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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土曆史小說:德運碑傳奇

(2006-11-10 20:08:33) 下一個

德運碑傳奇


德運碑前萬山低,此是當年侯王居。
鐵馬金戈掃烽燧,四夷八蠻朝薇溪。
山鬆聞鈴藏古寺,龍泉映月潛風雨。
高公不知何處去,漫山紅霞為誰棲?

此詩題為《德運碑》,是威楚城裏一個秀才所作。這個秀才雖然潦倒,對家鄉山水卻不乏情致,對雲南曆史人物也很懷念,常寫些詩詞小品,或自己賞玩,或贈諸友朋,至於寫得好不好,旁人喜不喜歡,他到不甚在意。不過,從這詩的起句看來,也還算有點氣魄,有些胸襟,可見這人也還並非俗人一個。頸聯說的是高公的業績。如果所說不錯,那麽,這高公明明是一位功勳卓著、權勢顯赫的人物。但是接下來看,這樣一位叱咜風雲的人物,為何又與山鬆古寺為友,而那“風雨”卻也隻能“潛”於龍泉?高公死後,薇溪山那漫山遍野的茶花為何對他懷著深深的眷念?


一、幼襲父職
後大理國段正嚴文治十一年(公元1120年),也就是宋徽宗宣和二年,霜降節令次日一大早,峨碌壩子朝霧蒙蒙,威楚府德江城的大城門呀然洞開,十幾個差役騎著越賧駒出了城門,奔下嶺崗,越過德江上的木板橋,上了滇西大道,分頭往東、西而去。
原來,在頭天深夜,德江城內一個男嬰呱呱墜地。這十幾匹快馬,就是前往雲南各地去報喜訊的。
於是,在這男嬰滿月前幾天,來自後理國京城羊苴咩皇家的賀禮團,以及北邊的統矢、東邊的鄯闡、西邊的永昌等郡牧的賀禮團,就都趕著馬,馱著禮品,前往德江城祝賀。
男嬰的父親高明量,雖然才二十多歲,卻世襲後理國清平官及威楚府演習之職,此時身著核桃紋黑色披氈,風度瀟灑地一一與眾賓相見。
按照南詔、大理國父子聯名的習俗,明量為男嬰取名量成,意思是希望他這兒子在今後的歲月裏成為大器,繼承高氏大業。
通過這些賀禮團成員,高量成還在繈褓中時,他的名字就為後理國王室段氏所知曉,為遍布後理國各府、鎮的高氏族人所知曉,甚至漸為大理國境內三十七蠻部的土酋所知曉。
賀禮團成員的馬蹄踏著滇西大道上的薄冰各回其地之後,高氏勳莊恢複了往日的寧靜。
高明量的勳莊,坐落在德江北岸一個林木青蔥的嶺崗上,周回四裏,青磚築就城牆,城中樓宇輝煌,花樹繁茂,一般人不得進入,隻能在外麵觀望,顯得氣象森嚴。
勳莊南、北兩麵,稍隔著一些田園村落,便是柳蔭覆岸的德江,所以勳莊就稱為德江城。
德江自北邊的俗富郡(南華)而來,蜿蜒流過峨碌平壩,而後東出小河口,經路賧(廣通)、絳部(元謀薑驛)而入瀘水(金沙江)。
峨碌壩子中的德江,兩岸廣有竹籬茅舍,田園溝洫,農人耕漁其中,辛勞終年,而後將大部份產品,供給德江府內主仆百餘人消耗。
離德江南岸二裏的威楚城,緊靠南山而築,城不大,卻也有千多戶人家,街市齊整,花木繁蔭。因為地處東西交通要道,戰爭時是兵家必爭之地,和平時期則商旅往來,四時不斷。
在小量成出生二十五年前,也就是後理國天授元年(公元1096年),驃信(國王)段正淳拜量成的祖父高泰明為相國,又把威楚升格為大府,封給高泰明作為世襲領地。高泰明一麵在京城羊苴咩當相國,一麵又開始經營他這片沃土。在他當相國第八年,把威楚城重新修築了一番。由於威楚城太小,於是又在城北二裏外的德江畔築了新城,給他的次子、威楚府演習高明量作勳莊。
威楚府為後理國所設八府之一,其轄境有白鹿部(楚雄縣)、牟州(牟定縣)、俗富郡(南華縣)、石鼓賧(呂合)、路賧(廣通),以及羅婺部(武定)、華竹部(武定縣南)、羅部(羅茨)、碌券部(祿勸縣)。這不但地域寬廣,而且還廣有鹽、銀、煤等礦藏,物產也還豐富。
威楚府境內的多數居民,自唐代以來就被稱為撒馬都,是彝族的先民。此外一些居民,是戰國後期莊蹻入滇時從當時楚國到來的,其後裔經過近千年的時光,雖然還留有一些楚國的習俗,但多半已經和當地的土人混血,很難說是楚人了。另外,威楚府成為高泰明的封地以後,他把洱海周邊的一些白子、民家人,遷到白鹿部境內驃川一帶土地最為肥美的地方居住。高氏移民的目的,自然是為著加強他在威楚的統治基礎,而一些白子,也在威楚為官,世代相傳。
德江城裏的小量成,生下來就擁有這麽多物質財富,真是叫人羨慕不已啊,然而,天道尚平,它讓量成自小失去一樣極重要的東西——父親。
一年年成長著的小量成,到了四五歲,就懂得不少事情了,不過,有一件事情,卻總像峨碌賧的朝煙一樣,使他迷茫。與別的孩子相比,他發覺自己缺少一樣極重要的東西。他以自己的心思尋找,卻找不到。最後,隻得求助於母親。
一天,剛吃完早飯,他問母親:“阿媽,別人都有爹,我為什麽沒有?”那神情十分嚴肅,幼稚的目光,還含有點咄咄逼人的意味。而那簡練的語言也似乎說明他對這個提問已作了長期的準備。
高夫人吃完飯,剛要起身,聽小量成這一問,突然間象著了定根法,一時凝定了動不得。而周圍忙碌著的奴婢們也一時垂首立定。
小量成立刻感到其中有著非常嚴重的問題。
似乎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那是小量成從未體會過的瞬間即永恒的感覺。後來,他看到母親的眼睛濕潤了,淚水顫動而閃亮,最後溢流下來,落在她的綾錦衣襟上。
“你為什麽哭?阿媽。你為什麽不說話?”小量成釘著問。
經過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高夫人終於從圈椅裏站起身,牽著小量成的手,出了屋門。奴婢們尾隨其後。
到哪裏去?小量成心裏問。繞池塘,穿花廳,過芹圃,來到一座園子前。高夫人從懷中掏出鑰匙,親自開了大門。
小量成很有些詫意:他從來就被禁止進入這個院落。現在他好像進入一個德江城之外的地方。
是一個四合院。天井寬大。兩邊的山茶花都伸展到瓦麵上了,葉子翠碧。楚石天井中央一個高大閃亮的黃銅香爐裏,青煙嫋嫋。
高夫人緊緊牽著小量成的手,好像怕他逃跑似的。而小量成則感到母親手心的汗濕。
繞過香爐,上台階,小量成一下子就看見正堂中央供桌上方牆上一個似曾相識的男子的畫像,而後,他才看清那畫像下麵的靈牌。
供桌下方有三個蒲團。中間一個較大,放在前邊,其餘兩個分列左右而居後。
高夫人放開小量成的手,緩步走到前麵那個蒲團前,凝視著那畫像,奴婢們則把小量成牽到左麵一個小蒲團前。
小量成聽到母親說:“夫主啊,今天,你兒子要見你了。他知事了。”他發現母親的聲音裏既有悲傷也有高興。而後,他見母親深深地躬下身子,磕頭。於是,他不由自主地照樣做。
似乎用不著多作解釋,小量成就知道自己也和別人一樣有一個父親,隻不過他不在人世了。
然而父親是怎樣死的呢?
母親告訴他,父親是在一次征蠻戰爭中,被蠻子一枝毒箭射中前額,救治無效而亡。
現在,這枝毒箭被折為兩截而供於父親的靈牌之下,被落滿的香塵幾乎覆蓋。
小量成伸手要拿那枝箭,卻聽母親嚴厲地說:“別動!那是阿者黎念過法咒的。”
然而小量成還是把那枝箭拿起來。於是,滿堂的人們都一時驚叫起來。
“不能動啊。兒子。”母親哀求。
“我就是要看看。”小量成此時固執如牛。母親腿一軟,坐落在蒲團上,而眾奴婢則一下子全跪下去。
白燭高照。全堂僅小量成一人站著。他看見那箭鏃上黑色的、似乎是銅綠與血的混合物。箭杆上刻有幾個不知是文字還是畫像樣的東西。他把箭鏃逗近鼻子一嗅,一股酸腥氣衝入他的腦部,隻覺兩耳尖銳鳴叫,眼前的景物昏暗而動搖……
小量成足足病了三天,水米不進。在蒙朧中他聽見和尚像呤唱一般的頌聲。
當他病愈之後,那酸腥氣依然在他腦中盤旋。他知道自己胸中充滿了對蠻子的仇恨。
“你可以繼承你父親的職位了。”母親對小量成說。
“職位?父親的職位?”小量成不懂得其中的含義。
“你知事了。你可以當威楚府演習了,那是你父親的職位。”
“什麽是演習?”
“就是當這裏的主人。”
“阿媽不是這裏的主人嗎?”
“阿媽是大主人,你是小主人。”
“那就當吧。”小量成回答。那毫不猶豫的神氣使母親笑起來,大管家楊富和奴婢們也齊聲稱讚。
於是,母親吩咐大管家楊富赴後理國京城羊苴咩,把高量成已經知事的情況,奏報後理國驃信段正嚴及相國高泰運。
幾天之後,楊富回到德江城,帶來了後理國驃信的文書:高量成冊襲父職,仍為後理國清平官、威楚府演習。


二、金七聖母

清平官是南詔、大理國特有的一種官名,是驃信之下的最高行政長官,通常有六人,包括坦綽(太子)、布燮(相國)等。這從形式上看,與後來清朝的軍機大臣有些相似,但實際上,在後理國,相國手操大權,清平官不過是相國的秘書而已。量成襲清平官之職,也隻不過在名份上成為王公,並不參與政事。
後理國的政區,除首府羊苴咩外,設立八府、四郡、四鎮,各有境界,而各部、賧、甸等,則分別隸屬於府、郡、鎮。
府又有大、中、下、小四等,大府主將稱演習,副職稱演覽。
高量成既然襲父職為威楚府演習,成為威楚府各族百姓的最高統治者,就必須肩負治理威楚的重擔,但由於年幼,威楚政事自然由母親總其大綱,再由下麵的演覽和各級官吏料理,小量成可以袖手旁觀。但在不遠的將來,量成總是要操持威楚政事,並且還要履行清平官的職責。
按照大理國的常規,皇室和王公的子弟,從七八歲起就要到幾座大寺廟裏,跟從高僧學習佛理和武藝,也讀一些書史。然而一來因為那些大寺遠在蒼山洱海一帶,高夫人不放心獨子遠在他鄉,二來量成也不甚愛讀書,所以高夫人隻好延請比丘到德江城,教量成學習。由於這樣的學習方法不正規,所以量成無論是佛學修養,還是武功,或是書史知識,比起京城那些皇室貴胄和王公子弟,都要略遜一籌。高夫人深知這一點,所以格外用力教導量成,半點不敢馬虎。
高夫人對兒子的教導,重在品德修為方麵。她最憂慮的是小量成因為父親死於蠻子的毒箭,因而對土人充滿了仇恨。高夫人認為,威楚府境內有這麽多蠻子,如果演習仇視這些人群,後果不堪設想。她一定要量成拋開這種成見。
一天,高夫人要量成陪她到威楚府城西山去進香,量成不想去,但由於母親執意要求,他隻得跟從。
這威楚府城,因為是白鹿部族人的居住地,所以又稱鹿城。鹿城西麵一道屏風般的綿綿青山,山上奇石極多,其中一個最大的稱為峨碌,所以這山又稱峨碌山。量成在孩提時代常到這山上遊玩,其中幾道飛瀑流泉,還是他激水嘻戲的好去處。
今天,高夫人隻帶十多個奴婢跟從,全都騎馬,過德江橋,沿鹿城外小道到了西山腳,然後步行上山。
西山綿延數裏,幾個山坳裏有佛寺也有土主廟,香火不斷。量成原以為母親要到佛寺進香,卻不料是去塔凹廟。
這塔凹廟,量成起先也來過幾次,並粗知其來曆:
南詔滅五詔,統一洱海區域之後,又向東進攻,威楚是其必經必攻之地。威楚城被攻破之後,威楚土酋和居民被殺甚眾,房舍也多被焚毀,百姓流離失所。為了殉夫,也為了對南詔的侵略表示抗議,威楚城內白鹿部族一個年輕婦女燃鬆枝自焚。時人無不為之動容。
此後,鹿城人把這位節烈婦刻為木主,供奉於西山塔凹。
塔凹三麵環山,一麵敞開,像把太師椅,叢林深掩,溪流淙淙。因山上留有諸葛武侯南征時所建八座小塔,於是威楚人把這山凹稱為塔凹。又因這節烈婦木主供奉於此,於是把廟稱作塔凹廟,把木主稱作塔凹奶奶。
沿小徑拾級上山,一些進香的百姓見是高官家的人到來,紛紛避道觀望。
黃楝茶樹、苦楝樹、鬆樹和其它各種樹木遮天蔽日,千百隻蟬鳴和溪聲充滿林間,一派碧綠,染得廟門也綠了。
廟宇隻有普通的民房那樣大,而且是苫片瓦,但那苫片卻是新的,量成一看就知道是柏木,接著他就聞到柏木的清香,越走近前,其香越濃。
再看,塔凹奶奶的塑像已然變化,不再是從前那種寫實的黑麵村婦模樣,而是滿麵慈祥的聖女形象了。
“變了!阿媽。她的樣子變了!”小量成多少有些驚異地對母親說。
母親笑笑,沒有回答,接著就上香、磕頭。奴婢們一片地磕下頭去。隻剩量成站著,很有些鶴立雞群的樣子。
“來吧,你也上香啊。”母親溫和地說,並把一束香交給量成。
然而量成不動,臉上現出一種異樣的複雜表情。
“為什麽?為什麽要我給蠻子上香?”量成不知僅僅是心裏這樣說,還是嘴巴裏也這樣說了。
而母親卻好像知道了量成心裏的話。
“這麽著,我先替你上吧,以後要你自己上。”母親說:“到這裏不上香,以後百事不順。”母親的語氣很嚴肅。人們很少聽到她用這樣的語氣對人說話。
量成心裏一驚,熱血一下子湧上臉麵。母親和奴婢們都看見這小夥子的身體猛然間震顫。
母親雖然說要代替兒子上香,卻沒動身。她期盼的目光早為兒子察覺。
風送來一陣群蟬的鳴唱,是山穀裏帶有濕氣的涼爽無比的風,而蟬唱卻似乎有些嘲笑意味。
香煙在風的鼓動下翻騰起來,燭焰歪斜著融化半邊的燭身,於是,鮮紅的燭淚流泉般滾落……量成眼前,出現了父親靈堂裏的情景,出現了那一枝折斷的毒箭,他好象又聞到那酸腥的氣息,而後,他看見父親那清臒的麵容,接著感受到父親期望目光的壓力。
風停了,一切恢複平靜。
母親對奴婢們說:“我們今天在外邊的林子下吃飯,你們去準備吧。”
原來,高夫人早有安排,她要在這特殊的地點,與兒子好好談一談。
廟外濃蔭下是一片平台,有幾張石桌和一些石凳,不遠處是箐流,整個環境十分涼爽清幽。
太陽光透過林隙灑在石桌的菜肴上,灑在眾人的身上,灑在平台的紫色土地上,使整個環境呈現一種迷離的格調。
量成似乎在欣賞這景色,又像在等待著母親問話。
高夫人果然問:“量成,火把節是什麽道理,你曉得?”
“那不就是六月二十五撒火把,吹蘆笙踏腳麽。”量成回答。
“是的,但是你曉得撒火把的來曆麽?”
量成搖頭。奴婢們也相互以目對問。
高夫人說:“撒火把的來曆很有意思,我從小就聽你外婆講過,你想不想聽啊?”
“想聽,想聽。”量成說,而奴婢們也一麵幹活,一麵盡量湊近來聽。
高夫人閉了一會目,而後似乎遠眺著前方,緩緩開言:
這事情很早了,是在南詔建立之初。那時,洱海周圍一帶地方有七八個小王國,當中比較大的有六個,稱為六詔。詔就是王的意思。六詔是蒙舍(巍山)、蒙嶲(漾濞)、鄧賧(鄧川)、浪穹(洱源)、施浪(鄧川東北青索鄉)、越析(賓川)。六詔以外,還有白崖和劍川兩詔,所以又稱八詔。
鄧賧詔有個王妃,叫白潔。白潔出生在鳳羽村。她母親生她時,夢見一隻仙鳳入懷,因此她從小就不但美麗而且聰慧過人。白潔十四歲時,被鄧賧詔主咩羅皮娶作王妃,住在鄧賧城。
蒙舍詔逐漸強大,有吞並五詔之心。蒙舍詔主皮邏閣在唐高宗時入朝,得到豐厚的賞賜,又得賜名歸義,所以他又叫蒙歸義。皮邏閣從唐朝回來以後,召集各詔會於蒙舍城。白潔隨咩羅皮前往,皮邏閣見她嬌豔絕倫,千方百計想要得到,但都遭到白潔拒絕。
不久,皮邏閣從唐朝魯國請來工匠,在蒙舍城龍池旁,精心建築了一座高樓,叫鬆明樓。鬆明樓十分壯麗,其它詔主聽說,都很羨慕。皮邏閣就派使者遍請各詔主,要在鬆明樓設宴慶賀。
白潔猜到皮邏閣的用心,勸鄧賧詔主咩羅皮不要赴會,但咩羅皮很想仿照皮邏閣那樣建一座高樓給白潔居住,聽不進白潔的勸告。白潔無奈,隻好把一隻鐵手鐲帶在咩羅皮左手腕上,傷心地說,以後我去找你,就隻好找這隻手鐲了。咩羅皮不理解這話的意思,赴會去了。
六月二十三日,各詔主到達南詔,皮邏閣邀請五詔主在鬆明樓議事。大家飲酒正酣,皮邏閣推說小解下樓,令士兵封鎖樓門,抽走樓梯,四麵放火燒樓,五詔主被活活燒成灰燼。
六月二十五日,白潔聞訊趕到,憑著鐵手鐲認出咩羅皮的屍灰,痛不欲生。經人解勸,白潔載著咩羅皮的骨灰返回故裏,葬在鳳羽鳥吊山,然後,白潔又焚火自盡了。後來,到了南詔滅亡,段氏建立大理國,驃信就把六月二十五日作為火把節,用來悼念白潔的聰慧和堅貞。
高夫人講完故事後,把目光投向量成,似乎有意審視這年輕的威楚府演習有什麽反應。她看到兒子默默不語,好像沉浸在一種惋惜的心境之中。
高夫人想試探兒子是不是能把遙遠的白潔聖妃的故事,和眼前的塔凹奶奶聯係起來,就問:“量成,我在這個地方給你講白潔聖妃的故事,你看有沒有意思啊?”她有意把“這個地方”幾字,說得響而重。
隻見量成清朗的眼珠一轉,凝思一會,而後若有所悟地說:“哦,這中間,好像,好像有些相通……”
“什麽相通?”高夫人慈祥的目光一下子銳利起來,直視量成。
“白潔聖妃,白鹿婦,她們,她們都是一樣地,一樣地和火有關……而且,而且……”量成迅速思考著說。他盡力尋求兩者的關聯,從形式的關聯到意義的關聯,但最終沒能說明白。
高夫人見量成有嘴說不出來,就引導著問:“火是不是一種很神奇的東西?”
量成說:“是啊,火能煮飯,能煉鐵,能照亮,還能……”
高夫人繼續問“還能什麽?”
量成說:“還能燒毀樹林,燒毀房屋,人死後也要用火燒屍……”
高夫人總結說:“那不是說,火對人,有好處,也有壞處?”
量成說:“是這樣。”
高夫人又問“白潔和白鹿婦都用火燒死自己,她們那火,還燒了別的什麽東西嗎?”
“還燒了別的什麽東西?”量成迅速眨巴著眼,努力思索。他的思維好象一時剛要補捉到什麽東西,可總是抓不住。終於說:“唉,想不出來。”於是,用眼光期待著母親講解。
高夫人笑笑,說:“讓我告訴你吧,兒子。你要知道,白潔和白鹿婦點燃的火,從表麵看來,是燒死自己的火,其實,那是一堆心之火。那心之火,是要燒毀世間的暴行,燒毀世間的不平。那是一種光明的聖火,所以人們才用撒火把來紀念她們。你可不要小看這撒火把的民間習俗啊。”
量成說:“哦,撒火把,原來有這麽重要的意思。不過我也沒想到要小看它啊。”
“你不來給塔凹進香,就是小看。”母親一針見血地說。
“……”量成一時理塞。
高夫人把塔凹廟凝視了一會,對量成語重心長地說:
“兒子,我今天要對你說的一個道理就是,你是後理國的清平官、威楚府演習,你肩上的擔子有多重啊。但是你卻看不起一位被威楚人敬仰的人,不給她進香,這是和老百姓離心離德,那將會百事不順啊,多危險。實話告訴你吧,這塔凹奶奶的金身,是我特意請工匠來塑的,房頂的柏木苫片,是威楚百姓出力製成的。我這幾年幫你理政,就是有意要給你鋪出一條平坦的路,讓你今後好走一些。但是你這樣的態度很叫我不安心呐。我要你記得射死你爹那枝毒箭,是要你自強自立,不是要你見蠻子就恨。你要記住,仇視蠻子,隻會使你變得凶惡殘忍,那樣,你離開做人的道理,就越來越遠。你應該記取南詔的教訓,要時時想到白潔和白鹿婦所點燃的那一把火。不要忘記,當官作宰,就是坐在一堆幹柴上,時時有被燒死的危險啊。你不能重走你父親那條路……”
此時的量成,容顏火紅,不知是自愧,還是母親語言的力量使然。總之,話至此時,量成是很有些動情了。在他舉頭仰望長天那些被夕陽染得通紅的流雲時,母親覺得兒子的眼神似乎比先前減少了若許稚氣。
紅日西墜,箐林開始昏暗下來,而蟬鳴更比先前來得響亮。
量成隻身進入寺內,燃香禮拜。
黃昏時分,一行人沿溪下山,一無喧嘩地回到德江城。
冬月初五,是塔凹奶奶誕辰,那天,絡驛而至的威楚百姓發覺塔凹廟門楣上懸了一塊黑底金字大匾,題為“金七聖母”。
威楚人雖然知道,那節烈的白鹿婦又稱七妹,但他們不知道,這“金七聖母”是誰給命名的,也不知道這匾是誰給懸的。雖然不知道這一切,但他們覺得這名題得好,比塔凹奶奶,叫起來更響亮些。於是,香火更盛,遠近香客更多。


三、茫湧甸祭祖
時近七月半,高夫人決定帶著量成回高氏的發源地茫湧甸祭祖。
高夫人和量成一行百餘人馬,五更天動身,離了德江城,往滇西進發。沿途經過石鼓、俗富、品賧(祥雲)。傍晚到了白崖賧,卻下起雨來。眾人在水目寺過了一夜,次日,過龍尾關,於中午到達後理國帝京羊苴咩城。
羊苴咩西靠蒼山,東臨洱海,是南詔的舊都。“羊苴咩”是白語,意思是紫城,也就京城。
羊苴咩城裏,有量成家早在這裏設置的館舍,稱德江府,平時有人管理,每逢威楚高家的人到京城,就在這裏下榻。現在,高夫人一行就住進德江府。
飯後,高夫人與量成一起去拜見相國高明順。
前麵說過,量成初襲父職時,曾派大管家楊富奏報相國高泰運,而此時則拜見相國高明順。泰運與明順的關係,需要補敘一下。
原來,太興國王高升泰生三子:長子泰明,次子泰運,三子泰慧。升泰臨終前,把帝位還給段正淳,段正淳拜泰明為相國。泰明有四子:長子明順,次子明量,三子明清,四子明性。
泰明卒,本應由其長子明順襲相位,但其時明順年幼,於是由泰明之弟泰運繼相位。泰運卒,又把相位還給了明順。
高明順是明量的大哥,也就是量成的伯父,滇人通稱為大爹。明順卒,順貞襲相位。順貞是明順長子,也就是量成的親堂兄。所以量成此次進相府,於國而言是拜見相國,於家而言是拜見堂兄。
高夫人與量成進相府,先以國禮拜見了相國高明順,而後明順及妻楊氏以家禮相見,稱高夫人為嬸,稱量成為弟。量成則拜見兄、嫂。
禮畢,量成隨從軍士把禮品抬進堂上。楊氏說:“何必這樣送重禮呢,一家人嘛,你們也見外了。”高夫人說:“威楚一帶,這幾年風調雨順,收成還好,去年趕了兩百匹騾馬買給大宋國,回來順帶了些大宋的珍奇異物,這次來,就揀了幾樣有趣的帶來了,給娃娃們玩吧。”
明順說:“大宋的物品,我這裏很不少,原不必嬸嬸費心,不過既然路遠迢迢帶來了,就收下吧。以後再來,到是給我帶幾隻綠孔雀來就行了。聽說威楚薇溪山有綠孔雀,比金齒進貢來的又不同,是不是?”
量成回答:“嗯。”而其實他心裏並沒有底。
相國又說:“聽說你們要來,我早就叫鐵匠打了些刀槍劍戟準備著,你們回去時就帶走吧。威楚是京城的東方屏障,要加強武力,再說我知道楚雄那一帶也不安寧。” 說完,又示意相府管家去拿一樣東西來。
高夫人和量成自然感謝一番。
乘這空閑,楊氏把量成打量一番,笑說:“啊呀,幾年不見,兄弟都長成大小夥子了。”又向高夫人說:“就跟耶耶一樣,一個模子裏脫出來的。將來要成大器的喲。”
高夫人說:“你們這樣誇獎,我越發心焦了。隻怕他爹過世早,我教導不好,辜負了高氏的希望呢。”
相國笑說:“兄弟一表人才,依我看,隻怕比耶耶年青時還穩沉些呢,嬸嬸不必焦心。”又問量成學什麽武藝。
量成恭敬回答,說曾跟幾位高僧學過些武功兵法,但是疏於演練,並不精通。
相國說:“好兄弟,你那威楚府有好多蠻子呢,你可不要忘了學武藝啊。武藝不好,你能守住那江山?”
說話間,管家拿來一柄寶劍,交給順貞。
順貞手持寶劍,對量成說:“我聽說了,你不愛習武,這很叫我擔心,所以我特意叫南詔最有名的鑄匠趙利阿的後人,給你鑄了這一把劍,並特意取名‘武運’。”
量成看去,那劍鞘用大象皮製成,複以朱紅,畫著犀毗花紋。一鞘兩室,各函一刀。劍把用金絲纏束,鑲著藍寶石,十分氣派。
順貞抽出其中一劍,隻見一道寒氣,光鑒人影,說:“這柄劍,是用馬鞍山和銀生廠的鐵煉成的鋼打造成的,世稱爨刀,又稱蠻劍。象這樣的劍,大宋國十分喜愛,常以重金購求。現在,我送給你這樣一件禮物,是希望你把它帶在身邊,時常提醒自己,三十七部蠻還會反叛,天下不太平呐。”
量成接劍在手,躬身回答:“量成聆聽哥哥教誨,今後要加緊操練,保境安民,為國分憂。”
而後,高夫人對順貞說明此番來意,是要到茫湧甸祭祖,目的在於讓量成詳細了解高氏家族的顯榮曆史,激發他的上進心。為此,必要一位深通高氏和段氏曆史的人,加以指導。
於是,相國特此而派主禮樂風俗的慈爽楊文修,與量成一行赴茫湧甸。
家宴後,高夫人和量成辭出相府,回德江府。
次日一早,量成朝見後理國驃信段正嚴,說此次來是要到茫湧甸祭祖。段正嚴要量成轉回時再到王宮來。量成答應,辭出王宮,與慈爽楊文修相見後,便一同向茫湧甸進發。
茫湧甸是高氏的故土,也是高氏的發祥地,高夫人當年曾隨明量來過一次,而量成則沒來過。往年祭祖,都是在德江城內祖廟裏進香,量成對祖上的事跡有所了解,但不詳細。這次到茫湧,也想要徹底弄個明白。
雖說量成從未到過茫湧,但羊苴咩城,卻每年都要來一兩次,因此對銀蒼玉洱,無論王宮相府,還是樓閣廟宇,都較為熟悉,但對於王畿的情況,並不了解,所以他要楊文修作一些介紹。
慈爽楊文修好學成癖,閱曆甚廣,而且早有意要見識這位年輕的威楚演習,所以一路上指點江山,脫口而出。
據楊文修說,這蒼山從南到北,南接趙州地,北至鄧川界,共有十八座峰嶺,依次是斜陽、馬耳、佛頭、聖應、馬龍、龍泉、中和、應樂、雪人、蘭、三陽、鶴雲、白雲、蓮花、五台、滄浪、雲弄峰。其中最高的是中和峰,上接雲天,終年積雪,其山腰有蒼山神廟。十八座峰嶺之間,有清流十八條,各匯集蒼山雪水與山泉,漱石而下,入於洱海。
茫湧溪是蒼山由北至南的第四溪。溪水自蒼山第四峰蓮花峰及第五峰白雲峰之間流出,蜿蜒經山麓平壩,因此那平壩稱茫湧甸,距龍首關僅數裏。
量成一麵聽楊文修介紹,一麵觀賞蒼山洱海景色。他覺得,威楚府西山雖然秀麗,但比起蒼山來,終究缺少雄渾的氣勢,好像一個是小家碧玉,一個是偉丈夫。再說洱海這萬傾碧波,數百漁船,哪裏是在威楚可以想見的。
量成把這些感受逶婉地告訴楊文修,楊文修說,江山壯麗,地靈而人傑,蒼洱有龍虎之姿,是帝王氣象,所以蒙、段先後據以立國,而高氏的茫湧,原本是藏龍臥虎之地,所以出了聖德皇帝,子孫昌盛,支脈繁衍,遍布滇土。
楊文修所說聖德皇帝,量成自然極熟知的,那是他的曾祖父高升泰。他從知事到現在,不知對著他老人家的靈位進過多少香,磕過多少頭。現在,曾祖父的父親曾經生活過的茫湧甸就在目前,那陌生而熟悉的故土就在腳下,量成有些異樣的神奇感覺。
前麵出現一隊步行者,約百十人,張著紅綠旗幡,蘆笙弦子地吹打而來。楊文修說,那是茫湧甸高氏祠堂的守護人,其中一些是高氏的遠枝族人,也有一些是本地外姓。走在前麵那位須發皓白的老者,叫高步雲,是祠堂的主持,也是現今茫湧甸高氏中最年長者。
歡迎的隊伍走得近了,隻聽高步雲一聲令下,全體停步、止樂。高步雲上前施禮,口稱“奶奶、耶耶回鄉,孫兒、侄兒等有失迎迓,萬望奶奶、耶耶恕罪。”接著又一聲令下,隊伍全體下跪。一時間整個茫湧甸,鴉雀無聲,隻有茫湧溪水,不知高低地唱著小調。
高夫人、量成等下馬。量成快步上前,扶起高步雲,口稱耶耶,又還了禮。眾人一番鄉音,具道渴仰之思,終於沿著茫湧溪而上,步入村中。
蓮花峰麓一片蒼鬆翠柏之處,有大小浮圖數十座,其中最氣派的自然是高升泰骨灰所寄那一座,全用楚石築成,高約四五丈。據高步雲說,高氏族人中屬於聖德皇帝這一枝係的,骨灰都是請回來在這裏安放,高氏旁枝浮圖,是在白雲峰麓,兩者不能也不會相混。
高夫人帶領著高氏族人沐手進香,叩頭,其繁禮細節放過不表。
單說高夫人、量成、楊文修由高步雲引路,穿過一帶林木,來到高氏祖祠。遙見大門上方一塊黑底金字匾額,題曰“聖德祠”。走得近了一看,卻原來是後理國一世國王段正淳題書,落款是“後大理國文安皇帝”。書法頗得王羲之筆意。
進入祠內,隻見山茶吐豔,玉蘭綻雪,一個個寬大的庭院,層層相連,居中一個最大的庭院,有池塘蓮荷,圍以楚石雕欄,南麵一座大殿,紅柱青瓦,格子門窗,雕龍繪彩,十分宏麗,其形製似廟非廟,一塊黑底金字大匾,題曰“仙桃遺脈”。
量成看匾多時,不能理解,就問母親,這“仙桃遺脈”是什麽意思?高夫人說,我聽說祖上有一個剖仙桃的故事,不過記得不太清楚了,現有楊慈爽在,何不向他請教。隨在後邊的楊文修聽高夫人之言,就上前說:其中典故,十分曲折動人,我們不仿到那邊亭中吃著茶,悠悠款談。
茶過一巡,楊文修不用尋思,就開口細說:
“仙桃”,指的是聖德皇帝高升泰的前身。
自古道,點蒼山以青龍為脊,靈秀於中,九玄之脈多英傑才俊。自六詔一統,蒙氏建都於扶風之椅,有軍將八十六、布燮二十一、九爽二百餘,二十四節度都是勇夫智者,再加山河險阻,所以能勝唐朝十八萬雄師。段氏開大理國之基,而大宋朝以天寶南征失敗為鑒戒,劃大渡河為界,無心大理。
升泰父親高智升,生於點蒼山麓茫湧甸,家貧,身高九尺,力能扳倒鬥牛,臂力為國中第一。幼年時即拜無為寺蓮座長老為師,精槍法,善騎射,智慧超群。有家傳鐵鞭,為隕鐵打造,重百斤,智升每天雞鳴而舞之。後傳升泰,世稱高家鞭。智升武藝超群,遂為大理國驃信段思廉禦前隨軍。
一日,段思廉遊獵於鳳凰坡,突然旋風起,括得揚塵漫天,座騎迷眼,受驚失蹄,段思廉滾鞍落馬,眼看要墜入懸崖,智升箭步上前接住,免了段思廉一場災禍。又扶段思廉上鞍,牽馬而行。從此,智升受段思廉信愛,每詢問,對答如流,而且知道是嶽侯高方後裔,有意複其祖職。思廉賜兩宮女服侍智升,智升納以為妻室。
保安六年(皇佑二年,公元1050年),段思廉命高智升伐叛臣楊允賢,克之,遂以白崖、和甸賜智升為領地。保安八年,又撥擢智升為統兵。
一日,智升到雪峰石雲寺拜見六戒大師,夜宿寺中,夢見韋陀到來,賜筆一支。韋陀說:“你家世代忠厚,敬佛虔誠。此筆能點江山、福蔭後代。”智升醒來,以夢中所見告訴六戒大師。大師告訴他必有所得,要他趕快回家。智升回家,行到路口,一位老叟給他桃子一枚,並告訴他回到家裏,看見妻子時就把桃子剖開。智升到家,果然妻子臨盆,就把桃子當著妻子的麵剖開,隻覺其香無比,桃核狀如嬰兒。妻子拿來手中觀看,卻不料跳入口中,於是生下一個男孩。男孩生下來緊握雙掌,母親掰開來看,隻見掌紋有如印璽,天生有一個“泰”字,於是取名升泰。
升泰自幼習文練武,十四歲時,已是文彩驚人,所賦詩詞稱國中第一。與諸清平官、布燮答辯於五華樓,言辭滔滔,眾官無不歎服。校場演武,諸般兵器,無不精熟,驃信賜升泰為清平官,並賜智升為鄯闡(昆明)侯,主管柘東,升泰佐之。升泰往來於滇池、洱海,職統九爽。
段廉義廣安四年(元豐三年、公元1080年),楊義貞弑廉義而自立,稱皇帝。篡位凡四月,嶽侯高智升命升泰率滇東兵馬而誅之,改立段廉義之子段壽輝。段壽輝以靖難之功,加封高智升為太保,封德侯;封升泰為鄯闡侯,代智升為相國。
段壽輝在位兩年之中,地震,雪山崩,晝晦,多異事。壽輝恐懼,禪位於段思廉之孫段正明,自己出家為僧。
段正明好佛,埋怨國事累人,不善治國。大臣怨其不務朝政,而心向高升泰。段正明多次讓位於升泰,認為隻有升泰才能振民興國。升泰不得已而登王位,改國號為太興國,那一方麵是仿蒙氏太和興盛之意,另方麵也因“太”與“泰”同音,以為吉祥;年號天佑。
天佑三年(公元1196年)一天傍晚,升泰膳後頭暈,次日清早不能起床,目斜口吃,四肢癱瘓,逐召諸臣、子孫於寢宮,立詔:“吾之立君為國,皆正明皇帝強我為之。原因段氏之弱、群臣之意。吾突遭風癖,知天命在即。吾死,子孫隻許佐國,而不得立君,國歸段氏,慎勿背我。”又對長子泰明說:“要永遠當段氏的良臣,還位段正淳,不要違背我的意願。”病七日而歿,以國禮葬之,諡“富有聖德表正皇帝”。
為什麽聖德皇帝還位段氏,專一要立段正淳為驃信呢?
原來,段正淳與升泰二人,在年輕時就相處很好。升泰有個妹子叫升潔,自幼跟從本慧國師學習,精奇門,是國中有名的才女。經升泰撮合,嫁給段正淳為妻。所以他們是郎舅關係。此外,段正淳其人,性情十分純和,辦事慎重。升泰當驃信以後,拜正淳為布燮,凡事都隨順著升泰。由於這些原因,升泰還位段氏,也指名要段正淳繼位。
段正淳因聖德皇帝遺詔而得立,改國號為“後大理”,封升泰長子泰明為相國公,又封土威楚五百裏,子孫世襲清平官。
楊文修講到這裏,停了一會,十分感慨地說:“文修自知書字以來,時常觀看中原王朝曆史,自《春秋》、《左傳》、《太史公書》,乃至於《漢書》、《三國誌》、《晉書》、《五代史》,旁及稗官野史,把那些帝王一一數來,絕不見有如聖德皇帝這樣,心甘情願把皇位交還舊主的先例。豈但不交,就是親骨肉之間,也要為皇位而相殘。遠的不說,近的比如大唐李世民,以玄武門太子之血,換取皇位。而史家還要對其讚不絕口,這樣的勢利,就是中原王朝的傳統精神。比起我們的聖德皇帝,那品德高下,真如雲泥啊!”
談話間,量成的茶已經換過兩次,都沒有顧得上喝。他仔細聽楊文修的每一句話。及至楊文修發了後麵一通感慨,量成深受感動,而高夫人察覺兒子的眼目,一時間竟朗潤起來。
茶話移時,不覺已是正午。楊文修見量成聽得入神,毫無倦意,高夫人也是一派虔誠,就接著說:“剛才講的是‘仙桃’典故,接下來要看的是‘遺脈’。我們進殿去看吧。”
大殿裏紅燭高照,香煙繚繞,一眼望去,約有塑像十數尊,依次排列,端然而坐,氣派非凡。量成有些驚訝,但盡力不表現出來。
原來,高智升有子二人,長子高升泰,次子高升祥。智升發跡之後,升泰這一支分封於滇西一帶,世襲相國;升祥一支分封於姚安及滇東一帶。雲南的大部河山,尤其是經濟文化比較先進的地區,都成了高氏的領地。而這殿中的,是自高升泰以後居高官而逝的高氏族人,所以稱為“遺脈”。
量成在楊文修及母親的指點下,很快就一一辨認出那些塑像各是誰,並找到父親明量的塑像。
叩頭以後,量成仔細打量父親的塑像:簪纓、盔甲,座騎是一匹黑鬃黃毛的越賧駒,左手握劍柄,目光炯炯,和其它塑像大體相似,都是征人形象。所不同的是,他身旁一個侍者,掌中托著一枝斑竹箭,箭鏃血紅欲滴。
當量成凝視那箭時,高夫人和楊文修都默不作聲,整個殿中一無聲息,隻有從殿外遠處傳來的杜鵑聲聲:“布穀……布穀……”好像有意要用一種和平寧靜的氣氛,來淡化這血與火的追憶。
量成分明聽到了布穀聲。他覺得那聲音來自於一片剛剛生長出青苗的田疇,其中含有一種從未體驗過的遼遠、深情,而又生機勃勃的意味。
血色與綠色,在量成眼前混雜一起;複仇的怒火與安寧祥和的聲音交織一起,最終激就量成滿眶的熱淚。

四、寶慶公主

高夫人、量成和楊文修在茫湧甸祖祠祭拜三日之後,返回羊苴咩。
按照驃信的旨意,量成在回京的次日早晨,就進宮叩見段正嚴。
段正嚴,又名和譽,在位四十年,治國有起色,所以有稗史稱為“和譽中興”,而高量成一生的主要活動,在這四十年的後半段期間。
段正嚴幼喜刀戈,七歲入學,就學於龍苑六鉉大師。六鉉是天台高僧,學識淵博,有文韜武略,與嶽飛的師傅周侗齊名。六鉉長周侗二十四歲,妻亡而出家,遊方大理國,因慕大理龍山蒼翠如屏而留居無為寺,並為後理國王室治學。六鉉大師覺得段正嚴慧根超群,就與妙澄大師共同授技於段正嚴。
公元1109年,二十六歲的段正嚴繼父段正淳之位,改元“日新”,仍以高泰明為相國。
由於段正嚴勤於政事,舉國確有“日新”氣象,所以到了他即位第三年中元節,後理國境內各方進貢,金銀、羅綺、犀、象、珍寶以億計,貢馬遍蒼山。後數年,緬人貢金花、犀牛、大象。
段正嚴即位四年,派遣使節到大宋的廣南東道,要求內附。廣州觀察使黃璘奏聞宋徽宗,徽宗許之。次年,也即政和六年(公元1116年),段正嚴又派遣清平官李紫琮為使節,入宋朝貢獻。這次的貢品,主要有馬三百八十匹、麝香、牛黃、細氈等。第二年,宋徽宗詔使敕封段正嚴為金紫光祿大夫、檢校司空、雲南節度使、上柱國、大理國王。這是古代雲南地方政權與中原中央王朝之間,繼“貞元冊南詔”三百二十二年以來,最為美好盛大的一件事。
至此三年後,也就是段正嚴即位之第十二年,他三十八歲時,高量成出生於威楚。現在高量成已然十八歲了,當段正嚴三天前見量成英姿勃勃而又不乏厚道的神態時,就想到了一件重要事情,所以他要量成到茫湧甸祭祖回來後,就到宮裏來。
量成被引到後宮。
量成的曾姑母高升潔是段正嚴父親段正淳的王後,所以按照輩份,量成當稱段正嚴為表姑老爹,但因為是掛角親,所以量成從來沒有這樣稱呼過,隻按朝廷的規矩稱驃信。這稱呼無意間把他們之間的輩份忽視了,但其間的親戚關係,則不能不知。
今天,量成是第一次進後宮,他當然很覺意外,由於生性警敏,他預感有什麽出人意外的重大事情將要發生。
然而似乎並沒有發生什麽事情,隻不過驃信和王後一如既往地表現得很熱情,賜坐,叫女兒成宗給“量成哥”送茶,問的都是年齡啊、生活啊一些在朝中看來是雞毛蒜皮的小事。
段成宗又稱寶慶公主,比量成長一歲,他們在孩提時曾見過麵,那時量成稱之為“姐”,而今天,驃信卻讓成宗呼量成為“哥”,這倒使量成有些納悶。他想,驃信是不是老昏了頭,連我們的年齡誰大誰小也記不清了?
大約也就是過了兩個時辰,因朝中有事,驃信走了,量成也就告辭。王後也不太婉留。於是量成出宮,回德江府。
剛進門,就有高夫人的侍婢來傳話,要量成趕緊到高夫人的西樓。
量成趕到西樓,一進門,就見母親坐在堂裏,看樣子是等了好一陣了。
當量成敘說完今天進宮的情形後,高夫人問:“你沒覺得驃信和王後有什麽意思麽?”
“好像沒什麽。”量成說,然而他覺得這話也不太準確,似乎多少有些隱瞞。
母親臉上隱隱有些笑容,又問:“真的不覺得有什麽?”
“嗯。”量成似答非答。
高夫人尋思一會兒,說:“大小夥子了,還是這麽粗枝大葉。也罷。你回屋去仔細想一想。下午你要到校場去看熱鬧,不要忘了多帶些隨從。”
傍晚時分,量成從校場回來,也是一進門就被侍婢引進母親屋裏。
高夫人告訴量成:“王後使人來說,要想把成宗許配給你,但不知你願意不願意。如果願意,那就由我家請媒人提親。”
量成驚問:“母親的意思呢?”
“我當然隻能讚成。成宗是王家公主啊。”
說到權勢,其實段氏遠不及高氏,這一點量成清楚,母親也十分明瞭,但母親的話卻大有不要推脫的意味。
量成小時候見過成宗,當然是倆小無猜,而且小姑娘也沒給量成留下什麽較深的印象。她實在是一個很平淡的女孩。回想上午她端茶來的模樣,那氣度既不象一位千金小姐,更不像一位公主,要不是那一身貴族打扮,別人還以為是宮裏的侍婢呢。
量成沒有把這些想法說出來,隻是說:“她比我大一歲呢。”
高夫人說:“我原打算過了今年,給你說一頭你中意的。那當然好。不過眼前這頭親事,不好推脫。再說成宗那姑娘,我看也有好處,雖然不像蒼山腳下那些民女能幹,也不如官宦人家小姐那樣聰慧,不過依我看,她很文靜。你當官作宰,她不會幹預你的事,倒還會事事隨順,這不也很好麽。要是你能這樣想,大一歲兩歲也就無所謂了。”
量成側了頭,抱著雙臂坐在椅子裏不說話。高夫人很少見兒子有這種坐姿和表情。他知道量成不願意。
倆人都無言。似乎成了一盤僵局。然而高夫人胸有成竹,她說:“還有你不知道的事,原先我也不知道,但宮裏來的人說,成宗之所以等到這大年紀不嫁人,是她心中從小就想著一個人,所以別的她都不答應,才耽誤到今天。”
高夫人這話果然靈驗。因為這平淡的姑娘使人一下子覺得出乎意料,覺得有了一點神秘感。量成心頭一驚,問:“真的?!”
“宮裏人這麽說。我想也應該有道理。要不然她一個公主,還愁嫁?”高夫人一麵說,一麵笑著看兒子心頭的變化。
“她心裏想著的那個人,是誰呢?”量成急切地問。
“要問你呢。你從來不覺得你的影子會映在某個姑娘的心中?你連這點也體察不到?”
“我沒想到我會在她心中。看不出來。從來沒看出來過。”
“意思是別的你看出來過?”
“是的。”
“這更說明成宗心思深,你呢,又粗心大意。看來,你隻懂得那些淺露的情感,這就是你不如她的地方。”
量成無語。
接著,母親又批評量成上午所說:“驃信和王後叫你到後宮,這事本來就不同尋常,但是你卻什麽也體會不出來,還說他們的態度也跟平常差不多。老實說,我看驃信和王後也是很深沉的人,他為君,高家為臣,卻從來不爭高下,把個後理國維持幾十年,從古到今,有幾個帝王能做到?所以說,你不要小看了段家的人。你的曾祖父是很有眼光的。他沒看錯人。而你卻不能理解這些深義。你真是要好好曆練曆練呢。”
母親一席話,把青年量成教訓得無言以對。
高夫人見兒子已經聽得進話了,又說:“這門親事,如果你願意了,那就很好。這種聯姻不僅對段氏有利,也對高氏有利。你曾祖就會這一套。你和寶慶是這種聯係的紐帶。即使你覺得有些吃虧,也要做,也值得。再說得明白點,無所失就無所得。你雖然不能得到一個年青美貌的妻子,但你得到的是一顆真心,而且你從此有了進一步發展的天地。你好好想想吧。”
量成那天吃完飯就在屋裏沉思默想。他多麽想有一個像母親那樣美麗而又聰慧的妻子啊。他十分羨慕父親的豔福。但是,眼前的事實和自己原本蒙朧期盼的美滿姻緣不相稱。盡管母親的話很有道理,但量成總覺自己受了委曲。他把頭埋進被子,昏昏沉沉睡去。
第二天,量成明確地告訴母親,這頭親事很不錯,他願意。
於是,經過一番必要的忙碌,量成與成宗在當年小滿節令成婚。

五、入相之兆

量成與成宗成婚後,感覺生活上起了許多意想不到的變化。
感覺最深切的是母親的管束明顯減少。高夫人明確地當著量成和媳婦的麵說,量成有了家室,已是成人了,對應諸事,自己要有主張,內裏的日常瑣事,媳婦要操持,量成要把精力放在治理威楚的政務上,而且要把眼界放寬一些,研究國家的大事。小倆口自然聽從,果然各司其事,把個裏外管得井井有條。
量成覺得,結婚使他懂得了許多從前完全不知道的事情。他好像一下子換了個角度來審視生活,整個的人生和社會變得更為複雜和另外一種格調的豐富多彩。他從毫無浪漫情懷的成宗身上,體會到女人的天性務實,從而促使自己從相對虛飄的精神境界中,降落在凡俗而堅實的土地上。他認識到,包括母親在內的女人,是最凡俗的人群,因而世俗社會的大廈,主要由她們支撐。他甚至覺得,女人的身體和精神是一隻熔爐,自己的精神被熔於其中,剔除了一些雜質而重新組合,於是由生鐵而變成鋼,既不減先前的堅硬,又增加了柔韌。婚姻不僅形成一個新的家庭,而且可以把從前那些浮燥的精力沉潛下來,用於新生活的開拓。總之,確如母親所說,量成有了家室,已是成人了。
婚後一年,成宗順利產下一個男嬰,同樣按父子連名的習俗,取名成英。
孩子滿月時,量成遍請國中皇室、高氏族人及外姓各地頭領,齊集威楚,作一番盛大慶祝。
量成的目的,是要借此機會,進一步了解和結識段氏、高氏族人及外姓頭領。高夫人很讚成。
慶祝宴會一連三天,段氏皇族、高氏親族、外姓頭領,幾乎齊集德江城。
驃信段正嚴與王後親臨德江城,並特意帶了坦綽(太子)段正興,以及妙澄大師和樂師段茂才。
高氏族人到得最多。原來,高智升兩個兒子,升泰一支的餘脈,分封於姚府、建昌府(西昌)、謀統府(鶴慶)、善巨郡(永勝)、越賧(騰衝)、永昌諸地;升祥一支的子孫,分封於鄯闡、陽城堡(晉寧)、嵩明甸、祿琫甸(祿豐)等地。此外高氏,分封於東川郡、石城郡(曲靖地區)、河陽郡(澄江)、秀山郡(通海)、成紀鎮(麗江地區)、金齒鎮(德宏)、蒙舍鎮(巍山)、最寧鎮(開遠至河口一帶)諸地。這次,各地高氏頭領,或親臨,或派團,都齊集威楚致賀。
相國高順貞生病未到,隻好派其子高貞壽來作代表,算是盡親族之誼。
貞壽今年十歲,個頭卻隻有七八歲的男孩子那樣高,略顯瘦弱。據說因為這原因,父母從小溺愛,讀書習武的事,都不嚴格要求他做,遂養成一種放肆的脾氣。這次來威楚,帶了一大幫家丁,因為怕受管束,就不住德江城,而住進威楚城裏一家楊姓富戶的豪華府第。
貞壽送完禮,轉身見了量成,隨便叫一聲“耶耶”,就想溜出門去玩。
量成叫住貞壽,問順貞的病情。貞壽回答說得了風寒,就跑了。正好這情況被驃信段正嚴見到,歎了口氣,對量成說:
“量成啊,我正要對你說這事:相國這次的病不輕啊。先是偶感風寒,請郎中診脈下藥,吃了幾服,好了。可是過了幾天,又病倒了,下午發熱,夜間出虛汗。前兩天我親自去看他,他勉強在堂裏相見,我看瘦了許多,精神也差。”
量成聽來,嶽父語氣中憂慮的意味很明顯,而且也很真誠。然而他憂慮什麽?
後理國臣民都知道,自從聖德皇帝高升泰還位段氏以後,後理國就有一個鐵律:段氏稱帝,高氏世襲相位。以此推論,如果相國高順貞萬一不測,相位當由其子貞壽繼承。但貞壽能擔此重任?
隻要這樣一想,就能猜知驃信的憂慮在於哪裏。但量成確實還從未這樣思考過這個問題,因為相國順貞的年齡,隻不過三十來歲。
量成迅速思索著,對嶽父說:“相國年富,吃幾服藥調治調治就會好的。驃信不必憂慮。”又對旁邊的妙澄說:“最好是大師給相國診視一番,看看到底是什麽症候。”
妙澄大師在段正嚴未即位時就相交甚厚,與六鉉大師共授正嚴六門妙法。正嚴即位後,六鉉已逝,而妙澄住白崖水目寺,參與國政。這次受量成相請,與段正嚴同道而來。剛才量成與貞壽叔侄之間的對話,以及段正嚴與量成之間的臣君對話,他都聽在耳裏。現聽量成那麽說,就說:
“相國的病,老衲定會給他看。但是,醫藥雖能治病,卻不能治命。這次相國生病,老衲雖然沒給他看過,但據平日老衲觀其神氣,察其壽相,斷定他壽數不能超過三十二。這話,老衲平時不能講,但這次與驃信來時,看見驃信憂慮,不得不講了出來。量成啊,剛才驃信和你說這話,以老衲看來,對別人他是不會這麽講的。你看是不是?”
量成看見,嶽父此時投來一注殷切期待般的目光,刹那間,他覺得這目光似曾見過。在哪裏見過?量成腦海裏迅速回憶,但終於沒能回憶出來。雖然沒能回憶出來,但量成卻心裏一驚,竟連身子也震顫了一下。
量成這心潮,大約早為兩位長者所窺破,於是兩人對視,會意而笑。
嶽父說,今天就談到這裏吧。而後幾人入大廳,和眾人一起賞樂。
樂師段茂才這次特意帶了樂隊來慶賀。這支樂隊,也是見過大世麵的。
那是量成出生前四年的事,也就是在大宋政和六年(公元1116年),段茂才的祖父段皓德,帶領樂工四十人,與使節李紫琮入宋朝進貢,曾在汴京為徽宗演幻戲南曲。徽宗趙佶擅長書畫樂舞,喜玩樂,遂親臨觀看。樂奏《五華爨弄》、《南詔朝天樂》。徽宗大喜,厚賜樂師段皓德。次年,徽宗敕封後理國驃信段正嚴為雲南王。
段皓德是羊苴咩人,自幼喜好五音,在少年時代就隨大理國第七代國王段素興入柘東(昆明),官居爽陀司樂大夫。段素興被廢後,皓德回家鄉,作《五華爨弄》、《三塔弄》等曲,名震南中。他帶領樂隊入宋朝時,年事已高,回到羊苴咩數年後過世,驃信任段茂才為司樂大夫,樂隊也由其管理。
這次量成大宴賓客,驃信段正嚴特意把段茂才的樂隊帶來,是要給眾臣開開眼界,也算是送給量成一份厚禮。
樂隊的演出,是這次盛會最精彩的內容。按驃信的旨意,把威楚城裏一些在當地有頭臉的人物,也請來和段氏皇族、高氏親族一道聽曲。
這些人,平日吃盡珍羞,享盡榮華,但絕大多數人卻沒能聽過這樣的樂曲,所以早早地就聚攏了來。
由於人太多,平時覺得寬大豪華的廳堂,此時卻容納不了全體人,所以大管家楊富僅安排各地領主一人進入廳堂,其餘隻能在堂外大院臨時安放的椅子就座。
大院裏樹木蔭涼,設有桌子,置以茶水和果品,以便人們一邊賞曲,一邊享用。
樂隊指揮段茂才,四十多歲,風度翩翩,見驃信等進堂坐穩當了,就指揮奏樂。
第一曲名《錦江春》,因有詞八段,故又名《八錦》,是大理國每演曲必奏的第一支曲子。
“此曲應是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聞。”這詩句移用於《錦江春》,一點也不算誇張。原來,此曲作者就是被史家稱為段氏敗國之君、拈花尋柳的風流皇帝段素興。
傳說,素興之母生素興時,曾夢見一位仙女賜給她一個琴童。這傳聞的意思極明白,那就是說素興原本是仙女的琴童。用今天的話說,就是認為素興原本是個音樂天才。素興幼好五音,十歲學琴、笛,皆精妙,但卻很怕習武。母親嬌貫他,但其父,也就是大理國第六代國王段素真卻責怪他不務政業。素興笑說:“兒子的誌向,就是要把京城建成錦繡乾坤、花花世界。”後來素興繼位,常居柘東,並動用段氏設在柘東城的六庫金銀,修葺東京城,又命令三十七部諸蕃司遍采諸山名花,於春登堤上種黃花,名繞道金棱;雲津橋上種白花,名縈城銀棱。又遍選國中美女三百,陪侍他在金銀堤遊玩。這三百美女中,有樂工三十六人,都是絕色美女,由樂爽王叔敬、楊文孝、段映賢親授各種技法、樂曲。段素興親自作《錦江春》,其曲清雅古樸,得唐風宋韻之妙。
現在,《錦江春》的旋律正在德江城的大廳中回旋。量成雖然於音樂不甚懂,但粗粗聽來,也大略能感受到其中的春情。
段正嚴喜好書畫詩詞,最好畫蓮荷,又自著《玉荷詩箋》四卷、《琴譜》一卷,詞曲若幹首。天生關還鐫有他少年遊園詩一首:
虎嘯天生關,水瀉銀華翻。
梅開彩虹橋,龍吟碧水潭。
此詩若與中原的佳作相比,自然遜色,但其中的英雄氣概,也一目了然,因而廣傳於國中。
現在,作為一個行家,他一麵欣賞著先輩的作品,一麵給身旁的量成,以及其他的頭領們講解。於是,量成也能隨著樂曲的旋律,或明或暗地憶起錦江兩岸的無邊春色。
一曲結束,眾人喝彩。接著又演《五華爨弄》、《三塔弄》,又演《南詔朝天樂》。堂裏堂外,喝彩聲、掌聲如潮水般湧起。
段正嚴問身旁的段茂才,張洪綱的曲子能不能演?茂才說,都演練過,當然能演。於是又指揮著,順序演張洪綱曲子《奉聖樂》、《朝天樂》、《金蟾戲月》、《醉金樨》、《聽鬆濤》、《關山月》等曲。
段正嚴一邊賞曲,一邊講張洪剛的故事給量成等人聽:
張洪剛是白崖張仁果的後人,少年時隨鳳伽異入長安,認識了樂府少卿韋萬石,學得了唐人度曲的法門。天寶戰事起,回到南詔。後來唐與南詔於貞元十年會盟,洪剛度了《奉聖樂》,分序曲二十八疊、一百一十二板,三百六十六眼,四百四十八聲,舞者八百九十六人……唐王厚賞異牟尋,賜張洪剛金花。
段正嚴最後對量成說:“詩賦樂曲,世以為小道,其實對於安民教化,必不可少。治國安邦,刀槍劍戟是經,佛道以及詩賦樂曲是緯。經緯相織,才成錦繡。這些道理,你們年輕人應該懂得。比如說今天,在這裏演出了許多樂曲,雖然你不能深解其中含義,但起碼感到愉快,感到親切和睦。張洪剛從唐朝學到的,不僅是度曲奧義,更是一種治國法門。你要用心領會才行啊。”而後,又笑問段茂才:“元(朕)說的對不對?”
茂才回答:“驃信得其精神,顯然是知音啊。”
聽到這話的人,又喝了一回彩。
嶽父的教誨,量成心悅誠服;同時也感到驃信對於自己知識的自負。
驃信玩了一天,次日就和王後,以及妙澄大師回京了,特意留下樂隊,讓段茂才帶領著到威楚城,給一些沒聽過曲子的威楚城百姓演出,算是驃信對量成所治威楚的一種格外恩典。
坦綽段正興對父王說,他要和姐姐寶慶說話,所以就留下來。
三天來,量成睡覺很少,把時間都用在與高氏族人的交往上。經過這次交往,他對高氏族人的嬌縱橫肆,初有一點體會。他開始覺得,後理國之不易治,原因大概就在於這些人的嬌縱與橫肆。
高氏嬌縱的典型一例,是高智昌對待驃信段正嚴的態度。
段正嚴繼位後幾年,曾到弄棟(姚安)視察。演習高智昌設宴款待,酒後失言:“段家為帝了不起,若無我高家保主,主子早作了崖下鬼。如今皇位本屬我,是我父聽阿爺的話,讓位段正淳。你段和譽當上皇帝,我就不服。”為此,段正嚴以忤逆罪,遣高智昌築南城。半年後,智昌染瘴疾而亡。
高智昌死,段正嚴也很後悔,於是安撫智昌家眷,並為之舉行法事,以超度亡靈。
然而,高智昌的兩個屬將卻不甘休,要謀弑正嚴。他們得知某日段正嚴將要到地藏寺進香,就事先埋伏在寺門後,卻被正嚴的衛士擒獲。他們對謀弑驃信的事供認不諱,但段正嚴還是赦免了他們。二人獲赦後,又自盡以表其對智昌的忠心。段正嚴又把他們安葬了,並取名義士塚。
這件事,發生在量成出生前六年。量成在十多歲時,到弄棟高氏家族作客,曾聽智昌後人講過此事,也見過義士塚。此事對年輕的量成,震動很大,記憶尤深。他能體會作為驃信的段正嚴,一方麵要努力維護自己的尊嚴,另方麵又不願得罪高氏,甚至要討好高氏的心思。
現在,量成是驃信的附馬,他既是高氏集團的一個重要成員,又是段氏皇室的顯要角色,他在後理國政權中,居於顯赫的地位。兒子滿月這麽一點小事,居然使全後理國的領主們紛紛前往,就是這種顯赫地位的證明。
也正因為量成這居中的位置,使得他觀察和思索問題的角度,不偏不倚,既能看到段氏苦心經營而力圖保持王位的心理,又能看到高氏因權傾天下而驕橫自大的作風。
送走賓客之後,德江城和威楚城恢複了往日的寧靜,唯一留下來的客人是坦綽段正興。
段正興比寶慶公主小兩歲,比量成小一歲,按照家禮,當稱量成為姐夫,但是按照國家禮法,他是儲君,地位高於量成,然而他還是稱量成為姐夫,態度也很平和。
正興和姐姐說過一些家常話後,就邀姐夫遊鳴鳳山。
鳴鳳山是威楚西山之一峰,林木蒼翠,多奇花異草,傳說南詔時有鳳鳴於其巔,遂有此稱。
一大早,量成與正興騎馬而行,家丁數人尾隨,過德江,西北行二裏,就到了鳴鳳山麓。眾人下馬,量成吩咐家丁在山下等候,就帶著正興,沿溪上山。
到了山上,雲遮霧繞,古木參天,往東看,一輪紅日剛剛升起,霞光萬丈。隻聽正興拍掌說:“不早不晚,來得正是時候,可見姐夫的運氣。”
量成剛要答話,卻突然間聽見一陣山雞鳴唱,清音玉韻,回旋於山穀之中,長久乃寂。
“這就是鳳凰鳴唱了。”正興又拍手笑道。
實在說,量成生長於威楚,從小聽過鳴鳳山的傳說,但從未一大早就趕來這裏遊玩,更沒聽過所謂鳳凰鳴唱。今天之所以來得早,是因為正興昨晚就要姐夫天不亮就起身,說要趕去聽鳳鳴。
量成說:“正嚴,果然鳴叫了!”大聽得出來音調中的喜悅。
正興說:“是啊,真靈,應願了。”
“應願?”
“姐夫沒許下什麽願?”
“沒有。”
“我倒是許下一個願。”
“什麽願?”
“宏願。”
“啊呀,你直說嘛。”
“暫時不說。以後你會知道的。”
“……?”
量成覺得,正興故意神秘其事,更增添了今日遊山的意味。他不由得仔細看了正興一眼,覺得他此時的神態和目光,極像驃信三天前對自己的樣子,於是,腦海裏迅速回憶起來,一年多前在宮中,當驃信叫寶慶給自己倒茶時,也是這神態和目光。他好象突然明白了一件大事。
太陽已然升起,雲霧升到高空。量成帶路,兩人踏著毛毛小道,穿林過澗,找到鳴鳳閣。
“姐夫,憑今天聽見這一陣鳳鳴,你也應該重建這閣樓啦。”
“是啊,它又舊又小,應該重建。建好後,還要築一條大道。”
“建好後,我來題匾:有鳳來儀;對聯是:威風此地起,楚天原本闊。”
林木深處,傳來兩個年青人的大笑。

六、張弘文

由於相國高順貞生病,量成打算即日起身,前往看視。高夫人卻說起順貞要薇溪山綠孔雀的事。
相國高順貞,是個玩樂大師,所以他向量成要綠孔雀的事,量成也倒不敢忘記,不過他不知道薇溪山到底有無綠孔雀。高夫人說,她自從茫湧甸回來之後,就吩咐管家楊富打聽,但時至今日,不知道是否有了信息,於是叫楊富來問。
楊富來到,回答說,早已派人到威楚城中打聽,人說要到驃川問獵戶。到了驃川,果然找到一家獵戶。獵戶說,薇溪山中確有綠孔雀,不過都說那是神鳥,不敢獵取。
高夫人對楊富說,雖說是神鳥,但也是為了供奉它。你今日就派人去驃川,找到那獵戶,對他說,免他家一年夫役,要他近日內送幾隻綠孔雀來,不得有誤。
楊富遵命,當即派人辦理。
過了六七天,有一人趕著兩匹馬,每匹馬馱著兩個竹籠,過了德江橋,來叩德江城的大門。
守門的家丁一問,回答說是來送綠孔雀,於是就放進城來。
中午時分,量成正在小睡,聽到報告,立即到院中來看。隻見竹籠裏果然有四隻綠孔雀,公母各二。竹籠編得很好,有意留一個空,讓公孔雀的長尾羽從空隙中伸展出來。現在,那長尾羽在太陽光照射下,顯得綠森森有些耀眼。
再看那送雀人,卻大出量成意外。那是一個長挑身材,鳳目長髯,長袍儒冠的人,衣服雖然破舊,眉目間卻有些傲氣,正在幾丈遠的樹下站立納涼。
那人見量成打量,就邊走過來,邊抱拳施禮,口中說:“在下張弘文,特來給演習送雀。”
量成問:“聽口音,好象是大宋人?”
張弘文回答:“演習好聽力。在下確是宋人。”
“你不會是獵戶吧?”
“在下聽說府上要此玩物,”張弘文掃了綠孔雀一眼,又麵對量成說:“就親到薇溪山中,雇人捉了幾隻。”
“看你一身儒士打扮,又是大宋人,卻為何要幹這營生?”
那人一笑,頗不乏嘰諷:“要是在下不幹這營生,演習就得不到此物。”
“何以見得?”
“演習雖然神明,卻也有所不知。府上要綠孔雀的事,早已驚動城鄉,一個驃川壩子,為此事有幾個人遭馬火頭拘押,還搭上一條人命。”
“竟到這地步?”量成又吃了一驚。
“土人以此物為神鳥,無人敢於捕捉。馬火頭崔逼,抓了幾人,其中一個膽小的,在獄中懸梁自盡。”
量成一聽,頓足道:“原來竟鬧到這地步。”折頭對家丁說:“快給我叫楊富來!”
張弘文冷笑道:“演習也不必氣惱,那原是下邊這樣辦事辦慣了。”
楊富到來,量成怒問:“為這事,死了一人?”
楊富看了張弘文一眼,對量成說:“回大人的話,是死了一人。是因他抗拒官府,硬是不入山捕捉,才被驃川馬火頭關起來,原想嚇他們一下,想不到就吊死了。”
“胡鬧!”量成發火,道:“你把那馬火頭給我叫來,我得打他一頓,還要整治他!”
看著楊富唯唯退去,量成覺得此事還有必要向眼前這個大宋人打聽,就笑對張弘文說:“請到房中吃茶,還有些事要問一問。”
張弘文冷笑道:“不必了。在下早已吃過山野苦茶,口不渴。演習有事,隻管在這裏問。”
量成覺得,這簡直是拒人於千裏之外,心裏不快,想要發作,但轉念一想,也許此人有些來曆,而自己對他也缺乏禮貌,於是改口說:“先生遠從大宋而來,又親自送來綠孔雀,量成應該感謝。還是請到屋裏一敘,不必客氣。”
於是,張弘文才隨著量成進了屋,分賓主而坐。
茶過一巡,量成開口:“先生是大宋人,為何遠到南國?”
張弘文見量成有些謙虛了,就一五一十講來:
原來,張弘文本是宋國建武軍(今江西南城、資溪、南豐、黎川、廣昌一帶)人氏,書香世家,十二歲入庠,飽讀詩書,舉秀才,二十一歲和二十七歲時,參加鄉試,兩戰場屋,卻名落孫山,而父母也相繼辭世,家道中落。弘文憤世嫉俗,有江海之誌,遂隻身一人,遍遊天下名山大川。三五年間,已遊遍大江南北。因慕南詔、大理山河壯麗,就想來體會一番異國風情,而後再西入土蕃,南下天竺……算是周遊列國。
前不久,弘文來到威楚,暫借南山武侯祠棲身。卻聽威楚人傳言,高府要獵戶捕捉綠孔雀。又聽說離威楚府五十裏薇溪山有此異物,百姓以為神鳥,不敢捕捉。弘文好奇,遂遊至驃川,親見當地馬火頭崔逼土民入山捕鳥,叫囂乎東西,隳突乎南北,一如柳子厚所寫捕蛇者之狀,遂毅然入山,誘使草寇捕得綠孔雀數隻,帶到德江城。
量成聽完張弘文這些話,覺得此人是要借送綠孔雀,以為進身之階,就說:“看來,先生熟讀經史,遍遊名山,非等閑之輩。量成忝列後理國清平官,居演習之職,可以為先生謀一官職。先生可願意?”
張弘文眼光如電,冷笑道:“智士不飲盜泉之水,廉者不受喈來之食。弘文一介書生,誌在山水,無意仕宦。多謝演習美意。”
量成讀書不多,先前聽說柳子厚,就不知所雲,現在又聽什麽智士啊,廉者啊一類,更是聞所未聞,於是多少感到有些不自在。然而他聽懂了這個儒生的話,尤其是看那神情,他根本就不把後理國的官職放在眼裏,於是心裏陡然一驚,想不到這樣一個窮秀才,竟與高僧大德一般,視世俗榮華如糞土。
量成雖然俗氣,但畢盡是世胄貴族,有胸襟,越是這樣的狂士,他越另眼相看,不像那些暴發戶,枉自尊大,聽不得半句逆耳之言。聽了張弘文此言,量成更放下些架子,語調神態也更謙虛起來,說:“先生的品德,量成很是景仰。你我南北懸隔,今日得相會,也是有緣。先生若不嫌棄,就在這德江小城住下來,以便量成朝夕請教。”
張弘文說:“弘文多年以來,浪跡天涯,已成習慣,所過之處,僅在五嶽逗留時間稍長,也不過十天半月。貴府雖美,弘文已飽眼福,不能久留。”
說到五嶽,量成心裏一亮,說:“先生所說中華五嶽,量成也有所聞,不過南中也有五嶽,不知先生是否到過?”
 張弘文說:“弘文聽說,南詔王異牟尋仿唐製,封境內名山大川為五嶽四瀆:以點蒼為中嶽,烏蠻烏龍山為東嶽,銀生府蒙樂山為南嶽,越賧高黎貢山為西嶽,巂州雪山為北嶽。此外,威楚府南安神石也封為南嶽,稱安邊之神;又封金沙江、瀾滄江、黑潓江、怒江為四瀆。五嶽四瀆各建神祠。不知是否?”
量成心中又是一驚,忙說:“啊呀!果然不差毫厘。先生是大宋人,竟然對南中山河,了如指掌,真乃記憶如神。”
張弘文爽然一笑,說:“弘文酷愛山水,因而對天下山川,從來留意,雖然還未到達,卻早已神往,所以記得。”
量成有意要留張弘文,因而心生一計,說:“先生剛才說過,威楚府南安神石也封為南嶽。既然在量成境內,何不一遊?量成為先生開道。”
此話,大約感動了張弘文,於是說:“演習如此關愛,弘文不勝感激。但不知何日可以啟程?”
量成說:“後天去吧。等我派人明天先去先安排一番。”
“行。”
量成吩咐楊富,安排酒饌為張先生接風洗塵,又選了兩套上好的大宋絲綢冠服送給張弘文。又叫人即時到南山武侯祠取張弘文物品。
乘張弘文洗沐之際,量成把張弘文送綠孔雀,以及交談之事告訴母親及寶慶。
高夫人說,她早已知道此事,隻不過不想打擾他們談話,就沒出來相見。高夫人又說:“看來,這位張先生飽讀詩書,又久曆江湖,是位難逢難遇的奇人。如果能把他留下來,助你一臂之力,那就太好不過了。”
量成說:“兒子也就是這個意思。隻不過難以挽留。”
高夫人說:“事在人為。你有誠心,他必然感動。”
當晚,量成特意從威楚城中請來幾位讀書人,陪伴張弘文吃酒。
原來,南中自大理國段素英稱驃信以來,就仿照宋國,開科取士,定製以僧道讀儒書者應舉,也有舉人、進士、翰林的級別,中舉者授以官職。與宋國科舉不同的是,這些僧道,有家有室,所讀的書,多半是佛經,間或也讀一些儒書。
又因南詔、大理,除三十七部蠻以外,其餘臣民無不信佛,相沿成俗,一年之中,到有半年吃素,而且通常不飲酒,而當地土人,倒是很愛飲酒。量成為了尊重張弘文的習慣,特地從威楚城中請來幾個讀書的土人,一來可以談天助興,二來可以陪張弘文飲酒。
威楚城中這幾位讀書人,其實也就是所謂僧道讀儒書者。從談話間聽得出來,他們對大宋的曆史文化十分仰慕,但知之不多,倒是對於蘇東坡的佛學修養,頗為讚賞。其中一位年長的,還說他曾於哲宗紹聖三年(公元1096年)到過瓊州,與蘇東坡有一麵之雅。他說,記得那年東坡先生已有五十九歲,年邁體衰,不過精神到還矍鑠。接著,又背誦了東坡詞《醉翁操》。當老者呤誦到“……山有時而童巔,水有時而回川。思翁無歲年,翁今為飛仙。此意在人間,試聽徽外三兩弦”時,特意把那韻腳拖得老長,聽起來有如山間流水,十分有味,因而博得眾人一陣喝彩。
大約張弘文覺得,量成請來作陪的這些威楚文人,是有意講一些大宋國的精彩篇章,用以博取這個遠道而來的大宋文人的歡心,所以也頗有些感觸於懷。他說:“東坡先生已於徽宗建中靖國元年(公元1101年)辭世。那時,我才在家鄉開蒙。成長以來,對東坡先生詩文,也頗喜愛。想不到南國諸位先生,對大宋人文如此厚愛,弘文深表感謝。”
張弘文說到這裏,頓了一會,接著說:
“然而,大宋國近二十年來,國事日艱。金國滅遼之後,更是長驅南下,高宗南渡,偏安江左。金兵直指揚州,高宗南逃臨安(杭州),又逃明州(寧波),不久又乘舟浮海,以避兵鋒。幸得韓世忠擊退金兵,才保住一個南北對峙的局麵。其後數年間,嶽飛率軍抗擊金兵,收複了許多失地。可是高宗重用秦檜,於去年,也就是紹興九年(公元1139年),與金人議和。金人把陝西、河南地還給宋國,歸還徽宗和皇後的棺木,而宋則向金稱臣,每年貢銀二十五萬兩、絹二十五萬疋。
“弘文原遊至東嶽泰山,國事如此,也隻得南還。原以為雖然僅有半壁河山,弘文好歹也還是個大宋臣民。其後朝廷竟然向金人稱臣,弘文誓不為金人之臣,遂欲借道南國,遠遊土蕃。不意來到威楚,頗受演習厚愛,與諸位相聚。弘文敢借演習杯酒,以澆胸中塊壘。”說畢,自已倒了一碗酒,一飲而盡。
借著燈光,量成和眾書生都看見張弘文已然淚流滿麵,於是,大家一時默默無語。
屋外院中,月光灑得地麵一片銀光,把個石井欄,照得棱角分明。張弘文眼見此景,不禁念道:“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念畢,噓噓而歎。
量成見此情此景,也很感動。他端起一杯酒,對張弘文說:“先生一片赤子之心,量成十分敬佩。量成若有精兵十萬,當為大宋偏師,助先生雪家國之仇。”說畢,也一飲而盡。
眾書生見此,也紛紛安慰弘文,大碗飲酒。
量成為這位初見麵的宋國書生所設的接風酒宴,在悲壯的氣氛中結束。
量成事後思量,覺得這位送綠孔雀的人,並不如他自己所講的那樣,僅僅是一個遊山玩水的角色,他胸中還有許多塊壘。
按照約定,量成和張弘文赴縹川瞻拜南詔所封的南嶽。
清晨薄霧之中,一隊人馬踏過德江橋,繞過威楚城,揀一條小路,向西南方行進。
沿途村社,農人正忙著栽秧,見官家的馬隊經過,隻在水田中立著身望,那眼神相當冷淡。對於這種眼神,量成習以為常,所以並不介意。然而他卻聽到張弘文說:“老百姓的生活,好象過得不太好啊。”
“何以見得?”一個書生問。
“這很簡單。”張弘文笑說:“你隻要看看那些牲口,那些豬狗,都是瘦巴巴的,就知道百姓家中已沒多少口糧了。這難道還要什麽學問不成。”
書生笑笑,量成也笑笑。大家都沒再說什麽。
張弘文若有所思,在穿行於林間小道時,好象自言自語:
“大宋國由盛而衰,其中主要原因就是百姓生活太艱難。那是我親身經曆的。為何艱難?一是金兵掠奪,二是宋國潰軍竄擾,最要命的是官府壓榨。高宗建炎四年,一個名叫鍾相的人,在鼎州(湖南常德)打出口號,叫作‘等貴賤,均貧富。’把洞庭湖邊的百姓都給號召起來,不長時間就攻下洞庭湖邊南北十九個縣。鍾相稱帝,建號‘大楚’。鍾相死後,楊麽繼位,轉戰洞庭湖,一兩年間,東起嶽陽,西達枝江,北達公安,南臨長沙,這廣大地方,都成了大楚的天下。你說,這可怕不可怕?後來,還是高宗派嶽飛前往鎮壓,才滅了這一方野火。鍾相、楊麽這一鬧,前後五年,成了一方氣候。我們中華的每一個讀書人都知道,像這樣的事情,從古到今,曆朝曆代都有,多得難以細數了。剛才我看到田裏那些百姓的目光,冷森森有股寒氣,就很為你們捏一把冷汗啊。卻不知道你們怎樣想。”
這些讀佛理又稍讀儒書的威楚書生們,似乎平時很少想過這一類事情,而量成從小長大,也隻把目光朝著上麵,朝著各府各部的頭領,極少注意過什麽百姓的目光,此時聽張弘文這麽一提醒,頓覺頗有新意。
“古人有句格言。”張弘文對書生們說:“叫作‘君以民為天,民以食為天,知天之天者為天子。’你們讀過這句話麽?”
書生們都搖頭,量成也覺新鮮。
張弘文又說:“這話聽起來有些複雜,但是道理很簡單,就是說,要老百姓有吃有穿有住處,你那個君王才當得穩。搞到老百姓吃山茅野菜,搞到一村村地死人,你那龍位還怎麽坐?”
書生們覺得,這個大宋人是在教訓眾人,特別是在教訓高演習,心裏有些窩火,但又覺得那話說得有道理,不好辯駁,就咕嘟了嘴,不出氣。
張弘文卻似乎不看眾人臉色,繼續說:“你們讀儒書不多。我告訴你們,這句話就是儒學的基本思想,是儒學的精華。不客氣地說,你們如果聽進了我這一句話,可以不用再讀儒書了。這一句就夠了。”
量成臉色也有些凝重,但他聽起張弘文這番高論,其感覺卻與眾書生不完全一樣。他覺得母親也曾經用這樣的語氣教導自己,而母親是用心良苦,為的是量成能成大器。於是,他說:“張先生快人快語,用古人的話說,叫做‘毒藥苦口利於病。’量成有這樣的良師,真是大幸啊。望先生多多指教。”
邊說邊行,日中時候,人馬行至小驃村。當地官員早備好酒飯。飯後,自小驃西行四五裏,來到鳳凰山麓,但見嵯峨聳翠,上出層霄。一個威楚書生介紹說,這鳳凰山磅砣蜿蜒二百裏,伯魚、馬龍兩江夾流左右,可灌田數百畝,大旱時節,江水不甚少,暴雨如注,江水也不洶湧,相傳是因為有龍潛於此。
眾人上山,見高阜之上一巨石聳然,高數丈,旁有神祠,匾題:南嶽社靈安邊之神。
威楚書生說,此神威靈烜赫,遠近土人,一飲一食都要祭祀,凡有所求,無不祁禱。
又一書生說,這神靈能默運神機,生雲致雨,生長百穀,禦災捍患,效靈於世。
張弘文說:“南詔封南嶽安邊之神,目的在於安邊。但南詔卻被段氏大理國所代替。神能安邊麽?我不敢說。但我們孔子有言在先:‘祭如在,祭神如神在。’那意思用另外的話說,就是:不祭就不在,不祭神就好象無神。我走過的名山大川太多,像這樣的神祠,類似的傳說,無處不有。但是我相信孔子的話,治國治家,要多在人事上下功夫,少向神靈打主意。”
眾書生不大同意張弘文的意見,但礙於演習的麵子,就都不作聲,隻在一旁現著嘲笑的神情。
應該說,南詔、大理的文化精神,與中華文化是有區別,量成感到了這種區別,但他不能用適當的語言表達,隻好說:“張先生所言,也有道理,隻不過,南詔、大理一脈相承,都信奉浮圖,中華則是信奉孔子。大概這就是區別所在吧。”
張弘文說:“孔子的學說,經漢代董仲舒篡改以後,已然變味。到了近世,孔子被抬舉成聖人,但他思想的精華,卻很少有人能體會。弘文所學,是原本的孔子之學,與時下流行者,大不相同。實不相瞞,弘文兩戰場屋而名落孫山,就因為弘文的策論,不與流行的思想同道。”
張弘文見大家都不作聲,又說:“弘文深知所學不與世俗相同,不可能為世所用,因而浪跡天涯,與雲霞為友,並打算如此終其一生。”
量成文化水平低,不可能對張弘文的宏論有深切的了解,然而他明白地覺得,這個大宋文人,確有些不同凡響,而且是一個正直而有骨氣的大丈夫。他從小長大,還沒有見過這樣的人。

七、相府診病

南嶽歸來,次日,張弘文就向量成告辭。量成決意婉留,且胸有成竹,對張弘文說:“量成想請先生幫個忙。”張弘文問幫什麽忙?量成說:“相國生病,想請先生一同到京城,為他診治。”
張弘文驚問:“演習何以知道弘文身懷歧黃之術?”
量成笑說:“實不相瞞。那天量成派人到武侯祠為先生取行李,搬運之中,那人一不小心,把先生的竹箱從馬上掉下來,竹箱本來就沒上鎖,於是其中的物品散落出來,沾了些泥巴。回來後,隻得對量成實說了,等候處分。量成很生氣,罵了那人一頓。後來,量成親自打開竹箱,卻看到其中書籍,有《黃帝內經》、《難經》等。量成好奇,叫讀書人來問,回答說是醫理之書,也就是歧黃術。量成因而知道先生身懷此道。又因相國生病,所以早就想請先生為之診治。不知先生能否幫忙?”
話說到這份上,張弘文怎好再推,隻能答應幫忙。
這時,高夫人也來了,禮畢,說:“中華醫術,無比高明。張先生研習此道,大概許多年了吧?”
張弘文說:“中華儒者,往往兼通歧黃。那是因為醫聖張仲景曾告誡士人,平時要留心醫藥,不能等到生了病時,以至貴之軀交付庸醫之手。弘文少時讀書,並不以此話為然,後來父母生病而亡,才知前賢所說,很有道理,於是才研習此道。後因遍訪名山,所遇奇人,往往傳授醫術,弘文因得學習一二,沿途為人治療,雖不能起死還陽,卻也往往著手回春。”
高夫人說:“原來張先生身懷絕技,相國的病有望治愈。那就拜托了。”
張弘文說:“弘文定當盡力,請夫人放心。”
飯後,一行人馬出德江城,向西進發。
量成和張弘文騎馬在前,後麵兩匹馬,馱著四隻關綠孔雀的竹籠,而後是家丁的馬隊,約百來人,戈矛嚴整,彩旗翻飛。
張弘文沿途觀看風景,和量成說些閑話。黃昏時,白崖水目寺數十間殿宇,已然在望。
由於有家丁通報,水目寺主持妙澄大師,領著群僧,早在山門外候迎。
齋飯後,量成、張弘文和妙澄大師一起吃茶,自然談到相國的病情。
妙澄說,他與驃信從德江城回京後,次日一早就到相府看視相國。相國的病,先是感了風寒,服了些藥,好了些,但是後來覺得頭暈目眩,妙澄到無為寺采來香杉葉,用龍苑泉水煎服,還是不見一點效。現在看來,是沒有一點辦法了。
量成知道,妙澄曾看過相國的壽相,說相國活不過三十二歲,這樣算來,也就是今年了。但是妙澄當著張弘文的麵,不願說出來。然而量成特意請了張弘文來,就是一心希望這個親堂兄的病得到救治。他這樣的想法和做法,與妙澄大相徑庭,所以就打算不向妙澄講請張弘文治病的事。
然而妙澄似乎猜到量成心思。他說:“張先生乃大宋儒者,想來應當通曉歧黃之術,此次與清平官入京,是否能為相國診治?”
量成心裏一驚,正要回答,卻聽張弘文問:“以大師之見,相國的病能否治愈?”
這問話,似乎也出乎妙澄意外,隻見他略一思忖,說:“如果先生身懷異術,有靈丹妙藥,也可望治得。”
張弘文說:“這樣聽來,相國的病是不治之症?”
妙澄說:“但願不是。”
這些對答,頗含機鋒,量成在一旁聽來,很覺精彩。正不知張弘文如何回答,卻聽他說:“南詔、大理,向稱佛國,高僧如雲,信士如雨,大師以慈悲為懷,定有回天之力。不知能否舉行法事?”
妙澄說:“如先生所言,因奉驃信旨意,近日來,舉國凡大寺廟,都已舉行法事。”一麵掰著指頭數:“無為寺、崇聖寺、佛國寺、感通寺、天王廟、大石庵、華嚴寺、弘法寺、紫竹苑、法相寺、蓮花庵、蕩山寺、雞足山龍潭寺……以及本寺。”
妙澄所說這一情形,連量成也不知道,他“哦……”了一聲,接著說:“做這樣盛大的法事,相國大概能逃此一劫了吧?”他所說“一劫”,指的是妙澄所謂“壽數”。然而壽數能經法事而得延長?
張弘文說:“既然如此,那就用不著弘文的靈丹妙藥了。哈哈……”
妙澄說:“據老衲夜觀天象,這些法事做到昨天,還沒見效。張先生最好還是明日進京,以岐黃術為相國診治一番。如果治愈,也可讓南人知道中華醫學本身所具之慈悲情懷。”
張弘文說:“大師所言,極有道理。那就讓弘文一試身手吧。”
就這樣,三人達成了一致意見。
次日一早,量成、張弘文和妙澄從水目寺出發,直奔羊苴咩。大隊人馬,尾隨而來。
入羊苴咩城,量成一麵派人稟報驃信,一麵和張弘文、妙澄進了相府。
相國夫人楊氏出來迎接。看得出來,她消瘦了一些,麵頰上留有淚痕。當量成叫了一聲“嫂嫂”之後,她的淚又流了出來。
“大兄弟啊,你哥的病難得治了。”楊氏泣說。
“現在情況怎麽樣?”量成問。
“前幾天頭疼,眼睛發花。昨早上,眼睛就一陣陣看不清東西,頭更炸疼。今天什麽也看不見了,頭疼得直叫。你不聽見,現在還在叫呢。”
果然,隔著花木,從後邊寢殿傳來相國高順貞痛苦的呻喚。
據楊氏說,已請過些懂醫道的高僧來治過,也做了法事,但不見效。甚至連壽衣也做好了,說是衝喜,也不見效。
正說話間,驃信段正嚴也到了。由於他派人隨時打聽相國的病情,所以此時並不用過多地詢問。驃信的目光落在張弘文身上。於是量成介紹說:“這是量成新近結識的張弘文先生,大宋建武軍人氏,精歧黃之術,特請先生來為相國診治。”
於是張弘文施禮,說:“在下張弘文,願為驃信效一技之力。”
驃信很高興地說:“中華醫學源遠流長,元曾於前些年派使者朝大宋皇帝,也帶回來一些中華醫籍,令人研習,也治過些疑難雜症。但這次對相國的病,舉國束手無策。不意先生到來,那是前世有緣,想來相國的病可以救治了。還請先生費心。”停了一下,又說:“如果先生不嫌棄,元就拜先生為醫爽,專掌王室醫事。”
張弘文說:“蒙驃信錯愛,弘文此次為相國治病,一是受高演習之邀,二來嘛,也是出於中華醫學‘救死扶傷’的精神,並非要想謀個一官半職。再說,相國的病還沒診治,眼下還是趕快治病才好。”
張弘文最後這句話,使得在場的人都稱好。於是,一行人跟隨著楊氏,穿過花圃,走向後層寢殿。
寢殿外,眾人聽到相國的哀號,剌耳的聲音中充滿著難以克製的痛苦。
楊氏快步進門,直奔病榻。
眾人來到病榻前,隻見楊氏拉著順貞的手,大聲說:“順貞,順貞,量成為你請了名醫來了,是大宋國的,他能治你的病,他會把你的病治好的。”
如此呼叫了幾遍,高順貞的精神才從痛苦的深淵中掙紮出來,停了呻喚,問:“是大宋的名醫麽?是大宋的名醫麽?”
驃信湊近前大聲說:“相國,真是大宋名醫。你放心吧,他能治好你的病。”
量成和妙澄也把驃信的話重複了一遍。
順貞說:“啊,原來驃信你們來了。名醫呢,也來啦?”
張弘文說:“相國,在下張弘文就是大宋來的,為你治一治。你看如何?”一麵伸出左手,特意讓順貞抓住。
“啊,啊,真是的,聽得出來,那就有勞先生啦。凡你要什麽藥,都有的,你隻要吩咐他們去取就行了。”順貞還要說什麽,但沒說出來,接著又:“啊,哎呀……”地呻喚開了。
順貞緊抓著張弘文的手,好像落在激流中的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毫不放鬆。
張弘文對楊氏說:“請夫人告訴相國,無論如何要安靜一下,要先評脈呢。”
夫人湊在順貞耳旁,大聲說:“先生要評脈,你要忍住疼,不能叫喊。”說了幾遍,順貞總算安定了些。
張弘文剝開順貞的手並將其按住,開始評脈。
丫環送來椅子,張弘文坐下,而眾人也坐下,靜看弘文評脈。
才過了一盞茶的功夫,張弘文評過左右手的脈,說,我們到外間說話。
在外間,眾人聽張弘文說:
“在下要問一問夫人,相國這病,起先是偶感風寒,服了藥,已見好了,又吃了些人參、鹿茸、熊掌一類大補之劑,是不是?”
楊氏回答:“真如先生所說,就是蛤蚧,幾年間也吃了不下千隻呢。病症麽,莫不是先生問過下人不成,說的像親見過一樣。”
張弘文一笑,說:“問人倒不必,隻是這脈象中,就能看出來。在下還要問夫人,隻是這話不好出口?”
楊氏說:“但凡先生要問的,隻管問。”
於是張弘文才開口:“相國是姬妾成群的吧?”
楊氏似有難色,然而還是回答:“是。”
“相國又好飲酒?”
“是啊。”楊氏回答著,轉頭觀看驃信等人臉色。然而看不出有什麽不高興之類的表情。
“相國往往大醉之後,又與姬妾行房中之術?而且一禦數人,以此為樂?”
楊氏很為難地點了點頭,沒有說話。奴婢們則遠遠地站著,垂首暗笑。
“這就對了。”張弘文笑說:“相國脈象,宏大而澀,表麵是陽盛,其實是陰虛,白天火氣大,每夜必出虛汗。雖然年紀不大,卻早已氣血虛衰,心、肝、腎三經陰陽失調,飲酒暴食,房室勞累,遂生火、動風、成痰,風火夾痰升騰,致使氣血逆亂。血隨氣逆,上衝於腦,蒙蔽清竅,則頭疼失明。”
楊氏說:“白天脾氣大,每夜出汗,先生說得極是。隻是這病能不能治?”
張弘文說:“眼下要治,毫無問題,隻是將來就很難說。”
“為什麽呢?”楊氏問。而眾人的目光,也似乎在提這一問題。
張弘文掃了眾人一眼,說:“通常達官貴人,常有此病,尤其是皇室,更幾乎就是這病,所以研究的人多,治療方法自然極多極靈,然而貴人多忘事,病一好,又重蹈覆轍,是以不治。不聞古人之言:‘久耽安樂,日夜無極。邪氣襲逆,胸中鬱塞,昏沉煩悶,酒後煩燥,心神不安,臥不得瞑,虛中重聽,惡聞人聲。精神越渫,百病鹹生。聰明眩耀,悅怒不平,久執不廢,大命乃傾。’因此,就是神仙也救不得了。”
量成說:“先生所說極是,隻是眼下請先生及時治療,待病好之後,量成把先生的教導,向相國仔細講解,想來他應該聽得進去。”
張弘文一笑,說:“那倒未必……不過,那也是無法的事。至於眼下治療,弘文似可手到病除。”
“手到病除?竟然這樣簡單?”妙澄問。
“是這樣。”張弘文坦然回答。
“敢問先生處方?”妙澄問。
“在下處方,已在胸中。”張弘文說。
“敢問那為君之藥,為臣之劑?”妙澄又問。
“弘文並不用藥。”
“那用什麽?”
“這個。”張弘文笑笑,從襟袍下掏出一個皮夾子,打開來,裏麵一個紅綢包。再打開綢包,裏麵呈現一些長短不同,形狀各異的鋼針。
眾人迷惑不解。張弘文說:“這是九針,也就是九種不同的針,用針紮氣穴,可治百病。”
妙澄若有所悟,說:“哦,老衲聽說過中華有針灸之術,十分神效,可沒親眼見過。敢問先生這是否針灸之術?”
“針術與灸術,各不相同,但都是循人體十二經脈、十五絡脈和奇經八脈,共三百六十五個氣穴,辨症取穴而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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