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之下，並無新事
純文字
去年夏天見到了小薇。畢業十七年， 還是第一次看見她。 但關於她的故事， 倒是從朋友那裏斷斷續續聽了不少。 至今又是一年快過去了， 不知道她是否成家了， 也不知道她過得還好不好。
在成都的那幾天，阿嫣說好些同學想和我吃飯。張羅了半天， 隻有小薇和另一個室友來了。 在她到來之前，阿嫣警告我說：你知道她但凡外出， 不化妝一小時以上， 把自己收拾得漂漂亮亮， 是不會出門的。 你和我現在這副黃臉婆形象， 要做好心裏準備啊。 我說好， 咱們在美女麵前， 就準備鑽地洞吧。 倒真的想看看畢業這麽多年， 她是否還象從前一樣那麽美麗動人。
遲到是小薇的拿手好戲，因為化妝太費時了。 這次她依然遲到， 好象我們就是那些從前和她約會的男人， 該等。 等了好一陣，一個穿白裙的長發女人嫋娜地現身於包間門口， 和我們親熱地打招呼。 從表麵看， 她依然是一個美女。玲瓏瘦削的身段還保持著。雖然臉上搽了許多粉， 五官也沒大走樣。頭發也保持著以前的樣式， 前額梳得光光的， 用摩斯壓得一絲不苟， 後麵紮一個馬尾， 清爽幹淨。 看她這幅光景，難怪阿嫣要豔羨了。 雖然她曾經貴為外語係的第一美女， 自從生孩子發了福， 也隻有屈居二線， 讓位給尚未婚嫁的小薇了。
寒喧已畢，各位就座。幾位雖然身處同一個城市這麽多年， 並不常來常往。 隻有在發生什麽紅白大事的時候，幾個同學知會一聲。 這種時候畢竟很少， 故大家平時各忙各的， 托了我回國的福， 幾位好友得以重聚。 陳琳離婚了， 小薇未婚。一個獨自帶著孩子在這座城市裏當女強人， 另一個除上課外，便是窩在家裏睡懶覺打發時間。 隻有阿嫣和我尚是圍城中人。 點菜畢， 我們異口同聲羨慕起小薇的自由清閑， 然而她並不領情， 直口自己人老珠黃， 高不成低不就， 找對象不容易。 目前最羨慕的女人， 非我莫屬：不用賺錢在家裏當全職母親，相夫教子，那是每個女人心底的終極目標。 說到此， 陳琳和阿嫣頻頻點頭， 極力讚同。 既然大家目標一致對我， 我總不能發表聲明說自己不幸福。 於是附和數聲， 將話題轉移。
舊友重聚，照理應該快樂。然而談現實是個很不容易的話題， 複雜又艱難。為著各位的歡笑計，大家聊起從前的時光， 既無傷害又懷舊。不知怎地說起小薇的第一個男朋友， 長得健壯魁梧， 頭發齊肩， 被我和阿嫣在背後稱之為大狗熊的。 今天戲說給小薇聽， 她居然也不生氣。 然而在當時， 我們暗地裏未嚐不羨慕小薇交了這麽帥的男友。 那時的她， 是把天下帥男人一網打盡， 一把把抓在手裏玩的。 瀟灑如大狗熊， 白皙斯文，玉樹臨風似香帥鄭少秋，什麽樣的男人都曾拜倒在她修長的雙腿下，算是過足了癮。
小薇並不是第一眼美女。不化妝的時候，一張瓜子臉黃黃的， 單眼皮 濃眉，有些象年輕時的鞏俐。 但她非常耐看，笑的時候露出兩顆小虎牙， 很燦爛。 又很會化妝， 妝一化，整個人馬上精彩起來。凡是長了眼睛的人，都懂得欣賞她的美。很快地她在外語係有了名氣， 因為聲音甜美， 又進了校廣播站。我們每天下午在食堂打飯時， 都可以聽到她動人的播音。那時的她， 應該也可以列入校風雲人物榜了。 所以雖然戀愛太多， 上課時老打瞌睡，以至於成績平平， 然而畢業時還能被分配到成都一家本地大學教書。 盡管我們私底下認為她應該去某電台， 混個節目主持人當當不成問題的。
此後十七年的故事，隻有從阿嫣那裏來的道聽途說. 她換了許多的男朋友， 有菲律賓年輕的酒吧歌手， 有西雅圖年近五十的美國老男人。 有遠水， 有近渴。有精神， 有肉體。 除了沒碰過黑人， 什麽顏色都試過。 把她的戀愛故事統統寫下來，怕是一本大英百科全書也裝不下。 如果再來一個男人榜， 黑壓壓地一大片人頭，非常壯觀。 而她的每一段感情， 都是以轟烈開始，淒慘收場。 精彩淒豔如看好萊塢電影， 絢爛短命則象午夜的煙火。今天的小薇年近四十， 仍然待字閨中。 她一個人住公寓， 父母不在本地。 除了一星期極為輕鬆的幾堂課， 大部分的時間躲在家裏睡覺， 順便養顏。 同齡的朋友都不怎麽跟她來往， 這些俗人統統為著自己的家， 自己的孩子拖得團團轉。即便見麵， 大家談的還是孩子。 哪裏去找她的那份情懷與空閑！
“其實有個人對她一直很好。”和阿嫣單獨聊天時，她這麽悠悠地說。一個老實， 可靠的人， 這些年總在她身邊不遠處， 伸手可得。 隻因她不愛他，對他沒有什麽感覺， 所以一直忽略他的存在。
“年紀老大不小了， 這麽折騰下去， 怕隻有去給人家做填房，或是嫁個55+老男人！”阿嫣大惑不解地說。 她自己是過來人。 從前的男朋友不是窮畫家就是音樂家， 她跟這些人談感情， 折磨得自己傷痕累累。 可是有天她忽然想通了一個道理， 嫁了一個苦追她三年的年輕商人。 現在的她有房有車有公司， 滋潤得人不由自主地發胖。
“男人對你好， 那才是最重要的。”阿嫣是聰明人， 她活得很開心， 也很起勁。那麽小薇就是一個傻瓜。 愛了那麽多次， 什麽都沒學到。 除了年紀不斷增加以外， 其它都在原地踏步。 因為別人都在往前走， 顯得她又落後了。
“感情是女人的致命傷！女人是經不起這麽受傷的， 更經不起老。 我真希望她趕快結婚， 趕快生孩子。”阿嫣恨鐵不成鋼地說， 恨不能憑地抓一個新郎出來， 推他們入洞房。
重新回到我們的酒席上來，話題依然圍著小薇轉。她說最近被父母押著去相親， 對象要麽是老氣橫秋的轉業軍人， 要麽是故作正經的政工幹部。 涉外廣泛，思想自由如小鳥的她見了這些人， 感覺仿佛慧星撞入地球，火花四濺。 隻可惜是破壞性的火光， 痛苦得她直想奪命而逃。 小薇說起這些事的時候麵帶微笑， 仿佛在說一件很有趣的事.
然而我們都笑不出來，麵麵相覷， 不敢相信她落到了這個地步。
“為什麽不嫁給那個人呢？他對你不是很好麽。”阿嫣憋不住說了出來，小薇知道她指的是誰。
“女人都想嫁給一個自己愛的人是吧。”小薇強笑著說，"如果你不喜歡他，在一起也沒意思， 還不如躲在房間裏睡覺。” 小薇的一雙妙目，徐徐環顧眾人一周，再度強調她寧缺勿濫的原則。我們自覺縮小了幾分，因我們都是委屈求全的俗女人，沒有她的這股子氣節。
“談了那麽多次戀愛， 你還覺得不夠嗎？”我想點醒她。 然而這句話一直憋在心裏，始終沒有說出來。 也許， 隻有她是對的。
小薇話鋒一轉， 說到她目前的教師工作。 現在在大學裏教書遠沒有從前那麽輕鬆。 老師要靠學生打分來決定下學期是否留任。 除飯碗外， 定級，加薪也都要看學生們對老師的印象。 小薇生就一副把愛情當飯吃， 懶懶散散的德行。除了上課， 既不肯陪學生談心聊天， 也不願和領導打麻將吃火鍋。寧肯回家一頭栽倒在公寓床上， 看韓劇看張愛玲的小說，天馬行空自由想象。 混了這麽多年， 事業毫無起色，再這麽下去，恐怕連飯碗都保不住了。她開始絮絮叨叨地說起學校裏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不慌不忙，沒完沒了。好象我們今天就是專為聽她對人世際遇的抱怨而來。
我盡管麵帶微笑，裝著專心聆聽的樣子，心裏卻升起一種不祥的淒慘感覺。 從何時開始， 那個曾經叱吒外語係， 笑起來讓整個世界都變得美好的小薇已經全無蹤影，十七年的時光，已經讓她變成一個不諳世事的祥林嫂！她活在自己傷感的感情世界裏， 躲在張愛玲的小說裏不肯出來見光！ 她說擔心自己有一天會孤獨老去，悲慘地死去， 就象張愛玲本人。命運這個不可預見的怪東西， 它總是照著你的話來成就。 日思夜想， 有一天它就成了現實， 成為你的命運。
一頓飯有滋沒味地吃完了，我們顧念孩子， 著急回家。 小薇沒有車， 阿嫣送她回公寓。 我在包間門口和小薇握手告別， 被她竭力稱讚我手上的鑽戒。再次近看小薇， 才感覺時間對於女人， 尤其曾經是美麗女人的殘酷。女人一老， 不僅珠黃， 連牙齒都跟著變黃。從前那個明眸皓齒的小薇蕩然無存， 今天的她，也就是一個近四十的女人而已。 沒有家， 甚而連工作都成了問題。雖然她還露齒笑著，那笑容在我眼裏份外淒涼。
送完小薇，阿嫣打來電話。 連她也覺得小薇最近的變化， 讓人不由的擔心。我說你們成都的同學應該多關照她一下。 平時多打點電話， 讓她覺得人間還是有愛情在的， 另一種不傷害人的愛情。阿嫣點頭讚同。 但小薇有她的毛病，深居簡出。這次能見到她， 還是托了我的福。
回到美國，電話裏曾向阿嫣詢問小薇的近況。 她說依然是老樣子。 隻是曾有一次主動約阿嫣去日本旅行， 奈何她公司裏抽不開身， 加上孩子還小， 哪有小薇那麽多空閑。 以後就再沒往來。
心裏總是念念不忘小薇，希望她能過得好一些。 至少， 她也應該得到平常女人的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