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嶽母在與病魔掙紮了三個半月,最後在睡夢中與世長辭,享年九十七歲。按照中國老人的說法,應該算是喜喪。老娘曾經說過,在老家喜喪是不能哭泣的。就是哭也得帶笑的那種假哭假嚎。記得母親那年得了末期的癌症。一個下午,我的姐姐打電話告訴我這個消息。班也不上了,告訴老板,立即開車回家。在回家的路上,我一邊開車,一邊嚎啕大哭叫娘。那一段路也就是十幾分鍾,我的眼淚似乎就在那一次大哭中,幾乎全部流盡了。後來,看到老娘,沒有一滴眼淚。老娘說,我真有出息。後來,老娘走了,我立刻飛到老娘住處,一進門就看到老娘的遺像,雙膝一跪,又是一場嚎啕大哭。這兩次大哭,似乎把我心中的悲憤懊惱,全部掃空。這次嶽母去世,沒有以前的嚎啕大哭,一次都沒有。不是不難過,可是心裏想的是,三個半月了,後期的折磨,對九十七歲的老人家來說就是一種解脫。
1967年大一的暑假,在一個活動中,認識了我後來的老婆。認識半年後,過年我提著一條金華火腿,穿著西裝,打著領帶,老遠的從台北跑到桃園,去給未來的嶽父,丈母娘一家拜年。這件事後來變成了他們一家的笑柄。想想也是,大老遠的從台北,一共轉了三條公車路線,火腿不輕,還有兩三筒點心之類的。進門的時候,早就汗流浹背了。狼狽不堪的樣子,哪像未來的姑爺。後來,斷斷續續,跟著未來的老婆,回家好幾次。那時我們都在台北附近就讀,每逢周末見麵,很少談到風花雪月,大部分都是未來的問題。我一直都有出國的打算而且又學的是化學。老婆後來對我說,當她認識我的時候,很樂,因為一直就是碰不到學理工的男孩子。她學的是法文,自然認識的都是學文的男孩。她自己數理不好,就一直不打算和學文法的男孩子來往。覺得他們沒啥出息。說實在話,那個年頭,不管男女,都認為學理工,打算出國的就是最有出息的了。簡直就是金龜婿!
我們交往了四年。71年真的就要出國了。在準留學生講習班受訓的時候,一位從美國回去的留學生,提醒我們在出國前,最好及時把婚姻問題解決。因為到了美國,一切就得從頭開始。適應大環境,語言,風俗習慣,加上最重要的讀書,恐怕沒有時間結交女朋友。婚姻大事就得等到畢業有基礎了,才有女孩子對你有興趣。聽他這麽一說,我倒有點緊張了。回來之後,就立刻提出求婚。我的理由就是,現在不結婚,我一走,恐怕就再也沒有機會見麵了。要知道那個時候,沒有電腦,有電話,但是一個長途電話起跳就是十美元,基本最低工資一小時是一塊六毛九分。隻有靠寫信。一封航空信要七天到十天才能從美國寄到台灣。我說,我一出國就等於是風箏斷了線。要再相聚,多麽不容易,那裏來的時間談戀愛。
就這樣,老婆立刻把我扯到她家,要我向未來的嶽母大人提婚。到家的時候,嶽母正在廚房準備午餐。也顧不得擦幹兩手,就匆匆走進客廳坐在我的旁邊。緊接著就說,男孩子總要有點基礎,才能談到婚事。看你現在,就要出國,自己本身青黃不接,未來又是一片空白,怎麽去照顧小蘊啊!男人是妻子的大樹,要擋風遮雨。也是海港,讓太太有避風浪的地方。我當時還義正言辭的反駁。我說婚姻就是一場賭博。我們已經交往了四年。現在不結婚,我一出國,可能就再也沒有下賭注的機會了。下了賭注,至少還有成功的機會,當然也有失敗的可能。可是,不下賭注,啥都沒有了啦!嶽母還想再說什麽,她就把媽媽一把拉到廚房。不一會嶽母出來對我說,你們都商量好了,還回來問我幹什麽。就這樣我們在三天之內,在台北的地方法院,完成了終身大事。典禮完成後,在老爸事前的安排下,我們宴請了要好的同學。老婆對我說,之所以答應嫁給我,知道我會答應她惟一的一個要求,就是以後要善待她的父母及兩個妹妹一個弟弟。在我的心裏,惟一想到的就是老嶽母的質問,“青黃不接”四個字。回頭想想,這五十多年走來,當然有不少磕磕碰碰,但是從來沒有青黃不接過。我常想,老一輩人給我們的教導,最重要的不是長篇大論,幾個字,如果說到了重點,就會成為我們一生努力奮鬥的目標。
嶽母生病期間,她的子女們輪流,幾乎是二十四小時在旁陪伴。我們的女兒,有一天去看婆婆。婆婆對她說,你還有媽媽,可是媽媽就快沒有媽媽了!那幾天,女兒在家,一提起婆婆,總是淚流滿麵。搞得我一向不易流淚的,也跟著兩眼模糊不清。除了臨終陷入昏迷了兩天,大部分時間嶽母是清醒的。身後的一切都非常清楚的交代給孩子。她終身篤信基督,時常叮嚀我們要上教會,不可離開教會。同時再三強調,她先走一步,為的是將來在天國與大家相聚。我想基督徒最大的不同,就是他們不怕生命的終結,因為屬世的生命不結束,永生永遠無法開始。所以,老太太能夠一直心平靜氣的麵對死亡,給了子女們莫大的安慰與釋懷。
追思禮拜按照老太太遺言辦理。僅有家屬和教會執事人員參加。詩班和會眾一共唱了三首老太太生前喜歡的聖詩,奇異恩典,相約在主裏,最後的阿爸父。這一次從嶽母生病到最後,很少在她麵前流淚。當詩班開始唱奇異恩典的時候,簡直無法控製自己的情緒。到了第二首相約在主裏,要不是平常的鍛煉,可能就倒地不起了。嶽母的離去固然悲痛,但是看到旁邊老婆奮力掙紮的控製自己,還有這首相約在主裏的每一句話,幾度使我無法繼續。最後那幾句,你可不要忘記,我們相約在主裏,記得我們相約在主裏。更是太太在嶽母的病床前經常安慰媽媽的話語。
葬禮完成後第二天一大早,老婆就催促著我去墓地。墓地離家就是十五分鍾的車程。第三天,我們又去了。老婆帶著手機,在墳前播放著相約在主裏的聖詩,泣不成聲的趴在媽媽的墳前。嘴裏不停的嘟噥著相約在主裏,相約在主裏,天上見。回來我跟老婆說,人死了入土為安。下次再來,不可再泣不成聲,掉幾滴眼淚就可以了。老太太如果看到你們子女如此的傷心,心裏會十分不安的。老婆這一陣子,一直謝謝我這麽多年來,對她家人的照顧。當她再度提起的時候,我說這是當年我答應你嫁給我的條件啊!她居然說,我不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