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贄 辭 官 |
一 萬曆八年仲春,元宵節之後幾天,姚安知府李贄接到一份請柬,請他於近日起程,前往賓川州雞足山遊玩。送請柬的差役同時說明,這次遊山,是巡按禦史劉維發起,被邀者除有李贄外,還有參政李文續、都司江浚、副使馬顧澤、參議駱問禮、僉事胡僖,並派僉事顧養謙先四日到賓川州作準備。這個請柬是由顧養謙派差送來的,並且另一份請柬已先期送給分守參議駱問禮。 李贄接到請柬,先是心頭一喜,隨即就有些遲疑。於是打發差役先到廚下吃飯,以便他坐下來靜心思索一番。 顧養謙是李贄的好朋友,江蘇海門人,字衝庵,嘉靖進士,任戶部侍郎,萬曆初年到雲南各地任官,於萬曆七年調任洱海分巡道,駐楚雄。 洱海分巡道領楚雄、蒙化、永寧、順寧、姚安五府,是武職,官階比知府高一級,所以顧養謙此時是李贄的上司,但因其很有學養,善作詩文,比如他在滇中所作《滇雲紀勝書》,詳細記載雲南各地風物,文筆清簡,很受文人士夫們的喜愛,而李贄對他更是情誼極深,每每茶酒交談,一連數日。 此時,接到養謙老友的請柬,而李贄又是一個極愛登山臨水的人,所以很是高興了一下,但接著,當他聽說那些參加遊山官員的姓名時,心中頓然生起一陣煩膩的感覺。在平時,他就很不願意與這樣一些俗吏來往,何況眼下要一起遊山,並且是遊西南第一佛教名山。他憑經驗知道,跟這樣一些俗人登山臨水,實在是有辱情懷,有辱山水,是一種苦差事,他不情願。 再說,李贄還有一件更為重要的事要做,那就是他打算向巡按禦史劉維提出辭去現任知府之職的要求,而在當麵向劉維提出辭職要求之前,他要把自己此前的人生經曆,寫成一篇文章,以便讓劉維了解自己的生平及辭官的心思。 這樣決定了之後,李贄在書房等待差役來回話。一會兒,差役吃完飯,過來聽太爺吩咐。李贄對差役說:“你回去告訴你們顧老爺,我這裏有件極重要的事,分不開身。此次是去不成了。”這差役原也多次見過李贄,知道太守的脾氣是說一不二的,就不敢多問,隻是顯出為難的模樣,回答了一個“是”字,卻仍站著不走。李贄見這光景,知道差役是怕回去交不了差,就說:“我給你寫幾個字,帶回去交給顧老爺,就能免了你挨一頓罵。”於是提筆寫一個便條,大意說: 登山臨水,弟所深喜,雞足尤為所好。然則劉侍禦此次臨楚,弟將當麵辭官…… 寫到這裏,停住了,凝了一會兒神,幹脆撕了便條,對差役說:“罷了,不寫了。你回去見了顧老爺,就說李太爺正在讀《歸去來辭》,正讀在興頭上,不願出門。就是這樣說。聽清楚了?” 差役茫然,戰戰兢兢地問:“太爺說正在讀什麽?小人聽不懂。” 李贄笑說:“《歸去來辭》。你如何能懂,隻怕如今天下,再沒第二個懂的。你就記住這四個字的讀音就行了。” 差役無奈,隻得把這四個音反複念叨著,一步步挨出門去。 二 在李贄接到請柬之前,洱海道分守參議駱問禮就接到請柬了,那是因為駱問禮官職比李贄高。 當駱問禮聽了差役所說同行者的姓名之後,淡然說:“知道了。等我約了李知府,明天一早起程。” 當日下午,駱問禮差人到知府署,相約李贄明日一起赴賓川,回來報說,李太爺有事,去不成了。駱問禮不聽則已,聽則大出所料。原來,自明代洪武十八年雲南歸附之後,遊覽雞足山就成為入滇文人和官員們的一件雅事,似乎來雲南而不遊雞足山,就像沒來過雲南一樣。舉凡程本立、楊慎、李元陽、羅洪先、羅汝芳等一時名宿,皆遊過甚至多次遊過雞足山,多數人並留有詩文楹聯,為雞足山增色不少。且李贄更是最樂此間山水與佛學。他於萬曆五年來任姚安知府不久,就於次年因到永昌會商永北軍務之機,到雞足山遊玩數月之久。這種任意曠官的行為,當時幾乎引起風浪,雲南巡撫王凝擬於從重處分,還算經顧養謙從中斡旋,又得駱問禮也說了好話,而王凝考慮李贄也廣有朋友,比如學術泰鬥、現任左參政的羅汝芳,以及滇中名士、前禦史李元陽等,怕得罪這些人物,於自己的仕途不利,才同意免於處分。如今,既然是禦史劉維相邀入山,出師有名,李贄卻來個雪擁藍關馬不前,駱問禮自然大惑不解。 駱問禮現任洱海分守道參議之職,是雲南等處承宣布政司派出機構的大員,對於地方,雖無處理決定之權,但也是知府的頂頭上司,凡府、州官員的品德、政事,皆可上報。此邀請遊山一事,若換了別的官員,大約早就親自登了守道署的門,來聆聽教誨了。然而李贄不但不親自登門,反而是駱問禮屈尊派人去商量,還不給麵子。 其實,駱問禮不但現時是李贄的頂頭上司,而且出名遠比李贄早,名聲也遠非李贄可及。 駱問禮字子本,號纘亭,浙江諸暨人,生於世宗嘉靖六年,與李贄同庚。三十九歲中進士,官南京刑科給事中。 明朝給事中這個官職,非等閑可比。原來,太祖朱元璋立國之初,為了加強皇權,就幹脆廢除了千多年來的宰相製度。廢除的辦法,就是把相權分於六部。但如此一來,他又怕六部權重,於是又對應六部而設六科給事中,以此對六部權力加以牽製監督。這六科給事中不隸屬於任何部門,而是直接向皇帝負責。如此一來,給事中不但掌握了參政議政的諫議權,還增加了監察彈劾權,朝廷文武百官無不受其監督。論官秩,六科給事中雖隻有六品,但就是那些爵位至重的三公九卿、部院大臣,與之見麵也得行拱手之禮。 駱問禮居南京刑科給事中之職,他在穆宗隆慶朝上了幾道諫議,由是知名朝野。 穆宗即位之初,內閣大學士是徐階、李春芳、郭樸、高拱四人,而徐階是首輔。隆慶二年七月,給事張齊彈劾徐階,為廷臣所排,下獄削籍。獨有駱問禮力排眾議,認為所說張齊受賄可疑,不當以糾彈大臣實其罪。而後張齊得免,首輔徐階退休回江南老家。 穆宗不但無心於政務,上朝三年,幾乎不發一言,而且以陳皇後“無子多病”為由,將其遷居別宮,於是皇後慢慢地鬱出病來。駱問禮偕同官張應治等上言:“皇後正位中闈,即有疾,豈宜移宮。望亟返坤寧,毋使後世謂變禮自陛下始。”書上,被“留中不發”。 張居正於隆慶元年二月晉吏部左侍郎兼東閣大學士,入閣。到八月間,張居正上陳六事疏,其中有“大閱”一事,亦即舉行盛大的閱兵式。隆慶三年,駱問禮言“大閱古禮,非今時所急,不必仰煩聖駕。”張居正隻得再上了一道長長的奏章,對大閱的必要性重作議論。雖然皇帝聽取了張居正的意見,舉行了大閱,但駱問禮對張居正的反駁,卻生動地說明了他的膽識。 此後,駱問禮又彈劾誠意伯劉世延、福建巡撫塗澤民不稱職,亦頗受朝廷重視。 駱問禮在隆慶朝最為重要的一件事,是上疏規諫十個方麵的事,稱“十事疏”。這“十事疏”,說白了,就是從十個方麵,教導穆宗怎樣做一個合格的皇帝。穆宗雖是極平庸極厚道的人,也不能忍受一個言官以帝王之師自居的態度,於是一怒之下,把駱問禮貶到雲南楚雄府楚雄縣做知縣。及至次年,吏部在雜職官中選拔升遷者,駱問禮及禦史楊鬆受到選舉,隆慶帝仍然餘怒未息,說:“此兩人安得遽遷!俟三年後議之。” 駱問禮此次被貶,看來是壞事,但其中也萌生了好處,那就是從此以往,世人把他看作一位剛正不阿之士,並把他和海瑞相提並論,稱為“海剛峰之高第”了。 隆慶六年六月,穆宗帝薨,年方八歲的朱翊鈞繼位,以“明年”為萬曆元年,詔起駱問禮為揚州府推官,升南京工部主事。萬曆五年二月,調任分守洱海道參議之職。駱問禮自二月至九月,用了七個月的時間,才轉輾從南京來到姚安。而就在萬曆四年冬,李贄從南京禮部主事任上調任姚安知府,在路上僅花了五、六個月的時間,於萬曆五年三月就職。從此,兩個年已半百的同齡人在被內地人稱為“荒服”的古鎮上,開始了複雜的宦途交往。 在駱問禮的記憶中,南京時期的李贄隻不過是一個模糊的形象,好象是有些才學,也有些不著邊際的議論,如此而已。但當駱問禮下車姚安,李贄赴守道署晉見參議時,一見麵,就給駱問禮留下深刻的印象。 首先是李贄那種特別瘦削高挑的身材,以及兩眼射出的如炬目光,就顯出一種棱棱風骨,使人不敢逼視。一談話,立刻就使人感覺他有一種不可言說的風趣,好象是一種從沒吃過的酒,從沒品過的茶,從沒見過的山水,甚至是從沒做過的夢……一言以蔽之,李贄是那樣的不凡。 駱問禮對這樣的人,說不上是喜歡,還是討厭,是崇敬,還是鄙夷,甚至說不上將會是朋友,還是敵人,是下級,還是自己精神上的上司。他當下隻有一個判斷是明確的:李贄非常人也。並以他二十多年宦途的閱曆,預感到他們今後的相處,思想情感的衝突必然十分複雜。 在以後的相處中,此二人的思想言行的確顯出了極度的相同,以及同樣極度的相反。 李贄為政清廉,勇於任事,有擔待,有氣度,有才學,士夫味很濃,這和駱問禮十分相似。但李贄放言不軌、行為疏脫、師心自用,則與駱問禮的守禮刻板、頗具法度、心態平常有天壤之別。 在學問上,駱問禮以朱子為指歸,而李贄崇尚王學,並對佛學深感興趣。這就使他倆在學術上犁然有別,而難以調和。 更為致命的是,駱問禮經兩年多的觀察與思考,探觸到李贄內心的一個強烈而難以告人的熱望,那就是他有一種當教主的情結。 由於想當教主,所以他可以對一切崇高的思想、人物、事物,肆無忌憚地聲討,比如他雖為儒者,卻可以拿自己的祖師孔子開刀。為了獲取人心,他又可以發出許多奇談怪論,讓市井之徒歡欣鼓舞。 由於想當教主,所以凡是不合他意見的人,哪怕曾是他的密友,他也可以反目成仇。 一句話,由於想當教主,所以他在精神上有一種罷黜百家的需求,在與人相處中有一種淩駕和支配的作風。 駱問禮還認為,由於許多人看不透李贄想當教主這一根本點,所以一些淺薄的人僅僅能把他視為一個光怪陸離的“狂禪”。他們哪裏知道,李贄在與佛教的關係上,也是“我轉法輪”,而不能讓“法輪轉我”的。 駱問禮深知李贄是一個極其聰慧而又雄心勃勃的人,深知自己在辯難和宣講上遠非李贄對手,所以對李贄采取一種和光同塵的態度,在具體的行政過程中盡力幫助他,而在言論方麵則保持沉默,通常不與其爭論。他憑經驗知道,跟這樣的狂士較勁,往往會使自己弄到聲名狼藉的地步。他不願使自己的官運在這邊方小鎮上擱淺。 雖然駱問禮自認為對李贄的情懷有如此深刻的了解,但對眼下李贄放著遊山玩水的機會而主動放棄這一事實,也仍然迷惑不解。於是他決定屈尊就駕,親自到知府署走一趟。 三 李贄回絕了駱問禮的邀約之後,感覺駱問禮很可能親自登門來探虛實,於是決定給他來個老將不會麵。他告訴妻子黃氏,他要到三台書院去講學,說完,也不換官服,乘著轎,出了府門。 三台書院是李贄在姚安教導士子的一個重要場所,是他頂著風頭,親自建立的。 原來,李贄於萬曆五年到姚安赴任,發覺沒有書院,這是因嘉靖十七年,朝廷曾下令禁毀書院,原有的棟川書院,已然停辦,後若幹年來,曆任官員,與當地士紳,無人敢於提倡建蓋,士人讀書,都在學宮。然而書院為學術之藪,士人在其間,可以宣講各種學問與思想,李贄以思想學術為性命,如何能離開書院,於是大力提倡建蓋。 李贄下車伊始,首建城隍廟。當時,無論是參議駱問禮,還是土府同知高金宸,以及姚州知州羅琪,乃至府學教授龔應雷,還有姚州士紳,都一致鼎力支持,出錢出力,不數月而落成。然而及至李贄提倡建蓋書院,卻無人回應,幾次會商,全無結果。那原因自然是忌諱朝廷的命令。 李贄深感這些官員明哲保身,要向他們全體發動攻擊,則明擺著是寡不敵眾,於是從府學教授龔應雷下手開刀。 龔應雷是廣西人,任姚安府學教授近六年,年老將致仕,是一位極重名節的老先生。李贄多次與他交談,希望他在致仕之前,為姚安人作一件功在當代,利在千秋的大好事,能協力建蓋一個書院,若因權臣在上而不敢為,則將愧對姚安父老。龔應雷聽了,老淚縱橫,當麵對李贄表態:他支持建蓋書院,並於書院落 成之日而上表致仕。 由於龔應雷具體承頭,又首倡捐銀三十兩,於是姚安貢生郭萬民等各方串聯,終於使整個姚安官僚群同意恢複書院,但卻無人敢於捐銀,於是李贄捐銀五十兩,將就著把城南廢棄的德豐寺修葺一番,以為書院。 書院落成之日,姚城各官員、士紳、學子 集慶賀,李贄說,此書院之落成,非李贄與龔教授一二人之功,乃道台、府台、州台,以及姚安父老之功,故名曰“三台書院”。眾皆讚同。 就在三台書院落成之日,龔應雷果然上表致仕。不數月,朝廷批準,龔老回籍。離城之日,滿城廂官民相送,龔老揮淚而別。 龔應雷走後,李贄提議郭萬民接任府學教授之職,駱問禮本以為不合法度,但鑒於他不願與李贄爭執那樣一個既定想法,還是把李贄的意見上報,而最後經吏部批準,郭萬民以不滿三十之齡,繼任為姚安府學教授。 李贄之所以提拔郭萬民,根本原因在於郭萬民性情淳厚,而悟性較高,凡李贄所舉授,皆能體會。李贄給他的朋友焦弱侯寫信說,郭萬民對於佛學的悟性,比他的女婿莊純夫還要高一些,他沒想到在滇南邊地,還能遇到如此清秀人物。 自三台書院建立,又得郭萬民為府學教授,於是李贄在書院講學,十分自在,真個是談天雕龍,放言無忌,而姚安士子,亦因而得大開眼界,思想日漸開朗,風氣所及,竟至一郡人物,皆以李贄為精神導師。 然而好事多磨。萬曆七年,秉政的張居正又下令:“各地方除先聖廟、先儒書院入誌者不廢,餘盡毀拆之。” 這道政令自然是首先下達到守道署。駱問禮看了,不發一言,把內容傳達給知府李贄、知州羅琪。消息傳開後,一郡皆驚。 李贄與羅琪、高金宸、郭萬民商議,皆以為,三台書院要力求保住,但最穩妥的辦法是首先取得駱問禮的支持,起碼是他不反對。 看來,這需要太守親自出馬,到守道署去請示。 然而李贄不願屈尊。他略一思索,說出一個方略:“拖。”他說:“拖一段時間再說。看看雲南府的五華書院、楚雄府的龍崗龍泉兩書院、臨安府的景賢書院會不會拆毀。不是有人說‘不會當官看旁官’麽,我們拖它一陣,我看駱參議也不至於那樣急切地要拆毀,他用不著因此而犯眾怒。他也不會在這件事情上討好張居正,因他在朝廷時就不把張居正放在眼裏。他若為這事討好張居正,他的名聲也就掃地了。” 李贄的話,這幾個人是無所不聽的,於是眾人皆說:“好!” 其後,駱問禮果然從不過問此事,也不上報,三台書院遂得保存。 當下,李贄乘轎來到三台書院。才進院門,就聽見羅琪一口川腔,在給學子講課。李贄站定,隻聽隔著叢竹,傳來這樣幾句: “君子之治,本諸身者也;至人之治,因乎人者也。本諸身者取必於己,因乎人者恒順於民,其治效固已異矣。” 李贄一聽,大笑起來,嚇得樹間的雀鳥,撲喇喇一陣飛向院外。 李贄何以大笑?原來,剛才聽到羅琪所念幾句,是李贄前不久寫給羅琪的一篇文章,題為《論政篇》,內容好象是主張道家的“至人之治”,反對儒家的“君子之治”,其實是李贄把自己的政治理想、政治方法,以“至人之治”的招牌問世,用以嘲笑張居正乃至駱問禮一流人物治理國家、治理地方的禮法。文章雖然看似僅僅送給羅琪的,其實是李贄射向當今所有不合他理念的官僚的一支利箭,羅琪不懂其中奧妙,拿來給這些學子作講章,顯得有些對牛彈琴,李贄因而不覺發笑。 李贄的笑聲,原本就十分爽朗,是從心底裏就發出來的,無所隔礙,無所摭攔,無所忌諱,與常人的笑聲,大不相同。此時才一笑,立即就有羅琪從課堂裏迎出來,後麵則跟了一群學子,異口同聲地叫道:“老師來了。” 緣何知州羅琪,以及這些廩膳生員,都稱李贄為“老師”? 原來,三台書院剛建立,李贄首先給他們上課,開始就講春秋戰國時代齊國的稷下之學。李贄說:“稷下學宮,天下名流到此講學者比比也,太史公獨稱荀子‘最為老師’。及至韓愈《師說》,曰:‘師者,傳道、授業、解惑者也。’且民間亦不謂‘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可見天下萬世,以‘老師’一語最為尊重,最為珍貴。我李贄到姚安,能為你們一日之師,亦深感自豪。我聽你們叫我‘李知府’,不如聽你們叫一聲‘老師’感到幸福。” 一城的官民聽了這話,皆以為此是知府大人的謙虛之言,而士子們亦並不敢徑稱“老師”。獨有郭萬民聽了,對眾人說:“此非戲言。你們看那史書中的記載,凡是雄才大略的君王,無不以君師自居,亦無不以君師為自得。所以這‘師’字,是不能隨便許人,亦不能隨便自許的。”且自此以後,郭萬民就稱李贄為“老師”,遂頗得李贄喜歡,於是一城的官紳學子,除了駱問禮之外,無不稱李贄為“老師”。 當下,李老師被士子們迎進講堂。眾人禮拜過了,入坐聽講。 兩年多來,李贄在這個座位上,也不知給學生們講了多少課程,幾乎把他所想要傳達給學生們的思想,也大體講遍了,如今,再講點什麽呢?李贄略一思索,想起了屈原與漁父的故事,於是說: “今天給大家講一個輕鬆的話題:屈原與漁父的對話。卻說太史公寫楚頃襄王放逐屈原,屈原來到江濱,被發行吟於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此時,有漁父見而問之曰:‘子非三閭大夫歟?何故而至此?’屈原曰:‘舉世混濁而我獨清,眾人皆醉而我獨醒,是以見放。’漁父曰:‘夫聖人者,不凝滯於物而能與世推移。舉世混濁,何不隨其流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食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懷瑾握瑜而自令見放為?’屈原曰:‘吾聞之,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誰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寧赴常流而葬乎江魚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溫蠖乎!” 這段文字,李贄自小就熟讀背誦過,近來因想要辭官,所以又反複咀嚼,並寫了心得。此時對學生讀來,自然是極流暢而深情,使得屈原與漁父的音容笑貌,似乎全都呈現在這講堂裏一般。 李贄念完,正要開講,卻見教授郭萬民到來,估計是聽說知府在這裏講學,就趕來的,隻見郭萬民也不敢講話,遠遠地向先生作了一揖,就在後排一個空位坐下聽講。 李贄見狀,對郭萬民說:“教授,我們今天不講課,隻是聊天,你不必聽了。” 郭萬民立即站起來回答說:“先生凡一言一動,皆值得我們學習,就是聊天,也是在啟發我們。學生既然趕來,哪能不聽?” 學生們聽了,都小聲笑起來。 李贄問:“郭教授,你剛才在院子裏聽見什麽了?” 郭萬民又站起來回答:“是先生讀《史記·屈賈列傳》末段。” 李贄又問:“你以為太史公寫這個漁父,是為著陪襯屈原而虛擬,還是真有其人?” 郭萬民回答:“以學生之見,是虛擬,而不必實有其人。” 李贄說:“好,你坐下。”又對全體說:“通常的讀法,都如剛才郭教授所說,以為虛擬而非實有。然我細玩此篇,畢竟是有此漁父,非假設之辭。何以見得?觀其鼓 之歌,迥然清商,絕不同調,末即頓顯拒絕之跡,遂去而不複與屈原再說,從此就可以看出來。” 下邊的學生們聽了,都覺詫意,有些竟小聲議論起來。 李贄也不跟究,徑直說:“漁父的見解,是智者的見解。假如屈子有此見解,肯沉汨羅乎?漁父與屈子的見解,實相矛盾,各執一家之言。然則為漁父則易,為屈子則難。屈子是那樣一種人———所謂邦無道則愚以犯難者也。天下之人,誰不能智?唯有愚不可及啊。漁父的見解,屈子亦知之,亦能言之,然而屈子不為也。從這個角度看,則漁父之設,謂為屈原假設之詞亦是可以的。” 學生們聽了,又都交頭接耳起來。 李贄如此講解,令人覺得其高妙而又難以捉摸。這是他講學的風格,也是他為人的風格。這使他不同凡響,而又奇特迷離。誠如他的好友顧養謙所說:“其為人汪洋停蓄,深博無涯涘,人莫得其端倪。而其見先生也,不言而意自消。自僚屬、士民、胥隸、夷酋,無不化先生者,而先生無有也。” 正在大家小聲議論之際,坐在前排的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學生發問:“老師,我可以提一個問題麽?” 李贄一看,知道那是本城萬曆元年舉人陶希皋之子陶珽,一個極聰慧的小子,心想這孩子又有什麽奇怪的問題了,就高興地說:“你提吧,讓我們來聽一聽,看能不能回答得出來。” 學生們都笑出聲來,課堂裏顯出輕鬆的氣氛。 陶珽站起來,爽朗地問:“老師今天所講,自然是極高明的。不過弟子不明白,老師今天為什麽要給學生講這一課?” 陶珽這一問,使得在坐的全體,都深覺有意思。於是大家微笑著,把疑惑的目光投向老師。 李贄一驚,好象這少年冷不防投來一根長矛,身子不由得一顫,隨即鎮定下來,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用指頭指著陶珽,笑說:“哈,你這小子,你今日來考問老師啦?好吧,既然你問到這裏,我也就不妨直說了吧。你老師的下場,不是漁父就是屈原,亦或二者兼之。” 眾人一聽,滿座寂然。而室外,一時間竟升起一個春雷,接著便淅淅地落下春雨,把個姚安壩子,澆得落花流水。 四 第二日,知道駱問禮已然獨自前往雞足山,李贄曲指算來,他們此一行,少說也得半月,那時是三月了,已是這個姚安知府三年屆滿之期,到時候,訪得侍禦劉維的所在,向他當麵辭官。於是,按照計劃,得寫一篇履曆。 清晨的陽光透過窗前的石榴樹枝,星星點點灑在整潔的書房裏。夫人黃氏端來茶水,並親手給丈夫倒了一杯,而後又幫著研墨。 李贄品著茶,見夫人今天麵色十分和悅,知道她是為即將離開姚安而高興。 仔細看,夫人眼角,已隱然有若幹魚尾紋,鬢角也有些花白了,昔日的秀色,幾乎就要褪盡。李贄這才發覺自己近些年來,從未象今日一樣仔細審度夫人。自己每天出外辦公、講學、訪友,隻是到了夜晚,才回來在香油燈下,與夫人有幾句必要的語言對白,雖然同榻共枕,卻也是如泥塑木雕一般,人倫之樂,已早如隔世。自己即使在家裏,也隻是在書房裏,以詩書為伴,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全想不到應該和夫人一起聊聊,或到郊外走走。說到底,這是自己僅僅把她作為一個傳宗接代的工具,作為一個家庭必須的擺設罷了,何曾有一念把她視為精神上的伴侶呢。 李贄這樣想著,不覺歎了口氣。 夫人大約察覺了丈夫今日的異樣,停了手,注視著丈夫,問道:“老爺今日莫不是有些心事。莫不是因為要辭官,想念起家人了?” 李贄聽言,停了思路,說:“你真能摸到我的心思。是的,是想家人了。因我這裏要寫一份履曆,把我這五十三年的慘淡生涯,記錄一番。” 夫人聞言,象被針紮了一般,眉頭一陣緊縮,說:“老爺今日說出‘慘淡’兩個字,這真是說得再合適不過了。唉,這樣的日子早該到頭了。” 李贄默然。過了一陣,對夫人說:“你把房門關了,不讓人進來。我清清靜靜地寫。” 夫人走後,李贄又獨自吃了一回茶,凝神想了一回,展了紙,寫下“卓吾論略”四字的題目。 李贄很為自己號“卓吾”而有些自喜,所以一落筆,就論述了一番: “居士別號非一,‘卓吾’,特其一號耳。‘卓’又不一,居士自稱曰‘卓’,載在仕籍者曰‘篤’,雖其鄉之人,亦或言‘篤’,或言‘卓’,不一也。” 接著他說,這“卓”與“篤”,在他們福建泉州的鄉音讀來,是一樣的發音,所以故鄉的人不能分辨此二字。 “卓”之義,為高直、高明,而“篤”之義為忠實、專一,都是極好的字眼,但由於鄉音不能分辨,有人建議把他們改換。然而李贄卻笑說: “有是乎?子欲吾以有用易無用乎?且夫卓固我也,篤亦我也;稱我以‘卓’,我未能也;稱我以‘篤’,亦未能也。餘安在以未能易未能乎?故至於今並稱卓、篤焉。” 寫完這段開場白,李贄很覺愉悅。他寫自己的身世,一落筆,就托出“卓”、“篤”二字,筆墨似在開玩笑,實則是強調自己的卓然不群,結末又故作謙虛,說自己既不能“卓”,又不能“篤”。這種心理,與古往今來被奉為“偉人”的心理一般無二,那就是內心極其自是,甚而是唯我獨尊,但間或又拋出一兩句極其虛心的話來。這樣的手法,讓一些幼稚的人看不清他的真心,以至於以為他的內心充滿矛盾,是一位自相衝突的人。 接下來,李贄就用這樣一副筆墨講述自己的人生經曆。 李贄生於明朝嘉靖六年十月,繈褓中,母親徐氏亡故,以至於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被家人撫養長大的。 七歲,他開始跟隨父親白齋公讀《書》、歌《詩》、習《禮》文,接觸的都是儒家文化。 十二歲那年,他寫了一篇奇文《老農老圃論》。他說,就在他那樣的年齡,他“已知樊遲之問,在荷蕢丈人間。然而上大人丘乙已不忍也,故曰‘小人哉,樊須也。’” 這個論點的奇處,就在於把樊遲向孔子的“問學稼”,猜測為樊遲似乎有些要象荷蕢丈人那樣,批評孔子是“四體不勤,五穀不分”。這是把《論語》中的兩章,合起來讀,雖不免牽強,但卻說明少年李贄,就表現出過人的機智,乃至於跡近狡黠。更為出奇之處,在於這樣一個少年,居然敢於對至聖先師的言行,抱一個懷疑的態度。 這篇文章寫成,受到同學的稱讚,都說白齋公有了一個好兒子。然而李贄卻以為那不過是臆說,不值得祝賀,而且那祝詞也太鄙淺,那隻不過以為李贄利口能言,長大以後能作文詞,能博取人間富貴,以救賤貧。他們那裏知道,這不是白齋公所期盼的。 李贄寫到這裏,呷了一口茶,並回味這記述的深義。是啊,少年李贄,不但能寫出那樣的奇文,而且能鄙視同學們對奇文的讚許。他們哪裏知道,白齋公的兒子,其誌向之高遠,哪裏隻是以文詞博取人間富貴,而挽救這中落的家道? 按時間順序,接下來應寫他於二十一歲時與黃氏的結縭,然而李贄卻仍然不動筆,一口口地吃茶。怎樣寫呢?黃宜人的確是一位賢妻良母,然而卻不能理解丈夫的遠大誌向,因而難以體量丈夫那些不同凡俗的言行。如此婚姻,幸與非幸,難言也。“唉……”李贄歎息著,合眼沉思了一陣,決定放下婚姻不寫,而寫他二十六歲中舉前後的事。 這一段,他如此落筆: “稍長,複憒憒,讀傳注不省,不能契朱夫子深心。” 這表麵是說他讀不懂朱熹的傳與注,不能領會陳朱理學的精神,其實是對陳朱理學,順帶作一筆含蓄的諷刺。 接下來,他寫道:讀不懂朱子,自己也覺得奇怪。想要從此不再讀書,然而卻無所事事,無以打發歲月,因而想到,讀這些書,自然是為著科考,但這不過是鬧著玩,隻要剽竊得些詞句,遮人眼目就通得過了。那些主考官難道人人都能通孔聖人的精蘊麽?於是取些尖新的時文,每日誦讀數篇,臨考前,已然讀了五百篇。參加鄉試時,亦隻不過把那些爛熟的詞句,象繕寫眷錄生一樣寫出來,居然高中了。 李贄寫這一段,寫得很快,因他早就打算寫一點譏諷科舉的文字了,隻不過沒有機會。現在,用寫自傳的方式來寫,顯得很自然,很真實,於是也就很有份量。他對自己很早能看透科舉,尤其是能洞悉洪武以來讀四書、寫八股文的科舉的弊病,很覺自負。他對那些什麽懸梁刺股,什麽鑿壁偷光,什麽寒窗映雪等等,既嘲笑亦同情。他認為那些士子是太認真了,也太愚蠢了,他們把科舉當作一台正經事來對待,或十年寒窗,或皓首窮經,結果許多人還名落孫山,窮愁一世。 正所謂有心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李贄於嘉靖三十一年中舉,其年二十六歲。他本不想當官,但因白齋公已老,而弟弟要娶妻、妹妹要嫁人,都等著要銀子花,所以隻好於三十歲之年,出而為官,得薄俸而盡人子、兄長的義務。 李贄原本以為,得一官而居江南,可以看視父親,哪裏料到給了教諭那樣一個小官,且遠在千裏之外的河南共城,這樣一來,反而給父親帶來憂慮。 接下來,他寫了曾在共城為官的兩個人物,一是李之才,一是邵堯夫,兩人都是宋代的名人。 共城李之才深通《易》學,而邵雍舉家遷於共城,向李之才討教。邵雍家幾代都是隱士,所以家道貧寒。邵雍歲時耕稼,僅給衣食,以奉父母,而且竟然把他的家稱作“安樂窩”。數年後,邵雍學《易》成,遷家於洛陽天津橋南,仍然以“安樂窩”稱其居。這件事,成為中國曆史上的一件佳話。《宋史》特設《邵雍傳》,李贄讀而仰慕其人,尤其讚賞他先問道而後婚姻的態度。李贄寫道: “且聞邵氏苦誌參學,晚而有得,乃歸洛,始婚娶,亦既四十矣。使其不聞道,則終身不娶也。餘年二十九而喪長子,且甚戚。夫不戚戚於道之謀,而惟情是念,視康節不益愧乎!” 在這裏,李贄對自己與黃氏婚姻的態度終於露出端倪。他把前麵不願寫的少年婚事寫出來,用以說明他是如何地愧悔自己二十一歲的婚姻,並愧悔自己日後的兒女情長。 剛寫完這一段,門“呀”地響了,接著黃氏進來。李贄一見黃氏,心中一驚,好象剛說了別人的背後話,而又突然撞見那人一樣,一陣內疚,麵頰湧上血色。夫人見狀,吃驚地說:“啊呀,老爺莫不是上火了?臉色通紅。”李贄連忙說:“沒有沒有,我寫自傳,心潮有些激動,是以臉紅。”夫人說:“原來是這樣,那就沒事了。”又問:“午飯在廚房吃,還是端來書房吃?”李贄說:“端過來吧。”於是黃氏轉身出去,一會兒提著一個竹籃進來,把其中的幾個碗碟拿出來,放在已然被李贄收拾好了的書桌上,又拿出象牙筷子、青瓷酒盅和一瓦瓶酒,擺好了,夫妻倆隔著書桌對坐下來。 李贄看那菜,有一碟清蒸魚,是姚安特產,稱麵條魚,味道很鮮美的。一小碗白果燉豬蹄。一小碗刺白花燉火腿片。刺白花是滇中一帶特產,味苦而清涼明目,黃氏自從到姚安以後,從當地人那裏知道其藥用價值,就常做給李贄吃,一兩年來,李贄視力甚佳,亦皆得力於此。一小碟爆炒棠梨花。一小碟炒蕨菜。 李贄問:“今天何故做這麽多菜?” 黃氏說:“今天是二月初八,是當地夷人過小年,又是賤妾的生日。老爺許是忘了吧?賤妾今年四十八歲,跟著老爺也有三十二個年頭了。”說完,眼圈兒一紅,幾乎落下淚來。 李贄聽了,心中頗不平靜,忙說:“啊呀,原來是宜人的生日。你看我忙得昏了頭,竟忘了。多有得罪,多有得罪哪!”說完,就親手開了那瓦瓶定遠力石酒,為黃氏和自己各倒了一小杯,並親自雙手端一杯呈給黃氏,笑容可掬地說:“來,祝賀宜人四十八歲生日,你吃一口,我幹了。”說完,自己一飲而盡,而後親切地看著黃氏喝了一小口。 黃氏的烹飪技術不錯,拿手的是家鄉的廣味,而後又跟著李贄轉輾各地,學會了南京味和滇味。今天這一桌滇味菜,實在是下了些功夫,做得十分清爽可口,李贄連聲讚美,黃氏轉悲為喜。 黃氏今天的話特別多,一頓飯的時間,所說的話大約比往日一個月說的還多。她尤其高興和盼望的是到三月李贄能辭掉官職,夫妻回到湖北黃安,在耿定向家與女兒女婿團聚,而後再回到泉州老家,安度晚年。 李贄淺斟低酌,聽夫人講話。這種情況,在他們夫妻幾十年的生活中,是很少見的。 吃完飯,已近中午,黃氏重新給李贄泡了茶,收下碗盞,到廚房去了。李贄吃了些茶,小睡一會起來,覺得精神很飽滿,就又伏案繼續寫他的《卓吾論略》。 李贄看先前所寫有關婚事一段,想要改動,又想這是自己的真實思想,應該存真存實,所以就仍然保留下來,不動一個字。 而後,想到自己在共城五年,本欲求學問道,但卻收獲無多,歎息了一回,寫下幾個字,道是:“在共城五載,落落竟不聞道,卒遷南雍以去。” 此所謂“遷南雍”,說的是李贄於嘉靖三十九年,從共城教諭任上調南京國子監博士。 然而上任不久,父親白齋公病逝,按製度,李贄回家鄉守製。當時,倭寇肆略,沿海一帶戰火不斷,李贄夜行晝伏,用了半年的時間才從南京到達泉州。到了家鄉,李贄一麵為父親舉行喪事,一麵還率領弟侄們晝夜登上城牆,擊柝為城守備。由於米價騰貴,並且還很難買到,所以李氏一族三十餘口,幾乎難以自活。 待到三年守製期滿,李贄回到南京,居京邸十個月,由於沒有缺額,不得任職,領不到薪水,囊中將盡,隻得開設私塾,教授學生而養家糊口。如此過了十個多月,終於有了缺額,得補用,仍然任國子先生那樣一個清寒之職。 沒過多久,傳來伯父竹軒公的訃告,而就在那一天,李贄的二兒子亦病死在京邸。記述至此,李贄歎道: “嗟嗟!人生豈不苦,誰謂仕宦樂。仕宦若居士,不乃更苦耶!” 李贄吊唁過次子,又跟黃氏商量一件重要的事。 原來,李贄因父親與伯父先後亡故,他的友人及同事按當時的習俗,送了一些錢給他,這對於一直手頭拮據的李贄來說,無異於旱苗得水,他打算用這筆錢辦一件多年未了的大事。 他對黃氏說,他的祖父、祖母逝世五十多年了,之所以至今未能安葬,那是因為貧困,買不起葬地。然而停棺不葬,是很違風俗的事,長此以往,自己將受到不孝的指責。這次既然收受了一筆錢,他要用一半之數,在家鄉買點好地,安葬祖父、祖母的靈柩,而另一半錢,將在共城買幾畝田地,要黃氏帶著兩個女兒到那裏,以此謀生。 黃氏聽了,心中很覺難過,她說她的母親早年孀居,辛苦把她養大,如今老了,又朝朝暮暮泣憶女兒,以致雙目失明。若此次她老人家不見女兒回去,必然要死的。黃氏說完,淚如雨下。接下來,李贄這樣寫道: “居士正色不顧,宜人亦知終不能迕也,收淚改容,謝曰:‘好好!第見吾母,道尋常無恙,莫太愁憶,他日自見吾也。勉行襄事,我不歸,亦不敢怨。’遂收拾行李托室買田種作如其願。” 李贄寫自己“正色不顧”時,心中著實掂量了這四個字的份量,覺得異常沉重,覺得於心不忍,想要改動,然而又覺得當初自己就是那樣一付鐵麵孔,絲毫不想讓步,現在改了,反而不美,於是保留下來。 及至嘉靖四十五年,李贄回故鄉安葬了祖父、祖母後,回到共城,才知因大旱無收,二女兒、三女兒已被活活餓死。那一天夜裏的情景,李贄寫道:“是夕也,吾與室人秉燭相對,真如夢寐矣。” 這年夏天,李贄大病,幾乎死去。病愈後,進一步學習佛經,思想遂進入新一種境界。 也就在當年,李贄任禮部司務,他帶著黃氏和小女兒,一同到了北京。 隆慶四年,李贄調任南京刑部主事,曆升員外郎、郎中,凡七年有餘,而後,於萬曆四年冬離開南京,到姚安任知府,道經團風,遂舍舟登岸,直抵黃安拜見故人耿定理。 耿定理是李贄在南京接識的著名學者,李贄對其學問仰慕不已,因而在赴滇途中,特意繞道來此。見了耿定理之後,李贄一時間竟然提出不願為官,而願意在此與耿定理研討學問。耿定理見李贄家計蕭條,勸他還是到姚安赴任。李贄當即表示,等他到姚安,收拾得四品官的俸祿之後,定要再到這裏來和耿定理一起求道。 因為有這個打算,所以李贄決定把黃氏及女兒、女婿莊純夫都留下,自己隻身而往。然而黃氏不同意,因她擔心丈夫常常出門在外,無人照顧,定要和丈夫一起到姚安。李贄無奈,隻得答應,而留下女兒、女婿在耿家。 至此,李贄寫完自己到姚安以前的履曆,又從頭看了一遍,一字未動。結末,他寫道: “餘若死於朋友之手,一聽朋友所為,若死於道路,必以水火葬,決不以我骨貽累他方也。墓誌可不作,作傳其可。” 他認為,他到姚安將是他人生中一個最重要的轉折,他將要在這裏辭去官職,實現他人生的一個大願望,於是從姚安走出一個新的李卓吾,而出現在世人麵前。 寫完《卓吾論略》,已是吃晚飯的時分,黃氏進了書房,告訴丈夫,先前有土知府差人來,說明日一早務必請太爺到他家裏吃一天酒。 李贄說:“吃酒是小事,高金宸是等著看我給他寫的文章。” 五 次日一早,李贄乘了轎,出了府署,從東門內的無訟坊,經街市而到南門外。才出南門不遠,就見土同知府署外,早有許多人馬在等待。那些人見知府到來,就一齊過來迎接。李贄一看,有土同知高金宸、府通判鍾裔、府經曆胡悅、府教授郭萬民、知州羅琪、土州同高繼先,以及州判、吏目等府州大小官員十數人,皆口稱“老師”。 李贄與他們一一相見,而後由高金宸帶著進了大門,又進了兩層庭院,來到花廳依次坐了。 主人高金宸,二十餘歲,在所有官員中,最為年輕,而官位僅次於李贄,長得高鼻深目,再加上天生一付高大強壯的身材,今日又穿一身四品官服,更顯得清朗而又氣派。 眾官吃著茶,觀賞著院中一株九心十八瓣的山茶花,並聽著樹枝中一個籠裏的畫眉鳥婉轉地歌唱,都顯出一付極佳的心情,並等待著主人或是知府大人首先開腔。 高金宸走到李贄跟前,躬著腰,壓低腔調說:“老師,學生今天大著膽子請你老人家來,是要聽你的教導。你老人家給我麵子,一大早就來了,學生很是感激!” 李贄聞言,知道高金宸是想知道那篇專為他而作的文章是否寫好,如果寫好並帶來了,那自然是當著眾官員的麵,把他好好讚揚一番。 李贄放下茶杯,把高金宸上下打量了一番,笑說:“高大人今天把我們府州兩堂官叫到這裏來,是要聽老夫衝殼子啊?” 何謂“衝殼子”?原來,這是滇中土語,意謂聊天。李贄此時,特意用滇中土音說“衝殼子”,其親切、風趣之義,盡在其中,於是惹得眾官一齊笑起來,廳內廳外,一下子充滿了快活的氣氛。 高金宸也笑了,而後又說:“聽老師衝一回殼子,勝讀十年書。”而後提高聲調,意在讓全體聽見。他說:“今天金宸設個小小的家宴,請諸位僚友來,就是有意要聆聽老師教誨。老師的學問,寬如四海,數不完講不盡,學生從來沒有個聽夠的時候,所以今天特意安排個整天,從早到晚,邊吃酒邊聽,請老師不要推辭。” 眾官聽了,都叫好。 李贄說:“哈,你這小子,是想把老夫弄來這裏背書啊。” 眾官聽了,又都大笑起來。 李贄看眾官笑過,而高金宸似亦無話可說,遂從袖中掏出一卷紙,交給高金宸。高金宸展開一看,道是《賀世襲高金宸膺獎序》,大喜過望。 高金宸何以膺獎?此事得從頭說來。 原來,自宋代大理國以來,高氏一族,就世世為相國,其族分封各地為官,幾遍滇雲。其後,曆元朝而入明朝,各地高氏,亦皆得任土職,或為知府,或為同知,乃至州同、巡檢等等不一。姚安高氏,分為兩支,一支先祖高壽,經十傳而至於高金宸,任土府同知;另一支先祖高義,經八傳而至於高繼先,任土州同。 高金宸祖父高齊鬥於嘉靖九年襲土官同知。嘉靖四十四年,高金宸之父以叛逆罪伏誅,朝廷乃以高金宸襲祖父高齊鬥之職。萬曆六年,高金宸隨雲南巡撫王凝征緬甸,立有軍功。回到姚安以後,到了萬曆七年底,巡按禦史劉維提請朝廷褒獎中緬邊界戰事的有功將士,高金宸也在受獎之列,得賜四品服色。也就是說,他從此在品秩上已與知府一樣。為此,高金宸被認為“能蓋父愆”,受到族人和姚安官民的青睞,知府李贄對此亦頗有感慨,答應親自給他寫一篇文章。時過數月,高金宸未見到太爺的文章,懷疑是不是太爺當時是戲言,亦或言而後忘,但又不敢問,遂有今日之宴。及至高金宸展卷,一看那題目寫的是《賀世襲高金宸膺獎序》,自然疑雲頓消,喜形於色。 眾官見高土官喜上眉稍,就有大膽的離了座,前來偷看,一見那題目,就讀出聲來,於是全廳的官員,盡皆喝彩。 李贄見狀,對高金宸說:“你還是先收起來,日後再看。今日我們可是來吃酒,不是來讀文章的。” 高金宸聞言,知道太爺今日高興,於是吩咐立時擺酒席,並叫管家再去請姚安城中幾位紳衿,前來陪太爺吃酒。 不一會,管家請來幾位長者,大家一看,有張金、偰雲、蔡澍等幾位,都是太爺平時樂於來往的姚籍名宿。 張金年輕時,由貢士任江津訓導,致仕回鄉後,捐資修城池,修學宮,又有文學,尤長於古文辭,府中諸碑記,多出其手。著有《傳心集》。 偰雲別號“靜齋”,曾以貢士任陴縣教諭。當其子偰維賢在隆慶戊辰科成進士時,他閉門卻埽,不受親鄰祝賀,亦不以半刺通有司。 蔡澍雖無科名,卻長於建設,舉凡城內外寺觀橋梁的建築,多賴其指揮。近年李贄主持修建的城隍廟、三台書院、連場河橋,以及剛完工的火神祠,都是他監工完成的。 幾位長者到來,更增李贄情趣,相見入座後,李贄對蔡澍幾位說,他打算把近日落成的火神祠更名“光明宮”,並問大家的意見。眾長者聽言,都表讚成。張金並說,應該請太爺為光明宮寫一篇記,以垂永久。 李贄說:“有張老這位碑記老手在,李贄不敢下筆,是以延至今日。” 張金聽言,連忙離座,過來執著李贄的手說:“李知府李老師,言重啦。我等何人,敢受此言。太爺的文章,真是韓潮蘇海,千古難得一見。這《光明宮記》嘛,是我姚安父老翹首以待的,請太爺務必不要推辭。” 一旁的長者和官員,都齊聲附和,於是,李贄隻得答應下來。 一會兒,管家來說,酒席已經擺好,高金宸遂請眾人到後堂入座。 酒席共四桌,高金宸請李贄坐首席上位,依次是高金宸、羅琪、郭萬民、高繼先,及三位長者。 擺的是本地宴客、過年常吃的八樣菜,通常所謂“八大碗”,主要有鍋燒、夾砂肉、燒賣、粉蒸肉、涼雞、糖醋魚、百合元子、春卷,以及老人愛吃的山藥燉排骨,等等。菜很平常,但酒卻是高金宸特意從中緬邊界一帶買回的米酒,十分香醇,李贄及眾官員都很愛喝。 李贄說:“我們今天,是來祝賀高同知膺獎。高同知少年英發,朝廷寄托之重,家鄉依賴之厚,當自珍重。”說畢,大家飲一滿杯。 酒過三巡,高繼先請李贄給講講剛才那篇文章。高繼先品秩雖僅從六品,但一來已年近六旬,二來又是高金宸的叔祖輩,所以有資格與李贄等同席,且首先提問,也合禮數。 眾人一聽,亦皆附和,遂靜下來,聽李太爺怎麽個講法。 李贄無論在什麽地方,都是高談闊論,旁若無人,此時經高繼先一請,自然侃侃而談。 他說:“這篇文章,說的是土官的事。列位知道,這土官之設,最先起自諸葛武侯。章武二年春,武侯南征,其秋悉平。武侯所任用之人,一是曲靖李恢,二是永昌呂闓,三是滇中紅石岩孟獲,這其實就是土官,本朝建立以來稱為土司者。 土司製度,妙在不務廣地而地自廣,舉凡秦皇所不能臣、漢武所不能服者,皆入版圖。 本朝建立至今,二百餘年,滇南迤西,流土並建,遂至文教敷洽。這流土並建的製度,其實是既采封建製,又采郡縣製,是兩製並用。封建之製,其德厚,而其製不周;郡縣製,其製美,而其德不厚。流土並建之製則既有厚德,又周密,所以是最完美的製度。” 所謂封建製、郡縣製,這是中國讀書人的常識,在座的也無不知曉。然而李贄以為封建之製,其德厚,則與柳宗元《封建論》所說不合,也即與流行的觀點有歧義。又元明以來在雲南、廣西、貴州等地實行的土司製,眾人以為那不過是不得已而為之,並非如李贄所說是最完美的製度。眾所周知,遠的不說,就說本朝以來,二百餘年間,雲南土司作亂,先後不斷。高金宸之父高欽、叔高鈞,也是在嘉靖四十四年參加武定風繼祖之亂,事平而後伏誅的。這哪裏能說土流共建的製度是最完美的呢?然而在座的眾人都清楚,李太守說話作文,常常是以褒為貶,以貶為褒,也就是好說反話,你若是不聽完他一席話,或不是讀完他一篇文章,甚或不是讀完他的全部詩文,你就不能真正曉得他愛什麽恨什麽,讚成什麽反對什麽。所以,當下眾人聽了,並不表讚同,當然誰也不會表示反對,隻是靜靜地吃酒菜,等待下文。 李贄也繼續吃酒,講了些場麵上的閑話後,又說: “你們高氏先祖,我不知其詳。但所知者,則自洪武以來,我高皇帝憐其來歸附,遂不忍遷於他鄉,而授以大夫之秩,仍有姚安之業,得食故土之毛。延自今日,金宸一支已曆十世,繼先一支已曆八世,可謂綿長不絕了。古語所謂‘君子之澤三世而斬’之言,在你們高氏可謂笑話。這實是高氏祖宗之恩德太厚了。” 李贄停下,以手指著高繼先,說: “你看,這些郡守州牧,他們能來這裏為官,難道是容易的麽。他們早年,或懸梁刺股,或雪案螢窗,讀書破萬卷,胸中藏甲兵數十萬,那是靠著多少年的積累。萬一中選,亦必在郎署為小吏若幹年,而後又得背家鄉,離墳墓,跋涉山川萬餘裏,來此為官,而其官職,也不見得比你們土官的高。不僅如此,他們還隨時懷著不稱其職的恐懼,一有愆尤,論斥隨之而來,遂與編戶一樣了啊。這流官的職位,其得來也遠,其喪失也速,其得之也甚難,其失之也甚易,然而我看你等土官,安步而行,乘馬而馳,足不下堂而終身逸樂,累世富貴不絕,未嚐稽顙闕廷,而子孫爵秩與流官相等,此中的差別,你們不可不知道啊。” 眾官聽到這裏,開始交頭接耳,小聲議論起來,大概他們到此時,覺得摸到太守的思路了。 李贄見狀,談鋒更健,接著說: “就說那些汗馬之臣吧,他們勳在王室,名藏盟府,最為高貴了,然而假如其後嗣不肖,或以嬌奢毀敗,則雖有八議,亦不稍予假借。 “那些衛所之官,假若其先世無拔城陷陣之勳,則就是一個小小的千戶,亦難以賞給他們,何況萬戶啊。現在,這種蔭襲先輩的衛所之官,屈指數來,還存有幾人?幸而存者,若不是射命中、力搏虎的,則不得破格升調。在平日,若不是致禮君子、愛恤軍人的,則不可以久安其位。他們真個是岌岌可危呐。 “土官則不然。若有細小的錯誤,輒有上司加以覆蓋,若有微小的功勞,郡守言於監司,監司言於台院,生怕誤了時日,於是賞格很快就下達。 “土官流官,同樣是臣子,同樣是世官,然則郡守不能比,衛所世官不能比,功臣子孫亦不能比,其原故何在? “原來,功臣子孫,是怕他們恃功而驕,驕則難製,故其法不得不詳,並非有意刻薄。至於郡守,那是要節製一方,非大賢不可任以職。衛所世官,那是要保衛一方,非強有力知禮義者不可,因此之故,對他們自當求全責備。 “一個地方,因有郡守州牧之治理,有衛所之保護,所以能平安無事,繼先、金宸你們這些土官,才得以安其意而肆其誌,一代接一代地受到朝廷的爵位,對此,能不知恩麽?既知恩,則應思報答,思報答則謹守禮而不犯法,謹守禮而不犯法,則將與我國家相終始,無有窮時,這是怎樣一個大幸事啊!” 李贄說到這裏,終於停了下來。高金宸、高繼先皆歎服,並表示今後當知恩圖報,謹守禮而不犯法。 李贄見狀,笑了起來。說: “金宸年幼質美,深沉有智,循循雅飭,有儒生之風,而紹緒先烈,蓋其父愆,尤為可嘉。老夫所言,你可懸於高氏之門,用以證明高氏的光寵。” 李贄慷慨陳辭,至此結束,酒宴進入高潮。羅琪提議,為高氏光寵而幹杯,為太守教導而幹杯,眾皆讚同,正要一飲而盡,卻有府通判鍾裔大聲說道:“我提議,還應為流官之難做而幹杯。”於是眾人一時不知如何應答,遂致滿座寂然。過了一會兒,才有人說:“鍾通判不會是吃醉了?”鍾裔似亦醉了,臉色通紅,眼神也有些發直,但卻大聲叫:“我何曾醉,你們才醉呢,連知府的話也聽不懂。”於是李贄問:“鍾通判,你說說看,眾官怎麽個聽不懂。” 鍾裔聽了,說:“太爺的意思,不過是以流土作對比,表麵上是祝賀,骨子裏卻是批評……這個這個,是說流官不過是仆役走狗,哪有人當他是手足骨肉,這流官麽,難做極了。不是這意思麽?” 眾官聽了,就有人冷言道:“鍾通判,話能這樣說麽?你就不怕?” 鍾裔聽了,直愣了眼,汗流滿麵,不敢再開腔。 李贄見狀,說:“也不必責難鍾大人。鍾大人才一句話,就被人嚇成這個模樣,可見為官真是不易,亦可見老夫剛才所言不謬。為官之難,老夫十多年前就有感慨,本欲辭官還山,隻是家計無著,才萬裏迢迢到此姚安。如今三年任期將滿,老夫將辭此官職,還山讀書。今日,眾官在此,姚安父老亦在此,李贄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眾人可以為證。”說完,先自一飲而盡。眾人聽言,愣了半日,及至緩過神來,才跟著李贄幹了杯。 六 卻說劉維等一行官員遊玩雞足山之後,各自打道回府。顧養謙回到楚雄,已是三月初。 一日,養謙正在分巡道署書廳,寫《雞足山遊記》,有門人來報,說姚安李知府來訪。養謙大喜,親自到正堂迎接。 出乎意料的是,此次李贄到來,不像往回一樣有幾個跟班,而是帶了夫人黃氏一道來的。當下,李贄率黃氏與顧養謙見過禮,入座看茶。 顧養謙問道:“卓吾兄,此次與尊嫂同來,定然有什麽要緊事吧?” 顧養謙年齡本長於李贄,然而謙稱李贄為兄,故亦稱黃氏為嫂。而李贄則多稱養謙為衝庵兄,甚至稱顧衝老。此儒林之雅,非後世所比也。 李贄聞言,說:“衝庵兄,弟此次來,就不再打算回姚安了。這回是定然要辭官回山,義無反顧了。” 顧養謙對於李贄之欲辭官,雖早有所知,但想不到他竟然於眼下就這樣做,而且那樣絕決的口氣,並把夫人也帶了來,所以也仍然感到意外,於是說:“卓吾兄何以如此急迫?莫不是近來又碰到煩心的事?” 李贄說:“衝庵兄你也知道,多少年前,我就想辭掉這無聊的差事,隻是迫於家計,不得已而為之。這並非一時性起。” 顧養謙想了想,又說:“卓吾兄,弟還是要勸你一句。說句俗話,這四品服色,也不是人人都能得的。雖然薪俸微薄,然可賴以糊口。若一旦辭去,衣食將如何著落?” 李贄說:“四品服色,弟一向視若桎梏,使我做人,不得痛快。且宜人也跟著我受累,不得享一日之福。今雖辭去,粗茶淡飯,也強似帶著桎梏做人。” 黃氏聽此,亦說:“顧大哥你也不必再勸。我也早就盼著我家老爺辭官回鄉,一家人團團圓圓,強似一年年天涯奔波。我家老爺做官,你也是知道的,那真是兩袖清風,一個家裏,除了幾本書外,沒個其它東西。粗衣淡食,我們也是慣了。就是辭了官,也不見得比這更窮困。”說著,不由得落下淚來。 李贄卻笑了,說:“李贄問道,宜人半點不懂,而專於辭官一事,卻是很明道理的。衝庵兄確實也不必再勸我啦。你還是幫著我在劉維那裏說一說,好讓他痛痛快快答應我。” 顧養謙無奈,隻好無言而應。 吃過飯,顧養謙陪同李贄一起到迎賓館拜見禦史劉維,門人說剛到知府署去了,於是兩人又到知府署。 此時,禦史劉維與楚雄知府張廷臣,正在知府署中翻閱隆慶《楚雄府誌》,邊談論些政事。 原來,劉維早在隆慶初年,就擔任巡按禦史,至今已有近十個年頭,對雲南的事,了如指掌。又特別關注地方誌乘,見楚雄曆史悠久,但事跡堙沒,遂要求當時知府編纂一部誌書,兩年後,遂有隆慶《楚雄府誌》問世。劉維雖然久不得升遷,但由於為人厚道,學問亦頗有功底,所以廣為滇中官僚敬重。李贄自到姚安以來,多次與之交往,深知其人心性,所以特別把辭官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因打聽得他在楚雄,遂攜妻前往。 楚雄知府張廷臣,原是李贄的僚友,聽門人來報說李贄到,遂迎出門來,相見之後,迎入後堂,與劉維相見。 茶過三巡,李贄就提出辭官的事。劉維一聽大驚,忙問何故。 李贄說:“是這樣。下官於萬曆五年三月任姚安知府,到近日已滿三年屆期。” 劉維說:“是啊,屆期既滿,則或升遷,或續任,或他遷,未聞必須致仕啊。再說李知府不過五十三歲,身居四品,不算老啊。” 李贄說:“這樣的年齡,任區區一知府,是太老了,不能為朝廷出力了。” 眾人聽了,大約覺得聽懂了李贄的話,也就不好說什麽了。 停了一會兒,劉維說:“李知府要致仕,我不讚成。原因有二:一是李知府政績可佳,朝廷當有重任;二是李知府年齡不大,尚能為朝廷分憂。” 李贄說:“下官決心已定,並非來此試探上司口風。李贄離開姚安之前,早已清賬冊,封府庫,安排土同知高金宸代理府事,並攜帶宜人黃氏,以及一車書籍而來,隻等著禦史大人點頭同意,李贄即離滇赴鄂,與家人相會。” 劉維見李贄果然意誌堅定,就對張廷臣和顧養謙說:“你兩位說說,李知府這官當得好好的,該不該退啊?” 張廷臣與李贄同為知府,雖年齡較輕,但兩府相接,公事上常有來往,且一年一度,須到姚安分守道駱問禮那裏去匯報政事,而李贄也須每年到楚雄向分巡道顧養謙匯報政事,如此來來往往,就比較熟悉了。去年,姚安青蓮寺落成,也曾到姚安,與李贄等人一起遊寺,李贄寫了兩首詩,而張廷臣也當場和了兩首。當時,張廷臣隻覺得李贄詩中“浪跡欲從支遁隱,懷鄉徒倚仲宣樓”很明顯有急流勇退之意,但又想那是文人士夫常常故意表示的一種雅興,其實並不認真,也就用此意附和著和了詩。沒想到如今李知府真要象自己詩中所說,要以二十五歲出家的東晉人支道林,以及因才能不得施展而寫下名篇《登樓賦》的王粲為榜樣,而毅然辭官了。此時,張廷臣因李贄之言而憶起往事,覺得李贄此誌,非一朝一夕的衝動,而是有著長久的思考,所以一時不知如何勸解,隻是說:“此事重大,李知府還當仔細斟酌。” 顧養謙比張廷臣更了解李贄,知道他是一個誌向極其高遠的人,要說做官,他是把自己看得比屈、賈一流人物還要高,何論王安石與張居正。顧養謙讀過李贄給羅琪寫的《論政篇》,知道李贄主張以“至人之治”代替“君子之治”,那其實就是連儒家的治國方法,他也不放在眼裏。然而曲高和寡,所以他常常與上司衝突,這無論是在南京、北京,還是在姚安,全都如此。由於這樣,所以他凡所任的官職,對李贄而言,都不能對他實現自己的主張有絲毫助益,這總結為一句話,那就是才大難用。既然是才大難用,那麽繼續當知府,甚或升為道台,又有多少意義呢。然而顧養謙畢竟是一個講現實的官僚,他深知在中國,自隋唐行科舉以來,士人的唯一出路就是當官,不當官就沒有一切。所謂唯有讀書高,說得直白了,其實是唯有當官高。他作為李贄的老友,不能看著朋友拋掉當官這一人生唯一的立足之地。想到這裏,他由衷地說:“李知府決然不該辭官,決然不能激流勇退。” 劉維聽了兩位的話,更堅定的自己的意見,對李贄說:“是啊,李知府決然不能退,我劉維也決然不答應。” 李贄聽了,一時心頭起火,待要發作,一想他們也都是好意,隻得把那火氣強壓住,仰天長歎道:“啊呀,我李贄真是上天無路,下地無門呐。既然你們不能體會我的心思,我也沒法,隻是我得告訴你們,從今以後,姚安的事,我一概不管,薪俸也一毫不取。行了吧。” 如此一來,就成了一盤僵局。劉維隻得圓轉,說:“李知府也不必過激,此事甚大,就是一定要退,也得等我向督、撫回廩,再作定奪。” 見此,顧、張二位也湊合說:“如此最好。” 李贄無奈,隻得答應,但仍然表示,姚安的事既然已安排由高金宸代理,所以自己不能出爾反爾。也就是說,他仍然不再料理姚安政事。劉維至此,也就無奈地說:“那你就看著辦吧。” 而後,李贄拿出他寫的《卓吾論略》,交給劉維,說:“李贄辭官的心思,上麵都寫得詳細明白,劉大人看過,就能曉得。我躬候佳音。”說完,就告辭出門。顧養謙見狀,趕緊跟了出來,一同回巡道署。 七 卻說劉維見李贄生氣走了,也覺無趣,遂辭了張廷臣,出了楚雄知府署,自回賓館來,隨便吃了些酒飯,便到書房裏,點了燈,拿出《卓吾論略》來細看。 劉維對李贄的履曆,也頗知曉,然而這時看他自己寫的履曆,其中深含著自負、高潔、哀怨與憤慨,始知此人決非通常的良官循吏,而是一個雄心勃勃、旁若無人,而又命途多舛的才能之士。 劉維歎息了一回,憶起一年多前初次與李贄謀麵時的情景。 萬曆六年春,劉維巡視永昌後,經永北、大姚而到姚安。那時,駱問禮任洱海分守道參議已近半載,劉維到姚安,自然先到守道署。 駱問禮曾是先朝給事中,因上十事疏而名噪一時,雖遭貶謫,但近年官運已亨。自任洱海道以來,巡視所轄府州,上傳下達,亦頗勤勞,無奈手中無決定之權,時與府州實職發生齟齬。既在姚安,亦與李贄有若幹分歧。劉維粗知其情,自然要跟究一番。 駱問禮告訴劉維說,李贄其人,才能有餘,廉潔無私,然而散漫無軌,值官儀於不顧,常在寺觀內了判公案,或與釋子參論,旁若無人。又管下屬及夷民不嚴,聲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何必認真?” 劉維對李贄其人,亦頗有聞,知其最顯著者,乃是放言無忌,乃至非聖無法,然而眼下駱問禮所說,僅是李贄小毛病,亦是眾所周知者。劉維官場練達,深通世故,知道這是駱問禮有意以芝麻為西瓜,其意不但在於庇護李贄,亦以自保無事,遂對駱問禮之為官有術,深心佩服。 次日一大早,劉維獨自一人,穿便服,出了守道署,穿街市,過無訟仿,來到知府署。但見署衙陳舊,規模很小,一如既往。走得近了,隻見大門之外,鬆柏之下,一個老叟穿著白色睡衣,正在掃地。劉維初不為意,及至走得近了,見那老叟抬頭看來,卻是一雙雪亮的眸子,直洞人的肝肺,不由得心中一驚。再看,則長須、高挑身材,一身睡衣極其潔白。劉維說:“啊呀,這不是李知府麽?怎麽一大早就來掃地?” 大約李贄聽得那湖北口音,猜出來人是誰,就把掃把靠在樹幹上,走得近了,說道:“若是我沒猜錯,當是劉侍禦微服出訪。” 劉維說:“李知府,你好眼力,在下正是劉維。” 李贄說:“啊呀,真是劉大人,如何這一大清早就來了?” 劉維說:“李知府名播迤西,我老早就想來請教了。” 李贄說:“劉侍禦名播滇南,李贄仰慕已久,不意今日得聞教誨。” 說完,二人哈哈大笑,執著手,進了府門。 二人經後堂,至花廳入座,夫人黃氏獻茶。 劉維見黃氏一身粗布衣服,頭上幾無首飾,麵有愁容,態度不卑不亢,憑著多年的巡按經驗,僅此一點,他就可以斷定李贄定然是個清官。 劉維問:“嫂夫人來這邊方,也還住得慣麽?” 黃氏說:“也還住得慣。這裏氣候平和,人也樸實,隻是地方窮困些,比不得南京繁華。” 劉維笑說:“這自然是的。嫂夫人可知這姚安、楚雄一帶的漢人,多半也是從南京來的?” 黃氏說:“也曾聽當地人說,他們祖上,是洪武朝從南京應天府大壩柳樹灣來的,軍屯、民屯,時間久了,也就成了土著。” 劉維說:“嫂夫人也是很有學問的。實是李知府的賢內助啊。”一麵說,一麵心裏想,這婦人既平實也大方,言語得體,全不像有些官員的女眷,見了丈夫的上司,不是回避不迭,就是幫著丈夫狐眉邀寵,然而又滿口黃腔,可笑之極。 黃氏聽言,謝過了,自出廳去。 兩位官員茶話移時,到上班時間,一府的大小官員聽說巡按禦史到來,皆齊集了,按官階魚貫而入,給劉維請安,並準備接受詢問。 劉維對官員們說:“你們中有些人知道,我到姚安,也有數次,這裏的曆史和現狀,我心中有數。我今次到姚安,一不查府庫,二不查賬冊,三不查人事,我隻是要和李知府談心。你們退下去吧。” 眾官退出後,劉維和李贄又吃了些茶,而後劉維提出能否到書房看看,李贄自然答應,於是離花廳,到書房。 二人來到書房,才啟了門,就有一陣清香撲麵而來,劉維一看,卻見窗下四個茶幾,每個上各置一盆蘭花,正在怒放,是以香氣襲人。 再看,那房間尤其寬敞明亮,是府中最好的一間。當窗一張書案,深棕色,上有核桃形木質暗紋,也不知是何材質。其上文房四寶,亦頗精良。書案後幾個書架一一排列,陳書滿櫃。又見東邊壁上掛一行草條幅,道是: 獨宿深山,天心月滿時,有孔顏之樂; 默居靜室,簷下雨疏處,正堯舜之思。 末有小字題款:丁醜三月初任姚安錄陽明先生樂道園楹聯以自勉。 劉維看過,心想:李贄以王守仁傳人自居,自擬於聖人,以前不信,今日一見,才知世間所傳非虛。而口裏說:“此聯甚好,確是李知府寫照。” 李贄不言,撫須而笑。 又見西壁上掛一幅水墨丹青,前麵數株柳樹,中間一條清流,一個笠翁垂釣,遠處雲山隱約,山間一座寺廟。劉維說:“好情致!”又看畫麵左下,一片草書,道是: 姚安青蓮寺落成題以見誌 芙蓉四麵帶清流,別有禪房境界幽。 色相本空窺彼岸,高僧出世類虛舟。 慈雲曉護栴檀室,慧日霄懸杜若洲。 浪跡欲從支遁隱,懷鄉徒倚仲宣樓。 落款為:丁醜陽月百泉居士五十抒懷。 劉維看罷,心想,李贄心思,於此可窺大半,一麵對李贄說:“李知府清雅若此,令人耳目一新。如今官場,隻怕再難有其人呐。” 李贄笑說:“侍禦青眼垂此,不亦清雅乎?” 於是二人對笑。 及至在書案旁坐下,劉維看有兩部書,移來看時,但見一是《五華會語》,一是《雙玉會語》。 這兩部書,乃是羅汝芳任雲南提學道期間,於萬曆四年秋在昆明所刻印,前者為羅汝芳在五華書院講學的內容選集,後者為羅在家鄉美富堂的講稿,皆當世泰州學派的經典之作,影響所及,幾遍寰中。劉維也讀過這兩部書,知道其中份量。見李贄案頭僅置此二書,就問:“李知府以為羅參政這兩部書,精義何在?” 李贄見問,頗現喜色,從容道:“羅近溪先生這兩部著作,精義在於‘百姓日用即道’,這是中華思想的一個大進步、大解放、大自由。如果問什麽是以民為本,則這就是以民為本。若朝廷以此治天下,官吏以此治地方,皆以此為心,則天下非但可入小康,即使進大同亦不難。可惜如今仍陳朱理學治天下,真是令人痛心啊。” 劉維不聽則已,聽則頗為所嚇。他以為,這不全是羅近溪的思想,這是打著別人的旗幟而宣揚自己的,亦即李贄的思想。他不想再這樣冒失地談下去,於是改問別的不重要的問題,說:“李知府與羅參政相交極深吧?” 李贄說:“交相不多,然而一見如故。先前在南都見一麵,見麵即傾心,後來在貴州龍裏再見,僅此兩次而已。然自後無日不思先生之言,無日不讀先生之書。如此相交,可謂淡如水矣,非如他人之甘如醴。” 劉維覺得,李贄說話,夾槍帶刺,此雖因痛恨小人,然亦不免刻薄,遂又改了話題,指著書案上一疊書稿問:“此是知府手稿?可得一閱?” 李贄說:“李贄向無隱私,大人隻管翻看。” 劉維拿過手稿來,看了幾行,說:“此是蘇東坡文。”又看了幾篇,說: “此全是蘇文。李知府有如此功夫,居然手抄這麽多篇,則卻是為何?” 李贄說:“此為《坡仙集》,雖若太多,但不如此則無以盡見此公生平。李贄心愛此公,每日抄之,是以開卷便如與之麵談。” 劉維問:“李知府心愛坡仙,然則所愛者何?” 李贄說:“據其生平,了無不幹之事,亦了不見其有幹事之名,但見有嬉笑遊戲,翰墨滿人間呐。” 劉維聽了,恍然若有所悟,亦枵然若有所失,然則所悟者何?所失者何?一時也弄不明白。明白的隻有一點,那就是他深感自己對生活的理解,遠落於李贄之後。 二人正談得高興,卻有駱問禮派人來請,說他家主人已備辦了酒席,請二位老爺即時到小卜靈嶽祠吃酒聽樂,駱老爺已在那裏躬候。 此事,早先駱問禮已向劉維說過,是要待劉維與李贄談過話後,同邀李贄赴宴,劉維也已同意。所以此時劉維聽了,就一口答應下來,以使李贄不能推辭。 來人走後,李贄說他不想去,要劉維一人去。劉維心想,李贄宦囊蕭瑟,不忍叨擾,而駱問禮家鄉諸暨廣有田產屋宇,錢財頗豐,一頓酒席,連九牛一毛也算不上,所以就同意了。此時,劉維也看出李、駱之間的嫌隙,多半還在於李贄過於高傲,而駱問禮則意在相安無事,於是,硬是拉著李贄的手,出門上轎。 小卜靈嶽祠在城北三裏,兩位官員的轎子不多時就到達了。祠門外,迎接的有駱問禮、高金宸、鍾裔、胡悅、羅琪、郭萬民、高繼先,以及鄉紳名流,共二十餘人,都是駱問禮請來的。 劉維雖多次到姚安,但來此祠卻還是首次,但見屋宇雖然陳舊低矮,院落卻還寬敞,數株扁柏,幾欲合抱,十分蒼翠。正殿內,供奉小卜將軍神像,也還威武。 劉維問小卜來曆,駱問禮讓高繼先回答。高繼先說,這小卜將軍,原是莊蹻部將,因略地至此,戰歿於姚,遂葬焉。後人思慕,建祠以祀。劉維聽了,打趣地說:“駱參議特地把我叫到這裏,原來是要給我增長地方史知識,感謝感謝。”眾人聽了,皆笑。 酒席擺在院中樹下,四桌,菜肴多半是駱問禮家鄉帶來的海味,使得一些沒出過門的本地鄉紳,大開眼界。酒是姚安苦蕎酒,味極香醇,且清肝明目,外地官員,亦頗好之。 席間,駱問禮拿出一部《諸暨縣誌》,給劉維及眾人看,並說那是他於嘉靖末年所編,近年付梓。眾人翻看了一些內容,皆讚其博雅。而後駱問禮當場送一部給劉維,並說還有數部在署中,將送給李知府等各位,於是眾皆歡喜。 大約因地點選在一位曆史人物的祠中,且又觀看縣誌,所以席間眾人的談話,就多半以姚安曆史為內容。從楚莊王派莊蹻開滇,小卜將軍至姚,而後談到唐高祖武德四年設姚州,因本地人姓姚者多,故稱姚州,而後設姚州都督府,談到駱賓王討姚州賊的《露布》,而後是姚州都督張虔陀與南詔王閣羅鳳媾隙,終為閣羅鳳所殺,而後天寶之戰,閣羅鳳大敗唐軍,等等,一直談到本朝,諸如築姚安城啊,建文昌宮及德豐寺啊,以及近年在李贄手上所建城隍祠、火神祠,等等。眾人談得累了,酒也吃得有些醉意了,但見月出東山之上,徘徊牛鬥之間,駱問禮又叫出一個從家鄉來的藝伎,手抱琵琶,彈一曲《夕陽鼓吹》,樂聲把眾人帶到江南繁華之地,似在明月之下,觀看春江之潮,有說不盡的詩情畫意。於是李贄持杯離座,在院中徘徊,口中自語:“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又曰:“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消萬古愁。”眾人皆頗有醉者,亦大笑為樂。 那一夜,多數官員士紳都吃醉了,由仆役服侍,踏著月色回家。 劉維在賓館內,回憶當年之事至此,亦覺有趣。他想,無論李贄,還是駱問禮,都是德才兼備的地方大員,應該讓他們繼續為朝廷為地方作貢獻,該升遷的應及時上報,而想要致仕的卻不能讓他致仕,李贄的事嘛,再拖一段時間,看看會有什麽變化。 八 卻說李贄離開楚雄知府署,回到顧養謙巡按署。等了數日,聽說劉維取道南安州,到新興州巡視去了,無可奈何,遂把妻子黃氏留在顧府,並告訴黃氏及養謙,說他先自回姚安,而後再到雞足山閉門讀佛經。黃氏及顧養謙深知李贄難勸,隻得由之而去。 李贄乘了四人抬的轎子,出楚雄府鹿城,望姚安而行,西行至鎮南州呂合驛,晚飯後,想起一位楚雄隱士,便令取道五樓山而來。 轎夫是楚雄峨碌驛所派民夫,對五樓山亦有興致,遂不顧疲勞,欣然就道。 五樓山嵯峨峭拔,形同高樓,故名,其上多美石,且據當地人說,凡天有災祥,山石便發出響聲,以警世人,故遠近百姓,視之如神。又相傳南詔時,呂祖洞賓至此,度化此山隱者王在元、張明亨,鄉人立祠,名曰呂閣,後此地遂稱呂閣,又訛為呂合。 五樓山既然是一座仙山,代有隱者,故楚雄人丁大訓便於嘉靖中隱居於此,至今少說也有二三十年光陰。自從李贄入滇,到楚雄,聽到這些傳說,並知道有人隱居於此,遂親自造訪,每過必軾。 李贄在丁大訓草堂,讀過楊升庵送給丁大訓的詩《晚晴登呂閣驛樓》,那詩中說:“隱幾莊周籟,長吟謝眺霞;登臨存二仲,談笑竟昏鴉。”這是一個貶謫邊方的狀元公的思想與心境,還是楊慎心目中隱士丁大訓的思想與心境?抑或二人茶話的內容,不得確知,然而卻極其貼近李贄的心思,他很欣賞這首掛在草堂裏的詩,並一讀之下,就永遠溶進了自己靈魂的深處。 此日,李贄乘轎上山,已是星宿滿天之時,轉過一道嶺崗,忽聞夜風送來一陣仙樂,遂下轎細聽,隱約中能分辨出是茅山古樂,即循聲而進。走近一池清水,隔岸是一座竹蘺茅舍的園林,但見其間燈火闌珊,鳳竹隱隱,聽則樂聲清亮,嗅則花香撲鼻。李贄說:“此老真瀟灑人,我不及也。”心中又想,我李贄俗務纏身,欲辭官而不得,比陶靖節而不可及,即比丁大訓亦不可及,真惱人也夫! 眾人在水邊聽了一回,園林中並不知曉,一個轎夫要登橋而過,前往叫門,李贄卻說:“如此一來,不是打擾人家的清夢了麽,我們下山吧”眾轎夫莫名其妙,以為知府太爺說笑話,然而卻分明聽太爺說:“乘興而來,興盡而歸。此中真趣,非等閑之輩可知也。我們走吧。”轎夫無奈,隻得下山。 九 李贄回到姚安,聽說姚安府所屬大姚縣知縣鄭虔將要致仕,前幾天曾來過姚安,但未能與知府謀麵,回大姚去了。李贄聽說,次日即起程赴大姚,而郭萬民見老師獨自出門,遂跟從而往。 鄭虔,字文華,青田人,嘉靖中進士,初為縣教諭,於萬曆四年冬升大姚縣知縣,平生服膺老莊之學,為政有曹參、汲黯之風,恬淡靜默,隨民之性,而縣自治,遂頗受李贄青睞,而守道駱問禮卻以不思奮發、默守陋規報於督、撫,遂至以“年老”致仕。 李贄乘轎,郭萬民騎馬,離了姚安城,望北而行,一路上看看莊稼,說些閑話。及至入大姚境,但見山重水複,道路崎嶇,深箐之中,鷹飛猿啼,時見山腰有土人村落,皆土掌、苫片之房,而高山之上,頗有土人正在伐毀的林地上播種春蕎。 李贄生於東南沿海之地,隻在書上見過蕎字而未見其物,自入滇以來,方知蕎為山居土著的主要糧食,而產量極低。又大姚一縣,全境皆山,幾無平壩,漢少夷多,夷人多山居,以種蕎養羊績麻為業,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十分貧苦。自鄭虔知大姚縣事以來,與民休息,輕徭薄賦,境內稍見安寧。這種治法,與李贄所謂“聖人之治”的理念很接近,遂很得李贄歡心。 李贄與郭萬民到達大姚縣,進了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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