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清早, 飛機到了三藩市機場。先生接到我們,一副激動的樣子。妻兒離去一個月又回來,在他看來,仿佛全世界失而複得一般。可是我的心情並不像機場外的陽光那般燦爛。盡管加州的陽光向來出名。
“我的香腸被海關沒收了。”我瞅他一眼,無限悲傷的說。“那是我母親親手為你灌製的。知道你喜歡吃麻辣的. "
“啊。”先生也是一臉意外, 跟著就責備。“明明知道不能帶嘛。膽子又小,做了一點壞事,自己臉上先就寫出來了。這樣的人,不被抓到才怪。”他越說越有勁, 仿佛全世界就他最了解我。
“哼,人家帶著這包香腸,走了半個中國,又飛過了大洋。好容易快要送到你嘴邊了。你卻說這樣缺德的話,真是無聊。” 我心痛母親的那包香腸。 一肚子氣,懶得再理他,於是默不作聲。
他見氣氛有些僵, 馬上轉變了口氣, 伸出手來握著我的, 陪笑道:“你的心意我領了。 就算我已經吃了你媽媽做的香腸好不好?”
我見他如此,亦不忍再責備下去, 於是告訴他:“你真的沒口福, 你不知道那香腸有多好吃, 又麻又辣又香, 用它來下飯,頓頓三大碗,不怕你吃不胖。”我看著他那副怎麽吃也吃不胖的體型。
“唉,算了,就當我沒這個福份好了。”我知道, 他一定在咽口水。男人喜歡裝模作樣, 其實他心裏比我還遺憾。
才從熱熱鬧鬧的中國回來, 一路上冷冷清清, 不曉得那麽多人一下子全躲到哪裏去了。到了家門口,不知什麽原因,隻覺得花既不豔,草也不綠,以前自覺溫馨的小窩全然沒有了色彩, 更不必說冰冷的灶台,空無一人的客廳, 房間。 冷風從窗戶呼呼地灌進來, 簡直成了呼嘯山莊。
中午, 先生從冰箱裏端出他精心準備的菜肴, 愛如至寶地捧到我麵前。說:“都是你愛吃的。”我一看那些個菜,既無刀法,更談不上色香味,索性連品嚐的興趣都沒了。想起海關洗劫後幸存下來些蘿卜幹,靠它就飯,又算吃了一頓家鄉餐。不禁又懷戀起我的香腸, 若是有它在,回到美國的第一餐飯,怎會吃得如此食不知味。
“才回中國多久, 這麽快就水土不服了。”先生在一旁嘟嘟啷啷。他有一種被遺棄的感覺。我們回去又吃又喝, 回來後還要抱怨他招待得不周。 心情可想而知。
來美國這麽些年, 一直都沒有機會好好和家人團聚。 就算回國,也象蜻蜓點水似的,小住兩三天又走了。 這次總算找到機會給自己放了一個長假。每次回家, 無一例外地先病倒, 折騰個把星期下來, 佳境漸至,日日由著家人安排吃喝。今天串串香, 明天香辣蝦, 花椒雞。我胃口奇好, 吃得比過年還開心。不怪得乎回美後視這邊的食物如糞土。 老家裏就算任何一個大排檔裏的家常菜, 也做得較這邊精致。我在美國的家附近有家牛肉麵館, 以前常去吃, 謂為至愛, 如今又去, 隻覺得吃牛肉象在撕扯木屑,湯也遠不及以前的香濃。倒不如家鄉街頭小店的一碗雜醬麵, 又香又辣, 吃下去滿腹溫暖, 再冷的天也擋得住。
除了飲食, 最不能適應的, 是才從溫柔繁華鄉回到大鄉村的那種心境。在家裏, 父母姊妹,親朋好友一大堆, 花團錦簇的好不熱鬧。 雖然人多了,免不了產生些齷齪, 但一夜醒來, 隔閡馬上煙消雲散。被親人包圍著的我, 不覺得親情環繞有什麽不一樣。 但待得牽著兒子上了路, 茫然四顧,周圍沒有一張張熟識的臉時, 心裏方被極大的空虛感包圍著。到了美國, 分明是自己安身立命的小窩, 心裏卻升起濃濃的異鄉感, 那個盡管有著嚴重環境汙染, 馬路上終日充塞著車輛及人群的小城市,它有我的父老鄉親, 有真正牽掛著我的親人。它才是我真正的故鄉啊。
這時才深切領悟到林黛玉的苦心, 聚的時候固然歡喜, 散了豈不是更加冷清, 倒不如不聚的好。 從故土移民到美國, 一切由零開始, 常年不與家人團聚,早已習慣了有苦自己扛, 有淚肚裏咽。對親人的牽掛也逐漸淡漠下來。不回去倒好,一回家,親情排山倒海般湧來,把習慣了孤獨的你招架不住。日子一久, 你的心終於軟下來, 預備打開胸懷,迎接這無微不至的愛. 可是,別離的號角已吹響了。在親人閃爍的淚光裏, 你不得不孤獨地上路。 下次又不知是哪年哪月了。左三年,右三年, 這一生見麵又有幾天? 在如水的年華裏, 我們都慢慢地老去了。隻留下記憶裏的親情, 那遙遠不可觸摸的愛。
問了幾個朋友, 都說剛從中國回來的日子難熬。 一個朋友說, 他們一家子回去, 朋友把他們從機場接回來後,就沒人搭理了。 正是冬天,一家三口縮在房裏睡了一天的覺. 在被窩裏想起中國,想起親人, 想想就都哭了。
二零零五年十一月寫於加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