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非之死
為人臣不忠,當死;
言而不當,亦當死!——韓 非
(一)
入夜,一陣華麗的車馬,穿過鹹陽街市,朝城東的驛館區急馳而去。驚避道旁的行人,但見馬蹄鐵在石板路麵上擊起的燦然火星,以及被回風卷起的片片落葉,而大車駟馬、從車三乘,倏忽之間就消失於夜色中了。
在韓國驛館大門前,車隊嘎然而止,三輛從車裏,迅速跳下些兵士,喝開行人,並很快在最華麗那輛車兩旁排隊侍立。
大車上走下一個中年男子,在驛館剛亮起的燈光照耀下,他挺直身軀,從容端莊地步入驛館,並不看為他首垂行禮的驛館人員一眼。他,李斯,秦國的上卿,秦王的寵臣,著名的《諫逐客書》的作者,現任秦國最高一級的決獄之官——廷尉之職,是秦王之下第一個據有生殺大權的人物。
今日,韓非剛到達鹹陽的當天,李斯就來拜見他的師兄了。
在驛館人員的帶領下,李斯穿過花園,燈光下,看見一位老者正從一間屋子的台階下來。他憑當年的記憶,知道那就是韓非了。
幹練而又機巧的李斯,此時竟幾乎有些不能自持,他收住腳步,正一正冠,拉一拉裼衣角,接著又很快迎上去。
曾記得,李斯與韓非十四年前在楚國同時師事荀況先生時,韓非是以多麽高傲和冷漠的目光看待這個小師弟呀!他看不起李斯的平民出身;看不起李斯骨子裏人縱橫家思想;甚至連李斯的文章,也不大願意過目。這也難怪,因為韓非,不僅是韓國的公子,而且在師事荀況先生以前,就已經博覽群籍,綜合諸子,初步形成其以商鞅的法治思想、申不害的術治思想和慎到的勢治思想為基礎的,融法、術、勢為一爐的新學說,而知名於當世。在韓國,韓非多次上書諫韓王,韓王不采用,但他的那些上書——《難言》、《和氏》——卻不脛而走,流傳天下,儼然一位功力深厚、自成一家的年青學者,而確實為時任倉房小吏的李斯所不能比肩,甚至不能望其項背!
當年境遇的懸殊,使李斯養成一種在表麵上事事、時時隨順韓非的言行方式,因而無論在經濟上,還是在學業上,都得到韓非的接濟和幫助。
韓非“人性惡”的思想,已經走到絕對化的程度,遠遠超過荀況在這個問題上的論述,達到了“世上無好人”那樣的結論。這種思想貫穿於韓非的全部學說,也深刻地影響了李斯。但由此也使李斯深切感到師兄心地的堅冷,覺得韓非的心,是一片無垠的黑暗雪原,任何活物都無法生長於其中……
大約基於昔日的感受和習慣,所以,當李斯發現下階而來的那人時,心中不免凜然。一刹那間,他甚至覺得披著朦朧月色而來的那人不是師兄,而是一個幽靈,一個鬼魅。
然而李斯很快就鎮靜下來。他快步上前,深深一揖,道:“弟李斯恭迎師兄來秦。”
“哦嗬……沒……了……楚國……口……口音;盡……盡是……秦……秦人腔……腔調……調了。”寒夜中,傳來韓非尖銳的語音。
十四年啦,李斯再未聽到師兄這種一貫的譏諷腔調。現在一聽,除了仍有從前那種反感情緒之外,又增添了一層歎息,覺得韓非不能因物變化,不能隨時遷移。因此,他沒跟韓非計較,隻不過“嘿嘿”笑兩聲而已。
兩人終於執手進屋,憑幾相向而坐。
等李斯吩咐隨從獻上一批重禮之後,韓非向李斯打聽秦王要他到秦國來的意圖何在。
“秦王愛讀書。”李斯說:“不過讀些什麽書,他從不許宮裏人向外傳揚。一天散朝後,他把我留下,問我《孤憤》、《說難》是誰作的。我猜想他知道是韓非作的,但要故意這樣問。我說,是我的師兄韓非作的,師兄是韓諸公子。我又把師兄的其它著作給他介紹了許多,最後他感歎道,能與此人交往,真正是死而無憾啦!依我看,秦王是被師兄的學說徹底打動了,這實在是一件大好事啊。”李斯感動地說,並朝韓非麵部仔細觀察。
“不出……不出我所料……料,秦王……要……要……要讀……讀我的書,我已……全……全部……部……五十……五十三卷……卷……十餘萬……萬言,帶……帶來,準備……獻……獻給秦……秦王。我願……願秦王……王……超三王……三王侔……侔五帝,兼……兼天……下而有……有之!”
在韓非結結巴巴講話時,李斯觀察到,這個五十七歲的老學者的鐵麵上,明顯地透出歡喜之色,他的雙目,在庭燎的照耀下,似乎閃動著淚光。
“如此說來,師兄的著述,五十三篇,十餘萬言,全部帶來啦?”
“唯。”
“準備全部獻給大王?”
“唯。”
“師兄的學問,是遠遠地高出於我,高出於秦國所有學者和朝臣,師兄是一定會受到大王的寵信,輕取上卿之位的。”
李斯此言,意在試探韓非有無留秦之意,不料韓非歎了口氣,低沉地說:“我……我是……韓國的……使……使臣,是……來……是來納……地稱臣……的呀!談……談什麽……取……取上卿……上卿之位。”
“不不不!”李斯笑了:“師兄有所不知。此前揚言桓[齒奇]將軍的隊伍南下伐韓,這實在隻是恫嚇韓王,目的有逼索師兄來秦,以滿足秦王對師兄的景仰之情,並非真的要進攻韓國。而韓王安之所以按秦王的要求,派師兄為使臣來秦議和,大約也已猜破了秦王的心思。”
“秦王……的心……心思……哈哈哈……”韓非拂著花白的胡須,笑了起來。
李斯也會意地笑出聲。
話,談到這裏,李斯認為已經窺破韓非的心胸。他認為韓非此來,是打算大用於秦,欲展其平生所學,而為秦王師。
近一月以來,李斯就在琢磨這個問題:韓非來秦,隻要他有意於秦王,則必然輕取上卿之位。現在看來,韓非是一毫也不掩飾有意於秦王了。作為一個韓國使臣,作為韓國一公子,韓非為何一毫也不掩飾有意於秦王呢?他這是在為著韓國的利益而裝模作樣?還是為著他自己學說的前途而毫不留情地拋開他的祖國?
李斯極想弄明白這些問題,但因為顧忌於秦王的猜疑,沒有久留,又說幾句閑話之後,就匆匆辭出館去。
(二)
次日一早,隻用了平日不到一半的時間,秦王就宣布退朝。庭臣們向內侍打聽,知道秦王政急於邀韓非入宮談話,於是滿朝震驚,議論紛紛。
由於李斯與韓非有同窗之雅,所以散朝以後,丞相王綰、典屬客姚賈等一班文臣,就在側殿裏向李斯打聽韓非的情況。
李斯告訴大家,韓非雖是韓國的公子,但是在韓桓惠王在位期間,鬱鬱不得誌。他曾上書韓王,自比於“和氏之碧”,他在文章中寫道:“悲夫!寶玉而題之以石,貞士而名之以誑,此吾所以悲也!”
他總是自比於薑尚、百裏奚、管夷吾、伍員……,並認為他比這些人還要賢能。商君、吳起、申不害這些人,他是這樣議論他們的:“公孫鞅未盡於法,而申不害未盡於術。”
他自認為他的學術已經遠遠超出商君、申不害,而可以為王者座右之銘。但不知為什麽,韓桓惠王終其身未任用韓非,直到五年前,韓王安即位,這種情況才有改變。
“韓非的思想,我也約略知道一些。”丞相王綰說:“他身在韓國深宮大院,卻十分關注秦國的情況。他認為,秦國自商鞅以來,賞厚而信,刑重而必,百姓用力雖勞,而不敢休息,逐敵雖危,但不敢退卻,所以秦國達到了國富民強的地步。
“國富民強,這本是好事,但韓非認為,由於孝公無術以知奸,所以這國富兵強,隻不過成了人臣作惡的本錢。”
王綰的話,引起大臣們的歎息,有人說,天下竟有如此妙論。
“聽我說。”王綰作手勢叫大家坐下,繼續道:“韓非以為,孝公、商君之後,惠王即位,繼續實行商君之法,而張儀則以秦國的兵力、財力,犧牲在韓、魏的爭鬥中,以成就了他自己的勳業。”
聽到這裏,大臣們再次感喟,有人不斷把頭搖著。
“韓非認為,這是‘以秦殉韓魏’。他認為,武王在位期間,有甘茂以秦殉周;昭襄王在位期間,先有穰侯以秦殉齊,後有應侯以秦殉韓。韓非並且說,秦自孝公以來,所有被秦重用的人,都是以秦殉了諸侯,這就是秦雖富強而至今未能兼天下而有之的根本原因。”
“這種話,實在是離間秦國君臣的毒藥呐!”典屬客姚賈憤然說。其他一些大臣也紛紛附合這種意見。
“丞相是仔細讀過韓非的書啦!”李斯說:“但不知道這些話出自哪篇?”
“《定法》,出自《定法》。”王綰說:“是我昨夜才找到原書,連夜看完的,所以記得很清楚。”
“雖然韓非與我有同窗之誼,但恕我直言。”李斯憤然道:“他對秦國曆史和現狀的這種分析,實在是失之偏頗。想當年,我們的先生荀況就曾批評過韓非,認為他做學問的方法偏頗,和他的為人一樣。”
“依我之見。”王綰說:“這還不僅僅是方法偏頗的問題,更深的東西,還望諸位大臣注意。韓國是一個柔弱而崇尚陰謀的國家。如果有可能,大家把韓非的書找出研究研究,就能明白——我真懷疑,他那個小腦瓜裏,怎裝得下那麽多陰謀詭計!”
“韓國在使用陰謀方麵,實在是到了鬼神難測的地步。”姚賈說:“大家不會忘記鄭國渠吧——那種陰謀,為前世所無,為當今所僅見。對於韓國,需要提防啊。不知大王為何如此看重韓非?”他掉頭朝李斯。
“大王看過韓非的一些書。”李斯說:“還說過‘寡人能與此人遊,死不恨矣’那樣的話。可見大王實是思賢若渴。至於大王為何要以出兵韓國相威脅,逼索韓非,而不采用其它方式,從這裏大約就能體察大王的心思了。”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王綰問:“請講明白一點。”
“明白說,不能讓韓非這樣的人,繼續為韓國所用,而應該把它弄到秦國來。到了秦國,用與不用,全由大王作主張啦。這不是明擺著的麽。”李斯說。
“唔……是這樣。有道理,有道理。”王綰和一班文臣們點頭稱是,臉上始露出些笑容。
“大家耐心等待一段時間吧,看大王如何處置韓非。”王綰說。一班文臣們走後,李斯叫住姚賈,同往李斯府第。
“姚卿。”李斯說:“韓非來秦,是你到函穀關把他接來的喲。”
“什麽意思?”
“既然是你接來,聽聽今天大臣的議論,你該把他送走才是。”
“我送他走?你怎麽越說我越糊塗。請李卿指教吧。”
“秦王即位十四年來,國內最大的事有兩件。姚卿應該記得吧?”
“兩件?不止吧……你說哪兩件?”
“第一,誅嫪毐,遷太後,除呂不韋;第二是揭發了韓國的大陰謀——修鄭國渠。這修鄭國渠一事,大約不與韓非無關吧。我想是否姚卿應該提醒大王警覺?”
“李卿身居廷尉之職,難道不可以提醒?”
“我自然不向大王提起,不過姚卿你也不要忘記。”
“那自然。”
(三)
拂曉,韓非正步入花園,觀賞苑池之美,突然接到秦王宮的通知,要他立即趕到王宮,受秦王接見。
在秦王的書房裏,韓非第一次瞻仰到二十七歲的秦王的豐采。
韓非入宮時,秦王已經端坐在書房中央的幾案之後,幾案上展開一幅簡冊,秦王聚精會神地看著,兩旁幾案上燃著的香煙,散發出奇異的香氣,使人神清氣爽。
韓非此時,心忽然狂跳起來,腰間的佩玉,叮叮咚咚,響個不住。聽到佩玉的鳴聲,秦王抬起頭。他細而長的眼目張大又眯合,接著臉上透出微笑,繼而王冠上的流珠晃動起來,發出細微而清脆的碰擊聲。
韓非站定,正要開口,見秦王已經立起身來,繞過幾案,快速迎過來。
“你就是韓非先生麽?”秦王的聲音略帶沙啞,是濃重的趙人口音。
說話間,秦王已經執住了韓非多斑的瘦手。
“一路風霜,先生這樣的年紀,是夠辛苦的啦!”秦王滿含情感地說。
韓非此時,有千言萬語,不知如何傾吐。他覺得自己的嘴唇顫動起來,眼睛也因濕潤而有些模糊。
“啊,請坐,先生慢慢談吧。”秦王見狀,把韓非扶到一個沒有簡冊的幾案後麵坐下,然後回到他原先的幾案後麵,與韓非相向而坐。
韓非在秦王轉過身之後迅速擦幹淚水,盡快端坐。對於他自己這一連串動作,他感到迷惑不解。他不知道自己這樣的年齡,這樣的學識,居然在秦王麵前,反倒像個沒有知識的孩童一樣,這是因為什麽?
室內過分靜寂,聽得見室外的落葉聲。
韓非突然想起十四年前,李斯告別荀況先生和韓非,將要隻身赴秦國時說的一句話:“秦王欲吞天下,稱帝而治,這實在是布衣馳騖之時,是遊說者之秋啊!”
“遊說者之秋。”這幾個字音,帶著李斯當年楚國上蔡的腔調,像音樂一樣清晰地鳴響於韓非耳際。
盡管韓非把遊說者痛斥為蠹蟲,建議國君把他們斬盡殺絕,但是,目前自己不正是步李斯的後塵,到秦國遊說秦王的麽?想到這裏,韓非不由得歎了口氣。
“先生何以歎息?”秦王問,射過驚疑的目光。
“大……王。”韓非隻得開口了,但既然先前該說話的時候,沒有說,那麽現在就更難說了。說什麽呢?韓非尋思。
“承……承……承……承蒙……大……大王……厚……厚愛……臣獻……獻書……五十……五十……三卷,十……十餘……萬萬萬……萬言……”
“什麽?”秦王驚訝,眼睛圓睜,繼而又眯成一道縫:“什麽?你這樣說話?這樣說話?你平日就這樣說話?”
韓非在講話過程中,已看出秦王表情的變化,他自覺熱血上湧,頭昏眼花,待說完話,全身已為汗水所濕。對於秦王的驚訝,以及他的問話,韓非無法回答也無需回答。他看出秦王的失望是難以挽回的。
室內再次靜寂。
“哦……”秦王似有抱歉地說:“先生說有書送給寡人……多少篇?”
“五十……五十……三篇……十餘……餘萬言……臣以七輛車從……從陽翟……運來……現在……在驛……驛館。”
“寡人派人與先生到驛館取來,如何?”
“唯。”韓非點頭。
在以後的日子裏,韓非每隔三五天,必被秦王宣招入宮,與之長談。
由於韓非口吃,所以談話的方式異常簡單,全由秦王提問,韓非作簡單答複。
“先生的學說,來自商鞅的‘法’;申不害的‘術’;慎到的‘勢’。君王應抱法處勢用術,這就是為南麵王的要領?”秦王問。
“唯。”韓非答。
“韓是一個多智謀的國家,這主要是來自於鄭國的傳統。申不害,這個大陰謀家,在輔佐韓昭侯以前,是鄭國的賤臣。鄭亡於韓之前,據史書記載,就有許多特出的謀略。《春秋》載:‘夏五月,鄭伯克段於鄢’,《鄭語》把這段故事記敘得十分清楚,寡人多次讀到,已能記誦。對於這件事,似乎先生的文章中一次也沒有提及。”
“是……這樣。”
“這就是寡人不理解先生的地方。”秦王收視返聽,似乎自言自語:“本來,言術嘛,不僅要談申不害,而且要談鄭莊公。申不害的權術,顯得機巧,但屬下流,惡劣而不雅致。鄭莊公就不同,他騙了所有人,並且說了最好聽的話——‘多行不義必自斃’,最後取得完全勝利。他又很有耐心,一再告誡臣下,‘待之’,‘待之’,‘待之’,最後說‘可矣’。鄭莊公,比之於申不害,就叫做雅人深致。
“先生取申不害而舍鄭莊公,寡人以為,這是於術有所不深透啊。先生的文章五十三篇,凡言術的地方,都顯得機巧殘忍,而缺乏優雅。先生的文章,艱比利劍,鋒利有餘,而柔韌不足,可以挑。可以刺,可以切割,但不能折,一折就斷,這是功夫有所不深不透……”
韓非聽到這裏,兩眼全黑了,淋漓的冷汗,被秋風一吹,如針一般砭人肌膚。他像被人抽掉脊梁骨一般癱軟在幾案之後,喘息著,耳邊嗡嗡響個不住。
秦王的話,是韓非一生中聽到的最無情的語言,也是最有力的語言。他不能不承認秦王在術方麵的見解高於自己,從而也就從帝王之師的地位上,回複到臣民的位份,這就擊毀了他一生以帝王之師自居的心理基礎。
“高……高……高明呐!”韓非終於感佩地對秦王說。他的脖頸抽風一樣搖擺著。
(四)
中秋的鹹陽,菊花遍地金。韓非和他的隨員,為典屬客姚賈所邀,乘車到鄭國渠參觀。
對於姚賈其人,韓非是不願相見的。這不僅因為姚出身卑賤,年輕時又有汙行,而且因為姚賈的學問,並不與韓非一樣是刑名法術之學,而是縱橫遊說者的路數,這是被韓非視為國之蠹蟲的。正因為這樣,所以當韓非入秦,姚賈率領人馬到函穀關迎接時,韓非態度冷淡。從函穀關到鹹陽一路上,除了必要的禮節之外,韓非也決不與姚賈多談一句話。就是現在,韓非仍然不願與姚賈多談。前兩天,韓非在秦王麵前談到姚賈的縱橫家路數,並痛斥了一番,而他不習慣於在被自己說過壞話的人麵前做事和說話,他沒有這方麵的修養,所以現在,他們雖然一路前往,卻依然無話可說。
鄭國渠是韓非日夜縈繞於心的一件大事。他到秦國來,盼望的就是有朝一日去看一看鄭國渠——鄭國的陰謀,秦國的成果——天下最奇妙的傑作。所以當姚賈建議他參觀鄭國渠時,韓非幾乎是毫不猶豫地讚同了。
一行人馬,踏著落葉北出鹹陽,沿涇水而上,到達九 山東麓,在仲山穀的水邊停下。鄭國渠,就是引水自仲山穀,使涇河之水沿著北山,綿延三百餘裏,注入洛水。
這是一項浩大的工程。曆時十年,先後使用民工四十餘萬人。韓非極清楚這一點。
開鄭國渠的事,發生在秦王政剛即位那年。當時,秦王僅十三歲,政權由仲父呂不韋執掌。一天,韓國的丞相韓玘來到秦國,向呂不韋說,弱小的韓國為了表示對秦國的友好,願意派一名極有經驗的水工鄭國,幫助秦國開鑿一條溝通涇水和洛水的運河,從而引涇水灌溉兩岸萬頃鹽堿地,使這些收成微薄的土地變成良田。
這個建議很使人疑惑:作為敵國的韓國,竟願意幫助秦國作這樣大好的事業?
這個建議同時也使人興奮:秦國缺乏糧食,如果渠水開通,關中糧食可以自給,而無需轉輸於漢中和巴蜀,那對於秦國,實在是如虎添翼。
“奇怪。”呂不韋說:“韓中地惡山居,五穀所生,無非菽麥,民人所食,大抵菽飯藿羹,遇到災害年成,民不厭糟糠。這情況,你是知道的。為何你們自己不鑿渠引水,解決自己的大問題,卻反來幫助秦國呢?”
“正如丞相所言。”韓玘說:“韓國地惡山居。山居之地,隻宜開小渠引澗水澆灌,而不必鑿大渠。秦國的情況正相反,原隰千裏,西高而東低。渠開一條,水溉萬畝。水工鄭國,曾跟從蜀人李冰修過都江堰,極有經驗,但年事已高。臣恐過些時日,秦國再找不到這樣的水工,那渠也就難以開鑿,是以不遠千裏,來到上國,有意促成一件千古美事。”
渠開鑿之後,秦人議論那是韓國的一個陰謀,認為那目的在於鑿渠工程巨大,要耗用大量民工,可以減弱秦國軍力,從而有效牽製秦國向韓國的進攻。
秦人將殺鄭國,鄭國說:“韓國危在旦夕,果如你們所言,也不過能延韓國數年之命,然而此渠一通,可以灌溉鹽堿地四萬餘頃,每畝可收一鍾,這實在是給秦國謀萬世之利啊!”
鑒於此渠確實對關中經濟的巨大作用,秦人不僅未殺鄭國,反而使他繼續指揮鑿渠。渠成之後,果如所言,關中空前富饒起來。為了紀念這次的因禍為福,秦人把這渠命名為“鄭國渠”。
人馬沿鄭國渠逶迤而行。韓非眼望秋陽照耀下原野,心潮如渠水一樣激蕩。
鄭國渠啊鄭國渠,始謀於韓,終獲利於秦。這正如老子所謂“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孰知其極?”名之曰鄭國渠,不知是諷刺韓國,還是心胸博大,不以韓國的陰謀為意?
姚貢和韓非立乘於一輛車上,沿著寬闊的堤岸先進,一麵向韓非介紹渠水兩岸的山原和村莊。韓非看到,從前的鹽堿地裏,現已收了莊稼,但已看不到夾著白色的土塊。田地周圍的森林草地中,露出農人居住的木極屋。村莊旁邊,菊花金黃,北麵的嵯峨山上,紅葉漫坡。陽光明亮,雞鳴犬吠,農人在室外用終南山藤條編織器具……這一切,遠比韓國的農人要富裕得多,而這些,又確有韓國的一份功勞。
不知是由於陽光過於明亮,還是秋風暗含涼意,拂麵而來,韓非的眼睛濕潤了。他想起他的五十三篇著作,老遠遠地從韓國運來,獻給秦王。他覺得他和鄭國一樣,在為秦國謀萬世之利,而又不為人所理解……
“鄭……鄭國啊……”韓非感慨萬千地道:“他……給……給於秦……秦國的……太……太……太多啦!”
“是啊。”姚賈驚奇之餘,附合著說:“鄭國雖死,其名不朽啊。先生職如此感慨,實在是很有道理的。韓玘先生,位列王公之首,胃口也特大,他想通過開鑿此渠,牽製秦國,而劫韓王的威權,殊不知,禍富相轉,他韓玘就成了搬起石頭打自己的腳。哈哈……”
韓非無語。他怒視著混濁的渠水,心想:“秦人說‘涇水一石,其泥數鬥。’這渠也使用不了多少年,就會淤塞的,這也是當年就算計好了的,秦人未必想得到。”
當日下午,姚賈設宴,款待韓非一行。
(五)
秋去冬來,冰雪應時而至,渭水南北的原隰,盡皆鋪上如絮的雪花,北風呼嘯,天地一片蒼茫。崇尚侈糜的鹹陽,鍾鳴鼎食的權貴之家,人們藏在宮室的白雪之下,烤著溫暖的炭火,嚼著鹿肉,喝著熱酒,懶散地看著歌伎們輕柔的南方舞姿,聆聽著帶有鄭衛風情的音樂,日子過得很是舒坦。若幹年來,鹹陽的官員們都是這樣過日子的。
但是,今年冬天,情況有了變化。有一件事攪撓著王公大臣,特別攪撓著那些客籍官員,使他們感到不安,那就是:秦王態度的變化。
在丞相王綰、廷尉李斯等一般文臣眼裏;在將軍王翦、蒙驁等一般武將眼中,年輕的秦王贏政,是一位懂大勢、能禮賢的君王,他雖然多疑,但不陰鷙;雖嚴勵,但不殘忍。他殊嫪毐、遷太後、逐呂不韋而後鴆殺之,事雖慘淒,實乃不得已而為之。像李斯這樣的人,雖然原來是呂不韋的舍人,但秦王讀了他的《諫逐客書》後,心知其賢,把他由客卿提拔為廷尉。齊人茅焦,當眾麵刺秦王,秦王卻任之以上卿之位。正因為秦王能如此,所以十餘年來與韓臣們有載舟之誼,國家不斷富強,國土不斷擴大……但是,自從韓非入秦以來,不知是因為讀了他的五十三篇,還是聽了他的讒言,秦王對朝臣們的神態和言語,就日甚一日地變得難測,變得陰險起來;朝臣們原先的一些權力,也日漸一日地集中到秦王手中。基於這樣的觀察,朝臣們暗作著準備,伺機給韓非以沉重的打擊。
散朝後,姚賈被秦王招入便殿。
秦王居高臨下,審視姚賈。
“假如說,”秦王道:“一個人曾當過盜賊,又被國君逐出國境,明智之君還該不該以他為臣?”
秦王的話,音調不陰不陽,軟軟地丟過來。姚賈好像接了一條蛇似地,欲丟不能,欲抱不能,很是難辦。他迅速思索這話的意味。
姚賈出身卑賤。父親是魏國都城大梁的城門看守人,其地位僅高於藏獲——奴隸。姚賈少年時,以小偷小摸度日,多次被人捉住。成長後,自覺在魏國無以立足,就隻身到了趙國,憑著天性聰明,當了小吏。數年後,因不守法,被逐出趙國。臨行前,他的上司——一位須發皓白的老叟的兒子,對他說:“我父親讓我轉告你兩句話:‘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諸侯之門,則仁義存。’你若記住並照此做,就能改變你的命運。”姚賈此時,痛感天下之大而無以立足,其原因盡在於不學無術,於是要拜老叟為師。老叟說,我無法留你在趙國,我這裏有一套太公的書,送你去讀吧,於是姚賈隻身到了秦國,當了呂不韋的舍人,一麵用心研習太公兵法。不料少小為盜賊的人,於縱橫鉤箝之術,極能心領神會,不數年,經呂不韋舉薦,姚賈在莊襄王宮中擔任了議郎之職,專管顧問應對。秦王政十二年,姚賈以其辯才和權術,退了趙魏韓楚四國攻秦軍隊,有功,擢升為典屬客。
典屬客位列九卿之一,是很尊貴的職官,秦王常垂詢有關民族和外交方麵的事務,姚賈應對得體,頗得秦王歡心。由於這樣,今日秦王不陰不陽的問話,使姚賈頓感意外。然而姚賈畢竟思維敏捷,且於秦王近來的變化,早有所思,此時一聽,頓時明白過來。
“哈哈哈哈……”姚賈一陣大笑。
“你敢嘲笑寡人?!”秦王驚疑。
“臣笑自己,臣本該早向大王說明,臣當過盜賊。如果早先說過,可能就不至於引起今天的麻煩了。”
“你笑寡人不聰、不明、不智?”
“依臣所見,大王的明智,有如日月之照山河,因而才任用曾經當過大盜的人。”
“何以如此說?”
“大王,依你看,周文王、齊桓公、秦穆公、晉文公,他們都是明智之君吧?”
“當然是。”
“他們怎樣用人呢?臣請詳其說。”
“你說。”
“薑子牙,老婆與他離婚,在朝歌城連肉也賣不出,流落棘津。當其時,天下之大,卻無人問津。這樣卑賤的人,文王用之而得天下。
“管夷吾,早年當商賈,後來在魯國坐牢,卑賤之致,齊桓公用之而成霸業。
“百裏奚,生於虞,在齊國當乞丐,曾以五張羊皮的價格出售自己,為人養牛,穆公以五張羊皮贖回他,委以國政,終使西戎來朝於秦……”
“不必說了,寡人知道了。”秦王揮揮手。
但是姚賈仍然往下說:“這些人,盡管極其卑賤,且有醜行詬事聞於天下,但明君任之而不疑,為什麽?因為知道可以用他們建功立業。所以說,明智的君主,對於士人,不取其汙,不把他們的過失耿耿然放在心頭,而是考察他們可以為自己用的地方而用之。這樣,才可以存社稷,才可以霸天下。”
接著,姚賈提高聲調,憤憤然道:“現在有人自以為出身高貴,又有高世之名,就對太公望、管夷吾那樣的人肆意誹謗,就對文王、穆公用人之道示以懷疑,這實在是太可悲啦!其可悲之處在於:因為沒有尺寸之功,而想得到大王的封賞。大王如若聽信這些人的讒言,疏遠有功者而封賞無功者,那天下的人,今後就隻要用花言巧語來虛待大王,而不必奔走於戰陣,出生入死於沙場啦!請大王三思。”
秦王不出聲,隻是不住地點頭。
眼看秦王已為自己的說法打動,姚賈一不做二不休,幹脆趁此機會,向韓非明來一刀。
“大王,有件事不知該說不該說?”
“何事?”
“臣不敢言。”
“寡人不問罪於你,快說。”
“前些日子,韓非曾專程去看鄭國渠。”
“那有什麽?”
“大王不會忘記吧,鄭國渠的開鑿,是韓國的一個大陰謀。”
“但那與韓非有何幹係?”
“那陰謀,實出自韓非!”
“哦?”秦王肩背聳動,冕旒蕩處,一束銳利的目光射出:“何以知之?”
“是韓非的隨員酒後透露的。”
“當年審問鄭國,不曾聽他說過這樣的話。”
“是的。那時韓王安還是太子。是韓非獻計於太子,又由太子獻策於韓桓惠王,具體由丞相韓玘辦理的。”
秦王無語。他以手拂著下頷短而黑的胡須,凝視著屋外漫天的飛雪。
“大王,韓非留秦太久,回韓之後,將不利於秦國啊。”
秦王沉吟了一會兒,斷然地說:“他不會再見到韓國的土地了。”
“大王的意思,是要任之以客卿……還是別的職務……但這麽長時間未任之以職,韓非很是心焦呐。”
“韓非不能回國,寡人也不任之以職。這兩點是不變的。至於今後如何處置,那要看他自己怎樣做了。”
“是。大王英明。”
(六)
半月來,秦王沒有招韓非進宮,這使他開始感到事情有些不妙。
韓非估計,一定是秦王聽信了李斯的讒言,因而秦王才疏遠了自己。基於這樣的想法,韓非決定利用與秦王交談學術的機會,貶抑李斯。
韓非等待這機會的到來。
終於等到這樣一個機會。那是秦王招他進宮去談《五蠹》篇。韓非在講“五蠹之民”時,順帶提出李斯的《諫逐客書》。他認為李斯此書,乃縱橫遊說者一流的代表作,而持此說者,乃是遊說之民,屬“五蠹”之一——言談者,明主應該鏟除之。
韓非還向秦王講術李斯少年時代的行狀。他說,李斯少年時,擔任上蔡小吏,常見吏舍廁所之中,有鼠吃屎,每有人犬到來,就十分驚恐。李斯到糧倉,專門去觀察倉中鼠的情況,發現倉中鼠食積粟,居住於大廡之下,無人犬之憂。兩相對比,李斯感慨道:“人啊,其賢與不肖,本來沒有差別,差別隻在於處在什麽地位。”韓非進一步說,像李斯一類出身卑賤的人,為了改變自己的地位,是不會遵從一定的學說,不守一定的道理,不忠誠於一定的主人的,他們有奶便是娘,而巧舌如簧,就是他們的特征,這就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所謂舌辯之士了。
韓非說了許多,但他怎麽也看不出秦王對李斯一類人有疏遠的跡象,也不知道秦王是否把這些話向他們透露過。總之,秦王的心思,韓非覺得越來越猜不透。
現在,韓非自覺受到秦王的疏遠,思來想去,覺得問題就出在李斯身上,出在他與李斯那勢不兩立的關係之上。
韓非傍爐而坐,視線由幾案的簡冊,轉向一個正在燃著的金質香爐上。他審視金爐上的秦篆陽文。
這金爐是李斯送給韓非的禮物之一,其上的秦篆文字,是李斯的創造,也是由他親筆書寫,交由工匠精心製作的。當初,韓非並未細看那爐子,更無心去細看其上的篆字,他僅僅覺得這是李斯向師兄炫耀文采和富貴的一種俗不可耐的舉動。現在,不知是何原因,李斯在韓非心中的份量突然加重了,他不由自主地端詳起金爐上的文字。
除了一些小字不甚看得清楚(韓非不不大懂得秦篆文字),幾個大字分明是:“稷學泰鬥”。
韓非一驚,隨即熱血湧上脖頸,拿近些又仔細看了數遍。
把天下量富名望的齊國稷下之學,置於韓非之下,這就是說,不僅孟軻、莊周、惠施這些學者在韓非之下,而且李斯和韓非共同的先生,晚近諸子的集大成者荀況,也在非之下了!這褒揚也實在太高,太出人意表。他李斯何以如此看重這位仁兄呢?
韓非無言,渾身顫抖,手中的金爐,似一把火,複似一盆炭,大寒大熱,大陰大陽……太極啊太極!他突然有一種衝動:想立即見到李斯,於是,吩咐備車。
車輪輾過厚厚的積雪,穿過花園來到大門,卻戛然而止。韓非揭開棉簾,才把頭伸出簾外,就聽一腔秦國口音道:“對不起,上司有令,請韓公子安住驛館,不要外出。”
韓非見那說話者,雪片下穿一身甲衣,知道他是這驛館的守門秦軍,就問:“為……為……為何?”
那年輕軍官客氣地回答:“上司有令,風雪天不宜出門。”說完,仍立在紛揚的飛雪之中。
雪花飄舞,韓非眼前一派模糊,而似乎在眼底出現秦王的麵孔,那深邃的目光,像崤山的函穀一樣,一眼看不到底。
(七)
驛館裏雖然暖烘烘,但韓非覺得骨髓裏透出寒氣,周身無論如何也熱不起來。
他想給秦王寫封書信,提醒秦王,自己是作為韓國的使臣來到秦國的,不能接受這樣無禮的對待,但幾經躊躕,終覺情況不明,沒能動刀筆。
終於聽到一個消息,一個韓非萬沒料到的消息:秦國將於春天進攻韓國,並一舉滅亡它!
韓非大吃一驚,連忙吩咐備車欲麵謁秦王,阻止他這決定。
驛館內外,全是秦兵,大門也已關閉。韓非再次被阻攔。
“我……我要上……上書秦……秦王,告……告訴他,你……你們……無禮!”
“請便。”年青的秦國軍官說,作了一揖。
回到室內,韓非果真考慮上書秦王的事了。作為一個文章高手,他相信自己文章的非凡力量,可以打動秦王的心。
他吩咐侍者備上刀筆和竹簡,焚上香,閉目構思。
韓非的文章,多有一股不平之氣,這是因為他多年不為韓王所用,懷才不遇,以其憤世嫉俗發而為文的原故。由於有這股不平之氣,所以往日韓非為文,思潮泉湧,筆不如手之速,手不如心之快,下筆千言,倚馬可待……可是今日,他閉目一個時辰,胸中還是空空如也。
有什麽辦法,能使秦王放棄伐韓的計劃?韓非瞑思苦索,從下午到晚上,未能落筆。他感到自己於實際事務的生疏,感到自己不擅長縱橫家一路的文章。他突然體會到縱橫之士在國家危急時刻所能起的重要作用了。“扶急持傾,非縱橫家莫為。”他想起蘇秦這句被他時常嘲笑的話,一下子感到十分難堪,臉皮子湊然熱辣辣地使他不自在。他不自主地掃視周圍,不見有人,才閉上雙目,反思起來。
他自己添過燈油,背起手,在室內踱步。“扶急持傾,非縱橫家莫為。”他反複思索蘇秦這話。夜半時分,他終於因蘇秦這話而想到一個辦法:勸秦王繼續伐趙,以緩伐韓之師。結構也因而迅速想就:首先說明秦國放棄繼續攻趙而轉伐韓之計不妥;次言韓國未必可以輕取;最後以勸秦攻趙作結。
想到這裏,韓非精神一振,迅步走到書案前,提筆寫道:
韓事秦三十餘年矣!秦師出,則韓為其幹盾;入,則為其席薦。韓之為秦,怨毒懸於天下,而功歸乎強秦。且乎韓入貢職,與郡縣無異也。
韓非自知,所寫不盡是事實,但所謂縱橫家言,莫不以誇張聳動為其基本技巧,而此段以“與郡縣無異”作結,其精神與自己五十三篇的主張也正好相通,使秦王讀去,不僅不會認為他韓非違背自己先前的主張,又對前麵誇張的話,也能接受。想到此,韓非極以這起頭為得意。
他側著頭看一眼庭燎,那火焰正精神抖擻地朝上竄,於是,那心中把接轉上段的句子,也想出來了:
臣竊聞貴臣之計,舉兵將伐韓。
然而寫完這句,韓非卻停下筆。按照文氣貫通的要求,後麵應緊接一句斷語“此非上策”之類,但他沒有落筆。他反複斟酌,竟不知如何說才為得當,想了一會,覺得還是以不下斷語為好,於是就照先前的思路,從趙國的情況說去:
夫趙氏聚士卒,養從徒,縱天下之兵,欲西麵叩關而攻秦,此非一日之計也。今釋趙之患,而攘內臣之韓,則趙氏得計矣。
韓非在寫“內臣之韓”四字時,一陣熱血衝上腦門,視線模糊,因而寫得極慢,又極艱難,以至於寫完全句,他就停頓下來,喘息著坐到地毯上。五十多年啦,他韓非把這一生的精力全灌注在韓國,他希望韓國能成霸業,一統天下,然而韓國總是一天不如一天,以至於他韓非不得不把自己那些原本想秘不示人的學說,奉獻給韓國的敵國去研究,去學習……你看那秦王,年輕輕的,就得到這樣的著作,得到這戰無不勝的法寶,他是多麽幸運啊,他統一天下,隻是時間問題啦……韓王實在太愚,竟把寶貝當廢物而棄之不顧,以至於成了這積弱積貧的現狀……誰願意成為敵國的內臣呢,唉,我韓國真是太不幸……
韓非感歎著把前文又看了一遍,覺得寫韓國過分慘淒,雖然那不過是為了取得同情,但如果繼續這樣寫下去,料想讀過韓文的秦王,也不至幼稚到對敵國產生溫情,於是,他覺得應該掉轉筆鋒,突出韓國的力量,以警誡秦王。
他仰頭蓄了口氣,閉合雙目,思索一會,提刀刻道:
夫韓,小國也,而以應天下四擊,主辰臣苦,上下相憂久矣。修守備,戒強故,有蓄積,築城池,以守國。
韓非又停下來。他覺得,這幾句真是剛勁有力,然而這短促的句型大不似以往自己寫文章,倒好像是讀別人的書,因為這樣的遊辭浮說,是他平時最痛恨的東西,現在卻流到自己的筆下。他握起刀,想削去這一段。但是用別的什麽來代替呢?他的刀子停在半道上。過了不算短的一段時間,韓非又握起刀,把剛才這一段續完:
今伐韓,未可一年而滅。拔一城而退,則權輕於天下,諸侯將合縱摧折我兵矣。
韓非在寫“我”字時,考慮再三。他先寫的是“秦”,而後又改為“我”,而後又改為“秦”,最後確定為“我”。由於削來削去,他把那竹片換了兩次,以免讓秦王看出那刪削的心跡。
確定為“我”字,韓非也認為那不過是一種兒童的小騙局,騙不了任何人。然而他又想,也許正是這幼稚的技倆,才更可以見出一個人的童心,因而更顯得真實可信,所以,他終於寫下了這一叛韓投秦的“我”字。
昧爽時分,韓非寫最末一句:
“臣竊願陛下幸熟圖之。夫攻伐而使從者間焉,不可悔也。”
韓非用牛皮條拴束好簡片,打算親自送交秦王,但才步出屋子,那個年青的秦國軍官就上前告訴說,他的上司有令,如果韓先生有書策,可以交給他,由他呈遞。
韓非把簡冊交給那軍官,目送他的車子轉出大門。韓非在雪地裏呆立著,突然,他覺得那文章犯了一個極大的錯誤——過分誇大了韓國的力量。他想要追回,但為時已晚。他覺得這錯誤是一個凶險的兆頭。
(八)
在焦慮中渡過一天之後,那年青軍官到室裏來告訴韓非:廷尉請他上車。
“到……到哪……裏?”
“先生即刻就能知道。”軍官說:“請你的隨員留下。”
遭受坐牢的待遇,這是韓非萬沒料到了。他覺得受了李斯的暗算,而秦王未必知道此事。但轉念一想,李斯雖然為廷尉,也萬不敢私自關押像他這樣一個重要人物。一定經過秦王同意,他想。但秦王何以竟同意呢,且如此迅速?
看看四周,一片模糊朦朧。是一間三丈見方的石砌牢房。陰暗潮濕,黴氣熏人。最難忍的是寒冷,周身的關節都凍僵了,隻有舌頭和眼珠還能轉動。
“你們不能如此對待我。”他仿佛這樣喊,但不知嘴裏有無聲音。
鐵鏈響過之後,木門開啟,老獄卒送來一床氈被,又端來一盆炭火,情況才有點好轉。
“這……這是……是……何處?”韓非急切問。
“雲陽大牢。”老獄卒操著濃重的鹹陽口音回答。
“雲……陽……”韓非自語。
作為一個刑名法術的研究專家,韓非對秦國的牢獄並非無所聞,而雲陽大牢,則久聞其名。他知道嚴刑峻法的利害,用畢生的精力提倡甚而謳歌它,因為他認為,天下沒有比刑法更能令人畏俱服從的東西了。他譏笑儒家的仁義,認為那是天下最無用甚至是有害的東西。然而此時,他坐在被自己謳歌的牢獄裏受折磨,而所希望有一點仁慈加於自己,但卻不可能。這是一個多麽絕妙的嘲諷啊,人世間難道還能有比這更大的嘲諷麽?韓非無言亦無淚,好像他自己覺得不配說什麽,也不配流淚。他隻擁在氈被裏,呆視著那盆炭火出神。
石牆上一個一尺見方的小窗讓他知道已經過了兩個白天和三個夜晚。
牢門打開了,接著進來一個白麵青年。那青年自我介紹說,他姓賈名陪,是廷尉李斯的弟子,跟從李斯學習決獄,現任雲陽獄長官。
“師伯,學生有禮了。”賈培向擁在氈被裏的韓非作了一揖,然後端坐在老獄卒剛給他搬來的木椅上。
獄內靜極,聽得見室外傳來的腳步聲。
“為……為何……關……關我?”韓非半睜著眼問。
“廷尉說,新進來的犯人是韓國間諜。”賈培平靜地回答。
“間……諜?胡……胡說!”韓非怒眼圓睜。
賈培無語,伸手在炭火上烤一烤,搓一搓。
“明……說,李斯要……要如……如我……何?”
“拿進來。”賈培向外吩咐。
於是就有一個中年獄卒捧一個漆盤進來,盤裏盛有物什,上麵蓋著白絹。
“請。”獄卒弓身,端盤於韓非之前。
韓非愕然。而後抻手揭開白絹,原來是一捆竹簡。他看了賈培一眼。
“請師伯自己看吧。”賈培聲調清朗地說。
韓非急忙解開繩子,展開簡策,拉往兩端,而獄卒也正好把燭舉了過來,照在簡策上。
詔以韓客之所上書,書言韓子之未可舉,下臣斯,臣斯甚以為不然。秦之有韓,若人之有腹心之病也……
“原來,秦王是把我的書給了李斯看。”韓非心想,而後又抬頭問賈培:“真……真……為李斯……所著?”
“是副本。師伯。”賈培說。
韓非聞言,閉了一會目,又繼續看。他看得很快,因為李斯的文章淺顯而又流暢,但看到以下幾句時,他慢下來:
非之來也,未必不以其能存韓也,為重於韓也。辯說屬辭,飾非詐謀,以釣利於秦,而以韓利窺陛下也。夫韓秦之交親,則非重矣,此自便之計也。臣視非之言,文其淫說,靡辯才甚。臣恐陛下淫非之辯而聽其盜心……
天極冷,韓非卻渾身沁出熱汗。同門兄弟,現在卻要置師兄於死地啦。雖然韓非熟知孫臏與龐涓一類同窗相殘的故事,但畢竟沒有親身體驗過。他原先雖然盡寫些鐵石心腸的文字,但那畢竟是要別人去做,自己卻從未親自加害過什麽人,也未受過別人的迫害。現在,他卻是親自領略這鐵窗風味,親自承受別人的迫害了。那平日口談的法術勢,一下子化為真實的力量,對自己認真地實行起來,這其中的情感,真正是無法表達啊!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韓非如夢初醒。他萬般無奈,卻突然想做出個舉動,來表示他對李斯的輕蔑。他跪起身,把簡策收攏,朝炭火中扔去。
雖然他把準備扔的動作有意做得拖延一些,以便引起賈培注意,但是直到那簡策被扔進炭火,呼呼燃燒之後,賈培卻似乎沒有看見一樣,仍紋絲不動地端坐原位,臉上看不出有什麽與先前不同的表情。
竹簡化為通紅的炭火。賈培平靜地說:“廷尉讓我轉告師伯,他今晨已經起程,到韓國去……”賈培停頓一會,不見韓非有驚異的反應,就又接著說:“廷尉想把韓王請到秦國來,而後用他,與韓國大臣作交換,可以盡得韓地而不勞一兵一卒。”
“什……麽?你再……再……再說……說一……一遍。”韓非的情緒起了極大的變化,金剛怒目似地對賈培吼叫。
賈培一字不差地重複著,話還未完,隻見韓非站起身,一腳踢翻火盆,嘶聲叫:“無……恥……無……恥……無……”他踉踉蹌蹌滿屋裏竄,似乎撞在牆上、踏在火炭上,也不知道,隻一個勁地嘶叫。後來,那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弱,而人也支持不住,終於躺在地上,喘息著,像患重病一樣。
“看來,韓國是快亡了,無論是用計謀還是用武力。”賈培對著躺在潮濕泥土上那衰老的人說:“師伯何去何從,請盡快決定。”
“什……麽……意思?”不知為何,韓非對此十分敏感,他問賈培。
“師伯心裏明白。師伯是最懂得廷尉心思的人。”賈培說。
韓非從泥地裏爬起身,坐在原地說:“要……要我……我死,嘿嘿,沒這……這麽簡……簡單,我……我還要……要上……上書……秦……秦王。秦王……王會……知……知道……真……真……真相。拿……拿……筆……筆來!”
“算了吧。師伯。師伯就吃虧在這上書。‘一之謂甚,豈可再乎?’你快自裁吧。”
(九)
一連數日,韓非起不了身,躺著。他幾次想到死,但下不了決心。他總覺得,他還有一線希望,在秦王手中。
老獄卒每天為他端飯端屎端尿,每當看到那老頭走出門去的背影,韓非心頭就升起一種莫名的感情,然而他牢牢地控製住自己,不去追問那到底是一種什麽樣的感情。
按照韓非的要求,而且一定經過賈培的準許,老獄卒帶了刀和筆,放在一張新置的幾案上,又抱來一大捆竹簡,堆放在牆角。韓非望著那一大堆竹簡,覺得是它的主人說,你寫吧,任你寫多少,你吃虧就在這竹簡上,一之謂甚,豈可再乎……
你們譏笑我。你們是什麽東西!韓非心想。李斯,你這楚之賤臣、呂不韋的家奴,小人得誌,想置我於死地,可我不想死,我現在倒是真想要把你置於死地,要通過秦王的手,置你於死地……
韓非這樣想著,自覺身體裏有了熱流,精神也自然振作起來些。他掙紮起身,走到窗前。
雪已經停了,是晴朗的天空。隔著渭水,鹹陽城廓隱約可見,甚至可以辨認出秦王宮高挑的琉璃飛簷,在陽光中發出藍色和淡紫色的光輝。仔細聽,似乎有樂聲順風傳來,是輕柔的江南絲竹之聲……鹹陽啊,你這商鞅築就的城闕,多麽壯麗,又多麽殘酷,多麽令人神往,又多麽令人驚怖。
接連數日,韓非努力多吃些食物,養足氣力,接著就開始他死裏逃生的文章寫作。
這一次,他徹底地把立足點移到秦國,移到秦王政,完全從秦王的利益出發,分析天下大勢,措辭又極穩重誠摯,語氣亦極恭敬,全不象上次那樣草率馬虎:
臣聞,不知而言為不智,知而不言為不忠,為人臣不忠,當死,言而不當,亦當死。雖然,臣願悉所聞,唯大王裁其罪。
這個開頭,是韓非琢磨數日,鼓勁而成的文字。他自認為,作為向秦王表忠心的語言,無有過於此者,而且,與自己一貫的思想相一致。他自信能吸引秦王,以啟卒讀全文的興致。
接下來,他用排筆把秦國的強富誇讚一番,認為這樣的國力,“天下不足兼而有也。”接著筆鋒一轉,把秦國當前的形勢說成:“四鄰諸侯不服,霸王之名不成。”究其原因,“其謀臣皆不盡忠也!”這就把罪責歸於李斯、姚賈等一班文臣,意在警醒秦王。
這一個轉筆,韓非很是得意。為了加強氣勢,他曆舉昔日秦軍敗北的戰例,一個接一個,層層推進,波瀾壯闊,都是“謀臣不忠”的注腳。
力排群臣之後,韓非自薦於秦王,把自己說成唯一幫助秦王兼天下的人。他筆鋒流暢,飛速寫道:
臣昧死願望見大王,言所以破天下之縱,舉趙、亡韓,臣荊、魏;親齊、燕,以成霸王之名,朝四鄰諸侯之道。大王誠聽其說,一舉而天下之縱不破,趙不舉,韓不亡,荊、魏不臣,齊、燕不親,霸王之名不成,四鄰諸侯不朝,大王斬臣以殉國,以為王謀不忠者也!
這段文字,發抒了韓非終身的悲憤之情。他屢次上書韓王,希望能重用於韓,但桓惠王不能用;近年雖安王用他,又不能盡其才。以此之故,韓非嫉俗憤世,作書十餘萬言。現在,他徹底地站在秦王的立場上,以滅韓為己任,一是想擺脫眼前的災難,再則也確實對韓王出了一口怨毒之氣。寫完,隻覺胸腹間熱血騰湧,他把筆一丟,扶案,喉頭一陣腥味直衝腦門,忍不住,“哇……”一聲,一口鮮血噴出,淋淋漓漓,撒在竹簡上……
(十)
原先韓非草擬上書的那張肮髒幾案上,竹簡已經不見。現在,其上孤零零放置一隻杯子,金的。
是李斯親手放在那裏的,他告訴韓非,裏麵是鴆酒。酒的醇香,散漫於整間囚室。
韓非端坐於幾案旁,沉思,時而側過臉,看窗外淡藍的天空。是初春的天空了,偶爾一隻飛鳥掠過。
李斯從韓國回來後,他到獄裏,告訴韓非,韓王沒有上當。
“沒人相信你啦。師兄。”李斯淡然道。
韓非閉著雙目。
“有兩點,致使別人不能相信你。”李斯說:“你是韓國公子,你和我,和範睢,和商鞅……全不同。秦人不可能相信你;再說,師兄那些著述,變計詐謀,抉摘隱微,揣摩藏用超《申子》,過《六韜》,為人神所共忌,師兄卻獻之人君而不避,這實在是自罹禍患,無可解救啊。”
韓非微張雙目,似望非望地朝向李斯。
李斯仍然站著,似乎並不在意師兄那輕視的目光,繼續說:“有個故事應該是師兄早就熟知的——桃誰氏為吳王鑄劍的故事。”
大約聽到從韓非那裏傳來一聲似有似無的冷笑,於是李斯決定把這故事講一遍:
“桃誰氏為吳王鑄一種劍,稱截甲之劍。劍成,桃誰氏對吳王說,請大王秘之無泄,並不要輕試其鋒。吳王不解,說,不試,何以知其好壞?至於保密麽,假使我能聽你的話,秘而不泄,但不能保證你為我秘而不泄呀。於是,吳王殺桃誰氏。師兄現在的處境,不是與這故事很相近麽?”
韓非合上雙目,默然無語。
李斯走後,留下這杯鴆酒。他最後的話是:“鴆酒,天下之劇毒,非它不配師兄享用。”
現在,韓非已經不望窗外了。他的視線,落在那隻以一條蛇作為把柄環的精致絕倫的金杯上。但其實,他的眼底裏什麽也沒有,隻有一片灰暗和模糊。
那個老獄卒,站立在門外,靜聽著。他不時被渭水上一條漁船所吸引。那中年漁夫很是悠然,他把魚網撒下水,就回倉坐下,編織梅條筐,過一會把魚網拉起來,裏麵盡是魚,活蹦亂跳。
入夜,老獄卒持燈推開囚門,他看見韓非反撲在幾案後麵的席薦上。他把韓非翻過身來,發現死人嘴裏咬著一塊寫了字的帛,上麵的血已經凝固,呈紫黑色了。
1991年於鹿城東山
是的,做人還是坦誠、厚道一點的好。玩手段,耍鬼計,隻能得一時之逞,最後總難逃“玩火自焚”的下場。
我還認為,中國的國情不適合知識分子參政,因為伴君如伴虎,帝王術原本是為虎傅翼,一旦“飛鳥盡、狡兔死”,作為“良弓”的知識分子便免不了為虎所噬的命運。
邊城君客氣了,愚弟我向來是一個隻顧發球不看記分牌的主。其實在你“優遊林下”也跟過一篇,比這篇更要早些。
能得到你的回文當然高興,但若沒有回文,我也會一樣高興。
今天才發覺你這篇議論,對不起。
這篇小說寫於十多年前,是我首次學寫曆史小說。許多語言夾生,一眼就看得出來。何以一學寫曆史小說就以韓非為題,並選擇其“死”作為情節的主要內容?這說來話長。
由於我們讀書的環境特殊,所以我是先看過郭沫若的《十批判書》(剛下農村時),過了幾年,在“批林批孔”時才讀到《韓非子選》,後來才讀到全本的《韓非子》。記得第一次讀韓非的文章,當讀到《二柄》、《觀行》、《用人》、《詭使》等等,確實是嚇人一大跳,想不到世上居然有這樣的書,這樣的文章,這樣的思想,這樣的權術。算是領教了世上最直白、最徹底的陰謀,而歎服為什麽人們總說要讀書,要讀書。是啊,人若連這樣的書也沒讀過,你算什麽懂得中國文化,算什麽了解中國人。
後來,讀其它的書多一些了,再回頭看,與《韓非子》般配的還有《水滸傳》、《三國演義》等等,都是教人如何“利害”的。當然,要讀懂《水滸傳》,最好是讀金聖歎的批注,他對宋江其人的解剖,讓你叫絕。你不得不承認金聖歎是一位千古難得的才子。他的眼光才真叫做“洞察”一切。
說多了,回過頭來說韓非。韓非雖然著述陰謀,但他自己不搞陰謀,這是他的好處,也是他的短處。而別人隻要把他的東西隨便用一點,就可置他於死地。唉,真是可憐。然而他為什麽要想出(或整理出)那麽多陰謀,讓暴君有那麽多那麽好的精神食糧。或許有人會說,那些陰謀,韓非不寫,別人早晚也會寫。我說不然。要知道一種思想的出現,不比發明個機器。一種思想誕生,往往是幾百年幾千年才出現。有多少民族,幾千年中沒有“發明”此類思想,或雖有而不能如此精專。這思想被韓非給弄出來了,而且載於他那種無以倫比的雄辯文字,那種無可辯駁的邏輯之中,啊呀,這叫如虎添翼,若是年輕人看來,那簡直是橫掃九流百家,可以絕世獨立。
然而,一種學說之是否具有長遠的生命力,還得看運用的實際效果。韓非這一套,秦王用之而掃六合,然而二世而亡,何者?國君懷虎狼之心不可以長治久安也。家長懷虎狼之心不可安妻室兒孫也。處朋友而懷虎狼之心則朋友必遠之也……總之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有誰與其推心置腹?他就是一時間得了天下,也是坐在個火山口上。你說危也不危?這種教訓,古今中外,沒有例外。
鑒於此,遂寫其“死”,給這種學說判死罪,豈止韓非一人。
啊呀,羅嗦至此,不再說了。
韓非的故事讓我不由想到馬克•裏拉寫的《當知識分子遇到政治》那本書,此書探討了知識分子不審慎地介入政治後的悲欣交集。書中的智者,就像是一個玩火時被政治之“火”燙傷了心靈的人。人們或許會對知識分子產生惋惜:如果他們乖巧地避開那些危險,如果他們憑借自己的智慧洞察政治的險惡,或許他們可以避過災難、可以贏得身前身後名。 然而在“思想集體行動機製”的環境中,知識分子難免會陷入到敘拉古悲劇的輪回中去了,知識分子隻能成為思想大海中的一顆小小浪花,而不會引起滔天的巨浪。
太史公曰:“餘獨悲韓子為《說難》而不能自脫耳”。可憐韓非如此曠世之材、如此精通遊說技巧,卻也難逃“遊說君王之禍”、“文人相傾”之厄運。“ 說難”者終以難逃“說”之難,悲哉,嗚呼!
韓非死了,他的學問卻沒有失傳,一本《韓非子》便占據了法家殿堂裏的最高席位。我小時候學到的許多寓言,很多都出自這本書。書中的寓言故事有三百多則,其中有和氏璧子罕辭寶、老馬識途、守株待兔、買櫝還珠、 鄭人買履、扁鵲治病、濫竽充數、宋人疑鄰、自相矛盾、螳螂捕蟬,等等。這些寓言充滿哲理,發人深思,在我眼裏如同東方的“伊索寓言”,它不像西方的“伊索寓言”以童話為主,而是逼近於活生生的生活。
真應該慶幸自己未曾投胎“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的古代社會,生在這個眾聲喧嘩的多元時代,我可以選擇做生意人,也可以選擇做知識人,所有的選擇之間不存在高下之分。或像那些“一元論者”,去尋找唯一最佳的選擇:在毛澤東時代,你應該選擇革命;在後毛澤東時代,你應選擇經商;因為真理是一元的,受真理製約的世界是一元的(嘿嘿)。
讀韓非的文章,無論你喜歡他的思想與否,都會被他滔滔不絕的氣勢所折服。其立論有如刀斫斧削般壁立峻峭,其駁議有如庖丁解牛般遊刃有餘,其引喻有如飛花摘葉般劍氣逼人。我想,韓非文章的氣勢應該來自他對帝王政治學的自信,來自對“以法治國”論的自信。可惜曆史上不乏人亡政息的經驗教訓,吳起、商鞅便是前車之鑒。末了,伴君如伴虎,帝王術原本是為虎傅翼,為虎所噬是必然的結局。因此,“法術之士”走的是一條充滿荊棘之道,不但有與狼共舞的悲壯,更多的是以身飼虎的蒼涼。嗚呼,悲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