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小就喜歡雞。這大概是因為小時候家裏窮,養不起別的寵物,隻能養雞,對他們比較熟悉的緣故。雞是一種比較尷尬的動物,因為肉太好吃,他們永遠也別想成為寵物。但人們對他們也懷著一種特殊的感情. 母雞下蛋,公雞可以報曉,養久了就容易產生感情。象金庸在<<射雕英雄傳>>裏描寫包惜弱的善良時說道,凡她養的雞,沒有一隻不是壽終正寢的。家裏一大群雞,請客吃飯,還要到外麵去買雞回來殺。 我家養的雞也沒有一隻是吃到嘴裏的,但大都命運多殲,沒落下什麽好下場。
大人趕集買回來四隻小雞。三母一公,最符合雞們的一夫多妻文化。 小雞漸漸長成。雄雞威風凜凜,氣宇不凡。母雞二黃一白。黃雞壯碩溫馴,伸手便可捉住。白雞玲瓏可愛,個性刁鑽。原來動物對雌性也有偏好,我家的雄雞就最喜歡白母雞,對她偏袒備至。一找到什麽好東西,比如蝸牛蚯蚓之類,他自己舍不得吃,卻不停呼喚白雞來吃,黃雞爭食,他伸嘴便啄,毫不留情。一年後白雞病逝,他棄二黃雞不顧,每日從早至晚,在一戶人家雞籠前守候,東西忘了吃,天黑了也忘記歸家,總要我下樓去追才肯回來。我走到雞籠前察看,原來裏麵關著兩隻白母雞,和他的前妻長得一模一樣。
我家住四樓。早晨,他們自己跳下樓梯,在空地上尋食遊蕩。 黃昏,雄雞便帶著三位太太,一前一後地上樓回家,很少誤事。有時我不記得開門,公雞便在外麵很不滿意地嚷嚷,打開門,四隻雞整整齊齊地站在門口,一副很疲憊的樣子。有時會不見了雄雞,不用擔心,他一定又是到哪裏打架去了。他為母雞和別的公雞打架,為了爭地盤也會和人家的雞打得你死我活。 他很少輸,總會把其他公雞打得趴下。日子久了,他在我們廠裏出了名。很多人都知道我家有一隻很生猛的公雞。 在外人眼裏他是英雄,但我知道,他也有軟弱的時候。 一個夏天,他從外麵血戰回來,冠子上,錦袍上血漬斑斑。他又熱又累,張著嘴呼呼地喘氣。一進門便倒在我腳邊,幾乎快要挺不住了。 我拿來扇子, 一邊扇一邊為他理毛。 他休息了半日才能站起來。 自從這一戰後,我們隻要聽人說他又在哪裏挑釁,立刻就飛身過去把他抓回來。 外加輕輕兩個耳光和一頓訓斥, 慢慢的他就少在外麵惹事生非了。
狗是人的好朋友, 念舊。雞又何嚐不是呢。 有一年夏天,廠裏的雞瘟生得厲害,為了避風頭,我們暫時把幾隻雞送到鄉下外婆家。 一陣子外婆寫信來說,公雞在那裏凶得狠,見人就啄,隻能限製他的自由,把他關在籠子裏,如此下去便隻有拿來殺了吃肉。 我們大起恐慌,一放暑假就急忙跑到外婆家。 雞正在籠子裏不自在呢。見了我,先歪著頭端詳,然後就平靜下來。我放他出來,他便金雞獨立在我身邊,安靜地在屋子裏陪著我。 外婆走進來看見這情形,一臉詫異,“以前他看見我也啄的。 真是奇怪了。”我笑,雞也咕咕兩聲表示同意。 我們帶他坐汽車回家,車裏的人都詫異我們就這樣帶了一隻雞回來,不用綁,他也不會亂跑。 下了車,他自己在前麵帶路,這條路他走過很多次,一直走就到家了。 進了屋,他每間房裏緩緩巡視一圈, 小別重逢,不知故鄉有什麽變動沒有。 最後走到穿衣鏡前停住,左看右看地顧影自憐,是否鄉下的夥食太差,心情又不靚,以至臉上的肉也少了一圈。 我們在旁邊看,幾乎要笑破了肚。
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 不久後,白母雞病死, 我用報紙包著把她埋了,還做了一首詩懷戀。 兩隻黃母雞不知去向,她們向來被我捉慣了的。哪知人心險惡,一定是成了別人的盤中餐。 後來陸續又買了幾隻母雞,為公雞續弦,但他都不甚中意。他漸漸步如老年,記性極差。有時走到三樓,便停在門口等候,見不開門就大聲嚷嚷。為了喜歡的白母雞,經常連天黑都不回家,母雞們隻好自己回來。四年後一個周末的早晨,父親在我們百般阻撓無效下,終於結束了公雞的性命。 父親說,他走得很平靜。
這麽多年過去了。我在異國有了家,屋後有一個很大的院子。 也想過養雞,但總嫌麻煩。兩個月前,朋友說他有幾隻雞想送人,我想也不想就答應了。 是兩隻成年母雞。一黃一灰,於是順理成章就有了“黃黃”和“灰灰”。 先生用木板為她們搭了一個簡易房子,我從寵物店買回來碎木屑鋪在木板上,這就算她們的家了。 雞的記性很好,隻要把她們在裏麵關上一小會兒再放出來, 晚上她們就知道自己回家了。 看得出來她們喜歡這個新家。院子寬敞,又有安全感。 以前在朋友家時都是睡在樹上的。一個晚上山貓來,差點把她們叼了去。
自從多了兩隻母雞,家裏比先前更忙碌起來。清晨,一家人還在床上,就先想到要把雞們先放出來,因為雞比人起得早。要給她們喂食物,換水。最不可愛的地方就是隨地大小便了。隔二三天就要用水衝洗一次,順便用水龍頭朝她們揮舞一陣,唬得她們雞飛狗跳。母雞們對我的園藝也造成了威脅。 好好的一個院子,被她們纖細而有力的爪子刨得不成體統。剛剛種下的花,因為她們在此發現了美食--蝸牛,就被她們無情地摧殘了,我隻能長歎不已。小時候養雞,無論何時都可以抱著他們又摸又親,現在被這個禽流感那個什麽傳染病之類的嚇得碰也不要碰她們。偶爾抓一下就要洗手不迭。真是人不如昔,連感情都變了質。
麻煩當然有,樂趣也是多多。灰灰在我家的第二天就開始生蛋了。 她下蛋前非常警慎地挑選地方,把整個院子都翻遍了,最後還是被我關在了窩裏。 她半蹲著,後半身很用力的一起一伏,臉上的表情痛苦。一陣子,蛋撲通一聲掉在木屑上。我把溫熱的蛋握在手裏,心裏充滿了喜悅,也對灰灰充滿敬意。我們吃到的每一個蛋,都有母雞們的辛苦勞動。每個雞蛋都來之不易。
黃黃從來我們家就不生蛋,那時我們猜她身體太胖的緣故。隻一味地知道吃,一看見我出院門,就跟著一路小跑。我扔個垃圾給她,她也百米速度衝過去,最後一刻才知道上當受騙。雖然她不下蛋,憨憨的樣子卻是惹人喜愛。性情又好,很少吵鬧。不象灰灰,鄰居的黑貓不必說了,就是多兩隻鳥來和她搶吃的, 她也要小題大做吵鬧一番,急得我飛速衝到院子裏去解圍。生怕鄰居聽不下去,報警把她抓走。可我還時常威脅黃黃說,再不下蛋就把她變成湯. 一語成畿, 她很快便離開了我們。
前陣子黃黃病了。胃口很差,隻吃些軟麵條之類, 屁股後麵很髒。 每日無精打采地打瞌睡。 我看她的樣子不象流感,心裏先放了一半的心, 然後隻坐等著她好起來。但她的情形越來越糟,我就不能再觀望下去了。各種念頭在心裏打轉, 最後還是把她帶到了寵物醫院。這裏是美國,一切按美國人對動物的道德標準處理。 黃黃這時已經很虛弱了。但在車上的時候,她還掙紮著把小腦袋從箱子裏伸出來打量,擔心我帶她去什麽不安全的地方。螻蟻尚且偷生, 何況比螞蟻聰明多少倍的她。
第一次去寵物醫院。才發現這裏門庭若市,生意興隆。兒子長大,幹脆叫他去當獸醫算了。美國人為寵物花錢是不心痛的,這錢也太好賺了。為黃黃看一次病的費用是五十四美刀,買三四隻土雞綽綽有餘。女醫生也真是不怕髒,在黃黃屁股後掏來掏去。又拿出一個聽診器為她聽心跳,給她量體重。 為人看病是常見的,給狗看病也是有的。但為了一隻雞,醫生象對待一個人一樣給她看病,在我,生平還是第一次。黃黃有氣無力地任她折騰。檢查完,醫生對我說,她肚子積水,治愈的可能性很低,最好還是給她打針睡覺。看見我的形勢不對,馬上遞給我幾張紙巾。想來她這種場合見多了,訓練有素的。又拿出幾種安葬方案請我選擇。 我不想見她的屍體,也沒有必要留她的骨灰。隻能請他們包辦到底, 我出錢了事。 一共的費用是一百六十美刀。
簽完同意書,女醫生抱著黃黃出門。五分鍾之後,她就要消失在這世上,無魂無魄,無所謂來,也無所謂去,隻留下一堆短暫的記憶。再見,我溫馴,貪吃,毛茸茸的小友。再見,黃黃。
兩天後收到醫院寄來的安慰卡片,感謝我為黃黃做的正確選擇。我不置可否。但今生今世,再也不會養任何動物,或是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