人粗暴的動作,而是她心中產生了疑慮。那疑慮是什麽,她也弄不明白。她隻是直覺地感到,男人最關切的,倒不是娃娃,而是大明和金菊的關係。第二天天亮,男人離家時,她對男人說:“千萬不能讓金菊知道。”
    男人沒回答,挎上獵槍出門去。他總是天不亮就出門,這次也不例外。
    秀珍當然不知道,他是去幹什麽。
   
(六)
    一個中午,秀珍和婦女們來到梯地邊,準備鏟包穀。照習慣要歇一回氣,說笑一陣。大家在動手之先奶子嶺崗那麵,下來一隊人,走得近了,看得出是知青。走在前頭一個,右手扇著竹扇,朝敞開衣裳的光胸膛上送風。走在第二的那人叫秀珍吃了一驚,是大明,他低著頭,跛著腳,吃力地跟著走。走在最末的那人嚇了秀珍一跳,那是豬頭,手裏拎著皮條。
    隔著包穀地,那七八個知青站住。
    秀珍身後的婦女都靠攏來了,沒人吱聲。空氣似乎凝固了,聽得見微風吹動包穀葉子的沙沙聲。
    知青們突然暴發出笑聲。秀珍回頭一看,原來一個婦女的衣襟被風吹開,露出光身,此時正慌忙扯上衣襟。
    “笑個屁!”豬頭罵。
    為頭那人關起竹扇,轉過頭,拖長聲調說:“革命群眾們,我叫牛雅,是公社知青領導小組第一副組長。今天,我帶領知識青年七名,特來辦一件公事。什麽公事呢,就是……”
    “得了得了,囉雞巴嗦,老子來說——”豬頭揮動皮條:“這裏有個李秀珍,道德敗壞,勾引知青,和周大明幹爛事,給書記臉上抹屎,我們要追查!”
    婦女們一個個目瞪口呆,吃驚地看著秀珍。秀珍臉一下紅一下白,頭低到懷裏。
    “還是我來說。”牛雅雙手叉腰:“我們知青,在工地上聽說,白鹿岡小隊知青周大明,在家治療腳傷期間,經不住地富子女的引誘,與李秀珍發生了不正當男女關係。我們已經掌握了確鑿的證據,他否認這種關係。知青們十分憤慨,要他們當眾交代問題。大明,過來!”
    話剛說完,幾個知青退後兩米,把大明亮出來。
    “李秀珍你站過來!”牛雅說:“現在由李秀珍向革命群眾把幹爛事的經過講清楚,要是她不肯講就由周大明問李秀珍。怎麽問呢?就是掮兩個耳光。也就是說,如果真無關係,他一定非常氣憤地扇李秀珍兩耳光:如果真有關係,他就不那麽扇得下去,或者扇起來也不重。好,現在——開始!”
    “上呀,大明!”知青中有人叫。
    風大起來,呼呼地刮著大明那秀珍為他洗得很幹淨的衣服,半邊身子顯出消瘦了的輪廓。他低著腦袋,顯得比平日矮了半個頭,胡子拉碴,臉色發黃。
    是被豬頭這幫人把他身體搞垮的吧?秀珍尋思。
    再看大明,他兩手捏在一起,抬在胸前,眼睛呆望著手,一臉痛苦的表情。
    “大明,這是最後的機會,一切看你的嘍。”知青中有人提醒。
    風掠開大明的頭發,原先梳理朝右邊的,現在被風吹散,有一些蓋在眉毛和眼睛上。
    大明突然抬起頭,仔細地、好像是看遙遠的什麽地方一樣,朝秀珍望過來。接著他腿動了,踩著鬆軟土地上的包穀苗一跛一跛地來到秀珍麵前。
    她看到大明蠟黃的臉現在變成灰白,像被雨水淋過多年、快要朽爛的苫片的顏色。他的臉後麵,是藍得象緞麵一樣的天空。秀珍看那天空,她覺察到,天空前麵那灰白的臉麵上艱難地裂開一道縫,一道白色的縫,那縫又艱苦地張大,露出裏麵紫黑的舌頭,那舌頭翻動起來,於是秀珍聽到:
    “你說,你說,我和你有那種事?”
    根本不象人說話。是田裏的汙泥冒泡時的聲音。
    “說大點,喂喂!”豬頭叫。
    也許豬頭的叫聲是一根刺,戳進大明已經受傷的心。他聳動一下,亂發像獅毛一樣揚起。
    秀珍再次聽到大明的聲音:“我和你沒那種關係,是吧?”
    秀珍沒說什麽。她把頭掉朝奶子嶺崗那邊,血湧上心頭,腦子亂了,她想開口說:沒有,真的沒有。可是,她開不出口。這件事的暴露可能與自家的男人有關係,她否認得了嗎?要她承認勾引知青,人有臉,樹有皮,這麽多人麵前,怎好啟齒?再說,怎能害了大明。
    她從容地把頭掉過來,看見男知青們都瞪著眼,凶眼;隻有牛雅笑著,用扇子朝肋骨上送風。再仔細看豬頭,他把皮條一甩,臉上露出洋洋得意的、令人惡心的笑。
    這時大明猛然舉起右手,接著傳來他沙啞的聲音:“秀珍,對不起了,讓我過這一關吧……”
    秀珍心頭再次湧起一陣熱血,像依沙河的渾水一樣,洶湧地衝上頭顱。
    似乎,樹、包穀苗、溝裏的水、麻雀、龍竹、嶺崗、天邊的雲、男人和女人……都在注視那舉起的、指頭分開的巴掌,秀珍這樣感到。她自己也在看那舉在眩目日光中的、陌生的手巴掌。
    如果真的打下來,我就非要讓開不可,讓它落空。要叫知青們知道,我和大明就是那回事,看你們會把我怎樣,她這樣決定。
    “打!”傳來知青們的號叫。
    她看見眩目的日光中的黑影抖了一下。
    “打下去!嗯,一巴掌,再一巴掌,左右開弓就洗清你啦,你仍然是一個好知青,我們是為你的前途著想啊。”是牛雅不急不躁的聲音。
    也許,正是這聲音泄了大明的氣,黑影再抖一下,哆嗦著,疲軟了。看得出來,那光手杆裏的氣力消退了。
    “嘔,……他們真的幹爛事嘍,明擺著的事實,還有什麽說的。”有知青這麽來了一句。
    大明的手徹底放下了。人群開始騷動。
    “不要動!”豬頭說:“看老子的。”他抖著皮條,大步竄到大明身邊。牛雅急忙走過來,擋在大明前對豬頭說:“回去再說嘛,我們知青的事我們自己教育,他不會飛天的。”
    “嗨,你包庇!”豬頭罵。
    “我包庇不包庇大家自有公論。你的事情你自己清楚,用不著我多說,狗吃饅頭心有數。”
    豬頭一聽,把皮條一揚,朝牛雅打來。牛雅象泥鰍一樣滑開,皮條扣子打在大明臉上,劃開一道血口。於是,大明壓抑著的怒氣被引發了,他跳過去,抓住皮條,一下子勒住豬頭的脖子,使勁拉。強壯的豬頭被猝不及防的皮條勒得喘不過氣,兩手拚命想拉鬆皮條,但毫無用處,臉被憋得通紅。
    “還罵不罵?豬頭。”牛雅問。
    豬頭搖搖頭,樣子很痛苦。
    “放開他!”牛雅命令:“哪個再鬧就群起而攻之。”
    大明鬆了皮條。
    知青們走後,婦女們圍住秀珍,見她臉上居然紅撲撲的,象春天的野桃樹開了花。
   
(七)

    秀珍感到被人凝視,於是刹住正在下坡的腳步。背上的柴捆壓得她直不起腰,但她看清了,是金菊和白玉珠。
金菊的眼光含著怒意;白玉珠則帶著譏笑。
秀珍緊拉著皮條的手鬆了,柴捆朝臀部壓下去,她立刻拉緊皮條。女知青站在坡的下端。金菊背著油布包著的背包,肩上還挎著草綠色帆布挎包。白玉珠挎著民族挎包,手裏拎著個塞滿臉盆、毛巾、鏡子、毛衣和幾本書的網兜。
    看樣子是搬家。是跟大明鬧分家吧。知青分家的可不少呢。大明可能挨批判了。秀珍猜測,但先不開口。
    坡上坡下的女人對視著。大約一兩分鍾,金菊終於先開口:
    “瞧她那個死樣,認不得臉紅!把你男人的臉都丟盡了。”
    從前十分悅耳的昆明話現在聽起來刺耳朵,刺人的心。秀珍沒回答。涼爽的晨風輕拂在汗水淋漓的臉上,使人一陣舒服。她仍然直望金菊,望著她的柳葉眉和丹鳳眼,心裏說:她真漂亮,她心裏有氣,要罵就叫她罵個夠吧。
    那柳葉眉跳動一下,接著從白牙縫裏透出話:“幹嗎不說話呀?幹嗎眼睛不轉啦?那不是山裏最會逗男人的眼睛嗎?大美人兒。”
    白玉珠一聳肩,笑出聲。
    白玉珠說:“你這個婆娘也太差勁了,你不該拆散人家……”
    “我們本來也沒什麽。說不上什麽拆散不拆散。”金菊說:“隻是作為一個女人,不該哄騙小夥子。你有男人呢。”
    秀珍聽著,不好意思地邁開了頭,眼光不自主地看朝遠處的知青房。
    “別看啦。大明已經不在那屋了。”白玉珠說。
    “什——麽?”秀珍吃驚得睜大了眼睛。
    “告訴你,大明回城了。難道你還不死心?”白玉珠說。
    秀珍感到柴捆落在臀部以下,很難繼續拉住皮條了。她突然意識到這個時候不能在她們麵前現出這副狼狽相,就迅速蹲下,放了柴捆。她覺得渾身上下沒有了力氣。
    “我們走吧,這種人理她幹什麽。”金菊說,自個領先大步走上坡來。
    當金菊走到秀珍身邊,正要擦身而過,秀珍突然喚道:“金菊……”她本想說:“我對不起你。”但話到嘴邊又咽下去,改口說:“你們分家啦?”
    “分什麽家,金菊是被調到大隊去的。嘻嘻。”白玉珠又插嘴說,逗得金菊也笑起來。
    兩個姑娘的笑聲在那些帶著露水的灌木叢中回旋,很久很久,直到她們的漂亮身影消失後,那聲音似乎還在秀珍耳邊回蕩……
    黑夜降臨,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烏雲聚在山腰,空氣沉悶。白鹿崗小隊全體社員在會議室開批鬥會,批鬥“地富子女李秀珍。”
    批鬥會和往常不一樣,有公社和大隊的“臨時批鬥組”參加。批鬥組成員是三個知青,其中之一是豬頭。
火塘邊堆著兩背份量的白柴,估計可以燒到半夜。農民們在火堆邊擠著,小聲議論。會議室的上半截空間彌漫著火煙,充滿嗆人的草煙味,人們紅著臉,開始流汗。
秀珍被拉到火塘邊站住。批鬥會開始,不等隊長話說完,豬頭站了起來:
   “我老朱,代表江外公社一百零八名知青,來批鬥臭婆娘李秀珍。她勾引知青,罪大惡極。今天晚上,老子要打下她威風,叫她永世不得翻身!”
    秀珍淚水盈眶,倒不是哭,而是火煙太刺眼睛。她微低著頭,看那些熟悉而此時變得陌生的包頭、帽子和亂雞窩似和頭發。她按照開會之前定下的決心行事,不講一句話,兩手垂在腿邊。
    “啪——”方桌上的煤油燈跳起來,是豬頭拍桌子。“低下你的狗頭!”
    於是站起一個知青,走到秀珍身後,抬起巴掌,砍豬草一樣朝秀珍光光的後脖頸砍下去。
    頭低下去了。
    人群死一樣靜默。
    “臭婆娘不老實交待,大家說,怎麽辦?”豬頭問。
    “把她捆起來!”兩個知青吼著,零零落落有幾個社員打著合聲。
    一個知青把早已用水泡過的棕索圈扔過去,秀珍身後那知青伸手一接,把秀珍的手從後麵捆起來了。
    “說不說,不說我拉嘍。”那知青威脅。
    “說嘛,李秀珍莫自討苦吃,不說過不了關。你知道這次會議是公社指示開的,你男人也保不住你呀。”隊長這樣勸說秀珍。
    “他男人也同意的。”豬頭得意地說。
    ‘老實交待你怎麽勾引知青。”
    手臂一陣扭疼,於是秀珍就隻能看到自己穿著鞋的腳了。
    汗,從鼻尖跌落,她還是一句話不說。
    “噫,這婆娘還硬氣嘛,看老子賣三文錢的辣子湯給她嚐嚐。”豬頭卷著袖子走過來,用一個指頭端起秀珍的下巴,於是四隻眼睛就對視著。
    秀珍的大眼射出輕蔑的光,這光被一陣猛烈的、極濃的、帶著口臭的煙柱遮斷。
    會場第一次聽到秀珍的話。這話使人群興奮起來。
    豬頭獰笑著,來了幾個“火虼蚤”。於是秀珍感到大腿、側腹、背脊各處被馬蜂叮一樣疼痛。最難忍的是豬頭在乳頭上那兩下,那疼痛從乳房電一樣傳到下身,傳到腳趾,全身酥麻,站不住了。
    “啊——”秀珍人呻吟著跌倒。
    人群哄亂起來,娃娃哭喊,有的婦女尖叫起來。
    白玉珠和發英把秀珍扶起來,坐在蓑衣上。隊長趕忙站過來,橫在豬頭和秀珍中間。
“她耍死皮,怕什麽!”豬頭說:“這是輕的啦,城裏的鬥爭會你們沒見過吧?對壞人,就是不能手軟。”說完,走過去一把揭掉秀珍的包頭,甩在地上,抓住頭發往上提。 
被提起來的秀珍立即又摔倒,是因為豬頭用腳在秀珍膝後踩了一腳,這使秀珍朝火塘撲去。幸好火塘邊的社員迅速拉起秀珍,並很快幫著撲滅燒著的頭發。但是秀珍的雙手已經沾上火炭,她感到一陣鑽心的灼痛。
    就在這時人們呆了,隻聽見秀珍破口大罵:
   “豬頭,你強奸婦發,你強奸婦女……”
    像一鍋沸水裏突然傾進一股冷水,哄鬧的會場頓時靜下來,連室外也沒一絲響動。
    知青們也呆了。豬頭在一時間也不響不動,像根木樁。
    有人把散開的柴火拾攏,火堆冒起濃黑的煙柱,其中夾雜著迅速飛升的火星。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豬頭大笑,笑聲在昏暗的煙霧中翻滾、回旋。人們被這常流水一樣的笑聲弄得糊塗、不安起來。笑聲突然收住,像刀切斷一樣。
    “好嘛,你說我強奸婦女,就算是吧。強奸誰?誰?說呀,你今天說不出來就整死你!”
    秀珍已經完全忘了個人的危險和疼痛,指著豬頭說:“在依沙河,你要強奸我,不是麽?!”
    “你。啊呀,臭婆娘,你竟敢倒打一耙,老朱今天真個幹你一回。”豬頭睜大眼,掮著鼻翼,向秀珍逼近。突然間秀珍感到下腹一陣猛烈的鈍痛,接著又是一下,又是一下……跌倒的秀珍被扶起來。
    “睜開你的大眼睛吧。到是你勾引野漢子,還是我強奸你?”豬頭說完,從胸衣袋裏掏出支紙煙,點著。接著就要用煙去燙秀珍。
    這時發英高聲叫起來:“不對啦,血!”
    大家回身一看,倒在地上的秀珍,褲檔被血染紅了一大片。
    隊長對發英幾個婦女說:“送她回家。”
    第二天,臥床不起的秀珍就聽到了魯德亮和她打離婚的消息。
   
(八)
    秀珍在石旮旯家家,吃不些藥,養好了身子,每天上山割葉子、背柴,磨麵、出工……很少說話,很少笑,消瘦了,憔悴了,像山間開敗的馬纓花。
    “秀珍,曉得麽,你從前的男人又結婚啦。”一天做活時,村裏的婦女對她說。
    秀珍長久地閉了一陣眼,睜開,望著遠處那些山峰,並不講話,她像沒聽見一樣。
    “是和一個教書的女知青結的,叫金菊吧。”
    秀珍打了個冷顫。
    “那姑娘調到學校不久,魯德亮就斷不了一直往學校跑。後來大隊傳遍了謠言,說那姑娘每天夜裏開門迎老魯……”
    秀珍聽了,默不作聲。她思前想後,終於認為自己和大明都上了魯德亮的當。
“魯德亮,你傷天害理啊!”秀珍閉上眼,兩顆淚掛在睫毛上,像受傷的鬆樹滲出的亮晶晶的鬆脂。 
人們睡去了,爹也暫時進入夢鄉。秀珍朝山那邊走去。
    月光照著依沙河。秋末的水已經很涼,但秀珍的腳不感到涼,她甚至感到很舒服。淺淺的河水下是柔軟的河沙,腳踩下去,立刻被沙子親吻著腳背,癢癢的很舒心。潺潺地,那河水潺潺地唱著,閃著破碎的月光。秀珍彎下腰去,捧一口水喝,哦,是甘甜的蜜水呐。
    送妹送到橄欖坡,摘把橄欖妹兜著。
    吃個橄欖喝口水,橄欖回甜想起哥。
    不知是她聽見這歌聲,還是她心裏在唱,反正她覺得耳邊有這調子的旋律。
    秀珍越過月光下的依沙河,朝白鹿崗走去。她打算再去看一眼那裏的知青房。
    秀珍離開石旮旯後,人們猜測她到哪裏去。有人說她一定投依沙河死了:有人說她是去找大明,誰也說不清楚。後來,人們發現秀珍她爹,那位馳名遠近的草藥醫生也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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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flysnow68 回複 悄悄話 筆誤:
"敢愛、敢恨"。。。。也許他根本不愛她?
flysnow68 回複 悄悄話 讀了這"傳奇",我的熱血要噴湧,我的悲憤要噴發。。。

為"秀珍"悲哀,為她歎息,又為她而自豪、驕傲。一個善良、溫柔的女人,一個感愛、感恨的女人,一個純然的女人,一個堅韌的女人,一個美麗的女人,"一個山間的馬櫻花"開在了我心裏,在那兒綻放。。。

為"大明"難過,一個單純的小夥子,一個靦腆的讀書人,一個有"良知"的男人,一個怯弱的男人,一個逃避的男人,為什麽不與"秀珍"共同抵禦"苦難",為什麽不帶她遠走高飛?即使逃到"深山老林"?也許他根本愛她,也許他隻是一時的"衝動",他隻是個弱書生,一個沒有長大的男人,為"秀珍"的愛悲哀。。。

"秀珍的丈夫",一個所謂的"書記",是卑鄙的,可恥的,這是他一手"導演"的悲劇,一個家庭的悲劇,一對年輕戀人的悲劇,也是那個時代的悲劇,一個扭曲的時代,失信的時代,沒有魂靈的時代,他的心是肮髒的,是黑的。他應遭到報應,他應該"下地獄"!

謝謝秀才!好小說!好文筆!好女人。。。我懷念她,敬仰她,美麗的"馬櫻花"。。。
jk 回複 悄悄話 無論如何秀才還真是名副其實,寫得感人。雖說情節是編的,但是,至少有一半我見過的,謝謝好文章!
邊城秀才 回複 悄悄話 罷了君:
沒料到這個故事讓你這樣傷心。很多年前,這個故事被邊城的一些讀者視為我的自傳,因為他們認為這隻能是我的親曆,要不然怎麽能寫得這麽逼真。我說絕不是我的親曆,是編的。然而我沒聽說過讀者中誰會有你這樣的感覺,大約邊城的讀者是見慣不驚了。
雖說情節是編的,但那些感受卻是真的,而且也大體表現出來了。這麽看來,還真有點“藝術效果”。
謝謝你在百忙看完,並寫了這麽多的感受。
罷了 回複 悄悄話 看了這個故事,心裏像被什麽東西堵住一樣,又悶又痛,胃也連帶著抽縮起來。人怎麽可以這樣,怎麽可以像野獸一樣毫無人性,怎麽可以連野獸都不如!

幾十年前的噩夢突然又回到了眼前,電腦屏幕漸漸變得朦朧起來,我感覺到眼淚順著我的喉嚨往下流,流過我的心,流過那些本以為已痊愈了的傷口,慢慢湧進了我的血管,向我全身發散;我感到一陣陣揪心的痛,為秀珍,為大明,為那些素不相識、從未謀麵的“天涯淪落人”,也為我自己。。。。

大明和秀珍讓我想起了我那個可憐的知青鄰居,也是為了男女關係被批鬥,最後發了瘋被送回上海。我還記得他的名字,還記得那天早上他從四樓陽台上跳下來,他母親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寶寶啊,寶寶啊。。。。”

我想到了我的父親,想到了那塊掛在他胸前穿著細鐵絲的大木牌;想到那些批鬥他的人,狠狠地把他的頭往地上磕,磕得他滿嘴是血,滿地是牙。。。。。

我還想起了那些抽在我身上帶水的橡皮辮子,一下又一下,一條條紅印像蛇一樣爬滿我的手臂,我的後背。。。。。

我仿佛走進了你的故事,我仿佛融入了秀珍的身體,我痛著她的痛,我恨著她的恨,她的血濕透了我的褲子;我倔強地抬著頭,我拚命地不讓我的眼淚從我蒼白的臉上流下來。。。。。

我知道今晚那個噩夢又會回來找我,在夢中我無處躲藏。可是我一點也不害怕,因為我知道當我醒來的時候,我會看到那個暖暖的太陽,看到太陽下熟睡的女兒們天真、可愛的臉龐;因為我知道,她們這一輩子永遠永遠也不會有我這樣的噩夢。因此,我感到無限安慰,無比釋懷。。。。

你的故事寫得很好,因為它不僅讓我流淚,而且還讓我記住了它;我知道過了很久以後,我還會為秀珍和大明難過,非常非常地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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