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東都之行
量成一行人馬,沿著滇池東麵大道,向鄯闡進發。高明清領一隊人馬,旌旗鮮明,出城十裏迎接。叔侄相見,亦甚親熱。
時值金秋,景色宜人,高明清有意要量成等人看一看鄯闡城的繁華,次日一早,就親自帶領量成等人,騎著高頭大馬,於城中各處巡視,但見六街三市,樓宇相望、苑池鮮麗、人群喧鬧,繁華不亞於羊苴咩。
量成對高明清說:“耶耶,你這位鄯闡府大軍將,當得真夠氣派的呀。”
高明清大喜,說:“是啊。量成,你看耶耶這氣派,是不是要趕上驃信啦?”
量成說:“唉,怎能作這樣的比附呢。”
高明清說:“怎麽不能,羊苴咩是西京,鄯闡是東京嘛。都是京城。”
量成不想作這樣的對話,就把話題轉向鄯闡城的曆史。
高明清雖為鄯闡節度,但對鄯闡的曆史,也不過一知半解,時時需要楊文修加以補充和定正。
據兩人所說,這鄯闡城,在漢武帝設益州郡時,不過是個小邑,叫作昆川,比起永昌城,那簡直就隻是個漁村。因昆川土人造反,漢武帝遣將軍葛昌、中郎將衛廣,發巴蜀之兵,蕩平造反之後,在昆川建城,稱葛昌城,到了漢章帝時,改為穀昌城。
唐玄宗天寶十一年,南詔閣羅鳳向土蕃北麵稱臣,建號讚普鍾元年。第二年,南詔主閣羅鳳觀民俗和民間疾苦,來到穀昌。他看這一帶是東部爨人和西部僰人的交匯地帶,有鹽池之利,山河可以作藩屏,川陸可以養人民,就命令長子鳳伽異在穀昌置鄯闡城,作為南詔鎮撫雲南東部的一個重鎮。
鄯闡是僰語,意思是第二個城,雅一點說就是別都,或東京。
既然是別都,所以鄯闡城的營作,全照羊苴咩的形製和規模,舉凡宮室、苑囿、衙署,無不是大同小異。就說那五華樓,方廣五裏,高百尺,可容萬人,也和京都的五華樓一樣宏偉壯麗。又仿羊苴咩崇聖寺塔,建了東寺、西寺二塔,遙遙相望,又建雙塔寺和圓通寺,為新都塗上了佛家的色彩,那韻味就更與京城無二了。
如此建設,用了三十多年時間。到了勸豐祜保和八年(唐文宗太和五年、公元831年),驃信勸豐祜巡視東京,在五華樓大會南詔周邊的十六國大君長,從此以後,鄯闡就成為南詔的東部國賓館和國事活動中心。勸豐祜在鄯闡居住了很多年,直至逝世也沒離開。其後,數代南詔驃信也常住於此。
邊走邊講,不覺被高明清帶到城東南金汁河堤。隻見堤邊一座新建的宏大寺宇,叫作地藏寺。高明清要量成等進去看一個新鑿成的寶物,大家好奇,就跟著進了地藏寺。
進入大殿,隻見高明清所說的寶物,原來是一個石幢,高約兩丈,赫然而立。
量成等人走近細看,但見幢體有七級八麵,由五段砂石組成,基座是一個八方形須彌座,上麵鼓形幢基,雕有雲紋和天龍八部圖案,每兩條龍為一組,龍頭相向,共戲一珠。看完基座,又逐級往上看。
量成剛大體看完,早在旁邊侍立的一個地藏寺僧就說:“相國也不必細數,貧僧早就數過。這全幢所雕密部佛母、佛菩薩及天龍八部像,共有三百尊呢。都用圓雕技法,精細嫻熟,可謂匠技精絕,海內罕見。”
量成也讚歎:“確是如此。”
再回過頭來看第一層界石,上刻《敬造佛頂尊勝寶幢記》,記載建幢目的和過程。
從記載可知,此幢是袁豆光為已故鄯闡節度高明生超薦亡魂而建造,既頌揚了高明生的功德,也炫耀了袁豆光的政績。
量成回憶,似乎在若幹年前聽說過布燮袁豆光於鄯闡建造石幢的事,但具體情況並不清楚,所以此時一邊細看幢記內容,一麵和楊文修、高明清交談。
原來,量成曾祖高升泰稱帝,封次子高升祥為鄯闡演習。
高升祥封支子高祥堅於洟門(易門),封次子高明智於陽城堡(晉寧),封三子高明興於長城堡(嵩明),封四子高明義於祿玤(祿豐)。由是,鄯闡和滇池四周之地,具為高氏所統治,加上鄯闡所控製的東方三十七部,整個後理國,半部區域都在其掌握之內。
高升祥卒,傳子祥明。
高祥明又名高觀音明,曾於崇寧二年(公元1103年)朝拜驃信段正淳,進金馬杖八十節,報鄯闡戶口三萬三千戶,因而得賜八章禮衣、龍頭劍,並擢升為安東將軍,聲勢更加顯赫。
高祥明卒,傳位於仲子高明生。
高明生卒,相國高泰明遂封其四子高明清為鄯闡節度。
量成想,高明生為鄯闡節度,並沒有什麽突出的成就,隻不過由於高氏不僅統治東都,而且族人遍布滇池四周,控製著雲南東部廣大地區,勢力極其顯赫,所以一但辭世,就要樹碑立傳,以圖不朽。
量成這樣想著,不知不覺在嘴邊流露出一絲輕蔑的神情,而為楊文修所察見。
《造幢記》中,有“君臣一德,州國一心”之語。
量成問:“這‘州、國’如何解釋?”
楊文修說:“所謂‘州、國’,那是用漢代的郡國來作比附,就是把鄯闡自比於一個封國,而鄯闡所屬政區,則比於漢代的州。”
量成聽了,心中不快,但沒出聲。
《記》中還講到高明生既朝拜後理國驃信,又與宋朝有較深的聯係。量成想,這隻不過是指鄯闡與宋朝的騾馬交易,怎得如此誇張。
《造幢記》末署“大理國儒釋段進全述”。
量成明知這段進全乃滋濟大師,卻裝作不知道的樣子,問高明清:“這個段進全,現在哪裏?”
高明清指著不遠處一位中年比丘,叫道:“滋濟,相國問你呢。”
於是,段進前立刻過來,拜見量成。
量成問:“這幢記是你寫的?”
段進全回答了一個“是”字。
量成指著幢記上一句,問:“這‘求救術於宋王、蠻王,果成功於務本、得本’,‘蠻王’是指誰啊?”
段進全回答:“蠻王,就是指百蠻之王,也就是指驃信。”
量成說:“能如此稱呼驃信麽?”
段進全略呈笑意,回答:“這是為著文詞對仗。”
量成嚴厲地說:“能這樣對仗?是不是太無禮了?”又說:“問問楊慈爽,這是不是無視驃信啊?”
楊文修早在一旁冷笑,聽量成這一問,立即說:“雖然為了對仗,但稱驃信為蠻王,確是不妥。大概是舍本逐末了吧。”
量成抓住這個把柄,其目的在於給興高采烈的高明清,當頭潑一瓢冷水,掃一掃他自高自大的威風。
高明清大概感覺到了這一點,所以出來為段進全圓場,說:“侄兒當了相國,學問上大長進了,連這一點雞毛蒜皮的文字小事,也能明察。”然後對段進全說:“這樣吧,既然相國說了,回頭叫人改一改。”
量成笑說:“既然這樣刻寫了,也就不必改了。隻不過,我們為臣的人,不管手中有多大權力,都要有一顆敬仰朝廷的心,不能枉自尊大。要不然,後果不堪設想。”
量成的話,說得段進全臉頰發紅,高明清的神光,也褪了一點。
出地藏寺,一路上,量成又似玩笑非玩笑地對高明清說:“耶耶啊,聽說那金馬、碧雞,原本是姚州寓同山所出的寶物,漢宣帝那人,一聽說哪裏有好東西就想要,曾派王褒來尋找,寶沒找到,王褒倒死在路上。後來,不知怎麽就把金馬、碧雞弄到柘東城來,說成是柘東的寶物,向人眩耀。”
高明清笑說:“是有這麽回事。”
量成又說:“我看這鄯闡人啊,什麽都好,隻是這貪財心太重,叫人尊敬不起來。”
一句話,說得高明清臉有些火燒火燎,隻能“嗯嗯”地信口回答,旁邊的人,都暗自好笑。
本來,高明清曾打算向量成指點東邊的金馬山和西邊的碧雞山,並帶他們觀看建在城中的金馬、碧雞二坊,但聽量成這麽一嘲諷,也就不再去看了,早早地領著量成眾人回到節度府中,開宴聽樂。
席間,出美女妙郎百多人,盡皆花團綿簇,各持琴、箏、箜篌、簫、笛、琵琶,及各種樂器二十餘件,邊奏《綿江春》,邊舞蹈,其豔麗精彩,遠非昔日驃信帶到德江城的演奏可比。
量成對高明清說:“耶耶啊,你這玩法,後理國中無人可比啦。隻怕是當年的驃信、花天酒地段素興,也有些遜色。”
高明清帶著些酒意,得意地說:“量成啊,不瞞你說,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也要有些樂趣,段素興算是看透了。他那些玩法,隻怕你在威楚邊地,沒有聽過,更沒見過。就說他在滇池,船也有幾十隻,每隻小船上,也有樂工幾名、歌女幾個,大船上嘛,樂工數十,妖姬百餘,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把個滇池,唱得魚龍潛躍、行雲不發。耶耶我羨慕啊,可是還沒能達到他那水平……”
量成笑著,聽高明清講段素興各種玩樂之法,盡管聽到那些難以入耳的豔事時,也沒打斷。量成想,這個耶耶是中了邪了,想要改變他,是沒有希望了,倒是不要被他給改造,就算是造化了。
歌舞直至深夜,量成看那架勢,可能玩到天亮也不一定收場,於是推說困乏,要回館去。明清婉留不住,隻得宣布散場。又對量成說:“量成啊,耶耶早就想邀你來,讓你開開眼界。既然來了,就放心玩個夠吧。暫時把那些政事,放朝一邊。”
量成回到館舍,才進門,就有幾個妖姬笑著來扶,有拉手的,有捏腳的,嘴裏哈出些酒氣。有的說:“相國好年輕啊。”有的說:“相國好英俊啊。”說完又“咯咯”地笑。
量成也飲了些酒,又經過一夜音樂的陶染,見此狀,魂魄也有些飄蕩,就不拒絕,隨著她們擺布。
妖姬們嘻笑著把量成扶進屋,接著給量成脫衣解帶,又香湯沐浴,按摩捏拿,百般服侍。其中一個金齒美女,為量成作的按摩,動作之大,用力之巨,而暢美之至,簡直聞所未聞。量成在她的按摩下,飄飄然如睡如夢。
量成醒來,燈光之下,錦帳之中,見其餘妖姬已不在,僅有金齒美女,笑眯眯躺在自己身旁,正用一根雞毛,探撓自己的鼻孔呢。
量成定睛一看,那金齒美女,一雙眼睛又黑又水淋,偶一抬頭,燈光照進去,尤如陽光照耀下的江水,閃爍靈動,風情萬種。
姑娘見量成醒來,笑說:“相國真能睡,太陽都出來啦。”
量成驚問:“真的天亮啦?”
姑娘說:“真的嘛,你不聽見雀子叫啦!”說完,又“咯咯”地笑。
量成一邊想起床,一邊回憶起昨夜的情景,說:“你那種捏拿,真是舒服啊。哪裏學的?”
姑娘說:“是從我們家鄉南邊的驃國學的。怎麽樣?好安逸呐。再來一次?”
量成說:“不必了,既然天亮了,我們起床吧。”
姑娘說:“今晚我再為你捏?”
量成說:“要得。”又一想,問:“你叫什麽名字?”
姑娘笑說:“我家阿耶起的名字,你聽不懂,你就叫我金齒卜紹吧。”
量成嘴裏念叨:“金齒卜紹、金齒卜紹……”起了床。
由於高明清極力提供方便,量成、楊文修一行人,把個鄯闡城內城內,都玩了個遍,螺髻山啊、睡佛山啊、滇池啊,黑龍潭啊,都遊了,到處鶯歌燕舞,幾番曉風殘月,徹裏徹外,舒服到了極致。
量成心想,我身為相國,今生也還頭一回這樣享受。怪不得那些京官,有機會總要到這鄯闡來巡視,好不好我也想些由頭,到大宋,到土蕃,到天竺,到驃國,到周邊各國訪問訪問,還不知有多少更奇妙的玩法呢。
量成在鄯闡玩得不亦樂乎。一天,楊文修說:“相國啊,想當年劉皇叔在東吳玩得不想回蜀,他兒子阿鬥後來又有了個‘樂不思蜀’的笑話。劉備一代英雄,也有個玩樂之心,不過,他玩一陣以後,能回心轉意。我們是不是也該回家了吧。”
楊文修一句話,提醒了量成,猛然想起自己這次到鄯闡的意圖,是要說服高明清輕徭薄賦,而自己這十多天來卻沉溺於花叢舞池,險些不能自拔。於是,量成籲了一口冷氣,說:“啊呀!要不是慈爽提醒,量成幾乎忘了大事。這樣吧,今天就和耶耶認真談一談,好歹要他帶個頭,減免一點貢賦。”
楊文修表示讚成。
量成的意思,要高明清把周邊各部的高氏族人叫來,當麵好好談一談。但高明清固執著不要他們來。他說:“他們全聽我的。我叫他們朝東,他們不敢朝西。你有什麽話隻消跟我說就行了。”
量成無奈,隻好在節度府中,與明清邊吃茶邊談。
量成首先把這次到東方巡視的見聞,撿著新奇的談了些。
高明清不以為然,說:“量成你年輕,沒有見過。可耶耶什麽都見慣不驚了。你當了相國,以後可以多走走,到西邊也走走,那邊稀奇古怪的東西也很多呢。”
量成覺得,高明清的心思,還是放在享樂上麵,隻好直接說:
“耶耶啊,不是量成大驚小怪,我看東方蠻部,多半窮得叮鐺響,再不減輕一點貢賦,會鬧事的。”
接下來,量成講到他親眼所見的情況,又分析了東方蠻部與洱海周邊,在經濟、文化、風習,乃至於心理等各方麵的差異,最後提醒高明清,說:“南詔之亡,也就亡在東方節度之手。現在看來,早晚要有戰事。平國公可不能掉以輕心啊。”
高明清仍然不以為然,認為量成年輕多疑。兩人爭論起來。
由於量成堅持已見,高明清作了讓步,同意帶頭減兩成貢賦,並令東方各府、鎮遵照執行。
於是,這個在家族之間召開而又是研究國家大事的茶話會,就此告終。
量成離開鄯闡前,向高明清要那個金齒卜紹,說是要帶回相府繼續享受按摩。
明清笑道:“好啊,侄兒這次開了眼界,有些長進了。你若喜歡,耶耶以後再給你弄幾個,送到你府中。”
量成又謝了一回,而後自帶人馬,回到威楚,看望了母親和兒子,又回羊苴咩。
十二、段正嚴避位
量成說動平國公高明清減貢賦二成的事,首先為驃信所嘉獎,而後迅即在京城傳開了。次年,高明清果然實行減貢賦,東方各部,盛稱平國公恩德。於是量成又要求西部各府、鎮、部,照二成減貢賦,成效頗佳。其後三四年內,後理國風調雨順,物阜民昌,國勢日盛,周邊彌諾國、驃國、大秦婆羅門國、小婆羅門國、夜半國、女王國、水真臘國、陸真臘國,乃至土蕃等國,都派使通好。
量成二十一歲繼任相國,幾年之內能取得如此政績,國人無不譽為“年輕有為”,甚至認為“南詔、大理以來布燮有為第一人”,驃信的賞賜,自然是年年必有。
一天早晨,量成解完大便,才起身,眼前一黑,一交跌倒,不省人事,被奴婢們抬到床上。醒來時,通身冷汗,濕透床褥。
原來,量成因近年來政績卓著,頌聲四起,頗有些誌滿意得,又因自從在鄯闡向耶耶高明清學得些享受之法,所以時常邀請京內外達官貴人、名流碩士,於蒼山林中、洱海波上,大開宴席,在府中也常以歌舞酒色自娛,名譽上雖然僅有夫人寶慶、小妾金齒卜紹,其實養有美女數十,縱情為歡,這樣一來,雖然年齡不過二十七八,身子卻也有些虛空,白日發黑暈,夜來盜汗,非止一日。
量成平日也常服些長白人參、土蕃蟲草、南越鱉甲,以保元氣,但這一次病中再服,效果不顯著。量成覺得,自己的病,症候多少有些像先相國順貞,所以想起張弘文,就下令國中尋找,但一時音信杳無。
量成的病,驚動了驃信段正嚴。驃信和妙澄大師親到相府,仔細問過病情之後,妙澄認為,量成應該和國人一樣,虔心敬佛,才能渡過難關。
原來,量成雖然從小跟從僧人學過些佛理,但不甚關心,後來結識了張弘文,聽了些儒理,讀了點儒書,於佛法卻疏遠了,比起洱海一帶的人來說,量成幾乎就是一個不信佛的人,所以妙澄才有此說。
量成平時不問醫藥,病痛纏身時,慌不擇路,於是聽信妙澄之言,在病稍好後,就以曆來國庫積蓄,大興佛寺。
洱海一帶,自南詔初起,無論貴族平民,具信佛法,相沿已久。大理國開國皇帝段思平,又有若幹真假難辨的傳說:
一個傳說講,段思平原為蒙氏武將,他的母親夢與龍交而生思平。思平的母親崇佛,所以待思平滅了蒙氏的叛臣楊幹貞,建立大理國,就大興佛教。
另一傳說講,段思平在與楊幹貞作戰中,一次,被楊的大隊人馬追殺。思平逃至龍尾關斜陽峰下楊梅溪梁津寺,躲藏在觀音大士法身後,免於一難。思平感激觀音大士慈航普渡,發願:若得大位,必以全國供養三寶,遍建伽藍,以佛為國教。不久,思平立國,稱大理,修崇聖三塔,在蒼山洱海之間建大石庵、華嚴寺、弘法寺、紫竹苑、法相寺、蓮花庵、蕩山寺,共八大伽藍,並下諭:“除三十七部,臣民皆信佛,戶戶供養觀音;諸邑甸皆建小寺,初一、十五,君臣萬民素食,燒香拜佛,國不朝政,戶戶淨水香煙。諸寺大比丘,率眾繞佛畢,法師坐禪床講經,巳時眾始歸。除放牧者,臣民皆不勞作。”
雖然這些傳說真假相摻,但南詔、大理曆代君主,把崇佛作為全國的文化基調,卻是一個不爭的事實。由於有這樣的傳統,所以量成動用國庫大興佛寺的舉措,不但受到驃信、比丘和文武大臣的支持,也受到洱海,乃至弄棟、威楚、鄯闡一帶民眾的歡迎,雖有征發,也無怨言。
量成此次的手筆,主要是重建蕩山寺為主的諸寺群落。
蕩山寺始建於漢代,為南中第一伽藍。始建者乃天竺梵僧摩騰竺法藍。竺法藍傳法到了洱海,選擇點蒼山聖應峰下建寺,稱蕩山寺。竺法藍為白子國張仁果講《金剛經》,張仁果遂皈依佛門,並在白崖立寶幢,供養觀世音。竺法藍又在白崖建法王寺、大法藏寺,從此開南中佛風。
到了蒙氏建立南詔國,驃信閣羅鳳以白烏大法王住蕩山寺。其後,土蕃讚綸大法王也在蕩山寺住了五年之久。異牟尋為驃信,又重建蕩山寺八院。在此寺中,董陂羅大國師常為王室宣講佛哲。
蕩山寺曆史悠久,譽滿南中,但卻在後理國段正嚴為驃信數年後,那一次大地震而倒塌,一直未能修複。
段正嚴本來想要修複此寺,但因地震後,接著又是瘟疫流行,國力不濟,所以來不及修複。待量成繼相位後,又實行減貢賦的政策,所以就沒有提出修複的意見。妙澄深知驃信心意,遂因量成生病而提出大興佛寺,正中驃信下懷,而量成也知道蕩山寺在國中的重要地位,所以提出先予恢複。這樣看來,君臣之間,是不謀而合,蕩山寺恢複工程遂得以優先進行。
近兩年時間,蕩山寺十二大院相繼竣工,驃信為之改名感通寺,並親為題書匾額,延法緣大比丘為大住持,入寺比丘、沙彌一千餘名。自此,驃信常赴感通寺聽經,量成也常陪聽。
感通寺曆史悠久、規模宏大,後理國乃至周邊各國的佛徒、香客,絡繹不絕而來朝拜。
一天,幾個天竺遊方僧來到感通寺,正好遇到驃信和量成,談話間,遊方僧說他們在天竺碰到一個大宋男子,自稱是後理國相高量成的朋友。於是量成問那宋國男子叫什麽姓名,遊方僧說,並未問其姓氏。又問現在何處,回答不知道。量成對驃信說,這必然就是張弘文了。驃信也以為然。再問遊方僧那宋人舉動像貌,果然與張弘文相仿佛。於是,量成修書一封,派使到天竺,請天竺王室幫助尋找張弘文,如果找到,則立即派人護送到羊苴咩。
廣運八年(宋高宗紹興十七年、公元1147年)二月,正是春和景明的時節,羊苴咩上空卻出現了慧星,前後三日,每當夜晚,光芒照亮天空。慧星才消失,又連降冰雹,大如碗,打死人民、牛馬數百,毀壞房屋無數,舉國驚恐。驃信和量成問了主陰陽占候的功曹,又問了妙澄、法緣幾位大師,都說此候主東方有兵事。於是,量成通知高明清加強防範。
大約量成發往鄯闡的文書才到達,而高明清卻派人來報告:最寧鎮下屬褒古部(屏邊)、王弄部(河口)、教合三部(文山)、矣尼迦部(馬關)、維摩部(邱北)地方諸夷叛亂,鄯闡及秀山郡、最寧鎮正調集人馬,準備作戰。
以上這些地方,量成在初任相國時曾巡視過,知道那裏山清水秀,物產也還不少,隻是因倮人與苗人雜處,常有爭戰,官府難以控製。這次叛亂的原因,高明清沒有說,而量成估計,很可能是官府在處置民族紛爭時粗枝大葉,最後導致群起而攻官府。
當然,更往深一層說,東方各部起而抗爭的根本原因,是由於大理政權的統治和壓榨。東方各部從來就是南詔、大理能否安定的決定因素,因而,在南詔、大理統治者清醒的時期,無不盡力與東方各部達成妥協,甚至不惜用“會盟”這樣的平等形式。這個道理,是南詔、大理國君臣的一個常識,量成自然也熟知。
量成叫人找來一本史冊,翻閱其中的《石城會盟碑》文。
碑文很簡單,但所記卻是大理國曆史上最重要的事件。那是大理國第五代驃信段素順於順德三年(宋太祖開寶四年、公元971年)與東方原各爨部達成的協議,碑文稱為“呫血之盟”。盟誓的地點在石城(沾溢),這是東方原各爨部勢力的核心地帶。碑文中,首次以“三十七部”這樣的稱謂代替原爨部,並說,段氏政權與三十七部“與約盟誓,務存久長,上對眾聖之鑒知,下揆一德而呫血。”
量成反複閱讀著這七十六年前的碑文,思索著對付這次夷叛的辦法。思來想去,覺得還是用會盟的辦法好,但會盟也要有個基本前提,那就是要雙方覺得力量差距不大,誰也不能一下子吃掉誰。然而眼下有這種條件嗎?再說,以前的會盟,是與三十七部,而不僅僅與東方的一小個地區。現在若采取會盟的辦法,不是太屈尊降貴了麽?量成如此左思右想,直到天晚,還是不得要領。無奈,隻好等待消息後再作打算。
半月有餘,高明清派人送來情報,具陳秀山郡、最寧鎮官府被叛夷攻擊,退到鄯闡。眼下叛夷四起,正欲圍攻鄯闡,高明清正準備迎戰。
量成與一班朝臣,要到宮中與驃信商量對策,到了宮門,才知驃信在感通寺,趕到感能寺,卻見驃信正在聽法緣講經。
量成把當前的的情況向驃信說完,驃信說:“天災人禍接踵而至,罪在和譽一身,要消除此難,唯一辦法,就是和譽避位為僧。不要再說了,和譽自慧星出、大雹雨之後,就有此打算,現在看來,更應急流勇退,回頭是岸呐。”段正嚴說完,莞爾一笑,就閉目不言了。
量成等眾官聽驃信這樣說,一時間竟不能說出什麽話來,佛堂裏卻鍾罄依舊、誦聲如流,似乎不以人世間這樣的大變化為然。
法緣說:“一切實相本緣於空,洞則空也。空虛如洞,如夢如幻。法有非有,法無非無。人本實相,而實出於空,空乃為法之始。諸法出於空,非旦夕而獲得。驃信自初繼位時,即勤修靜悟,近年來,心靜如水,心明如鏡,七情六欲不能惑,天崩地動不動根,已漸入法境,是有此舉。諸位不必解勸,還是及早回羊苴咩,扶坦綽繼位才好。”
於是,眾官隻得離寺下山,到相府議事。
驃信避位為僧,當時眾官一時無言,過後卻也平靜如常,其原因在於大理以佛法立國,浸潤既久,故國人無不以為國家一切災祥禍福,都是前修今生因果,有事解難,國中大事無不與在位驃信有關。於是,自大理國第七代驃信段素隆起,避位為僧就連續不繼,成了傳統:
秉義皇帝段素隆,於段素廉明啟十三年(宋真宗乾興元年、公元1022年)即位,在位四年後禪位段素真而為僧。
聖德帝段素真,於段素隆明通四年(宋仁宗天聖四年、1026年)即位,在位十五年後禪位為僧,立孫段素興為皇帝。
段思廉於段素興天明元年(宋仁宗慶曆四年、公元1044年)被眾官推為驃信,在位三十一年後禪位為僧,其子廉義繼位。
上明帝段壽輝,於段連義廣安四年(宋神宗元豐三年、公元1080年)即位,在位僅一年,禪位為僧。
段正明,於段壽輝上明元年(宋神宗元豐四年、公元1081年)繼位,在位十三年,眾官推高升泰為帝,段正明棄位為僧,段氏統治中斷。
高升泰死,還位段氏,段正淳於天授元年(宋哲宗紹三年、公元1096年)繼高升泰為帝,在位十三年,避位為僧。
以上段氏六帝避位為僧,前後不過八十一年,所以就一些年紀大的官員和百姓而言,似乎還曆曆在目,即使是量成這樣二十多歲的人,也不覺遼遠。現在,驃信段正嚴在他繼段正淳之位三十九年之際,也因天災人禍而遵循先輩之路,要避位為僧了,眾大臣也無不以為是正途。
後理國驃信出家,多半剃度於無為寺和崇聖寺,而段正嚴此次要剃度於感通寺,這自然由其自擇。於是在感通寺新辟淨心堂,與法緣共悟禪理。
由於大理國驃信出家的多了,洱海一帶百姓深知其情,所以流行這樣的民諺:“帝王出家,隨臣一幫,嬪妃一串,素裹紅妝。出家猶在家,舉國敬菩薩。早晚拜大士,禪室如世家。”說的都是實情,而段正嚴也不能例外。
當段正嚴的一大群隨臣、嬪妃離開王宮,前往蒼山聖應峰感通寺尋找舊主時,量成等一班大臣及時擁立段正嚴的長子、坦綽段正興為驃信。
十二、清談
段正興繼位後第二天一大早,就來到相府。
量成才起床,聽說驃信來了,洗漱完畢,到中堂相見。
“姐夫,我看慶祝宴會不要擺了,眼前還擺著戰事呢。”段正興急匆匆地說。
量成一聽,笑了,說:“唉,當驃信了,還這麽姐夫姐夫地叫,不行。以後叫我量成就行了。再說,你要自稱‘元’,不能再說‘我’了。要有威儀嘛。”
段正興也笑了,說:“我當然知道。不過當你的麵,一時改不了口。”
量成說:“那沒什麽,該改就改。”見段正興默認了,又說:“仗也要打,宴會也要擺,別那麽緊張。平國公財大氣粗,讓他先打一陣再說。他會死保鄯闡的。他丟了鄯闡,就再也找不到那麽好的窩了。”
段正興覺得量成語調悠閑,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緊張的心情也就略為舒緩一些。
於是,量成派人把楊文修等幾位官員叫來,要他們安排宴會。量成說:“東邊正在打仗,所以宴會不要搞得太鋪張,但又要讓京城的官民都知道新驃信繼位,也要熱鬧一番。你們看著辦吧。”
楊文修等遵命而去。
段正興喝了些茶,眼看量成臉色仍然不太好,就說:“姐夫,我看你,是不是病還沒根治?應該想點辦法才行啊。”
量成說:“好是好了一些,不過,要根治嘛,還要些時間。”
段正興說:“要是找到張弘文,就能根治。隻是天竺國那邊,還沒音信。要不是再修封國書去崔促一下?”
量成搖搖頭,說:“不必。哪裏用得著這樣緊張。再說,我覺得讀佛經也能治病。我近來正讀《六祖壇經》。那經文淺顯,比《金剛經》好讀,也好懂。以後再讀一些,我估計這病是能根治的。”
段正興高興地說:“原來相國找到好辦法了。這就叫人放心啦。”
量成見段正興很有興趣,呷了口茶,繼續說:“從《壇經》看,佛門的爭鬥也很激烈,跟世俗社會沒有兩樣。但六祖的高明處,就在於他徹底悟到了‘空’,所以在爭鬥中有一種閑適的心態,不執著。這‘不執著’三個字很是要緊。我們在世間一切的爭鬥、享樂,都要抱著這態度,才能從容曆世,即使生了病,也會慢慢好起來的。”
量成見段正興點頭含笑,似有所會,又說:“在各寺院中反複聽大師們講的道理,其實就是這個,隻不過他們講得太玄妙,許多人終其一生,都不能領會。我因得了這個病,在建感通寺的過程中,深入悟了一番,一下子明白了這個道理。回首往事,覺得以前一度執著於色相,那是受了高明清的惑誘。現在知道了,酒色財氣,一樣也不能執著。高明清一介勇夫,他永遠也不會悟到這個真理。所以我料想他對眼下的戰事,能取小勝而不能取大勝,正如他的一生那樣,有小樂而不知大樂。”
段正興聽到這裏,問:“相國以為,高明清能勝?為什麽?”
量成說:“很顯然嘛,鄯闡人戶多,財力充足,高明清也算得勇猛。蠻子那邊,是些烏合之眾,沒有首腦,到底聽哪個指揮呢?所以勝敗是很明顯的。你不必擔心,隻管把宴會開好,盡情玩一玩。我不願你才當驃信,就成天憂國憂民。”
段正興當然高興,不過,他也深感國家權柄,確實是操於相國之手,驃信不過是個擺設而已。但這是幾十年早已形成的形勢了,哪個驃信能改變呢?連父親那樣有學問,又勵精圖治,不也是一樣嗎?
大約量成察覺了段正興的心思,說:“你二十八歲繼大位,來日方長,以後有很多煩人的事要你去操心呢。”
段正興說:“有相國操持國務,正興正好高枕無憂。”
量成笑說:“你看你看,又來了,要自稱‘元’。驃信之名,是能對臣下隨便叫的嗎?”
說完,兩人都笑出聲來,驚得堂外花間的麻雀,一陣飛到遠處去了。
沒過幾天,高明清派人送來捷報:蠻夷已被擊敗,退回老巢。
量成叫人把這好消息轉告驃信,而後修書一封,表彰了高明清,並要他安撫東部蠻夷,以免再起戰端。
量成寫好書信,派快馬送至鄯闡,而後就聽門下報告,說天竺的使節到。
量成心想,莫不是送張弘文來了。不一會,天竺使節一人進到中堂,行禮。量成問,找到大宋人張弘文了麽?使節回答,費了很大的力,最後在一個神廟裏找到,現在館舍裏等候處分。說完,又遞交了國書。量成大喜,厚賞了使節,就叫快把張弘文帶到相府來。
天竺使節出門不久,就把張弘文送來了。
量成一麵步出中堂,一麵觀看。隻見張弘文從照壁左麵走出來,蓄長須,穿布衣,步履輕盈,見了量成,笑嗬嗬地說:“啊呀相國,光陰如流,一轉眼八年不見了,還好吧?”
量成加快腳步,也說:“啊呀張先生呐,你成了神仙了,叫量成隔雲相望啊。你還好吧?”
倆人走得近了,拉著手,互相看,而後大笑了。
接入中堂,奴婢獻茶,具道闊別之思。談說間,倆人都在體察對方的變化。
量成覺得,張弘文眉目之間,沒了從前那種傲氣,卻有一種疏蕩之氣,好像一座山峰,變為一條寬闊的江流。
張弘文覺得,量成從前孩童般的天真,已為老成所代替,但是天性善良,本質未變。
倆人如此體察對方,自然雙方都極明了。
談了一會,量成問:“量成有一事總想不明白:為何先生當年不願在後理國為官?”
張弘文一笑,說:“相國啊,弘文一路上就想到相國可能會問這個問題,弘文也應該對相國交待個明白。說實話,弘文當年,讀儒書,行儒道,年輕氣盛,誌在卿相,雖然學得些醫術,但卻視之為末技,不過用以存身糊口而已,所以驃信要弘文為醫爽,弘文以為那實在是視弘文為草芥鴻毛,就不答應。因為不答應驃信,所以後來相國要弘文入幕府,弘文自然不好答應。弘文以為,那樣會傷了驃信的麵子,以後不好做事。所以最終選擇出走一條路。”
量成聽了,欣然說:“先生如此城府,量成沒有料到。要不然,哪能讓先生漂泊江海。先生現在坦誠相告,這就真正把量成視為朋友了。先生既然誌在卿相,那麽,量成即日拜先生為清平官,與量成一道共圖大業,先生以為如何?”
張弘文淡然一笑,說:“相國有所不知,弘文遊曆多年,足跡遍於大理國、驃國、土蕃、天竺,乃至獅子國,耳之所聞,目之所睹,足之所履,身之所觸,無非梵音佛法,習染既久,對於拈花微笑,頗能會心,於是把佛法與儒學作比較,才覺儒者有一個通病,那就是熱衷趨利,而弘文當年,染此病最重,隻不過表麵清高而已。弘文經此一番遊曆,尤如蓮花出烏泥而不染,對於高官厚祿,確然已視為身外之物,不經意了。相國相信嗎?”
量成一聽,幾乎擊掌稱讚,笑說:“啊呀呀,真是殊途同歸啊!量成近年來也是從佛法中體察到自己病痛的根源,在於執著色相,近來已然覺悟,頓覺人生與天地一樣浩大,非一官一爵所能拘束,就是這相國之位,也不過是隻鞋子,穿些時日,也要拋棄的。”
倆人高談闊論,似乎心心相映。
談話問,張弘文看到堂中掛著兩幅字,道是“文官不貪財,武將不怕死。”字跡已顯陳舊。就問:“這好像是嶽飛的話嘛。相國喜歡這話?”張弘文覺得,掛這樣直白的話,不太合適,如果是在大宋,是要被人笑話的,但不便直說,因而又說:“相國若是喜歡嶽飛,不如掛他的《滿江紅》。”
量成聽這麽一問,也就想起當年那個自稱張完達的商人造訪一事,就說:“這還是你的同鄉,一個叫張完達的人,給我講的。我還給你寫過一封書信托他帶去,不知你收到沒有?”
張弘文覺得有些蹊蹺,就問量成原委。
量成說:“七八年前了吧。那時我任相國不久,張完達交來你的一封書信,信上說你已回鄉,並托他送我一部《貞觀政要》。現在書信和書都還保存著呢。”而後又叫人找來書信和那本《貞觀政要》,交給張弘文看。
張弘文看了以後,笑說:“相國啊,你上當了。”
量成吃驚,問:“上當?”
張弘文說:“那張完達,確有其人,也確實是弘文的同鄉,中過秀才,後來經商了。大約他打聽到弘文與相國的關係,所以來行騙。他是來買馬吧?”
量成說:“是來買馬。但用得著行騙麽?”
張弘文說:“相國應該知道,大宋與金人長期作戰,所需戰馬極多,國中產的馬不夠用,多半向後理國購買,為此還在邊境專辟馬市,南邊和東邊各一個。南渡以後,更依賴後理國,但後理國騾馬也要慢慢生養,不是泥巴捏的,以至供不應求,所以大宋特準私人幫助買馬,出以高價。張完達一個商人,善於投機取巧,就想出這行騙的辦法。”
量成此時,感到一陣惡心:“說,想不到大宋居然有這樣的人,騙到外國的相府來了。”
張弘文笑說:“想來相國從小長到現在,這是所受最大、時間最久的一次騙吧?”
量成說:“確實如此。”
張弘文又說:“相國從小生長於南中,接觸的人都很純樸,這和信佛有關,但是對於宋人,卻不大了解。”張弘文本想把中華曆史文化中,善於欺騙這一特征講給量成聽,但又一想不妥,改口說:“弘文自從入後理國以來,所曆之地,無論官民,再怎樣刁狡的,比起宋人來,都要遜色得多,弘文也深敬這個國家的人民,所以既來了就不想走了。張完達那種行為,在大宋人眼中看來,叫做機智,叫做‘兵不厭詐’。這一套,後理國人幾乎不懂,相國自然也想不到。”
量成說:“確是想不到。”
張弘文又說:“如果以後打仗,弘文可以為相國搬演一番‘兵不厭詐’,必然取勝。隻不過,那種勝利是以犧牲信義為代價。”
量成說:“那是丟西瓜抓芝麻,不值得。”
張弘文說:“對了,這就是文化的差異了。有一種文化,就是不斷地以新的欺騙代替舊的欺騙,時間長了,百姓心中無不以信義為可笑之物。這種情況,隻有長期處在其中的人,才能了解。”
量成問:“先生說的是大宋?”
張弘文笑而不答。
自那天談話以後,張弘文也不推辭,就在相府裏住下來,隻不過常與量成閑談,並不問政事,成了名符其實的清客。
十三、鐵馬金戈
時光如流,段正興繼父位數月,轉眼到了新年,改元永貞。(永貞元年為宋高宗紹興十八年、公元1148年。)
雖然段正嚴辟位為僧,但並沒能避免禍患。新年才過幾天,高量成就接到騰衝府和永昌府土人叛亂的報告。
永昌和騰衝,是後理國所設八府中的兩府,兩府都是高氏族人世守之地。永昌府地域包括今保山地區和臨滄地區,是後理國的後院。騰衝府包括今騰衝、龍陵,下設金齒鎮。金齒鎮的地域,除了今德宏州之外,還包括今緬甸克欽邦、實皆省北部,以及緬甸撣邦。
後理國在邊防要害之地共設四鎮,即西北境的成紀鎮(麗江)、西南的蒙舍鎮(巍山)、東部的最寧鎮(開遠及以南地區)、西部的金齒鎮,其中有軍事設施,用以統率鎮懾邊境地區。
正是由於路遠山遙,鞭長莫及,所以叛亂往往先起於鎮。去年最寧鎮的叛亂剛被平息,今年金齒鎮又起事,引發了永昌、騰衝兩府地區的土人叛亂。
量成接到報告後,迅即令高明清到京城,共商對策,一麵在洱海一帶征集人馬。
後理國沿續南詔兵製,平時人人皆耕,戰時人人皆兵。也就是戶口與編製相配合,每戶有丁壯,稱為鄉兵,平時備有戰馬、武器,根據村落遠近,分為東、西、南、北四軍,每軍有不同顏色的旗幡,用以區別。每軍置一將,有的管千人,有的管五百人。四軍又置一名軍將統一管理。平時如果有盜賊出入,要由這些鄉兵來抓捕,如果有了征發,則由官府下文書,鄉兵自帶戰馬、武器和口糧,數日之間就可以集合起來。由於采用這種軍製,所以南詔、大理,無論官民,對戰鬥,甚至戰爭,都十分熟悉。
高明清從鄯闡來到羊苴咩時,洱海周邊的鄉兵已基本調集待命。
高明清進入相府,告訴量成,他從鄯闡帶來三萬鄉兵。量成說,東方戰事剛停,不能大意,最好叫這三萬鄯闡鄉兵退回家鄉,以防不測。高明清說,沒什麽問題,如果東方有事,他打下永昌、騰衝以後,再回頭掃平。
量成說,已調集洱海一帶鄉兵十萬,交由高明清率領,希望他能掃平烽燧,而後又拿出先相國高順貞送給他的“武運”寶劍,轉贈高明清。
量成說:“當年順貞大哥送我這劍,多年來隻能空鳴匣中,不得一試身手。現在送給耶耶,看這‘武運’到底靈不靈。”
高明清很喜歡,說:“我當年是看重這劍,可是順貞舍不得送我。你武功不怎麽樣,他卻送給你。意思是激勵你吧。現在你轉送給我,算是物歸其類吧。哈哈,你看我怎樣用它收拾那些家夥。”
量成說:“耶耶一去,想來應該馬到成功,但量成勸耶耶一句話:少殺、少燒、少結怨。要不然以後難以收拾。”
高明清大笑,說:“我的相國侄兒,這你就不懂了,隻有殺戮才能立威。你豆腐一塊,誰怕你,隻怕爭來吃你呢。”又說:“高家天下百十年,靠的就是這威風。量成,你當相國,莫把高家天下給人家端掉哦。”
明清如此固執,倒叫量成不好再辯,隻得說:“好吧,願耶耶早日凱旋,量成在大厘城(喜州)迎接。”
次日,高明清率十三萬人馬,號稱三十萬,向永昌西進。
三月底,果然傳來高明清的捷報,說永昌、騰衝叛夷已全部蕩平,現正在回師途中,沿途祭拜高黎貢山和怒江,不日即可到達大厘城。
於是,計算了日期,量成、驃信和一班京官,由驃信的羽林軍開路,旗幡飄揚,笙簫響亮,浩蕩千餘人馬,前往大厘城迎接。而蒼山之麓、洱海之濱的百姓,家家戶戶遍插旗幡,燒香踏歌,準備迎接親人回鄉。
大厘城北距羊苴咩四十裏,自南詔以來,邑居人戶很多。城東南十餘裏有舍利水城,居於洱河中流島上,四麵臨水,夏天尤其清涼,南詔、大理諸驃信及王公大臣,常來辟暑。這次,驃信、量成等人,就來到這個島上等候高明清。
然而一等三日,不見高明清隊伍。量成正要派人前往打聽,卻有高明清處來人傳報,說平國公與諸大軍將正在祭拜高黎貢山時,晴空中突然飄潑大雨,夾雜冰雹,打得人仰馬翻。繼而下到怒江大狹穀,毒暑酷熱,遭了瘴氣,鄉兵和軍將多半上吐下泄,平國公也病倒了,由鄉兵單架抬著,正往回趕。
由於這突來的變故,量成與驃信商量,請張弘文前往救治。張弘文帶了九針,又收集了些草藥,與數十人即日起程,而量成與驃信,大隊人馬,轉回羊苴咩。
數日之後,高明清人馬回到龍首關、大厘一帶,就遣散鄉兵各回各家,而後到達京城。
高明清此次又立大功,驃信賞得全披波羅皮,其餘軍將賜半披波羅皮。
波羅皮即虎皮,全披波羅皮就是得披一整件的虎皮大袍,半披就是胸前後背得披,但缺袖子。全披波羅皮是南詔、大理對立殊勳者的一種最高獎賞,半披次之。
高明清的病雖已被張弘文治愈,但量成和驃信要他回鄯闡休息。高明清哪裏肯幹,硬是在蒼山洱海大擺了十幾天的盛宴,歌舞美女玩了個飽,才回鄯闡。
四月下旬,鄯闡來報,三十七部夷叛亂,形勢緊急。高明清認為,這次叛亂範圍幾及整個東方,來勢凶猛,要驃信親征。
這消息震動了京城。
驃信段正興召開禦前會議,首先表示他願意親征。
量成經過仔細考慮,決定不由驃信親征,而由自己掛帥征討。其理由在於,驃信初即位,恩信未著,軍將不信,叛夷不畏,而自己任相國九年,有思信於民,文武官員具聽節製,帶兵前往,不必硬戰,可以恩信籠絡。諸大臣皆以為然,驃信也不好再爭。
於是量成下令,迅速調集威楚府、鄯闡府、統矢府(姚安)、謀統府(鶴慶等地)、建昌府(西昌)、成紀鎮(麗江)鄉兵,要求多帶口糧,十日之內會集鄯闡,而後揮師東進。
出征之前,量成首先到感通寺看望前驃信段正嚴,準備告以形勢。
量成叫人馬在山門外等候,自己和張弘文、楊文修等幾人入寺。
來到淨心堂,隻見法緣大比丘正在為段正嚴演法。法緣坐在一個蒲團上,閉目合十,不一會,蒲團升起,浮懸三尺,過一會,慢慢落地。法緣仍然閉著眼睛坐在蒲團上,口中卻說:“相國來了。”接著睜開雙目,起身前來,又說:“有失迎迓,恕罪恕罪。”其速度之快,令人訝異。而後,段正嚴才發覺量成等人立於堂門外。
淨心堂寬敞明亮,段正嚴表情朗潤,招呼大家就座,而後沙彌獻茶。
量成請教:“大師剛才所演何法?”
法緣道:“此瑜珈浮懸淨瓶大法”
段正嚴說:“大師這一大法,正嚴在初即位時,就在崇聖寺見大師演示過,知其必是有法高僧,招見之後,知法緣大師乃大唐宗係,幼年學於天台,博覽三藏,得此大法,能連續坐禪百日。遂向大師學習此法,曆經四十寒暑而不能學成。現出家才幾個月,就大體學得有些模樣了。”說完,就坐到一個蒲團上,雙手合十,閉目調息。不一會,蒲團顫顫升起,約一尺許,稍停,落下。
幾個俗人,都喝起彩來。
段正嚴回到座位,對量成等人說:“大概你們覺得奇妙吧?其實也不奇。以我的體會,就隻四個字——心誠則靈。我在位時,雜念太多,所以不靈。就這道理。”
量成說:“驃信進入新境界了,更叫我們這些凡夫俗子仰戴啊。量成若有一天能放下包袱,也要跟從驃信和大師學習,輕裝前進。”
量成的話,引得大家都笑起來,而釋伽佛像,似乎也因而隱隱發笑。他笑量成順水推舟?還是笑量成真有誠意?不得而知。
量成才要開口告訴當前形勢,段正嚴擺擺手,說:“你要說的事,我不想聽了。無非是軍國大事,但在佛門看來,那不過是小事。和蒼蠅爭血、螞蟻擺兵,形式有異,本質無別。”
話不投機半句多,於是,量成等隻得告辭。段正嚴和法緣也不惋留,送到山門,飄然回返。
量成一行,騎馬下山,隻見洱海東麵山頭上方,一派浮雲被夕陽照得通紅,那紅光不但映照海麵,還把這個馬隊人人的臉色,染得尤如二月的桃花。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們在廟裏吃了酒,或受了神佛的諷刺呢。
馬隊下了蒼山,天色已黑,隻見前麵不遠處剛亮起十數點火把,正向南邊大道方向移動,其間聽得見許多馬蹄聲。即時有就幾個衛士前去察看,回來報告說是幾個本地人,其中一個為頭的是大宋人,集了些騾馬,要趕到邊境去賣。量成說,現在正要打仗,哪裏能讓人把騾馬趕走,截下來。於是衛士又前去阻截,並把為頭的帶了過來。
那為頭的宋人也騎著馬,自己打著枝火把,一邊走,一邊和兵將扯鬧,隻聽他說:“我和你們相國,是老朋友,是他準許我在後理國買騾馬呢。要不信,明日到相府對驗。隻怕你們吃不了兜著走!”頗不乏無賴之氣。
量成一聽,那口音好熟,就對旁邊的張弘文說:“好象是張完達的口音嘛,嗯?”
張弘文回答:“就是他。”
等走近了,一看,真是張完達。量成要發作,一想張完達是張弘文同鄉,就忍了一忍,不無嘰諷地說:“何必對驗。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旁邊的人都摸不著頭腦。
於是,張弘文在馬上說:“完達,相國就在這裏,還不趕快下馬行禮。”
張完達一聽,愣了一會,又把火把朝前逗過來,想看個仔細,一麵說:“真是相國和弘文兄?”
量成對張弘文說:“他還不相信呢。叫他到相府來見我算了。”說完,勒馬向前,擦張完達而過,向羊苴咩馳去了。
次日一早,張弘文隻身入中堂,大約想給量成消消氣,再引見張完達。
量成過了一夜,氣也消了許多,淡淡地對張弘文說:“先前那事,也就別提了。很無聊。人嘛,我也不想見了。騾馬留下,給他點錢,叫他回去算了。”
張弘文說:“張完達那人,確實詭詐,本來應該好好整治一下。不過嘛……”
量成說:“先生有話請講,不必吞吐。”
張弘文說:“昨夜弘文與張完達交談,知他既做買賣,又頗曉兵法,也算是個奇人。大戰在即,有這樣的奇人,是不是也可以考慮用他一用。如果用不成,再叫他走也不遲。”
量成覺得奇怪,問:“做買賣和兵法,能扯在一起?”
張弘文笑說:“這原本就是一回事。太史公在《貨殖列傳》中講到周人白圭做生意,用的就是伊尹、薑太公的謀略,及以孫子、吳起的兵法。越國的範蠡,也是用兵謀做生意,成了大富翁,稱陶朱公。為什麽呢?因為做生意和打仗同樣要講權變,講決斷。”
經張弘文這麽一說,量成想起當年張完達談話中,對嶽飛行軍打仗那一套特別熟悉,所以也就有點信了,嘴裏說:“哦,原來是這樣。”心裏想,中原的人,肚裏的學問確實很多,應該向他們請教。於是又說:“以先生之見,請他來作什麽?作軍師?”
張弘文說:“相國還記得當年弘文所說‘諸侯之劍’麽?‘以智勇之士為鋒’,何不派他為先鋒,先把一兩路叛夷打個稀爛,殺雞嚇猴,敲山震虎,然後相國再發一紙文告,安撫各地蠻酋,時機成熟,把他們召集籠來,一網打盡。”
量成想了想,說:“一網打盡倒未必,但可叫張完達帶威楚精銳,沿戛灑江南下,繞到叛夷後方,打他個措手不及。與此同時,我帶大軍出鄯闡東進,壓向三十七部,聲威所向,再發文書籠絡,可能會有效果。”
張弘文說:“此計甚妙。”
於是,量成會見張完達。而後一同來到威楚,讓威楚演覽、軍將與張完達在一起相處幾天。最後,拜張完達為軍將,演覽為副將,統威楚三萬精銳,沿戛灑江南下作戰。量成要他務必打出威風。張完達感激相國寬宏大量、拋棄前嫌,表示以死報恩,決不辜負相國期望。即日率軍南下。
在張完達率軍南下的同時,量成帶著張弘文、楊文修,以及一批文武官員,向鄯闡進發。
量成到達鄯闡,各府鎮鄉兵已基本齊集,有眾二十五萬,分別駐紮在滇池東岸、南岸。
各府鎮兵馬的統帥,全是高氏族人,因路途遙遠,有的已有數年未見麵,有這機會,大家齊集鄯闡五華樓,相見甚歡,全無大戰在即的緊張氣氛。
量成一向不穿戎裝,此次卻頭戴兜鍪,身穿犀甲,外披一件黑底起核桃紋的薄長氈,清風徐來,征袍飄飄,既顯得威風凜凜,又風度瀟灑,博得眾高氏族人頭領一陣喝彩。
量成在軍事會議上,明朗剛勁地說:
自聖德皇帝以來,到今年已有一百五十四年,三十七部蠻夷反叛,大小已有幾十次,而以此次規模最大,地域最廣,幾乎整個東方,都亂起來了。光從這一點說,諸將也不能掉以輕心。
聖德皇帝交下來的江山社稷,每一個高氏族人,都要用鮮血和生命保衛它。量成出征之日,就已對著聖德皇帝的靈位發誓,置生死於度外,必欲掃庭犁穴,徹底安定三十七部而後歸,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希望全體高氏族人同仇敵愾,置身家性命於不顧,血戰到底,直到取得勝利。
為了保證這次大戰的勝利,本統帥規定:
凡不聽軍令者,先斬高族氏人,再斬段氏族人,最後斬外姓;
戰死者,無論居任何職位,其家屬一律得國家撫恤;
戰鬥中,凡衝鋒向前而受傷者,獎,凡退縮不前而受傷者,斬;
無論行軍紮營,不得侵擾百姓,不得拿百姓一草一木,不得進百姓家一步,違者,斬。
希望各人好自為之,不要到時候怪量成不顧骨肉之情。
最後,量成說:“量成送諸文官武將一名言,一句大宋國嶽飛的話,他說‘文官不貪財,武將不怕死,則國事可為。’如果我們這次征戰,真正做到嶽飛這句話,就勝券在握了。”
接下來,由行軍總管給諸軍將講了這次的戰略:威楚精銳三萬人馬沿戛灑江南下,從後方閃擊;大軍二十五萬人馬分三路自鄯闡向東推進,步步為營。
而後,量成親點統矢府(姚安)演習高護隆為北路軍指揮,點平國公高明清為南路軍指揮,各帶十萬人馬。量成兼任中路總指揮,帶十五萬人馬。三軍推進日期,照由兵曹陰陽官占卜擇定。
眾頭領遵命而去。
會後,量成問張弘文這些軍法規定得怎麽樣?張弘文說:“相國這些規定,有主人翁氣度,又深得嶽家軍妙旨。”又問楊文修,楊文修說:“隻是先斬高氏族人那一條,如果能執行,就必勝無疑了。”
兵曹陰陽官擇得吉日,三軍於次日一早向東推進。量成中路向石城,北路高護隆向升麻川(尋甸),南路高明清向彌鹿川(彌勒),分別推進。
量成中路軍的先頭部隊,一鼓作氣攻克石城,叛夷鳥散,遂入據石城。
不出兩天,北路高護隆和南路高明清也傳來戰報,已分別攻占升麻川和彌鹿川。其時正逢夏雨,連日不停,量成令三軍穩紮原地,以待威楚軍戰鬥的消息。
一天午後,量成正與張弘文圍棋,卻有軍將報告,義督賧(劍川)鄉兵三人,入民宅奸淫婦女,已被拿獲,問如何處分。
本來,鄉兵犯軍律,由其上司處置即可。但量成覺,可能是由於這次作出新規定,所以下邊也有意要看一看相國怎樣執行,所以這麽點事還要來報告。
於是,量成問:“義督賧統領軍將姓氏?”回答:“高氏。”於是量成不假思索,下令:“鄉兵犯律,是由於上司管束不嚴,斬義督賧統領軍將。並通報三軍,有再犯者,照此執行。”又問:“那三個犯律鄉兵如何處置?”量成說:“斬。家屬由義督賧統領軍將高氏家族給予撫恤。”
義督賧高氏族人被斬決一事,迅速在中軍傳開,隨即又通過通報傳遍南、北二軍,於是三軍震恐,此類犯律事件比往昔出師大為減少。
六月中旬,傳來張完達戰報:
完達率軍至戛灑江,複沿蒙樂山南下,避免小戰,師行一日百裏。至它郎(墨江),用計毒斃叛夷萬餘。至溪處(紅河),以水淹之計,殺叛夷二萬。至阿寧(開遠),天暴熱,又以計燒殺叛夷四萬餘,遂占有其地。當此之時,滇南叛夷,以為天兵南下,無不惴懼。今欲再揮師南進,取維摩(邱北)、納樓(金平),易如反掌,而不知相國下步遠略,遂待命於茲。
量成看完戰報,既喜且憂。喜的是張完達果然不負重托,狐軍深入,戰績卓著;憂的是用計毒辣,殺死夷人甚眾,以後冤仇難解。遂將戰報遞給張弘文看。
張弘文察顏觀色,知道量成心有不忍,就說:“當年武侯南征,殺死夷人甚眾,但是後來武侯采用安撫之計,遂得南人之心,千秋歌頌。眼下叛夷恐懼,正是相國轉剿為撫之時。相國何不依先前之略,發一紙之書,通告夷酋,盟於石城。”
量成說:“前事不忘,後事之師。早先大理國第五代驃信段素順,曾於順德三年在石城與三十七部呫血盟誓,至今已有六十七年了。然而盟誓之後,時過境遷,曆代君臣不認真撫育蠻夷,遂至叛亂不休。量成以為,盟誓既能助長蠻夷與朝廷抗衡之心,盟誓之後若不認真安撫,則蠻夷更覺受騙上當,此為致亂之源,所以現今不必盟誓,而是要痛下決心,以安撫為基本國策,長久執行,不容鬆馳變遷。”
張弘文說:“若不盟誓,則相國用什麽辦法結束眼前戰事?”
量成說:“先發布通令,所有叛夷,凡在五月三十日以前放下武器,自動到官府認罪者,一律寬大,概不跟究,部酋仍舊;凡負隅頑抗者,量成必興兵而討,直至剿滅;待全境安定後,輕徭薄賦,興水利,修道路,築津梁,勸農桑,行科試以攬人才,重教化以厚民風,興佛教以寓精神。若此,則長治久安,方能有望。”
張弘文一聽,連聲叫好,說:“相國深謀遠慮,求真務實,果能如此,國泰民安,指日可待。”
兩人談過之後,量成在軍中召開會議,把這遠近之策,給大家再深入細致講了一番,眾文武官員,無不稱道,遂以相國名義,把上述內容寫成文書,發向全國。同時也報告驃信。
文書發出以後,量成按兵不動,以觀動靜。同時,量成又派人到張完達處,令其原地待命,且不得撓民。
不出所料,東方大部叛夷,既為兵威所震,又被恩慧所籠,紛紛解甲歸田,僅有昭通一帶,還有幾股叛夷不願投降。於是,量成令高明清掃平之。
六月初,量成發出文書,要全國八府、四鎮、三十七部頭領,於六月二十三日以前會集鄯闡,共慶火把節,同時把安撫各部、發展生產、興文教的措施,作為基本國策定下來。
十三、讓位
東方的叛亂平息,量成回師鄯闡,遣散各府鎮鄉兵一半回家,另一半十餘萬人馬駐紮在滇池東岸,以防不測。
六月二十三日,全國各府鎮部頭領齊集鄯闡五華樓,舉行大理國有史以來最重要的一次會議。
五華樓建於鄯闡城內嶺崗上,嶺崗因樓得名,稱五華山。
眾人上了樓,開會之前,量成引著眾人眺望風景,隻見五華山西北臨池,竹樹鮮花,風景佳麗。眺望四周,但見東驤神駿、西翥靈儀、北走蜿蜒、南翔縞素,滇池之上,雲橫九派,鷗鳥萬點,城內街道縱橫,樓宇櫛比,車馬人眾,川流不息。好一派繁華景象。人人莫不讚歎,高明清尤其得意。
會議開始,量成笑問:“各位剛才所見,鄯闡城景色如何啊?”
眾人都說“好!”於是也都笑起來。大約眾人沒想到這樣重大的會議,相國居然如此風趣,而使人如坐春風。
量成又說:“鄯闡景色好,你們各位管轄的地方,難道就不好嗎?”
聽此一問,眾人都愕然不知如何措辭。
量成又說:“其實,各位所管的那些地方,也是風光各異,各有妙處,比我的威楚城,一點也不遜色吧?”
這話,更把人置於五裏霧中,難辯東西。
量成笑笑,說:“天下風景,各有所長,並不見得隻有哪一家好。但是風景好,要靠自己去建設。不能打爛條,覺得自己的不好,就千方百計去算計別人的,甚至動手去搶別人的……”
話聽到這裏,大家才覺得有些眉目,於是靜聽下去。
隻聽相國繼續講:“其實,搶到手的東西用不長久,也不好用,就象搶來的衣裳不合身,式樣也不配自己的角色,穿起來,連小孩子也知道你是個強盜……”
此時,樓上響起一片笑聲。
量成也笑了,笑得仰起了頭。待眾人笑夠了,量成又說:“這是個極簡單明白的道理,可以說是婦孺皆知,但是我們有些人,活了幾十歲,走了多少路,過了多少橋,又當著官,當著酋長,可就是不明白這個道理。日子一有些難過,就心裏癢癢的,想打爛條。你當官的還打爛條,百姓不也就跟著打麽。於是,今天我攻你,明天你攻我,後天攻府鎮,再後攻朝廷,戰爭越打越大,東西越打越少,最後,血染江河,白骨盈野,青壯年死完死盡,隻乘些老弱病殘,日子還怎麽過?”
量成聽見人群中發出唏唏聲,知道自己的話起了作用,於是又講:
“打仗不是個好辦。古人講,兵者凶器,聖人都是到了萬不得己的時候,才偶爾一用,何況我們這些人。一把刀,你能用它殺人,別人也會用它殺你。就算你本事大,刀把子捏得緊,它有時還要傷你的手呢。所以說是凶器。我們不要喜歡這個凶器。”說到這裏,量成腦海裏回閃起他把“武運”轉送給高明清的情景,於是說:“有人以為武運能夠長久,那不是戅包就是瘋子。各位應該知道點曆史,南詔尚武,大理尚文。南詔尚武,結局如何?結局是滅亡。大理尚文,隻要繼續下去,就可以長久。所以我今天要給各位提個醒,那就是要保持尚文的傳統。什麽是尚文?那就是興學校,勸農桑,提倡好的風俗習慣,官府輕徭薄賦,把打仗的人力物力,用在發展生產上,使我們後理國中,過河有橋,行路有車馬,穿得暖,吃得飽,燒香拜佛,也有個寺廟……總之一句話,人人想的做的,都是建設家園,而不是想搶人,想打仗,想反叛。這樣一來,太太平平過日子,有什麽不好的呢?”
量成講得很動感情,人們有的點頭稱讚,有的叫好,有的甚至熱淚盈眶。
量成見此,就叫大家發表意見。
幾個三十七部的酋長,一個接個地發言,都表示他們確實不願打仗,不願反叛,最好是府、鎮減輕些貢賦,他們願意率領鄉民好好勞作,建設家鄉。
量成和京官們,以及高氏族人聽了,都很欣慰。
接下來,由新任清平官楊文修宣布《後理國和平建設綱領》六條,其內容基本是量成先前與張弘文所談那些,隻不過更加條理化罷了。
楊文修才宣布完畢,全體人都讚不絕口,表示一定要遵照執行。高明清也說:“我這回也要實實在在減輕下邊一些負擔了。”
看來,這次曆史性的會議,確實比歃血盟誓的辦法,所起作用更好。
次日是六月二十四日火把節,鄯闡城內外,燃鬆枝,撒火把,耍龍踏歌,弦子蘆笙響個不住,玩鬧了一個通霄。量成作東,高明清主理,大張舞宴,大酒大肉,請各路諸侯玩了個痛快。
火把節後,各路頭領先後返回,量成把駐紮在滇池旁的十萬軍隊交還原主,讓他們領回家鄉遣散,而後準備打道回府。正當此時,卻從京城傳來一個驚天動地的消息。
傳消息的是相府幾個家奴,隻見他們騎馬狂奔進平國公府,找到相國以後,跪地哭訴:高貞壽乘相國征戰在外,已自居了相位,京中一些文武官員也去拜賀,驃信也不反對。貞壽奪位的理由,無非是說他已經長大,可以繼父親高順貞為相。
量成正和高明清、張弘文、楊文修,以及幾位還未回家的高氏族人喝茶聊天,冷不防見這幾個家奴趕來,吃了一驚,繼而聽到這消息,量成默然,隻有高明清激動地問情況,但幾個家奴除反複講這幾句外,不能再講出什麽。
待高明清問了一陣,量成的心情似乎也平靜下來了,揮揮手對家奴們說:“不要哭了,你們也跑得人困馬乏,吃飯去吧。”
家奴走後,量成坐在圈椅裏,閉著目,大腿一搖一搖,看得出來其內心正在作著艱難激烈的博鬥。這樣約一個時辰,旁邊的人,一言不敢發,全都屏息觀望著量成的臉色。
當量成終於睜開眼之後,高明清立刻說:“貞壽小子無禮,待老爹我領兵去收拾他!”
量成銳眼一視高明清,說:“收拾?莫作蠢事。”
高明清問:“怎能說是蠢事?什麽事也要有個理嘛。他小子不講理,老爹我就有理由收拾他!”
量成說:“一波剛平,一波又起。何必呢。”
高明清憤然道:“算了,你莫說大話了。你就不想奪回來?!”
量成微微搖搖頭。
眾人以目互問。
高明清看到眾人的眼風,說:“你不好出手,我出手。還不行?”
量成說:“要用武力拿他,如探囊取物。真要拿他,我自己也不是不可以。但朝中一亂,三十七部也就不會安寧。這個道理,是極顯然的。”
高明清把茶杯一甩,說:“管雞巴求亂不亂,亂了再打嘛,我怕他!”
“叭”一聲,青瓷茶杯甩得粉碎,好像那茶杯就是高貞壽,拿下他,不費吹灰之力。
量成看著滿地的茶葉,說:“哪有這個道理。”
高明清說:“他小子不仁,我可以不義。這是天下不變的道理。就是三十七部蠻酋,也曉得這個道理,何況高氏族人。”
於是,幾個高氏族人也表態:“平國公說得對,我們立刻招集兵馬,一起去收拾那小子。”
楊文修也說:“相國,人心所向,士氣可用啊。”
隻有張弘文在一旁沉默無語。高明清憤然掃了他一眼,那意思好象在責備他。於是張弘文說:“是可忍,孰不可忍。這是相國一生中遇到的大事、難事,要忍要發,還是讓相國三思而行吧。”
然而量成站起身,絕然說道:“小子無賴,量成決不無賴。量成一定要忍了這口氣。”
看來,“無賴”二字,是量成給貞壽這次行為,也是給他品行的一個定性,而量成則不願意與無賴打交道。
高明清說:“你真願意忍?”
量成說:“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量成絕非戲言。”接著拿起一個杯茶,說:“量成如果食言,有如此杯。”一下摔個粉碎。
眾人還能說什麽呢?
次日,量成、張弘文、楊文修等告別高明清及其他高氏族人,帶著幾百人馬,離開鄯闡,西歸威楚。
來到離威楚城三裏的小河口,細雨之中,隻見黑壓壓一片威楚人,在那裏迎接。
量成一行人走得近了,見演覽等官員具在,他們身後,百姓多半衣裳襤褸,早被雨水濕透,一個個睜大眼睛,跪望量成,而默無聲響。
量成此時,心潮翻騰,不知是何滋味,立時滾鞍下馬,大步向前,越過官員行列,把一個老叟扶起來,淚眼相視,而不能言語。
六月的德江,波濤翻滾,在兩岸翠碧草樹的映襯下,紅褐色的江水尤如一派鮮血,即使大量的雨水落進去,也不能使它褪色一點點。
德江啊德江,雨中的德江,你和量成的心情一模一樣,你才是量成的知音啊!
此時,全體百姓已然站起,目光攢視著量成。
四麵青山,側耳而聽,隻聽那三十歲的退位相國,用純淨的威楚口音說:“威楚百姓,你們好!量成感謝你們。你們才是量成的親人啊!量成就是用生命來報答你們,也報答不了啊。”
說畢,量成噠然而跪。跟著,全體人也一同跪地。於是,在這河山之間,在這綠色的山巒和紅色的江流之間,黑壓壓一片人馬在雨中沉默著。突然,上空一個閃電,刹那間把大地變成一片青銅色,接著,一個炸雷,一個驚世駭俗的炸雷,暴響……
十四、護法公
雲收雨霽,量成一行人回德江城,高夫人攜孫兒成英,以及管家楊富等在城門外迎接,親人相見,百感交集。
量成仔細看母親,發覺她雖然身體硬朗,卻也添了幾絲白發,眼角也有了魚尾紋。再看九歲的兒子,長挑身材,眉目間透出些許英氣。又看楊富,已然垂垂老矣。
量成一陣心動,心想幾年來在外為官,無意之間淡忘了家裏人,淡忘了故鄉。親人們在自己得勢的時候,不去巴付,不去沾光,連他們的影子都不見,而在自己急流湧退時,卻一下子出現了,都來體貼。哦,這就叫做親人,這就是故鄉啊。量成這樣想著,聽著母親、兒子、楊富他們那些熟悉的威楚口音,感受著他們的親情,熱淚盈眶了。
進城路上,量成拉著母親的手。母親說,她一聽到消息,就派人去京城接寶慶等家眷回來,估計也快到了。又說:“我估量你不會帶兵去做蠢事。貞壽那孩子從小嬌縱,他爹死後,又缺少教育。老實說,你也沒想到要去教育他,感化他,一味聽憑他馬浪蕩,所以做出這種缺德事,這就是你有所不能見,有所疏忽了。事情既然已經這樣了,你也不要太傷感。人生的樂趣很多,並不僅在於當官做宰。我養養茶花,也是一種樂趣。我年輕時就成了‘茶花女’,那光彩並不見得比你當相國要弱幾分。隻不過,他們這些男子漢,常常隻曉得在官場找樂趣,久而久之眼光短小了,成了井底之蛙,全不知什麽叫做天倫之樂,什麽叫做藝術趣味……”
母親一路嘮叨,把量成和跟在後麵的張弘文、楊文修等人,逗得笑起來。
量成也逗樂地說:“母親,你老人家不是從來就教導孩兒,長大後要繼承大業,要光宗耀祖嗎?孩兒努這樣做了,今天你老又來批評。”
母親也笑了,指著量成的腦門說:“哦喲喲,你看,到底是當過相國的人,會和老母親分辯了。”
張弘文插言:“老夫人這是到哪山唱哪山的歌,就如同培植一株茶花,不開花時,澆水施肥,望它成長,開了花時,卻不居功,眼看花要落時,又說葉落歸根,此乃自然之道,自己不傷感,還要花也不傷感。”
於是,大夥又笑了一回。
量成想,張弘文這話說得不中聽,但卻是事實,生命之道原也如此。他是用這話進一步來開導我啊。可見這人和母親一樣,都是真誠而有智慧的人。
如此談說,把量成讓位本該有的悲涼心情,淡化了許多。
過了兩天,寶慶等家眷還未到,量成要楊文修回京,一來向驃信說明量成讓位的心跡,二來請他代為交割相國事宜,三來把寶慶等家眷送回威楚。
楊文修這兩天,平心靜氣地住著,並不言走。聽量成安排,就說:“相國,這三件事,文修一定辦妥。文修有一句肺腑之言,要跟相國表明。相國不動兵戈而自願讓位,這胸襟不但為高氏族人所佩服,為三十七部蠻酋所佩服,也必然為驃信,為文武官員,甚至為高貞壽所佩服。其結果將是,相國雖然退位,但許多大事,還要相國操持。相國千萬不能因貞壽之不肖而袖手旁觀啊。”
楊文修所說,量成倒沒想過,這一來因為事起突然,不及細想,二來更因量成自小世襲祖上官位,得來全不費功夫,所以對權力,並不懂得珍惜,不象那些小戶人家出身的人,所得一點權力,無不由費盡心機得來,所以加倍寶愛,就是睡覺,也要睜著一隻眼在看,留著一個耳朵在聽,量成卻相反,他對保持權力,沒有警覺性,一但失去,也沒很快想到再怎樣得到它。現在聽楊文修這樣一說,量成頓覺自己並沒有失去權力,隻不過換了一種形式而已。
量成老實說:“這一點,量成也沒想過,不過如果以後國中有什麽大事,量成亦將效力。”
楊文修動身前,量成又跟他說,請他把德江府變賣,所得錢財他將要用在威楚百姓頭上。另外,請文修把那付條幅,也就是嶽飛所說“文官不貪財、武將不怕死”,轉送給貞壽,要他好好體會,以便治理國家。
高夫人知道後,對量成等人說:“德江府不要賣。量成在那裏在夠了,我還沒在夠呢。我還要回去在些日子呢。洱海是我從小生長的地方,怎麽能不回去看看呢。我還要回去看看你那出家的嶽父,看看新驃信,看看貞壽那小家夥呢。”
楊文修說:“老夫人所說極是。相國若是要賣相府,知事的人曉得是相國對威楚百姓一片深心,不知事的人還以為相國讓位,心中有氣呢,不值得。”
於是,量成隻得答應了母親的安排。
楊文修走後幾天,寶慶、金齒卜紹等家眷回到德江城。高夫人問,我叫你們回來,怎麽不聽?寶慶說,她們原以為量成還要回去,所以等著。高夫人說,你們以為量成還會回去爭位。這就是你們不了解量成處了。所以看來,你們雖然天天雙起雙飛,到底有些同床異夢,不如我們母子,雖然各處一方,卻是心靈相通啊。說得全家人,笑了起來。
過了幾天,朝中來報,驃信及一班文武大臣,近日要親赴威楚,拜望護法公。
來人解釋,驃信已封量成為護法公。本來,這護法公之號,要等驃信當麵拜過量成之後,才能稱呼,但來報人不好再用“相國”的字眼,所以就這樣稱呼了。
於是,寶慶、楊富等忙著做各種準備,而量成則每日與張弘文或下棋,或談天,仿佛不知有大事要到來一樣。
量成與張弘文談話問,說起張完達立了大功卻走得不見蹤影。張弘文告訴量成,張完達雖立了大功,但也掠得了許多財物,不回威楚,就奔家鄉去了。威楚演覽不敢把這情況對量成實說,是經張弘文問鄉兵才知道的。
量成聽後,搖頭太息,說:“張完達也算一個人傑,說好聽點是胸懷謀略,說難聽點是詭詐成性。要是他回來,我還不好處治他呢。”
張弘文說:“張完達是縱橫之士,可以用於臨難,不可用於太平之日。他自己也深知這個道理,所以來個老將不會麵,一走了之,大家都得其所哉。”
又過了幾天,驃信段正興帶著京中十幾個文武官員,羽林軍開路,旗幡顯明,浩蕩數百人,來到威楚。
量成僅在德江城門迎接,見麵之間,神態清朗。段正興下了轎,親執量成之手,口中稱護法公,一同進門。京官們也齊聲稱護法公,十分親熱尊敬。
進了中堂,量成請驃信坐上座,驃信卻叫人搬一把椅子來,也放在上位,與量成平起平坐。量成執意不肯,坐了稍下。眾官則兩旁分列而坐。
一名清平官宣布驃信拜量成為護法公的聖旨,量成領旨,感謝一番。而後,驃信說:“護法公啊,實在抱嫌,高家的事情,元不好相強,隻能由你們自家決定。這也是先朝規矩,護法公是知道的。護法公如此高風亮節,元十分佩服。滿朝文武,亦皆如此。本來這次,貞壽起先也說要來的,但不知是何原因,到臨出發,來人說他生病了,不能起身,是以未到。”
說到這裏,驃信停頓下來,官員們發出笑聲,量成也微微一笑,說:“不要急嘛,等他病好了,想來也可以來嘛。量成不會罵他。”
眾官一聽,又都笑了。
量成等人們笑完,接著說:“不過嘛,貞壽這病,量成在鄯闡時就給他定了性,叫做‘無賴’。普天下什麽病都能醫治,唯有這‘無賴’病,沒法治療。所以,量成估計,他這一生,是來不成威楚了。”
量成自知這話有些刻薄,本不想在眾人之前說的,但不知為什麽,此時還是脫口而出了。
眾人又笑,但沒說什麽。
堂裏安靜了一會,驃信說:“護法公啊,貞壽年輕,元也是初繼位,許多事情,還要國公操心。比如這次國公製定的和平建設綱領,要能堅持執行下去,也少不了國公的威信和支持啊。元這可不是信口而說,這是國中文武官員眾口一詞的啊。”
於是,眾官員紛紛讚同。
量成笑而不答。
其後,驃信又邀量成仍然到羊苴咩住,說那樣有事好商量。量成堅辭不去。
量成心裏早考慮過,驃信段正興雖然從前與自己很要好,但自繼任以後,大約也深感量成威望太高,自己一言一動,很不自在,所以既然貞壽奪相位,他也不出麵反對,起碼是不出麵說句公道話,而是順水推舟,不言不語中承認既成事實,這使量成也很寒心。量成想,這是段氏一貫綿裏藏針的老套,雖然令人討厭,但也是出於無奈。世間哪有一代又一代這樣做皇帝的呢。由於這樣想,所以量成在心中也就不深責段正興,在表麵上更是一點臉嘴也不會作出來。
見量成不說話,驃信隻得說:“護法公即使不到京城住,元和眾官也會時常要來打擾,隻怕這德江府難以應付,那就動用國庫銀,把這德江城再擴展些。”
量成覺得,段正興說的是真心話,所以就說:“德江城地域有限,不好擴展。若是驃信及諸位要來,那麽等量成選一塊好地麵,建些離宮別館,也好招待。”
驃信緊接著說:“護法公既然答應,那就即時撥銀,再建一個新城。”
量成說:“行。等過兩日量成把這威楚山山水水仔細看一遍,揀好地方開建。”
這些正事辦完之後,驃信又拜見了高夫人,見了姐姐寶慶,談了些家常話,免不了問寒問暖。一家人又吃了團圓飯。次日,告別回京。
驃信回京沒幾天,果然撥下國庫銀兩,量成隻得拿出精神,揀選地址。
威楚府地域遼闊,靈山秀水觸目皆是,而這正好成了選址的困難。量成與家人商量,一時還真不好決定。倒是張弘文這個外地人,見的威楚山水不多,所以就提議選薇溪山。他說他十年前因要捕綠孔雀,到那裏走過一番,但見青峰秀拔,大有興雲作雨之態,潭水如鏡,似有龍鱗潛躍其中,林木如海,花卉如潮,晨霧中常聞虎嘯猿啼,暮靄裏時有樵夫下山,端的是一個好去處。他當時歎息,覺得這一方風水寶地,官府不來享樂,卻讓給一幫盜賊,群居於此。
經張弘文這麽一提醒,大家也覺得很合適,於是,量成與弘文,帶了些人馬,次日一早就前往察看。
薇溪山乃蒙樂山東延枝脈之一,仿佛臥虎前伸的一條腿。雖然隻是一條腿,卻也是崇山峻嶺,氣慨非凡。全山由十八座峰嶺組成,廣袤百裏,山間溪流如織,匯於山下兩河,而入於德江。所以雖然發脈不同,卻終究心歸德江。量成大喜,於主峰之側一片半揚坡定址,前有深潭,再前有石壁千仞而下,站在石壁上,威楚城遙遙可見。
新城鳩工庀材之際,量成為之取名“石桒弄”,張弘文不理解,量成告訴他,這威楚城,在大理國前期稱石桒郡,屬牟州,到了後理國,則改稱白鹿郡,但是許多人已經淡忘了,為了追溯這一段曆史,所以現在仍稱之為石桒。再說這弄,是個本地土音,也就是城的意思。為了表示對本地風俗的尊重,所以稱之為弄而不稱為城。張弘文認為,相國為新城取名,不求華麗而有深意,真是城名如其主,不忘本啊。
石桒弄依山臨水,周回四五裏,全是平房,無高樓大宇,其間種植花草樹木尤多。又把高夫人培植的各種茶花,剪來枝條,嫁接在原生的野山茶上,星星點點,遍布全山。
石桒弄初建成,高明清就帶著鄯闡一班官員、樂工和玩友到來,或在青鬆白雲之下,或在山花碧水之間,玩了四五天。
一天,高明清與量成兩人沿潭散步,隻見青鬆白雲,映入碧水。
高明清問:“量成,你這石桒弄果然就是當年的德江相府麽?”
量成說:“看來不是。”
高明清說:“當然就不是。他們要你在這山中當相國,我看根本就如同這水中映出的雲樹,一派虛幻。你不能把他們的話當真。”
量成問:“‘他們’指誰啊?”
高明清說:“你別裝糊塗。當然第一個就是指段正興,第二個指高貞壽,其次是那一夥京官。你不能被他們的甜言蜜語蒙住心竅。”
量成說:“怕未必吧。那些京官,多年來我對他們有恩惠。段正興也是我一力扶上位的。至於貞壽嘛,雖然這些年沒有教導他,卻也早早給了他個中國公的銜了嘛。他們一夜之間就會全忘了?不可能。”
量成嘴裏這樣說,其實心裏不全是這樣想。近來,他有很多空閑時間,把人情世故想了許多,覺得官場中,趨炎附勢四個字,是一種經典性的描述,古往今來,沒有逃過的。在石桒弄的清風冷月中,量成有時甚至後悔當年不聽高明清之言,乘勢提兵西向,奪回相位。然而時過境遷,一切都難以挽回。但有時他又想,聖德皇帝當年,連帝位都舍得交還段氏,而段氏呢,也是連續數代避位為僧,不管是出於無奈也好,自願也好,總之是避免了王室的流血鬥爭,從而國祚延長,百姓也不蒙難。這說明他們在一定的時間,不把權勢作為自己的私物,或者說,即使把權利視為私物,也願意拋開。這說明雖然小人們的本性是趨炎附勢,但大人卻能利用小人這種本性,牽著他們的鼻子走。每當想到這裏,量成又慶幸自己當時斷然選擇了大人之路,而沒有與小人一般見識。
高明清當然不知道量成想了這麽多,想得這麽深,他作為一個長輩,無非擔心量成年青,不免幼稚,所以這麽說。
現在,量成的話使高明清大笑起來,他真覺得量成幼稚得可觀,於是說:“量成啊,我看你治國有方,帶兵有略,怎麽對於人情世故,竟然這樣無知啊,唉,你真是叫耶耶我弄不明白啦。”
量成說:“耶耶放心,量成建這石桒弄,無非是個開端,下一步要在這周圍,建許多寺廟,與量成朝夕相伴。量成並不會以什麽山中宰相自慰,山中宰相不過是水月鏡花。”
高明清這時才明白量成先前是繞了個彎,於是大笑說:“對了,既然先前不爭,現在就更不必有奢望了。反正你有威楚這一大片,誰也拿不走,好好玩玩算了。玩得開心,也是一個理想的人生嘛。”
玩是不太想玩了,量成想要進入一個比玩樂,比當官做宰更高的境界,但他不願向高明清說,因為他認為向高明清那樣的俗人說這樣的道理,好象對牛彈琴,聽不進不算,還反而受他一番嘲笑。所以量成順水推舟說:“耶耶說得好,玩啊,玩他個不亦樂乎,玩他個天昏地暗,玩他個日月無光,哈哈……”
十五、德運碑
高明清一行人回鄯闡以後,大概因為薇溪山的美景為其宣傳,所以東方各高氏族人,以及三十七蠻部酋長,都或先或後,不斷來拜訪、遊玩,其間自然要講到政事,講到和平建設初見成效一類的事,量成很高興。
在此期間,量成又先後建成寺廟六座,引來洱海周邊及雞足山四五百僧尼,於是四周百姓,近的如驃川、威楚城、石鼓、俗富(南華)、路賧(廣通)、牟州,遠的如雲南賧(雲南驛)、品賧(祥雲)、統矢、大姚堡,都來朝山拜佛,使這千年寂寞的薇溪山,幾年之內就成了僅次於雞足山的佛門勝地了。
寺廟建成後,量成常在其中,或打坐,或聽經,而他十四歲的兒子成英,一到來就半年不下山。原來,成英自小與奶奶一起生活,不願接觸官場,十歲以後,又到蒼山幾個寺中,跟大德高僧學法,所以老早就有了出家的想法。但由於量成為官在外,很少與兒子交談,所以對兒子的思想,並不了解。薇溪山寺廟建成後,他來住了些時,隨後又到白崖水目寺出家。當量成知道時,成英已去水目寺多時了,惹得量成歎息了很長時間。
自量成退位後幾年中,張弘文也有兩三次提出要走,但都被量成惋留了。在張弘文看來,量成確實是真心惋留,並好象是要和他終生為伴。但張弘文覺得,這樣的日子也沒多少意思,而思鄉之情,也日甚一日。弘文心想,量成自退位以來,開拓山野而為別墅,眾建伽藍以息精神,看起來那功名利祿的心思,確乎日淡一日,但每當各地郡牧,或三十七蠻部酋長來到,談及國事,以及各種榮耀之時,量成也時露俗心,並非象高僧一樣,能坐斷萬緣。所以弘文推想,如果提出為量成撰寫一篇碑記,歌頌其一生功績,量成大概不會反對,而自己也算是報答了知遇之恩。基於這樣的想法,張弘文打算再把量成的精神狀態觀察一番,拿準了,再向量成提出建議。
事也湊巧,一天,傳來驃信段正興的旨意,請量成赴京商討大事。量成雖然推諉一番,說早已無心於此,當是當天就和來使一同赴京了。
過了半月,量成回到德江城,詳細講了這次赴京的事情。原來,大宋國雖然在與後理國交界處開辟兩個騾馬交易市場,但由於與金人的戰爭連續多年,所以兩個馬市的交易,不能滿足需要,還經常派人到羊苴咩、永昌、鄯闡等地購買。段正興為了進一步與宋交好,也為了增加財源,打算在京城開辟一個馬市,因有一些官員反對,認為那樣一來,騾馬大量流入宋國,後理國一旦有戰事,騾馬不夠用,特此請中國公去幫助定計。量成到了京城,二話沒說,就把馬市定在城西點蒼神祠之旁,並規定每年三月舉行交易,又設竟馬擂,也就是賽馬會,每次比賽由軍將參加,前十名得獎。量成說,把交易和比賽結合起來,既可以鼓勵人才,又可增加收入,兩全齊美,定可傳世。
量成津津樂道,張弘文由此斷定量成俗心未泯,決定把撰碑文的事提出來。
正好那天,量成叫了張弘文等人,步出石桒弄,向東行,經龍潭,穿鬆林,遊覽到懸崖之處。
量成坐在一塊巨石上,遠眺鹿城,近觀箐中,但見許多猢猻,騰躍於莽林古滕之間,十分自得。量成歎息說:“這些猢猻,也倒悠哉樂哉,也許比人還甚一籌,不過它們這悠樂,不為世人所知。由此想到人生一世,生前無論有何豐功偉業,或艱維困頓,死後也無人知曉啊。”
張弘文一聽,笑說:“人身軀殼,盡管活至百年,終有一朽,傳世的隻有一樣,就是精神。精神而能傳世,最好莫過於勒諸金石,這是古人早就找到的方法,相國何不一試?”
量成說:“量成何德何能,敢勒於金石。”
張弘文說:“相國謙虛,婦孺皆知。幼年治威楚初見手身,青年治大國若烹小鮮,高氏擁戴,蠻酋聽命,就是段氏,也不過隨聲附和而已,其後讓位於侄,義薄雲天,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權臣歎服,百姓震悚,天地動容,若不勒於金石,傳諸萬世,而埋沒蒿草,實在可惜。現相國坐處,正有巨石一塊,何不勒之文字,使其朝望威楚之煙霞,暮看猢猻之遊戲,與青山共存,與綠水同壽。”
張弘文如此謳歌,旁邊的人,都鼓掌叫好。
量成也高興地說:“聽先生這些說辭,是早有準備了。看來,這碑文嘛,先生大概也是成竹在胸嘍?”
張弘文說:“弘文自幼熟讀經史,長成後又遊覽天下,空有才學,最終還是得有一用,那就是為相國樹碑立傳,所以早就醞釀於胸中,此時怕已爛熟了。”說完也笑了。
量成說:“那就依你吧。”
於是,在這懸崖之端、鬆林之中、山花之間,隻聽張弘文那宋音雜著威楚口音,朗然諷頌道:
大理國高相國公仲子之孫,諱曰量成,自幼有大器,及長,思欲立大功、定環宇,而道未合。俄然,四夷八蠻,叛逆中國,途路如蝟毛,百姓離散。天不早命公,斯民墜矣!
張弘文念完這一段,說:“從精彩處落筆,怎麽樣?”
量成說:“好。”
於是,張弘文又念:
公於是領義兵,率鄉勇,掃除烽燧,開拓乾坤,安州府於亂離之後,收遺民於虎口之殘,四海清肅,路不拾遺。
其後,張弘文自騁博學,引了許多中原的典故,量成聽不懂,隻聽其中有“宗族同一心,四海為一家”這樣一些句子。而下麵的,量成聽懂了,隻聽張弘文念道:
公自幼孤,久失庭訓,不喜盤遊,弱冠歲餘,天地合德,日月同明,溫良五德,乃至六藝三墳,隨而有之,所謂生而知之者上也。公不嫻書史,而所為動作,皆合書史。公以禮義為衣服,以忠義為甲胄,以智勇為心肝。遠之來者,割地而封之;不歸化者,興兵而討之,自是天下大化。公明明心地,了了性源,興修白馬,喜建伽藍,眾山藍若,不無周備。所謂溉其根而收其實,種其福而積其基。帝憫其精勤有道,為國濟民,皆在斯焉,敕號曰護法公。公在位九年,乃讓位於其侄中國公。中國公腹心爪牙,皆公之為也。
公爵地威楚府石桒弄,地處威楚府西隅,去府五十裏,地名薇溪,山林茂盛,公頓歸,創居處,建宮室。泉甘而山茂,公之居處,仲尼有雲:“仁智者也”。四夷八蠻,累會於此,八方郡牧,累遊於此。雖夷狄之深仇、部曲之死恨,到此善歸方寸,惡竟冰釋,袖刃懷刀,一時捐棄,甘辭豔語,以發喜戲。古人有雲:“地靈人傑”也。
接下來,張弘文又引了些典故,無非進一步頌揚量成功德。當聽到“明月侍坐,清風掃門,喜聽法鼓明心,不聞塵囂聒耳”時,量成想,張先生把量成描寫成一個得道之人,其實量成要寫這碑文,原也就是跳不出紅塵,很俗氣的了,我這心思,是被張先生窺破了,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地頌揚,然而張先生的道行有多深,也讓我來試探試探,於是說:“先生把量成功德,寫了這麽多,也不能僅讓量成流芳百世,先生的身世消息,也應一同寫進去,與量成一起傳之後世才好。”
張弘文一聽,有些意外,但量成這話無疑正中下懷,謙虛了一番,終於說:“恭敬不如從命,承蒙相國關愛,弘文也就攀龍附鳳一回了,念道:
大宋國建武軍進士,兩戰場屋,畫虎無成,就道南國,十有六年,蒙公清照,如族輩人也。奉命作讚,而遙想孔子當年,刪史記,修春秋,褒貶合宜,為萬世之信書,而發微言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語雖簡略,感慨萬千。此讚雖宏富,其褒公者,百分之一二耳,尚未盡善也。
量成感到,張弘文是把他作這讚,與孔子當年修春秋作比附,這無論對於量成,還是對於張弘文,都是一個任意拔高,雖然不大妥當,但也隻能由他去了。
接下來,又聽張弘文說:“敘之不足,乃作銘曰:……”
落款:時後理國龍興三年丁卯日建武軍進士張弘文奉命記。
張弘文又說:“是不是就稱作《護法明公德運碑讚》?”
量成眼睛一亮,說:“這個‘德’字,自先祖智升為德侯起,其後曾祖升泰為聖德皇帝,至今已曆五世,且量成所居之地,又稱德江,看來是一個繁榮昌盛的意思,加一個‘運’字,更是永不衰落。先生把這兩個字連用,真把高氏一脈相承的傳統,一語道盡了。”
張弘文說:“這兩個字,也是弘文用十六年的時光,觀察、思索而來的,並非隨口而說。”
量成深深地點了點頭,笑了。
幾天之後,請了威楚城中一位姓孫的先生,把這讚辭以楷書寫在量成剛才坐的那方岩石上,又叫工匠該了螭紋,文字為陰刻,碑高八尺八寸,廣六尺五寸,成了一方摩崖,又在旁邊嫁接了些茶花。張弘文說:“這摩崖和茶花,朝夕相伴,可以越千年而不朽了。”
摩崖建成後不久,張弘文執意告辭量成。量成萬般惋留不住,隻得選一個良辰吉日,飲了酒,又送許多財寶。弘文一概不取,最後披了量成那件穿了多次的薄長氈,灑淚而別。
量成直送到小河口,弘文騎了一匹越賧駒,飄然出走,後竟不知所終。
弘文走後,量成倍感寂寞,而隨著時光的推移,達官貴人們到薇溪來的,一年少似一年,後來竟至數年不見一個,量成此後,才真正過起“明月侍坐,清風掃門”的生活。
這樣過了許多年,一個風和日麗的早晨,龍鍾的量成柱杖來到德運碑摩崖前。雖然老眼昏花,但他對那些碑文,原是記得很熟了,於是又從頭至尾,一一自念自聽。念完一遍後,坐在一株茶花下,遙望威楚城。他望著威楚城上那熟悉的雲煙,心中突然升起母親說的那句話:“樹高千丈,葉落歸根。”量成想,世間的道理千萬條,哪條也沒這條真。而後,量成覺得眼前出現了一片眩目的藍光,又覺得有一股力量牽引著他朝那藍光走去。他很累,走不動了,想歇一會兒,就合了雙眼。
茶花樹被量成的身軀突然一推,滿樹花瓣紛紛落下,擁滿了老人的整個屍體。就在這時,薇溪山各寺,不約而同響起了鍾聲,所有香客,都覺得奇異而摒息靜聽。鍾聲在青山綠水間回旋若幹時間後,終於消散在晨風中了。
就我所知,文章前麵很難讀,無味,但到張弘文出現,就開始有點看頭了。
這篇東西基本是一氣嗬成,寫得鬆散無味之處亦未作改動,就這樣奉獻給讀者,本不應該,無奈我這個人太賴,寫完就不想動,去外邊散心去了。
又因編輯時,搞了好幾次都排不規整,第七章有一半重複,也無可奈何。對不起了。
承蒙閣老垂青,今後將再帖一些鄉土小說,奉獻給你們。
再見
邊城秀才
------摩崖建成後不久,張弘文執意告辭量成。量成萬般惋留不住,隻得選一個良辰吉日,飲了酒,又送許多財寶。弘文一概不取,最後披了量成那件穿了多次的薄長氈,灑淚而別。
量成直送到小河口,弘文騎了一匹越賧駒,飄然出走,後竟不知所終。
弘文走後,量成倍感寂寞,而隨著時光的推移,達官貴人們到薇溪來的,一年少似一年,後來竟至數年不見一個,量成此後,才真正過起“明月侍坐,清風掃門”的生活。
這樣過了許多年,一個風和日麗的早晨,龍鍾的量成柱杖來到德運碑摩崖前。雖然老眼昏花,但他對那些碑文,原是記得很熟了,於是又從頭至尾,一一自念自聽。念完一遍後,坐在一株茶花下,遙望威楚城。他望著威楚城上那熟悉的雲煙,心中突然升起母親說的那句話:“樹高千丈,葉落歸根。”量成想,世間的道理千萬條,哪條也沒這條真。而後,量成覺得眼前出現了一片眩目的藍光,又覺得有一股力量牽引著他朝那藍光走去。他很累,走不動了,想歇一會兒,就合了雙眼。
茶花樹被量成的身軀突然一推,滿樹花瓣紛紛落下,擁滿了老人的整個屍體。就在這時,薇溪山各寺,不約而同響起了鍾聲,所有香客,都覺得奇異而摒息靜聽。鍾聲在青山綠水間回旋若幹時間後,終於消散在晨風中了。
簡約的文字,淡淡的筆墨,猶如一陣清風掠過讀者的心湖,掀動圈圈感情的漣漪,又如一杯醇香的普洱茶,令人回味無窮,沉入綿綿的遐想之中。
感謝邊城給我們敘述了這麽一個故事。從文字中我們也看到了邊城的心誌。
希望更多地看到你的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