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之下，並無新事
純文字
小時候住在外婆家。 每年一到八月中旬的某天， 外婆從清早便開始忙碌。 上市集買豬肉， 買草紙， 買回家做菜做飯， 熱騰騰香噴噴地擺了一桌子， 比過年還豐盛。除了準備好吃的， 外婆又把買回來的草紙包起來， 一封一封的，上麵寫上名字。 我不明白外婆在搞什麽鬼， 沒有聽說今天要請誰來吃飯啊。這天的外婆也顯得神神秘秘的， 不大說話， 好像有一個大秘密。 但我的心思更專注在吃上， 平時少有新鮮豬肉吃， 今天有這麽多肥肉。我一早就在流口水，期盼這個時候了。
飯菜做好，外婆從櫥櫃裏翻出過年才用的酒杯，實木 筷子。 一樣樣放整齊。 準備妥當了，她表情嚴肅地把我從廚房趕出來， 小聲對我說：XX, 你等下再吃， 現在我要喊我的先人們回來吃飯。 我問先人是什麽意思。 外婆說是死去的祖先們。媽呀，那就是鬼了。 從前隻聽大人說世界有鬼，講過鬼故事， 卻從來沒看見過。 今天居然有機會見鬼， 讓我又怕又興奮。 外婆站在門框上， 抬頭對著廚房的空氣喊一陣。 聽不懂她說些什麽， 提到一些名字， 又叫他們回來吃飯。 我睜大眼睛努力瞧， 想象中有一群影影綽綽的人從天而降，坐在桌子邊吃飯喝酒。 然而我什麽也看不見， 問外婆他們來了嗎， 外婆說他們已經在吃飯了， 隻是人的肉眼看不見。 她又說小孩子的眼睛比較靈敏， 也許能在黑暗的地方看見這些鬼魂。 我又去門背後， 床底下到處找，始終沒看見不尋常的東西， 好一陣失望。
約莫過了半個小時， 外婆說先人們已經吃完飯， 我可以去吃了。 我巴不得她一聲令下， 馬上跑到那突然變得神秘的飯桌邊。 這些祖先們大概是不用嘴吃飯的， 因為桌上的菜一點沒減少， 酒也沒有喝。 外婆這時顯得輕鬆慈愛多了， 讓我隨便吃。 我拿出吃奶的勁， 把自己撐了個半死。 幾天之內提起肉我就惡心， 還打一種氣味怪異的嗝， 外婆說真是被肉吃壞了。
外婆家後有一個不大的院子，中庭種著一顆橘子樹， 春天開花噴香。 夏天到了,就結滿一串串飽滿的紅橘子。 院子一側的小地溝裏， 住了一隻癩蛤蟆。我時常看見它在洞口蹲著。大而鼓的眼睛，穿一身黃褐色衣服。 外婆說癩蛤蟆會噴出有毒的汁液，對它很敬畏， 時常提醒我別去招惹它。我倒覺得它一向很安靜， 長得也很有男子漢味道。 雖然我倆之間無話可說， 但不知怎的似有一種默契， 我看著它， 它看著我， 相安無事。 外婆就在橘子樹下，把她折的草紙一封一封燒給祖先， 其中， 也包括她死去的丈夫。 聽說她當兵的男人在抗日戰爭中被炸死了。 她挺著大肚子到縣城裏去找他， 但是沒有找到屍體。 她肚子裏的孩子就是我母親。
後來知道這個神秘的節日叫七月半， 也叫中元節，鬼節。這天地獄會放出禁錮的鬼魂與家人團聚。 美國也有自己的鬼節（HALLOWEEN）, 也叫萬聖節。 但在美國形形色色的節日當中，我最不待見的就是這個節日。 或許是天性膽小， 無論我怎麽自圓其說， 仍然非常討厭那些恐怖的裝飾品。 更不明白老美如何喜歡穿上嚇人的衣服， 化妝成僵屍，吸血鬼，巫婆到處走。 帶著小孩出去討糖不是什麽壞事， 但對於小小孩來說， 在漆黑的夜裏，走去一處花園打扮成墳場， 門口掛著一幅骷髏，時不時有一陣鬼叫聲傳來的陰黑房屋討糖， 小心靈上不知道是什麽害怕的體驗。 兒子三歲時他爸爸帶他去討糖， 從那個夜晚開始， 以前可以獨自睡覺的他再也無法獨睡了。 他變得非常怕黑， 怕那些看不見又有力量的東西。 誰敢說沒有黑暗力量呢， 如果不存在， 為何又慶祝呢。
萬聖節有它的宗教起源。原先是異教徒們紀念死者，後來演變成一個紀念基督聖者的節日。但在今天，已經成了一個小孩要糖， 大人狂歡的世俗節日。 每年這個時候，我家裏從來不掛那些讓人不愉悅的掛飾。正是南瓜豐收的季節， 會在門口擺兩個新鮮南瓜應景。 其實過後心裏還是後悔， 那麽豐美肥厚的南瓜， 從地裏長起來， 不是給人類當食物， 而是拿給小朋友雕刻成一個怪物的笑臉， 最後都被丟進了垃圾箱裏。 小朋友昂貴，做工粗糙的節日裝束必須每年一換， 孩子年年長，第二年他們再也無法穿上 。 所以這種衣服隻能穿一次， 而它們的結局多半也是垃圾箱。 為了這一夜的歡騰， 不僅浪費巨大的資源和錢財， 也在為暗藏的黑暗邪惡勢力滋長氣勢。 清醒的人可以省省了。
更不幸的是，這股西風已經刮到中國， 被商家們歡喜接受。 在孩子和年輕人中間， 對萬聖節的興致早已越過中元節。我們看見國內的小孩年輕人穿上恐怖怪異的衣服， 要糖狂歡， 並認為它很酷。 美國向世界傳播自由與民主思想時， 也順便輸出了許多垃圾， 變態的萬聖節就是其中之一。 而國人卻好象又撿了一個寶貝似的， 把它發揚光大。 與其讓這些年輕人喧鬧地裝神弄鬼， 倒不如讓他們象我外婆那樣， 燒一柱香， 安安靜靜地緬懷祖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