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南文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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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運碑傳奇續一

(2006-11-10 20:18:07) 下一個

七、相府診病

南嶽歸來,次日,張弘文就向量成告辭。量成決意婉留,且胸有成竹,對張弘文說:“量成想請先生幫個忙。”張弘文問幫什麽忙?量成說:“相國生病,想請先生一同到京城,為他診治。”
張弘文驚問:“演習何以知道弘文身懷歧黃之術?”
量成笑說:“實不相瞞。那天量成派人到武侯祠為先生取行李,搬運之中,那人一不小心,把先生的竹箱從馬上掉下來,竹箱本來就沒上鎖,於是其中的物品散落出來,沾了些泥巴。回來後,隻得對量成實說了,等候處分。量成很生氣,罵了那人一頓。後來,量成親自打開竹箱,卻看到其中書籍,有《黃帝內經》、《難經》等。量成好奇,叫讀書人來問,回答說是醫理之書,也就是歧黃術。量成因而知道先生身懷此道。又因相國生病,所以早就想請先生為之診治。不知先生能否幫忙?”
話說到這份上,張弘文怎好再推,隻能答應幫忙。
這時,高夫人也來了,禮畢,說:“中華醫術,無比高明。張先生研習此道,大概許多年了吧?”
張弘文說:“中華儒者,往往兼通歧黃。那是因為醫聖張仲景曾告誡士人,平時要留心醫藥,不能等到生了病時,以至貴之軀交付庸醫之手。弘文少時讀書,並不以此話為然,後來父母生病而亡,才知前賢所說,很有道理,於是才研習此道。後因遍訪名山,所遇奇人,往往傳授醫術,弘文因得學習一二,沿途為人治療,雖不能起死還陽,卻也往往著手回春。”
高夫人說:“原來張先生身懷絕技,相國的病有望治愈。那就拜托了。”
張弘文說:“弘文定當盡力,請夫人放心。”
飯後,一行人馬出德江城,向西進發。
量成和張弘文騎馬在前,後麵兩匹馬,馱著四隻關綠孔雀的竹籠,而後是家丁的馬隊,約百來人,戈矛嚴整,彩旗翻飛。
張弘文沿途觀看風景,和量成說些閑話。黃昏時,白崖水目寺數十間殿宇,已然在望。
由於有家丁通報,水目寺主持妙澄大師,領著群僧,早在山門外候迎。
齋飯後,量成、張弘文和妙澄大師一起吃茶,自然談到相國的病情。
妙澄說,他與驃信從德江城回京後,次日一早就到相府看視相國。相國的病,先是感了風寒,服了些藥,好了些,但是後來覺得頭暈目眩,妙澄到無為寺采來香杉葉,用龍苑泉水煎服,還是不見一點效。現在看來,是沒有一點辦法了。
量成知道,妙澄曾看過相國的壽相,說相國活不過三十二歲,這樣算來,也就是今年了。但是妙澄當著張弘文的麵,不願說出來。然而量成特意請了張弘文來,就是一心希望這個親堂兄的病得到救治。他這樣的想法和做法,與妙澄大相徑庭,所以就打算不向妙澄講請張弘文治病的事。
然而妙澄似乎猜到量成心思。他說:“張先生乃大宋儒者,想來應當通曉歧黃之術,此次與清平官入京,是否能為相國診治?”
量成心裏一驚,正要回答,卻聽張弘文問:“以大師之見,相國的病能否治愈?”
這問話,似乎也出乎妙澄意外,隻見他略一思忖,說:“如果先生身懷異術,有靈丹妙藥,也可望治得。”
張弘文說:“這樣聽來,相國的病是不治之症?”
妙澄說:“但願不是。”
這些對答,頗含機鋒,量成在一旁聽來,很覺精彩。正不知張弘文如何回答,卻聽他說:“南詔、大理,向稱佛國,高僧如雲,信士如雨,大師以慈悲為懷,定有回天之力。不知能否舉行法事?”
妙澄說:“如先生所言,因奉驃信旨意,近日來,舉國凡大寺廟,都已舉行法事。”一麵掰著指頭數:“無為寺、崇聖寺、佛國寺、感通寺、天王廟、大石庵、華嚴寺、弘法寺、紫竹苑、法相寺、蓮花庵、蕩山寺、雞足山龍潭寺……以及本寺。”
妙澄所說這一情形,連量成也不知道,他“哦……”了一聲,接著說:“做這樣盛大的法事,相國大概能逃此一劫了吧?”他所說“一劫”,指的是妙澄所謂“壽數”。然而壽數能經法事而得延長?
張弘文說:“既然如此,那就用不著弘文的靈丹妙藥了。哈哈……”
妙澄說:“據老衲夜觀天象,這些法事做到昨天,還沒見效。張先生最好還是明日進京,以岐黃術為相國診治一番。如果治愈,也可讓南人知道中華醫學本身所具之慈悲情懷。”
張弘文說:“大師所言,極有道理。那就讓弘文一試身手吧。”
就這樣,三人達成了一致意見。
次日一早,量成、張弘文和妙澄從水目寺出發,直奔羊苴咩。大隊人馬,尾隨而來。
入羊苴咩城,量成一麵派人稟報驃信,一麵和張弘文、妙澄進了相府。
相國夫人楊氏出來迎接。看得出來,她消瘦了一些,麵頰上留有淚痕。當量成叫了一聲“嫂嫂”之後,她的淚又流了出來。
“大兄弟啊,你哥的病難得治了。”楊氏泣說。
“現在情況怎麽樣?”量成問。
“前幾天頭疼,眼睛發花。昨早上,眼睛就一陣陣看不清東西,頭更炸疼。今天什麽也看不見了,頭疼得直叫。你不聽見,現在還在叫呢。”
果然,隔著花木,從後邊寢殿傳來相國高順貞痛苦的呻喚。
據楊氏說,已請過些懂醫道的高僧來治過,也做了法事,但不見效。甚至連壽衣也做好了,說是衝喜,也不見效。
正說話間,驃信段正嚴也到了。由於他派人隨時打聽相國的病情,所以此時並不用過多地詢問。驃信的目光落在張弘文身上。於是量成介紹說:“這是量成新近結識的張弘文先生,大宋建武軍人氏,精歧黃之術,特請先生來為相國診治。”
於是張弘文施禮,說:“在下張弘文,願為驃信效一技之力。”
驃信很高興地說:“中華醫學源遠流長,元曾於前些年派使者朝大宋皇帝,也帶回來一些中華醫籍,令人研習,也治過些疑難雜症。但這次對相國的病,舉國束手無策。不意先生到來,那是前世有緣,想來相國的病可以救治了。還請先生費心。”停了一下,又說:“如果先生不嫌棄,元就拜先生為醫爽,專掌王室醫事。”
張弘文說:“蒙驃信錯愛,弘文此次為相國治病,一是受高演習之邀,二來嘛,也是出於中華醫學‘救死扶傷’的精神,並非要想謀個一官半職。再說,相國的病還沒診治,眼下還是趕快治病才好。”
張弘文最後這句話,使得在場的人都稱好。於是,一行人跟隨著楊氏,穿過花圃,走向後層寢殿。
寢殿外,眾人聽到相國的哀號,剌耳的聲音中充滿著難以克製的痛苦。
楊氏快步進門,直奔病榻。
眾人來到病榻前,隻見楊氏拉著順貞的手,大聲說:“順貞,順貞,量成為你請了名醫來了,是大宋國的,他能治你的病,他會把你的病治好的。”
如此呼叫了幾遍,高順貞的精神才從痛苦的深淵中掙紮出來,停了呻喚,問:“是大宋的名醫麽?是大宋的名醫麽?”
驃信湊近前大聲說:“相國,真是大宋名醫。你放心吧,他能治好你的病。”
量成和妙澄也把驃信的話重複了一遍。
順貞說:“啊,原來驃信你們來了。名醫呢,也來啦?”
張弘文說:“相國,在下張弘文就是大宋來的,為你治一治。你看如何?”一麵伸出左手,特意讓順貞抓住。
“啊,啊,真是的,聽得出來,那就有勞先生啦。凡你要什麽藥,都有的,你隻要吩咐他們去取就行了。”順貞還要說什麽,但沒說出來,接著又:“啊,哎呀……”地呻喚開了。
順貞緊抓著張弘文的手,好像落在激流中的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毫不放鬆。
張弘文對楊氏說:“請夫人告訴相國,無論如何要安靜一下,要先評脈呢。”
夫人湊在順貞耳旁,大聲說:“先生要評脈,你要忍住疼,不能叫喊。”說了幾遍,順貞總算安定了些。
張弘文剝開順貞的手並將其按住,開始評脈。
丫環送來椅子,張弘文坐下,而眾人也坐下,靜看弘文評脈。
才過了一盞茶的功夫,張弘文評過左右手的脈,說,我們到外間說話。
在外間,眾人聽張弘文說:
“在下要問一問夫人,相國這病,起先是偶感風寒,服了藥,已見好了,又吃了些人參、鹿茸、熊掌一類大補之劑,是不是?”
楊氏回答:“真如先生所說,就是蛤蚧,幾年間也吃了不下千隻呢。病症麽,莫不是先生問過下人不成,說的像親見過一樣。”
張弘文一笑,說:“問人倒不必,隻是這脈象中,就能看出來。在下還要問夫人,隻是這話不好出口?”
楊氏說:“但凡先生要問的,隻管問。”
於是張弘文才開口:“相國是姬妾成群的吧?”
楊氏似有難色,然而還是回答:“是。”
“相國又好飲酒?”
“是啊。”楊氏回答著,轉頭觀看驃信等人臉色。然而看不出有什麽不高興之類的表情。
“相國往往大醉之後,又與姬妾行房中之術?而且一禦數人,以此為樂?”
楊氏很為難地點了點頭,沒有說話。奴婢們則遠遠地站著,垂首暗笑。
“這就對了。”張弘文笑說:“相國脈象,宏大而澀,表麵是陽盛,其實是陰虛,白天火氣大,每夜必出虛汗。雖然年紀不大,卻早已氣血虛衰,心、肝、腎三經陰陽失調,飲酒暴食,房室勞累,遂生火、動風、成痰,風火夾痰升騰,致使氣血逆亂。血隨氣逆,上衝於腦,蒙蔽清竅,則頭疼失明。”
楊氏說:“白天脾氣大,每夜出汗,先生說得極是。隻是這病能不能治?”
張弘文說:“眼下要治,毫無問題,隻是將來就很難說。”
“為什麽呢?”楊氏問。而眾人的目光,也似乎在提這一問題。
張弘文掃了眾人一眼,說:“通常達官貴人,常有此病,尤其是皇室,更幾乎就是這病,所以研究的人多,治療方法自然極多極靈,然而貴人多忘事,病一好,又重蹈覆轍,是以不治。不聞古人之言:‘久耽安樂,日夜無極。邪氣襲逆,胸中鬱塞,昏沉煩悶,酒後煩燥,心神不安,臥不得瞑,虛中重聽,惡聞人聲。精神越渫,百病鹹生。聰明眩耀,悅怒不平,久執不廢,大命乃傾。’因此,就是神仙也救不得了。”
量成說:“先生所說極是,隻是眼下請先生及時治療,待病好之後,量成把先生的教導,向相國仔細講解,想來他應該聽得進去。”
張弘文一笑,說:“那倒未必……不過,那也是無法的事。至於眼下治療,弘文似可手到病除。”
“手到病除?竟然這樣簡單?”妙澄問。
“是這樣。”張弘文坦然回答。
“敢問先生處方?”妙澄問。
“在下處方,已在胸中。”張弘文說。
“敢問那為君之藥,為臣之劑?”妙澄又問。
“弘文並不用藥。”
“那用什麽?”
“這個。”張弘文笑笑,從襟袍下掏出一個皮夾子,打開來,裏麵一個紅綢包。再打開綢包,裏麵呈現一些長短不同,形狀各異的鋼針。
眾人迷惑不解。張弘文說:“這是九針,也就是九種不同的針,用針紮氣穴,可治百病。”
妙澄若有所悟,說:“哦,老衲聽說過中華有針灸之術,十分神效,可沒親眼見過。敢問先生這是否針灸之術?”
“針術與灸術,各不相同,但都是循人體十二經脈、十五絡脈和奇經八脈,共三百六十五個氣穴,辨症取穴而治。”
眾人聽得不太懂,但都現出一種敬佩的目光。
接下來,張弘文進入裏間,叫幾個男仆脫光相國衣服,然而由於相國疼痛難忍,不停地叫喚掙紮,男仆們無法使他安靜下來。
張弘文叫人抓住相國的光腳,瞅準相國足大趾節後一寸多地方,用一根針輕靈地紮進,而後以兩指夾著針尾慢撚,不一會,相國就安靜下來,全身軟軟地可以隨人擺布。眾人都看得呆了。
張弘文指著相國的腳趾,對眾人笑說:“這叫太衝穴,進針以後可以讓人迷醉,出針之後又清醒如常,與華佗的麻沸湯有異曲同工之效。”
眾人聽這一解釋,如釋重負。
接著,張弘文又以一針,紮進相國額角發際,並解釋說:“此穴叫太維,針之可以明目、止頭痛。”
而後,又選數十處氣穴紮針。把個平日威風凜凜的相國,紮得如同豪豬一般。
留針期間,驃信說:“要不是親見,哪能相信中華這針,有如此用法。”
張弘文說:“弘文這針法,與別的又有所不同。這針法是得自針灸大師王惟一的真傳,即使在大宋國也不多見。過一會取了針,相國的病就好了。”
說著,張弘文一根根取針,最後取紮在太衝穴那根。當最後一根針取出之際,相國白麵袋樣的身體裏好像產生了一股氣流,推動著他的肢體活動起來,先是深納一口氣,而後四肢活動,最後抬起頭,繼而睜開兩目,如大夢初醒一般。
大家摒住呼吸,默不作聲地觀察相國的變化。隻見順貞把眾人看了一會,張開嘴,喉問咕嚕嚕動了動,而後發出聲音來:“驃……信……妙澄……量成……”
楊氏驚喜道:“啊呀,他看得見了,看得見了,哦,頭也不疼了吧?……”
順貞回答:“看得見,看得見,頭不疼,不疼了……”
眾人大喜,連稱“神技”不迭。
張弘文對楊氏說,相國的病,根源在於酒色過度,隻要以後能節製酒色,就無憂了。如果一如既往,就難以救治。千萬牢記。說完,就要量成打道回府。量成隻好告別驃信與妙澄,與張弘文告辭先行。

八、順貞病亡

張弘文一早起身,吃過早茶,隻身走到回廊上觀看風景。隻見這德江府樓,東臨洱海,西望蒼山,海麵風平浪靜,數隻漁船,已然入海,朝煙之中,頗有一種說不出、道不盡的異國神妙之美。他想,今天就應與量成告辭,周遊這後理國山水。
正看得出神,仆人來說,主人請到正廳相見。
張弘文進了正廳,隻見量成已在那裏等候,旁邊坐著妙澄大師。倆人見弘文進屋,都起身相迎。
禮畢,妙澄開門見山,說他是來傳達驃信旨意,再次拜請張弘文為醫爽。
張弘文問:“醫爽為何官階?”
妙澄介紹說:
“清平官之下設九爽:幕、琮、慈、罰、勸、厥、萬、引、禾,相當於唐朝的三省六部。設督爽總領九爽。又設乞托主馬政、錄托主牛政、巨托主倉稟,由清平官酋望大軍將兼領。這些都是朝廷命官。九爽之職,也時有增加,這次驃信的意思,要特設一個醫爽,設員若幹,請張先生領銜,專為段氏皇室和高氏治病,相國也極力讚成。”
張弘文說:“中華各朝,通常設太醫院,專為皇室診治疾病。聽大師解說,這醫爽之職,相當於太醫令,是極有權威的了,但是,弘文自從科場失意,就立下重誓,此生隻要遍遊名山,不願為官。至於為相國治病,那一是由於高演習相約,更主要的是出於救死扶傷的道義,此外別無它求。”
張弘文的話,大出乎量成和妙澄的意外。
妙澄說:“據老衲所知,儒家以修、齊、治、平為的鵠。先生飽讀儒書,何以竟如出家人一般意識?”
張弘文說:“我們中華有句名言,叫作‘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弘文所操歧黃之術,不過末技小道,不能與修、齊、治、平同日而語。”
妙澄聽話聽音,就說:“聽先生之言,莫不是嫌醫爽之職,有負大誌?”
張弘文笑笑,說:“弘文漂泊之人,何言大誌。隻不過以莊生為榜樣,優遊人間而已。”
妙澄與量成交換了個眼色,說:“這樣吧,等老衲回宮,麵呈驃信,請驃信別作區處。”
張弘文說:“不用了。弘文早就說過,一旦相國病愈,弘文就要辭別演習,遍遊大理,而今正是時候。弘文就在此告退了。”說完,躬身行禮,而後轉身出屋。
量成見狀,趕上前去,也顧不得身份,一把拉住張弘文衣角,說:“先生不能這樣就走。”硬不放手。
張弘文走不脫,隻得轉過身,站在那裏,無可奈何的模樣。
量成說:“先生不願為官,那就留在量成府裏,量成以國師之禮相待,以便朝夕請教。如何?”
妙澄也說:“這辦法也行,望先生不要再推辭。”
張弘文說:“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誌。二位如果再留,那就是不給弘文麵子了。請不要再說了。”
話說得如此決絕,量成和妙澄也就不能再開言,因而一時間,廳堂裏鴉雀無聲。
過了一會,妙澄說:“這樣吧。先生一定要走,那也再過些時又走,清平官可以陪先生在羊苴咩城內玩幾天,又到蒼山,朝山禮佛也行,觀風景也行,總之是不必急著離開。這也是給量成一個麵子嘛。”
張弘文“唉”了一聲,隻得說:“好吧。就按大師所說,再玩幾天。”
此後數日,量成陪張弘文遍遊蒼山洱海,把那風光,都大體領略了一番。而後,張弘文仍然執意告辭。
量成無奈,想要送張弘文一件好禮物。想來想去,想到張弘文隻身飄零,就拿出相國先前給他那把“武運”寶劍,送給弘文。
量成說,這是相國送給他的劍,因見先生身無佩劍,所以送上,用以防身。
張弘文接過,抽出一看,寒光閃閃,果然好劍。稱讚一番後,仍然送還量成,問:“演習是否知道,劍有三種?”
量成雖然不能習文,但卻習武,且南詔、大理,盛產各種寶劍,名聞天下,量成自以為於劍無所不知,然而張弘文此問,卻使他茫茫然不知如何回答。
張弘文也不逼視量成,好像自言自語似地說:
“天下之劍,共有三種:一是庶人之劍,一是諸侯之劍,再一種是天子之劍。
“什麽是庶人之劍?
“庶人之劍,用它的人,蓬頭突鬢,穿短衣,對人怒目而視,與對手斯殺,上斬頸領,下決肝肺,好像鬥雞。
“諸侯之劍,以智勇之士為鋒,以清廉之士為鍔,以賢良之士為脊,以忠聖之士為鐔,以豪傑之士為夾。此劍使用起來,直之無前,舉之無上,案之無下,運之無旁。上法圓天,以順三光,下法方地,以順四時,中和民意,以安四鄉。此劍一用,如雷霆之震,四封之內,無不賓服,而聽從君命。
“天子之劍……”講到這裏,張弘文就打住不往下講了。
量成問:“不是還有天子之劍麽。先生還沒講完呢。”
張弘文說:“天子之劍麽,那不能講了,隻講這兩種劍,對演習就夠用了。演習明白其中的意思嗎?”
量成思索一會,說:“先生是在作比喻,借以教量成為諸侯之道。不是麽?”
張弘文故意神秘地說:“你說是就是,說不是就不是。這比喻嘛,本來就是隨人理解。”
量成說:“先生所教,量成必當牢記。隻是這劍麽,先生還是收下吧。”
張弘文說:“這是柄好劍,但是一到了弘文手裏,不就成了名符其實的庶人之劍了嗎。還是演習自己使用,用得好,就是諸侯之劍。再說,弘文防身,用的是精神,比用這劍,還熟練方便些。”
於是,兩人大笑。
張弘文終於辭出德江府,飄然而去,而量成則悵然若失,鬱鬱寡歡地回到威楚德江城。
量成總不能明白,為什麽這個大宋文人,一方麵要苦口婆心地教他治國之術,另方麵又不願意留下來作他的幕賓。“他真是那樣醉心山水,以至於唾棄塵世的功名富貴?世上真有這樣的人?”量成苦苦思索著。
秋去冬來,不覺到了臘月。
今年臘月,大不同於往年,刮了兩天西北大風,又紛紛揚揚下起一場大雪。
量成自幼生長於威楚,所見下雪,都是在春天,幾年一次,雪量不大。而今年的冬雪,才一夜之間,就積得一尺多厚。
威楚府城一帶,四季如春,所以即便是德江城的殿宇房舍,平時也沒準備越冬的特別設備,此時,也不過緊閉房門、烤栗炭火、多穿衣服而已。但是整個轄境地域遼闊,東北及西部是高山大川,居住在那些地區的土人,多半住閃片房、土掌房,高山種蕎、麥,河穀種水稻,養的是牛、羊、豬、雞。這些地區,量成也曾到過,知道土人生活十分困苦。他想,這次大雪,又不知有多少土人要弄到家破人亡的地步。
正這樣想著,演覽李同順來報告,說是在威楚城內外,就已經壓倒了數十間民房,凍死壓斃的百姓,已有百多人,接下來,餓死的人會很多。
量成聽了,心情沉重。他說:“這還隻是平壩地區的情況,至於山裏的情況,可能還要嚴重得多。”
經過思考,量成下令:叫百姓相互救助,官家施給糧食;減派明年一半差役,減納全年貢賦。
量成心想,隻要羅婺部、華竹部和白鹿部西麵山區的土人不鬧事,威楚府的政事就不致紊亂。於是又對演覽說:“明年開春,你帶一些人,到各處山區巡視,看這次有死亡的人家,是不是已經處理了後事,準備開春的農事了。”又特別吩咐:“尤其要注意土酋的動向,要善待他們,不要逼迫。告訴他們,今後,他們的貢賦還可以減一點。”
演覽領命離開之後,量成覺得,這次雖然有天災,但是他采取的不是求神問卦的辦法,而是一如張弘文所說,少問神,多問人,這樣辦,安定政局是比較有把握的。想到這裏,量成心情開朗起來,他一麵更加思念張弘文,另方麵又暗問,自己是不是也應該找一些儒書來讀一讀?
量成辦完政事,到母親那裏去請安,順便把剛才的政令內容告訴母親。高夫人聽了,也很高興,於是要同兒子一道,到後層霞飛園賞茶花。
高夫人娘家是大厘(喜州)人,姓蒙氏,原為南詔蒙氏血胤,大理國以來為尋常百姓之家。高夫人自幼愛花木,尤其愛茶花,她所掌握的移花接木之術,不但使她家庭前屋後,異卉紛呈,也使她聞名遠近,人稱“茶花女”。高明量當年,就是愛慕她的芳名,才娶了她為妻。自到德江城後,她不但於院內外遍植茶花,而且辟出後花園,一麵廣集天下茶花,一麵又繼續培植新品種,遂使此園成為後理國中第一茶花園,驃信段正嚴曾於量成出生前,就來遊覽過,並題名“霞飛園”,因而譽滿南國,而各路官員,道經威楚,都要來遊覽一番。
此時,雪過初晴,威楚四周的群山,銀妝素裹,德江城內,也是一派白茫茫。量成引路,高夫人由幾個奴婢陪侍著,咯咯地踏著積雪,來到霞飛園。
園門上的飛簷青瓦,已被白雪覆蓋,由於積雪反光,老遠看去,驃信所題“霞飛園”三個紅色王體大字,顯得比平時更加光彩奪目。
園門一開,隻見遠近的碧葉紅花,早披上白雪,一如亭亭玉立的紅顏少女,盡皆披上白綿羊披氈,與平日相比,別有一番風韻,惹得年青的奴婢們,一陣歡呼雀躍。
高夫人精神倍增,好像回到她的青春時代,引著眾人,一邊觀賞,一邊解講。
盡管高夫人細數她這些家珍,量成不知聽過多少遍,但此時,他仍然靜靜地聽著,並且也確實饒有興趣。
高夫人的移花接木之術,都是以野生山茶樹為砧,或用芽接,或用枝接,接上去的,都是從無量山、點蒼山、野人山尋找來的軟枝、硬枝大花山茶,有品種數十,
所以無不樹幹高竦,豐葉森沉,性耐霜雪,四序常青,而那花朵,更是既大且秀,風姿宏麗。她指著一株,對眾人說:“這花朵,徑有八寸,三十六瓣,十八蕊,名叫‘大富貴’。”又指著一株說:“這花朵有九層,每層九瓣,叫‘鬆球茶’,又叫‘粉麵佳人’。”走過數株,又站下來,指著一株結了蓓蕾但還未開放的說:“這叫‘子孫茶’,每棵長五個骨朵,同時綻開,開出來的花是金黃色,中間一朵,花徑三寸,旁邊四朵,花徑兩寸,所以叫這個名字,是山茶中的奇品,很少見的。”又走數步,指著一株說:“這棵顏色和玫瑰一樣,你們看見了,花瓣是金邊的,所以叫金邊茶。”而後,高夫人又講解“胭脂白麵郎君”、“鴛鴦茶”等等。
要等高夫人把園裏的茶花講完,那不知要到什麽時候,卻正好來到一個亭前,量成請母親進去歇坐一會,於是這講解才算告一段落。
坐在亭內,高夫人又說:“看花不能隻看花、看葉、看幹,重要的是從花、葉、
幹中,體會出她的精神。我種茶花種了大半輩子,我體會出茶花的精神,那第一是:色豔不妖,全無媚態;第二是有耐性,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她天天是綠葉。你們看,就是大雪壓頂,她也照樣不落葉,還開花呢。第三呢?叫做‘紅花雖好,也要綠葉扶持。’她不像桃花、梅花、梨花,不要葉子,自己在那裏顯美。做人的道理,最好是像這茶花一樣,有葉有花,互相扶持,互相映襯……
高夫人正說得津津有味,卻不料有幾人急急忙忙進了花園。眾人看去,原來是大管家楊富,領著相國的兒子高貞壽,後麵還有幾個隨從,踏著積雪小跑而來。
看這情景,量成心裏一沉,知道有大事了,急忙站起來迎上前去。
隻聽高貞壽大叫:“奶奶、耶耶,我爹他病重了,叫我來請張先生去醫治。”
“你爹的病又發了?”高夫人問。
“又是頭疼,眼睛瞎啦。”高貞壽邊走進亭內,邊叫喊。
量成說:“不過,張先生早已走了。相國是知道的。”
貞壽說:“走到哪裏也要把他叫回來。我爹是這樣說的,驃信也是這樣說。”
量成一時無語。心想,到哪裏去找,真是說得輕鬆!
高夫人說:“要找人,那可不容易。張先生連官都不願作,哪裏去找他?”
貞壽橫起眉毛來,大聲說:“不管咋整,反正要給我找出來。我連天連夜跑到這裏,飯還沒進嘴一顆呢,為的就是早點找到張先生。”
楊富聽言,湊近前來說:“要不這樣,公子先吃飯,等我家主人慢慢想法。”
量成也說:“是的,侄兒還是先吃飯,吃完飯我們一起想個辦法出來。找到張先生,趕快去為相國治病。”
這麽著,貞壽總算依了,隨著楊富去吃飯。
貞壽吃飯之際,量成想到一法。等貞壽吃完飯,他對貞壽和眾人說:“張先生原先說過,他遊完後理國,要到土蕃,再到天竺。算來他告辭量成,不過半年,可能還在國中。如果現在國中,那可以由相國府發一文告,遍張國中,張先生看到,就能回來。此外是通知八府、四郡、四鎮和三十七部,要他們派人四出查找,一旦找到,立即護送入京。貞壽,你看這辦法如何?”
貞壽一聽,拍著大腿說:“好啊!耶耶這法辦真好!”正在叫好,卻突然又像瀉了氣的魚尿泡,一下子癟了下來,說:“唉呀,那要找到什麽時候。遠水不救近火,我爹都快疼死啦。”
眾人一聽,都不好出聲。誰還能拿出個更好的辦法呢?
後來,量成說:“這樣吧,我和你趕回京城,和相國、驃信,還有其他清平官們一起,再想辦法。聚思廣益,應該有辦法的。”
話說到這裏,貞壽也無奈,隻好答應。
傍晚時分,量成點了一百人馬,加上貞壽帶來的五十人馬,全付武裝,點著火把,出德江城,向西急馳而去。
由於積雪改變了山河道路的麵貌,又因天黑,所以走錯了幾回路,天亮時才趕到白崖,隻好進水目寺解一解饑渴,順便看一看妙澄大師在不在,如果在,也好有個商量。
妙澄不在,據說昨天下午進京了。於是眾人吃完飯,又急馳京城。
中午時分,人馬到達羊苴咩。量成叫那一百人馬自到德江府,自己與貞壽一同赴相府。
相府內,驃信、妙澄,和幾乎所有京官都在場,嘰嘰呱呱,似乎都在談著相國的病,見量成和貞壽到來,都喜出望外,但是當得知沒有請來張先生時,又都大失所望。
量成到相國寢殿一看,順貞頭疼得已經叫不出聲音了,隻在床上打滾,麵色像鍋煙一樣深黑,一點光澤也沒有。
量成想起張弘文“重蹈覆轍”的告誡,覺得順貞是沒有希望了。然而他還是和驃信、妙澄、貞壽,以及眾官講了張榜布告和派人查找的意見。驃信及眾官覺得雖然遠水不解近渴,但也隻有此法,於是派人按量成的辦法施行。
時光一天天過去,有關張弘文的消息卻一點也沒有。接近年底時,樓頭賧(麗江)傳來消息說,有人在大雪山見一個大宋人,像是張弘文,可抓到一審問,卻不是。其後,這樣似是而非的消息又傳來幾條,但總是沒找到張弘文的蹤影。
廣運十二年(公元1140年)臘月三十日夜子時,相國高順貞逝世。
驃信對妙澄說:“大師為相國看壽相,算定他的壽數不超過三十二歲,果然。看來,醫藥能治病,不能治命啊。”
妙澄一笑。
量成覺得,如果能找到張弘文,相國的生命是能夠延續一些時日的。但為什麽就找不到這人呢?這到底叫作天意,還是人事呢?


九、初攝相位

按照南詔、大理的習俗,高順貞的遺體停放三日,於正月初三運往崇聖寺,由高僧念《往生經》之後,火化超渡,這樣,他的靈魂就可以得到接引,升到西方極樂國土,不再轉世而重返輪回了。
火化後的骨灰,放入金瓶,而後送往茫湧甸,建浮圖,置骨灰於地宮,也就是寶塔的最初一層保存。
這些事情,前前後後共忙了近半個月,第一階段才告結束。
高順貞辭世,相國之位由誰來接任?這自然是後理國驃信、國師、六位清平官和十二位大軍將所要考慮的最重要的問題。
當然了,按照聖德皇帝高升泰當年的遺詔,高氏世世為相,輔助段氏,所以這相國的人選,自然隻能是聖德皇帝的嫡傳子孫。如果按照長子繼位的傳統,那麽高順貞的長子貞壽應該繼承相位,但貞壽能行麽?
自從順貞舊病複發以來,“貞壽能行麽?”這個問題,就像烏雲一樣籠罩在羊苴咩的上空,而順貞一死,這問題就必須直接擺到桌麵上來了。
驃信段正嚴似乎對相國人選胸有成竹,他沒有單獨找任何高僧和大臣談話,就召開禦前會議,而全部清平官、大軍將、爽、陀,以及高氏族人居高官者,都早早地就進了王宮。
本來,相國人選可以由驃信指定,即使他不指定高貞壽也行,隻要是聖德皇帝的嫡傳子孫就無可非議,但驃信還是要諸臣發表意見。
最先講話的是鄯闡府節度、平國公高明清。他說:“長子繼位,這是普天下不易的道理,沒有必要由眾臣來討論。驃信下令任命就可以了。”
這高明清,乃是先相國高泰明第四子,按輩份,他是順貞和量成的堂叔,是貞壽的堂爺,又因居國公之高位,所以他一發言,眾官都一時默然。
慈爽楊文修說:“平國公所言,本不無道理。但是,因為特別的原因,就是驃信之位,也可以傳給弟兄,而不必非傳長子不可。遠的不說,就說本朝:敬明皇帝(段素廉)薨,因其子阿統不肖,遂立其侄(段素隆),為秉義皇帝。阿統雖不肖,其子素真卻自幼聰慧,因而秉義皇帝在位五年之後,又傳位於素真。此為一例。上德皇帝(段廉義)為楊幹貞所弑,嶽侯高智升誅之,所立乃上德皇帝之侄(段壽輝),為上明皇帝。此為二例。上明皇帝因天變,避位為僧,所立乃世宗(段思廉,段廉義之父)之孫。此為三例。由此可見,不用說相位,就是王位,也多有不傳子的情況。”
楊文修慷慨陳詞,說得眾官點頭微笑,隻有驃信和量成的表情,似乎沒有變化。
高明清哈哈大笑,說:“好個楊慈爽,你把驃信的家譜背得好熟。我問你,照你這套說法,那不是連我高明清也可以繼承相位了嗎?你看我合適不合適啊?哈哈……”
高明清一向倨傲,本為後理國君臣所熟知,但好像眾官事先誰也沒有預料到,他竟然如此無禮之甚,許多人氣得直搖頭。
量成事先也沒有想到,高明清居然有繼相位的打算,此時聽他一語道破,一時間還真是不知如何反駁。
大概楊文修也沒料到高明清竟然如此狂妄,因此對答的思路也就有些跟不上趟,隻能氣憤憤地回敬道:“要是你平國公繼相位,還不知國中要有多少天災人禍呢!”
楊文修此話不得體,但卻激怒了高明清,隻聽高明清咆哮道:“啊呀呀,你這小小的慈爽,竟敢嘲笑國公,你不怕驃信罷了你的官?”一麵說著,一麵用目光挑動驃信。
於是,驃信隻得開言:“平國公息怒。楊慈爽也不必再說。今日當著眾官,請平國公當真說一句,平國公真想要繼承相位?”
一句話,問得滿堂鴉雀無聲。量成以為,驃信是沒法對付高明清了,而妙澄大師則在一旁冷笑。
然而卻聽高明清回答:“哪……裏的話。明清沒有這個打算。隻是逗著楊慈爽玩笑,玩笑罷了。”
量成出了一身冷汗。看來,高明清原有這個想法,但不堅定,所以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驃信一個回合,初戰告捷,緊接著問:“依平國公之見,什麽人合適繼承相位啊?”
高明清問:“貞壽哪裏不行?”
聽這話,知道他並不堅定支持貞壽。於是妙澄說:“依老衲看來,貞壽並非不肖,但年紀過少,還不能操持政事。隻是這一條,就當另擇人選。”
量成覺得,所謂“貞壽並非不肖”,其實就是提醒眾人:貞壽不肖。隻不過婉轉其辭罷了。
楊文修即刻接話,說:“另擇人選麽,文修以為,一要是聖德皇帝的裔孫,二要能勝任其職,三要年紀當時。這三個條件,隻有量成清平官全部具備。”
楊文修明確把量成大名提到桌麵上,其實就揭開了驃信、妙澄早就準備好了的繼位方案的正文,而先前隻不過是一出戲的楔子罷了。
於是,眾官紛紛發言,多半稱揚量成年青有為,有的說他厚道,有的說他穩重,有的說他愛民,總之,都是一派頌聲,誰也不提他是皇家附馬。
如此紛紛陳詞,有很長一段時間,逐一聽去,幾乎全部高氏族人都發了話,誰也沒提貞壽的名。
不提貞壽的名,這本來也很正常。因為貞壽才十一歲,再加性情頑劣,絕不可能治國,即使僅從高氏的利益著想,也不宜繼相位。這本來是明擺著的事實,而高明清則好像有意顯一顯自己的老資格,擺一擺威風似的。
最後,連高明清也說:“我看量成侄兒也行。”語氣、措詞也蠻親切。
通常以為很嚴肅的事,其實隻不過是段氏與高氏商量商量罷了,因為一切條件都是明擺著的。
於是,眾人把目光朝向著量成,意思是輪到量成表態了。
量成心潮激動,感到後腰間有一股熱流衝上來,妨礙著正常的思路,因而所說的話,就顯得僵滯:“唉,唉,本來嘛,貞壽侄兒,應該繼承,應該,不過嘛,既然,既然眾官有意,有意推舉,推舉量成,量成本無,本無才德,不過嘛,還是願意,願意為國效力,不過嘛,還是要驃信,要看驃信是不是願意任命……”說話間,量成感到舌頭幹燥,幾乎不聽使喚;說完話,出了一身汗,又眼看著驃信。
驃信笑了,說:“量成今年二十一歲,平時很練達的,但剛才的模樣,還透出點稚氣。不過不要緊。年輕人嘛,精力旺盛,正好學習。眾官知道,相國生病,量成是出了大力,一心一意要救治的,隻不過後來沒能找到那個大宋人張先生。唉,那也是天意。元以為,就是順貞知道,也會讚成量成來接任的。今天,滿朝文武又都一致推舉量成接替他堂兄的相位,這說明眾官對量成抱以厚望,希望他和元一起,把後理國治得更好一些。量成啊,你可不要辜負眾官的期望啊。最後明確說,元讚成大家的意見,就任高量成為相國。”
於是,滿朝文武都喝起彩來。
幾天之後,後理國朝廷各部門、八府、四郡、四鎮、三十七部,都先後收到驃信段正嚴壓璽的文書:
後理國廣運二年(公元1141年)正月二十五日,清平官、威楚府演習高量成繼相國之位。
量成繼相位之當日,改德江府為相府,又派人到威楚接母親赴京。次日,舉行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宴會,來賓有驃信、妙澄、高明清、楊文修,以及在京城的一些高氏族人。量成稱之為家宴。
宴會上,量成特別與高明清表示親近,高明清也很喜歡,要量成處理好繼任的政事後,到鄯闡去看一看。他說,經近十幾年的經營,柘東城那氣派豪華,比羊苴咩毫不遜色。
量成知道,高明清對於段氏,對於京城,從來持居高臨下的態度,一些高氏族人也是如此,這自然是曆史和現實的形勢使然,但這確實是後裏國政局一個基本的隱患。自己攝相位以後,要盡力削弱,甚至消除這個隱患。
席間,驃信揮毫,賦詩一首:
茫湧溪聲清如鍾,點蒼盤雲一代雄。
德江流水今春碧,五嶽四瀆映其中。
驃信這詩,一如南詔、大理的詩作,言淺意顯,然而席間之人,除了妙澄和楊文修之外,多半還不甚懂,大家隻不過見景生情,隨聲附和而連連叫好。
量成自然很高興,叫人收了筆硯,自己卷了紙,說是等裝裱了,掛在中堂。
妙澄說:“量成,驃信這詩,把你抬舉得很夠意思了,你要好自為之啊。”
量成說:“是啊,量成才疏學淺,以後要多向驃信和大師請教。”
大家又一陣讚揚。
過了兩天,量成派到威楚接母親的人回來報告,老夫人不願到京城居住,仍要住在德江城,於是量成隻好親自回威楚,打算說服母親赴京。
回到德江城,量成見母親一如既往,好象不知道自己的兒子已經是後理國的布燮一樣,就把那天在宮中發生的情況一五一十向母親細說一番。
高夫人聽了,僅是略顯高興之色而已,然後又慢慢對量成說:
“量成啊,你如今雖然繼承了你堂兄順貞的相位,但你這位子,來得太容易。容易得來的東西,也容易丟失。你想過這一層道理了嗎?不會想到。你能繼承相位,關鍵在於你的年齡合適,許多高氏族人,本領比你大得多,隻不過因為他們老了,幹不了幾年了。更重要的是驃信也希望有一個年青人當布燮,他容易控製一些,起碼是好商量一些。這是人之常情。此外,你學問不多,為人厚道。通常說來,這樣的人是沒有機會成為布燮的,但恰恰因為驃信需要這種人,以便段氏地位的鞏固,所以你入選了。這在明眼人看來,在你成為附馬的時候,就可以猜得到。從另一方麵說,高氏族人,以及外姓大臣,也希望有這樣一位相國,以便他們相安無事。所以,你入選了。
“我告訴你,你要深深記著,並不是你真有什麽大本領,才成為後理國的布燮。所以,從今以後,你治理後理國,時刻要記著這一點,不要有什麽鴻圖大誌,不要做什麽企圖一鳴驚人的事。在治理國家這件事情上,凡是有鴻圖大誌的人,無不聲敗名裂,古今以來沒有例外。到是那些有平凡心的人,把心思放在那些平凡的事情上,比如百姓的生老病死啊,天災啊,人禍啊……這些方麵,到還往往把個國家治理得國泰民安。你結交那位張先生,我聽他的話,也就是這個道理。如果你能這樣做,你的相國之位,可能還能保有得長久一點,後世對你的評價,也會稍好一點。
“你慢慢想吧,慢慢試著作吧,看是不是這個道理。”
量成對於自己的母親,當然是極了解的,但是今天這番話,聽起來還是覺有些意外,甚至有些逆耳。量成覺得,母親並不以為自己的兒子有多少才華,甚至僅僅以為自己的兒子不過是個幸運兒罷了。這使量成很有些沮喪。然而母親所說的道理,也似乎難以辯駁,而且,量成也沒有與人辯駁的習慣,所以,在母親說完這番話後,量成沉默了一會,終於說:
“是的,母親,兒子應該紮實做事,不要好高騖遠。”
高夫人欣慰地說:“是啊,應該紮實做事,以後就看你怎樣做了。母親隻看不說了。”
接下來,量成請母親進京居住。然而高夫人不願意。她說:“這德江城,這威楚府,是你老爹、你爹這一枝的根基,不能因為你今天當了相國就把它丟掉。古人說,樹高千丈,葉落歸根,你再怎樣發達,總有歸根的一天。我在這裏幫你守住吧。”
這一層,也是量成沒有細想到的,經母親這一提醒,量成似乎覺得其中包含著人生一些更深遠的道理,所以隻得依了母親。
由於高夫人不離開德江城,所以寶慶也提出要陪伴母親,不離開德江城,兒子成英自然也就留了下來。然而高夫人對寶慶說,量成一個青年男子,隻身在外,免不了被人說閑話,叫她陪量成一起到京城住。寶慶隻得遵命。而成英卻留下來和奶奶作伴。
量成帶著寶慶,從威楚回到京城後,到順貞府上看視寡嫂楊氏和侄兒貞壽。
楊氏見了量成,又哭了一場,而貞壽卻不願見量成。
量成安慰楊氏一番,而後說,他將和驃信商量,讓貞壽有一個很高的名譽職位。楊氏自然表示感謝。
幾天以後,驃信果然封高貞壽為後理國中國公,而朝中大臣,包括高貞壽,沒有誰知道這是量成提出的建議。

十、巡視東方

量成自繼相位以來,每天除了吃飯、睡覺之外,幾乎全部時間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之中,後理國的內政外交,凡大事都得操心,比起從前輕鬆地作一個威楚府演習,肩上的擔子沉重得多。然而,身居高位也使這個青年感到精神上許多愉悅。比如說,他感到自己的一言一行,甚至一舉手一投足,都會受到人們的關注,大臣們對自己一天比一天顯得服從、恭敬,甚至連驃信對自己,從前那種老嶽父對姑爺的居高臨下的態度,也日愈減少,變得平易起來。量成覺得,自己整個的身體和精神,都被擴大了,擴大到與後理國的份量基本相當的程度。大約主要因為這種精神上的愉悅,量成並不因為工作繁重而消瘦,相反地,他自己也覺得比起先前來,還略微胖了一些,而有的官員則說:“相國發福了。”
麵對這種服從、恭敬,以及免不了的阿庾奉承,好在量成一來因為天資厚樸,二來又因母親的教導,所以並沒有飄飄然,沒有自我膨脹,大體還保持著從前那種語調、目光和神氣,所以使得國中自驃信以下,對他都抱有一種發自內心的好感。一些熟悉官場的人甚至覺得奇怪,背地後說:“噫,想不到這小子還清醒嘛,居然沒翹尾巴。”
一天中午,相府門人通報說,有一個大宋中年男子要麵見相國,是否可以放進府來?量成一聽,大喜,叫立即請進,並親自迎出屋來。他以為,是張弘文來了。
然而來人卻不是張弘文,而自稱是為張弘文送書及信來的。
獻茶畢,來人交出張弘文書籍一本、信一封。書乃《貞觀政要》,信的大意說:
弘文自離德江府以後,到了鄯闡,正欲東行,卻聽大宋與金,將要訂立和議。弘文不忍心,遂及時返回家鄉,詳知:宋向金稱臣;劃定東起淮水,西至大散關一線為宋金國界;劃唐州、鄧州給金;宋向金每年貢銀二十五萬兩、絹二十萬疋。並且,秦檜以“莫須有”的罪名殺害抗金名將樞密副使嶽飛父子等人。
眼見大宋國勢,如江河日下,弘文痛不欲生,幾番想遁入空門,然而因所操儒學,終未果。
前番遊覽南國,結識演習,為人生之一大美事。後知演習繼承相位,操國柄,此雖為意料中事,然而亦不免令人喜悅。因山川遙隔,不能麵談,僅以《貞觀政要》相寄,若其中有可采者,望相國采而實行之,則幸甚。
落款時間為:大宋紹興十一年(公元1141年)歲末。
量成款待來人,又詳細詢問有關張弘文及大宋的情況。
來人說,他是張弘文家鄉人,姓張名完達,因經商,常走外地,這次到後理國買馬,所以張弘文特請他帶信。
來人又說:張弘文於今年臘月中旬回到家鄉,在父母墓前燒了香,灑了一場淚,病了幾天。病的原因,大概多半在於宋朝向金稱臣。
量成因前此賣馬給大宋,知道那些馬多半供嶽飛軍隊使用,因此稍知嶽飛及嶽家軍事,現聽說嶽飛被害,就向張完達打聽。張完達說:
嶽飛死時,才三十九歲。曾有人問嶽飛:“天下何時太平?”嶽飛說“文臣不愛錢,武臣不惜死,天下就太平了。”將士中,如果拿了民間一束草,立即斬首。所以軍隊夜宿,百姓開門願納,但將士中沒有誰敢進去。軍中有句口號,叫作:“凍死不拆屋,餓死不擄掠”。遇有戰事,都是召集諸將,謀定而後戰,無不所向克捷。如果猝然遇到敵人,則堅守不動。因而敵軍中有句話,叫作:“撼山易,撼嶽家軍難。”由於忠憤激烈,力主抗敵,因此得禍。
這一番話,量成聞所未聞,驚得幾乎呆了,直到張完達講完一段時間,量成才說:“啊呀,這樣的將軍,若是在我們後理國,那簡直是神將了,哪裏還會受到迫害。可見大宋的皇室,實在糊塗啊。”接著,量成又請張完達把嶽飛幾句名言,寫成條幅,及時叫人掛在中堂,以便隨時學習。
其後,又與張完達談到騾馬交易的事。
大理國盛產騾馬,體形較小而耐力特好,其中以越賧驄及滇池駒為佳,尤以越馬最好。宋金對峙,宋向後理國購騾馬成為一項及重要,也是最大宗的交易。此項交易通由官府操持,私人不得插手。因此量成問到張完達如何交易。張完達說,他不過是想通過相國的關係,集中一批騾馬,趕到廣西邑州橫山寨博易場,再交給宋朝官府,官府給他一點辛苦費。
於是,量成令人叫來主管牛馬的乞陀,要他在半月之內集中騾馬兩千匹,交與張完達一起趕到橫山寨,與宋朝官府交易。而後,留張完達居住相府,以便經常交談,了解大宋各方麵情況。
半月之後,乞陀如數集中了騾馬,要與張完達同行橫山寨。量成厚賞張完達,並修書一封,請他帶給張弘文。書信大意說:
自從去年別後,思念日增。尤其是居相位以來,常常想到先生往日教誨,依照做來,常獲奇效。先生雖說浪跡天涯,其實心中不忘祖國,赤子之心,倍令量成感動。然而大宋國是日非,江河日下,先生無路請纓,又不願遁入空門,則是否能再至南國,或入幕府,或遊山水,但得麵見先生,即能解量成渴仰之思。
先生所賜《貞觀政要》,量成當朝夕拜讀,學以致用。
而後,又以麝香、豹皮、諸藥物,請張完達齎送張弘文,但在書信中,一個字不提此事。
送走張完達之後,量成進宮與驃信商量。他說他打算到東方各地走一走,看看官府,尤其是百姓的情況,以便下一步采取一些適當的措施,盡力安定東方。
驃信很高興,稱讚量成踏實、負責,而後對量成說:“後理國表麵平靜,其實潛伏著許多危機,尤其是鄯闡以東的各蠻部,因種族、風習等與西部差別較大,常發事端,而平國公高明清又不善於安撫。你到那些地方巡視,要特別注意安全。”又說:“前此各位相國,從沒誰巡視那些地方的百姓,隻是每逢戰事,才戎馬而至。你這次不能輕車簡從,還是要多帶一些人馬,以防不測。”
量成說:“東方的事,關鍵在於高明清,他若能輕徭薄賦,示文藏武,安撫蠻酋,就好辦了。但他自來以武為事,自高自大,又是量成的長輩,所以要他改變作風,實非易事。”
驃信說:“不瞞你說,元自來也拿他沒辦法,隻不過哄小孩子一樣,隨其喜好,而防範著不要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就行了。從前順貞在相位,從不談此類事情。現在好了,你主動提出這事。你們是一家人,比我好談,好管。對付明清那樣的人,不能百依百順,但要多依多順,在一些意氣上、中小事情上,可以順著他,不要拂逆,但在大事上,不能讓步。這叫可讓九十九步,卻不讓一步。這一步,就是關鍵的一步。你自己掌握吧。”而後又說:“元看你對付明清,也自有一套辦法,那就仿佛綿裏藏針,他不太防範你,即使要和你硬頂,他還怕觸了你的鋒芒,不敢一味堅持。”
驃信所謂“綿裏藏針”,量成到不覺得是自己的性格,經此一提,量成猛然明白這是驃信對付高氏的一貫手法,且頗見成效。現在,既然驃信教了這一手,量成也就牢記在心,打算在今後的政治生涯中演練。
量成出宮之後,挑選慈爽楊文修等十數位文武京官,點一千人馬,於次日離開京城,向東而去。
到了威楚,量成隻作了短時間停留,看望了母親和兒子之後,就率隊東行。
將行至安寧,楊文修給量成講起一段往事:
唐初以來,雲南大體分為兩大勢力:以洱海為中心的南詔,和以安寧以東的兩爨地區。兩爨在形勢上是唐朝的政區,設有唐朝的官員,但實際的權力,卻把持在若幹爨酋之手。
安寧城中,到處是石鹽井,城外又有四井,東爨烏蠻與西爨白蠻吃鹽,都要依賴這裏。由於這地方極重要,所以唐朝也想控製這裏,進而控製爨區。天寶七年(公元742年),劍南節度使章仇兼瓊命令越嶲都督竹靈倩在安寧築城,又打通到安南的道路,賦重役繁,政苛人敝,遂被南寧州都督爨歸王、昆州剌史爨日進、梨州剌史爨祺、求州爨守懿、螺山大鬼主爨彥昌、南寧州大鬼主爨崇道等,攻破安寧,殺了竹靈倩。
此後,唐玄宗先後派遣中使孫希莊、禦史韓洽、都督李宓,先行詔告,繼而令南詔主皮邏閣討伐,爨歸王、爨崇道等到皮邏閣的軍門前拜謝,才恢複了安寧城。
安寧城雖然恢複了,但兩爨的戰火卻沒有熄滅。他們互相攻伐,互相削弱,最後,被皮邏閣的兒子閣邏鳳掃平,南詔的勢力延伸到兩爨之地,最終統一了全雲南。
這段曆史,量成原先僅粗知一點,現在經楊文修一講,就清楚明白了。在量成心目中,原先的兩爨之地,起先就不斷地反對南詔,到了後理國時代,也仍然是致亂之源。所以,要治理好後理國,首先要治理好這片廣袤的蠻子居住區域。
居於這樣的想法,到了安寧城以後,量成決定先不入鄯闡,而是取道陽城堡(晉寧)、河陽(澄江),到原先的兩爨地區去作一番巡視。
原先的兩爨地區,在大理國時期稱為三十七蠻部,其中除羅婺部、華竹部、羅部和碌券部在威楚府境內,其餘全在安寧以東。量成雖然從小不斷聽過有關三十七部的種種傳聞,但卻沒有親履過安寧以東的任何一個蠻部,因而對他們的人物風土,一無親身體驗。現在,在他任相國之初,他覺得有必要對三十七部作全麵深入的了解,而後,才能談得上治理國家。量成把這種想法告訴跟隨的全體文武官員,獲得多數人的讚同,於是,隊伍在安寧城休息一夜之後,旌徽南指,向陽城堡出發。
量成人馬,曆時四個多月,先後達到秀山郡(建水、石屏、蒙自)、最寧鎮(開遠)、東川郡、河陽郡(澄江)、石城郡(曲靖、沾益),把個後理國的東部河山,走馬觀花地看了一遍。在此當中,量成還巡視了一些蠻部,比如最寧鎮所屬的褒古部(屏邊)、王弄部(河口);秀山郡所屬的思陀部(紅河);東川郡所屬的烏蒙部(昭通)、烏撒部(威寧)、悶畔部(東川)等等。在這些地方,他看到了各種聞所未聞的風俗習慣,接觸了許多不同的民族,其中多數甚至語言不通,僅能通過當地官府所派的司通,經兩譯甚至三譯才能交談。量成覺得,這些地方普遍存在的問題是貧窮,一般的民眾基本上是衣不敝體,食不果腹,即使是土酋家庭,雖然在當地很有權威,但也很貧困。
記得一天,量成帶了楊文修等十來人,到了烏撒部一個酋長家。
酋長家的庭院,坐落在一座大山的腹部,沒有圍牆,五六間土掌房相聚著,人畜雜處,到處是牲口糞便,蒼蠅亂飛。
    酋長是一個深鼻高目的中年男子,披著一張豹皮,下麵是黑色裙褲,光著腳,胡子拔得精光,頭發撒亂,大概長時間沒有洗沐,十分肮髒,身上散發出一陣濃烈的汗臭。又不知禮節,聽官府的人說是相國來了,也隻會笑笑,說:“家裏坐,家裏坐。”
    酋長有一妻三妾,也都穿得很單薄,其餘大人,有的披羊皮,有的披蓑衣,孩子們都光著身子,見了生人,都大睜著眼直視,幾乎不會離開一會。
    招待量成一行的,除了一碗羊肉之外,就是些山茅野菜和蕎粑粑。隻有酋長一人陪坐。沒有筷子。量成等人用手各樣抓嚐了一口,就放下了。大人和孩子們就蜂擁而上,刹時吃得精光。
量成通過司通問酋長,他這一家有幾口人,酋長回答說有十三口。量成一數,其中孩子就有四個,大的也才五六歲,估計大一點的已出外放羊去了。又問整個部落有多少戶,回答說有兩百多戶。量成對楊文修說,人口倒不算少,就是太窮了。又問有多少牛馬羊。回答說約有兩百多疋馬、一百多頭牛、兩三千隻羊。又問有多少田地,就回答不出來了,隻會說一山山都是。惹得來人都笑了。量成又問為什麽馬那麽多?回答說是因為打仗時要騎,如果自己家裏沒有馬,打仗時就隻能跟著跑,容易丟了命。又問是不是經常打仗?回答說部落之間經常有些小仗要打,有時是爭山林,有時是爭水源,有時是爭女人。打起仗來,每家至少要出一個男人。
    說起戰爭,無論南詔還是大理國,中央政權最頭疼的就是三十七蠻部,一來是這些蠻部的民族、文化,以及風俗習慣,與洱海周邊的居民有較大差異,二來是這些地區的居民由於部族之間經常發生戰爭,所以一旦與地方官府或中央政權的軍隊打起來,戰鬥力很強。關於這一點,無論是量成、楊文修,還是軍將們,心裏都是清楚的,隻不過,在此之前,誰也沒有深入到蠻部裏這樣了解過。
    治理蠻部的方法,大致說來有兩個,一個是諸葛亮治理南中的辦法,不留一兵一卒,讓他們自治,隻要交納貢賦就行了;另一種是唐朝常用的以夷治夷的辦法,比如利用南詔滅五詔,而後又支持南詔統一雲南。但這辦法的最終結果,卻使南詔坐大,唐朝吃盡苦頭,導致滅亡。對於這兩種辦法,量成自繼相位以來,就常在心中作對比,經過此番了解,他覺得還是諸葛亮的辦法高明,但是使用這個辦法,最重要的是要減輕貢賦,要廣布恩信於蠻酋。量成把這想法跟楊文修,以及隨從的軍將們交談,大家都讚成,但又都認為,要真正做到這兩條,很不容易。因為這需要地方政府和中央王朝,以及各寺廟減少消費,但這除了少數明白事理的人願意之外,多數官員和僧人是絕不會接受的。要廣布恩信於蠻酋,首先要白族人消除對蠻人的歧視心理,要平等待人,這對於經濟文化相對先進的洱海周邊的居民來說,也很不容易做到。總而言之,辦法是現成擺著的,但要落到實處,就幾乎不可能。
    量成想,如果能做到這兩條,那真是功比武侯,成了雲南曆史上最偉大的人物了,但我高量成有那樣大的本領麽?顯然沒有。還是母親說得對,不要打算大有作為,小有作為就算不錯了。下一步,先從適當減少一點貢賦做起,看能不能見效。
    居於這樣的的想法,量成打算進入鄯闡城後,勸告高明清輕徭薄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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