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前陣子在電話中告訴我,父親的肺部照出了一片陰影,醫生並不樂觀,建議馬上開刀。可是考慮到他已年近七十,又是諸病纏身,恐怕經不起這一刀,還是中醫比較妥貼,因此每日隻在家服藥治療。接到電話,我一時惶恐無語,但又不覺得太意外,父親近些年的身體每況愈下,各種老年病層出不窮。如今又添多一樣絕症。不知道他本已孱弱的身子如何承受得起。
父親出身三代貧農, 十五歲參軍去了朝鮮,戰爭結束後一直在部隊裏做教員。 支援三線運動的時候,他隨母親來到家鄉附近的一家軍工廠,這一紮就是三十多年,直到他退休。一個人的大半生,這麽寥寥幾句,就可以總結完了。像他當年參與的那些政治鬥爭,轟轟烈烈地開始,但是下場總是淒慘,沒有什麽意義。
但不能忘記的是他的節儉。他是抗美援朝的英雄,又是工會主席,工資在那時就已經算廠裏最高的了。我們兄妹三個,一年四季都穿著他親手補過的衣服和褲子。母親在食堂工作,中午不回家吃飯。為了省錢省力,父親剁一把青辣椒,再在碗裏倒些醬油,我們四個就可以開飯了。這個東西還真是下飯。一勺辣椒可以吃一碗飯的,盡管我們的鼻涕都被辣出來了。那時水果貴,我們家裏亦很少買來吃。櫻桃季節的時候,班上同學把雲彩般的櫻桃兜在手絹裏吃,我經不起那誘惑,厚著臉皮跟她要了一顆。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吃櫻桃。
他是老大, 母親和四五個弟弟都在農村,我知道他每年都寄很多錢回去。所以他這麽窮。有次中午放學回家,他也下班回來了。一進門就跑進裏屋,出來的時候手裏多了張一塊錢的紙幣。“快,去拿給那個樓下的老人,遲了就趕不上了。” 我跑下樓,見一個老叫化子正從我們樓下經過。我把錢給了他,老人歡天喜地地接受了,回來的時候見到父親的臉上仍有惻隱之色。“這麽大的年紀還出來乞討,造孽呀。” 一塊錢在那時可以買一斤多肉了。而我們一年也吃不到幾次肉。
他的剛烈也是出了名的。半生戎馬,他暴躁的脾氣終是難改。一旦他發起氣來,便是廠長也要讓他三分。這樣耿介的人通常人緣都不大好,沒有多少人喜歡他----除了那些受過他恩惠的人。我時常看到一些人背了自家種的菜到我們家來。他退了休,和廠裏的人都斷絕了往來,隻有那些人還記得他,生了病都來探望。他便歎息,這輩子不知得罪了多少達官貴人,能給他溫暖的,不過是這些被人踩在腳下的平民。
他的嚴厲, 在我的眼裏便是專製。 從小我便在一個軍事化的家庭長大。 早晨幾點起床,晚上幾時熄燈, 他都規定得一絲不苟。 吃飯的時候要少說話,象他一樣吃快些。 他甚至在我們三人中搞了一個比賽,吃得最快的,賞多一塊紅燒肉。肉食當前,必有勇夫,我們因此吃飯一個賽一個快。 母親總是罵道:吃這麽快幹什麽,又不是上戰場。但在我們家裏是父權社會,媽媽的意見不算。晚年的他身患百病,同早些年的飲食習慣有相當大的關連。
父親不發火的日裏, 我們也有一段幸福時光。 他帶我們去沙灘玩,一個一個立大頂。又批準我養魚,從江邊的小水塘裏捉回來,養在玻璃瓶裏,瓶裏放幾段水草,每日放學回來,便是看它們在水裏悠遊。 有時他也會給我們講年輕時的故事。 打仗時, 雪地的坑裏是死人,鋪一層布,他們便睡在上麵,一抬頭,便看見樹上掛著的人體殘肢。 三年自然災害的時候,團裏下令開車去內蒙古草原上打黃羊, 他的槍法不錯,一群羊裏,總有一隻是他打的。 要麽就是在教書的時候,他給台下的新兵上課,台下一雙雙新鮮好奇的眼睛......他說這些話時語氣很溫和, 眼光也有些迷茫。我仿佛看到一個很英挺的著軍裝的青年,在教室裏慷慨激昂,意氣風發的樣子。那便是我的父親,他曾經是那樣的英武年輕。
可惜這樣的時候畢竟不多。父親最憂心我們的學業。 在他看來是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因此我最擔心的便是考試, 如果功課上不了八十分,又有一頓筍子炒肉好吃。 我家曾經發生過我擔心挨打,而離家出走的事, 因此少得了一頓打。 在這樣的環境下,我們唯有使勁讀書, 才能討父親的歡心。 幾年後,我們家出了兩個大學生,大家都誇他教子有方。隻有我和哥哥知道個中滋味, 但十多年過去, 看到昔日大部份的同窗仍在本地混日子糊口,我不得不在心裏感激我的父親。
我們家裏, 最缺的便是民主。從上到下,隻能有一個聲音,任何事情都是父親說了算。 有意見也隻能在心裏提。誰有不服,輕則大聲責罵,重便推桌打碗。 漸漸地我在家裏便成了一個啞巴, 與父母的隔閡日深, 終於熬到高中,可以住校了。在學校裏我和同學很開心,一回家便沉默寡言, 父母隻道我懂事了,很欣慰。可是我在想,一定要考上大學,象隻鳥一樣飛走, 飛得離他們越遠越好。
有些人的人生是有陰影的。 我從少年起便不快樂。我那時就想, 如果有一天自己也當了父母,我一定先做他的朋友,再才是他的母親。我每天都要和自己的子女交流,知道他們心裏在想些什麽。還有, 我一定要讓他們快樂。 我的父親盡了最大的努力使我們成材,可是, 他曾讓我如此的不快樂。讀大學的時候, 我鼓起勇氣給父親寫了一封信, 告訴他我這麽多年的心情。 他沒有回信,隻是仍然按月寄錢來。很久以後, 母親寫信告訴我, 他難過了很久。辛苦一生, 連他最疼愛的小女兒也恨他。年輕人翅膀長硬了,想飛了。看罷母親的信,我唯有一聲歎息。
工作以後東奔西走, 很少回家。就算回去,仍然客客氣氣,一碰到不同意見我便閉嘴。 他那時身體已大不如前, 火氣也沒以前大了。況且我難得回家一次, 他的心裏也很歡喜。人一老, 便不大記得從前的事。 他大概已忘記了當初怎麽嚴厲地對待我們,隻一味溺愛他的外孫。他百病纏身, 經常一個人坐在電視機前昏昏欲睡。我在一旁偷偷望著他,惟覺說不出的心酸。父親老矣,出師未捷身先死, 常使英雄淚滿襟。
這一兩年我也做了母親, 深知為人父母的不易。 養兒方知父母恩。父親為人剛正,清貧一世, 最大的奉獻便是撫養大了我們三個兒女, 而哥哥遭逢不幸,早在十年前便離開了人世。他老來喪子,心境是何等的淒涼,唯有兒孫們的加倍關懷能彌補一二。 縱有再大的不是,他也是生我養我的父親。
寫到這裏, 不覺淆然下淚。往事如煙,親情永遠。我終於在心裏原諒了我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