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睡的證據 ZT by朱夜
(2006-09-06 17:42:42)
下一個
下了火車,又坐著足夠進古董店的越野吉普在年久失修的盤山路上顛簸了好幾個小時,終於到達位於山凹背後的勞改農場。我看著穿警服的司機活力充沛地跳下車,毫不費力地拎起我沉重的行李箱,剩餘的體力隻夠我嘶啞地提醒他:“小心!裏麵是工具和試劑!”即使簡單的一句話也使我的嗓子劇痛不已,更不用說在火車上就開始痛得一跳一跳的頭。我咳嗽了幾聲,清清嗓子,希望自己看上去不要那麽虛弱,那麽書生氣,以至於顯得和深山中的環境以及自己的職業太不相稱。
“朱醫生!”司機把手伸給我,微笑著,露出潔白的牙齒,“路上累了吧?我們到了。”“孔警官,麻煩你了。”我嘟噥著,不好意思地扶著他的手腕從有點變形的後座跳出來,盡管我不想承認,我確實需要他的幫助才不至於在落到凹凸不平的泥地上時跌倒。一路上我都在企圖和他聊天想多少了解一些背景,而盡忠職守的年輕警官需要把全副注意力放在糟糕的路況上才不至於使我們車毀人亡。畢竟,他真的幫了我許多,我該感謝他才是。我有些喜歡這個看上去比我小幾歲但強壯得多也靈巧得多的年輕警官。
烏壓壓的雲層邊,夕陽帶著不甘退去的餘威斜斜地射上我的臉,迫使我不顧頭痛地眯起眼睛才能看清眼前的建築物:鶴崗農場。頗有詩意的名字掩蓋不了灰色建築的醜陋,無論在廣袤祖國的哪個角落,勞改農場就是這個樣子。如果說稍有不同,隻不過這裏關押了不少少年犯。
一個高大的身影擋住了大部分陽光:“你來了?辛苦你了。天氣那麽熱。我是負責教育處的郭警官。”
眼前突然變暗使我一陣頭暈。我及時控製住搖搖欲墜的身體,握住了對麵伸出來的大手:“你好。倪主任向我介紹過你。”我瞄了手腕上的手表一眼,酷熱和疲勞快要把我榨幹,然而責任驅動著我。如果早點開始,今天晚上說不定還可以早點休息。
所以我單刀直入地提醒他們我來的目的:“那麽,屍體在哪裏?”
兩位警官對視了一眼,最後郭警官說:“也許電報沒有說清楚,我們隻是推斷嫌犯有已經死亡的可能性。事實上確切地講我們隻看見他逃跑了。”
“那就是說現在沒有屍體?”我的頭又開始痛起來,那就是說我說不定得在這個鳥不生蛋的地方等上好幾天,然後解剖並鑒定任何他們找到的高度腐爛的東西。
郭警官把我帶到餐廳樓上膠合板圍成的會議室,向我介紹了一些情況。看來比我想的還要糟:2天前一個悶熱的夜裏,保衛處長吳警官發現編號為1113的少年犯形跡可疑,在盤查的過程中被刺傷,而嫌犯負傷逃亡。由於該農場位於峭壁包繞人跡罕至的荒山禿嶺,如果不走有崗哨把守的盤山路,離最近的居民點有數天的步程,而嫌犯未攜帶藥品或食物,估計不可能逃離農場控製的範圍就會被捉住。所以首先要解決的是吳警官的傷情鑒定,其次是協助尋找逃犯,最後才是--如果需要的話,解剖自尋死路的逃犯。他一邊說,我一邊不停地喝水,希望能減輕嗓子的痛楚,準備開始工作。
吳警官嘮叨到令我沮喪的地步。特別是我嗓子啞了,沒法發出足夠響的聲音打斷他喋喋不休的抱怨。他一雙棕黃色的三角眼不斷上下打量我。我想我懂得他為什麽焦慮。襲警一直都是重罪,更何況這是在勞改農場,為什麽派我這麽個坐慣舒服的實驗室主攻毒物分析且剛剛畢業沒多少實地經驗的法醫學研究生來?
刀傷在左側脅部和左肩。農場的衛生員兼宣傳科長黃醫生已經成功地縫合了傷口。雖然正規的驗傷步驟包括觀察傷口的邊緣和底部,但是因此而拆掉縫線撐開已經開始愈合的傷口,不僅不人道,而且完全可能一無所獲。我努力地回憶著書上的要求,盡量顯得熟練穩重,有條不紊:把標尺放在傷口旁拍照,拍全身照,記錄病史和受傷史,填寫正規的表格。雖然如此,卻總覺得有哪裏不太對勁。是哪裏呢?我這灼熱的頭腦越來越不聽使喚。
老舊的窗式空調發出火車般的“砰噠砰噠”聲,而完全沒有火車的效率。最後郭警官果斷地關掉了這個噪音發生器。窗外灌進的熱風帶著一個白天的暑氣在房間裏大發淫威,吹得郭警官、吳警官和黃警官都熱得冒汗,而我卻渾身發冷起了雞皮疙瘩,伴著一陣陣惡心。準是發燒了。第一批豆大的雨點襲下時,黃警官關上了窗,我在心中默念感謝上帝。既然屍體還沒有出現,現在我非常希望休息一下,隨便什麽地方。郭警官把一疊文件放在我麵前時,我知道我的希望又落空了。
“1113一直是個讓人頭痛的家夥,”郭警官看到我隨手翻了幾頁後露出的奇怪表情,進一步解釋說,“根據青少年保護條例,不能透露他的名字,在這裏一直用代號稱呼。”
我知道那個規定,讓我吃驚的是那16歲男孩的相貌。資料照片上是一個非常漂亮的男孩,秀氣到讓人憐愛的地步。長長的劉海,半遮住一雙小母鹿一樣潤澤的大眼睛。挺直的鼻子下,一雙看上去質地柔軟的豐唇,嘴角輕撇,似乎是微慍,又似乎是等待一個永遠沒有到來的吻。尖削的下巴桀驁不馴地向一邊翹起,展現從下頜到鎖骨間脖頸修長的線條。耳後倒削式的短發,使一側的銀色耳環頗為引人注目。
就象郭警官說的,他是所有人的麻煩。他的記錄糟糕透頂。從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簡短描寫來看,1113似乎有過普通而溫暖的家庭,以超過中上的成績考入重點中學。在父母親相繼去世後,繼父承擔起養育他的義務。開始生活還算平靜。很快他就由於打架鬥毆受了2次校內處分,而後是幾次違反治安管理處罰條例的行為,說簡單點,就是群架。他被中學開除並被教育局列為“考慮送工讀學校”的名單,但是在安排入校以前,發生了...“天呀!”我低低地驚呼,“這麽殘忍!那時他還不滿14周歲吧?”
“所以沒有判死刑,而是送到這裏。”郭警官簡明扼要地總結道,“這是個冷血的殺人犯,天生的凶性,長死在骨子裏。別被他微笑起來象女孩子一樣的外表迷惑了。”
“你相信凶性是天生的沒法改造的嗎?”我抬頭想做一個無意冒犯的純粹討論性質的微笑化解疑問中質疑警官們工作目的的語氣,卻被一陣頭暈攪成一個苦瓜臉的表情。
“對於他來說,是的。”郭警官答道。他和愁眉苦臉的吳警官、一臉嚴肅的黃警官一齊笑起來,和我完全不同,笑得非常自然,環視他們的笑容使我更加頭暈,感覺眼前的人物和背景開始發黃,幻化出深黃色的光芒。在這協調一致的動作和表情中,有什麽東西使我暈得更厲害,即使沒有風也不由自主地發冷。
我眯起眼睛,徒勞地想用眉弓肌肉緊鎖的力量把頭痛鎖在腦袋裏不讓被人看出來。但是似乎沒有什麽能逃過郭警官犀利的眼神:“朱醫生,你臉色不太好。路上辛苦了。先吃飯再去看現場吧。菜馬上就會上來。你喝點什麽酒?”
我想起工作時間是絕對禁止飲酒的,而身處於勞改農場的警官隻要沒有離開拘禁區都屬於工作時間。難道這裏規矩不一樣?還是我的腦袋太不管用記錯了什麽?我努力地擠出一個還算正常的微笑:“不用了,我在寢室裏隨便吃些什麽就行。順便還可以看看材料。”
“哈哈!”郭警官拍拍我的背,“男子漢大丈夫喝點酒能提提神啊!山裏沒有生猛海鮮,山貨還是不少的啊。不想嚐一嚐嗎?”
“等工作結束以後吧。”現在我真正希望的是任何能躺下的地方,當然最好是床,所以巴不得立刻離開這裏,“希望我的工作能夠令你們滿意。”
“你非常令我滿意。”郭警官微笑著。作為一個受到過度重視和褒獎的菜鳥,我有些糊塗,正想謙虛幾句,看到他在燈下閃光的牙齒,不知怎麽的突然打了個冷戰。該死!燒得還挺厲害。
孔警官領我去座落在食堂附近高地上舊值班室的空屋。招待所被泥石流衝毀後還沒有來得及重建。值班室是裏外套間,中間隔著鑲著玻璃的鋼門,擺著一些粗笨的家具,居然還有一部電話。眼看暴雨瓢潑,不管房子以前是設計來幹什麽的,能避開泥石流才是正經。更何況我終於可以躺下,躺在一張真正的床上,旁邊就是讓我安心的裝著工具和試劑的行李箱。這似乎成了我和文明世界的唯一聯係。
我從箱子的夾層中摸出常備的藥品,喪氣地發現感冒通隻剩下2粒,沒辦法,2粒就2粒,總比沒有要好。匆匆吞下2粒藥片,我裹在散發黴味的被子裏,打著寒顫,全身酸痛不已。終於,窗外暴雨和自己鼻子裏呼哧呼哧喘出熱氣的聲音漸漸遠去,我感覺自己慢慢沉入朦朧的汪洋中。
木製的門上仿佛傳來禮貌的叩門聲,幾乎完全被暴雨衝擊地麵的咆哮聲掩蓋。我懶得起來開門,希望那隻是一個夢。過一會兒,來人自己推門進來,在桌上放了什麽,似乎猶豫了幾秒鍾,終於走上前來輕輕推我的肩膀,有點沙啞的嗓音柔和地呼喚道:“先生?醒一醒,先生?”
朦朧中,我首先感受到的是溫馴的笑容,然後是圓眼睛,平直的一字形眉毛,端正的國字臉,薄薄的嘴唇。一個也許夠不上非常漂亮但討人喜歡的男孩的相貌在我眼前逐漸清晰起來。一開始我沒反應過來,奇怪地瞪著他式樣難看的小平頭、寬大粗糙的藍色工裝褲和藍白條紋襯衫。目光滑到胸口的數字“802”時,我抖地驚醒,一下從床上跳起,大叫道:“站住!不許動!”一連串不相幹的鏡頭飛速掠過我灼熱的大腦:怎樣出拳,怎樣飛起一腳能把人踢倒,如果不行,怎樣抱住別人的腰把他摔倒。可惜,這些鏡頭都是書本內容。為什麽軍訓時我沒花更多時間練習格鬥術?現在要用了才發現自己完全是個無用的書生,而不是身為半個警察半個科學家的合格的法醫。
男孩被我的命令弄糊塗了,因為本來動的就是我而不是他。他的手臂僵在剛才輕拍我的肩膀的姿勢,委屈地說:“先生,我是來問您要吃什麽的。”見我愣愣地沒反應過來,他又補充道:“我是這裏的工勤,打了開水拿了飯菜過來,順便看看您另外還要吃什麽,我再去食堂給您取。”我看到了門背後一對老式的紅色塑料殼熱水瓶,無辜地立在那裏。“你...”我忍著肌肉的酸痛慢慢曲腿在床上坐下,病毒的威力肆虐我全身使我微微顫抖,頭暈目眩,然而殘存的警惕並未消失:“你怎麽隨便進別人的房間?你是...學員?”搜索記憶的最深處,終於挖掘出這個少年犯的正式稱呼。男孩微笑著舉起一串鑰匙:“我是802。郭警官讓我伺候您。”
“我不喜歡被別人伺候。”
他溫厚地笑著說:“我來做那些不需要您親自動手的事。比如說,打掃啊,打開水啊什麽的。行李我也可以幫您搬呢。您先洗把臉吧。”他說著,轉身拿了臉盆和毛巾出門,一會兒就端了半盆冷水進來。他把臉盆放在桌上,小心地倒進熱水,邊倒邊用毛巾攪著,不時伸手試探水的溫度。我有點詫異地比較著巨大的行李箱和瘦弱的男孩之間的高度差,不知這個看上去隻有1米65左右的男孩怎樣搬動那個龐然大物。
“給,先生。”
熱毛巾遞到我麵前。我抹了一把臉。男孩乖巧地接過毛巾,在水裏重新搓了一遍,再次遞給我。把頭埋在毛巾殘餘的熱氣中,感覺無比舒適,似乎短暫地躲進母親溫暖的子宮,把暴雨、黑夜、深山、病痛、殘暴和殺戮都隔絕在外。
這個男孩話很多:“先生,我和您很有緣分呢。你瞧,我是802,和您差得不遠呢。”(刑警803是本市法醫組織的代號。)見我無動於衷,他急忙改口:“當然,這個性質很不一樣的啦。不過呢,我人頭很熟,1113的事我多半都知道。說不定我能幫您找到他的屍體。”他變戲法一般端上蓋著蓋子的飯菜,揭開蓋子,應該有一陣香氣飄來。可惜我的鼻子什麽也聞不到。
“你憑什麽說他已經死了呢?”我嚐了一口據稱是炒田雞的東西,除了它是熱的以外,什麽味道也吃不出來。
“恩...”他遲疑了一下,“1113這個人一貫我行我素,不服從改造,就算自絕於人民,也是意料當中的事。”
“哈哈...”我差點把吃到一半的湯全噴出來。簡直是郭警官的翻版嘛!
“您沒見過這個人吧?”男孩繼續說,“我熟悉他。我知道他在什麽情況下會有什麽反應。他落到這個結局,我早就料到了。”
聽出他話裏的陰冷和潮濕,我抬眼看了看男孩,一絲陰霾掠過他的臉。他發現我在注意他,馬上轉為溫順的微笑:“您還要湯嗎?”
我搖搖頭表示不要。他拿抹布擦過我麵前濕掉的桌子。我注意到他敞開的衣領裏細白的皮膚,顯出脖頸根部和鎖骨上淺淺的淤痕。聽說這裏的勞改犯主要的工作是在烈日下的荒山上種樹和開路。我記得資料中1113關押1年多以後拍的集體照片上黝黑的皮膚,到正好配仍然不羈的眼神。這小家夥倒是保養得不錯,還細皮嫩肉的。他注意到我的目光,垂下眼簾,趁轉身放抹布時,順手扣緊了襯衫最上麵的扣子。他幹淨、溫順,象貼身穿慣的睡衣,剛剛曬過,還有陽光的味道。但盡管我也是站在“正義”這一方的,他現在表現出來的機械的“正義”讓我很不舒服。
“沒想到你會這麽評價他。看來你改造得很好了。”我不無譏諷地說,“你的同案犯聽到你說這些,還會把你當兄弟嗎?”他側麵對著我,看不清臉上表情細微的變化。我繼續說:“我看到你的資料照片了。在同學家裏夥同他殺死繼父,你和他的關係應該不尋常呐,現在這麽快就把他拋開了嗎?郭警官果然教導有方。還是你怨恨他把你也拖下了水,成了一個從犯被關在這裏?”
男孩的身體微震一下,仍然沒有應答。
“靠拍馬屁打小報告,你得了不少好處吧?”我說,在我看來,這是顯而易見必然存在的事實,“你就不怕回你自己的房間睡覺的時候被人報複?‘江湖上’和‘山’上的人最討厭告密者了吧?”
男孩的目光更加陰暗,他注視著屋角,低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我通常睡在外麵,不回監房。”
“謔,你的運氣還真不壞嘛!”我說,“算得上這裏的特權階級了嘍?你還挺能的嘛。不過,對我而言,現場就是現場,屍體就是屍體,真相就是真相。告訴你,我也不喜歡這個地方,而且我也覺得在這裏礙手礙腳的,什麽事都不順溜。不過我不想也不會牽扯到超出我職權範圍的權力,隻要我做到自己該做的,就是為正義鋪平道路。餘下的事自然有別人來完成。所以,如果你想說什麽,就直接告訴我真話,別兜七兜八地繞彎子拍馬屁。”
“真的?”男孩的圓眼睛亮了起來。他想了一會兒,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似乎鼓足了勇氣,幽幽地吐出一句出乎我意料的話:“1113肯定死了。千真萬確。”
“你看到了?”我開始覺得剛才不由自主地和他說的話太多,不太符合工作要求。畢竟現在我不是到處收集病史的臨床醫師,而是負有特殊義務的法醫。陷入了和一個應當保持距離的人之間似乎過度親密的關係,又抓不到機會讓我抽身,不免尷尬,隨即,我想到了反擊的靶子:“這種月黑風高大風大雨的天氣正是逃跑的好機會,大雨會衝走所有的痕跡。難道他買通了你,讓你給我提供虛假信息來掩護他?你倒是刀切豆腐--兩麵光嘛!”
“大雨會讓您看到晴天看不到的...”他正要再說什麽,突然抬頭望著大雨滂沱的窗外,似乎聽到如注的暴雨中傳來的召喚。而我的感官受到感冒和藥物的雙重麻痹,什麽也沒感受到。他輕聲說:“我得先離開一會兒,待會兒會再來整理屋子。您先忙。”悄無聲息地,他很快就消失在漆黑的走廊裏。
孔警官推醒我的時候,我發現自己竟然又趴在桌上睡過了。通常我每次隻吃一片感冒通,今天過量了。然而過量的隻是藥物嗜睡的副反應,治療效果似乎小荷才露尖尖角,就被病毒強大的毒力逼了回去。當孔警官打著傘送我跟在郭警官和吳警官背後深一腳淺一腳趟這積水走向圍牆邊上作為倉庫的案發現場時,我不得不忍受著極端困倦和咽痛、寒戰的雙重折磨,以至於全副精力都集中在不要倒下,不要掉落手中的工具箱這兩個念頭上。
我事先被告知這原來是空屋,嫌犯可能在此藏匿準備逃逸的工具,正在搗騰的時候被巡夜的吳警官發現了。空屋調查取證應該方便很多,因為要檢查指紋、拍攝照相的地方都少得多。郭警官推開門的時候,我清楚地聽見吳警官和孔警官倒抽了一口冷氣。我以為他們想到的和我想到的一樣,而那個念頭是我麻木的頭腦當時所能做出的唯一的反應:要幹的太多了。
血跡。到處都是。觸目驚心的血跡。
我搖搖晃晃地扶住孔警官的肩膀以免倒下,抬頭環視昏黃燈光下布滿屋子的血跡超過了我現在發熱虛弱紊亂的內耳平衡係統的承受能力。孔警官低低地驚呼:“朱醫生,沒事吧?”郭警官沒有回頭,對著空蕩蕩的房間獨自問:“暈血嗎?朱法醫?”聽上去無關褒貶的中性話語,在空屋反射回聲裏,掩飾不住的是嘲諷。吳警官接茬道:“隨便拍兩張照片快點結束,早點休息好了。反正是空屋子沒什麽物證。”
“我沒事,感冒而已。”我注視著地麵,希望快點恢複平衡感,“還是讓我一樣一樣來吧。”
我從工具箱裏掏出成打的貼有編號標簽的小塑料袋和記錄本,開始描畫長方形的房屋內部和牆麵,然後按照坐標標明血跡的大小、位置和性質。接著依照坐標點標記編號,然後按照編號用刮刀采取地上和牆麵上的血點,放入相應編號的小塑料袋裏。當然,每一麵牆和每一處地板都要拍照。通常這種工作是一個組完成,而現在隻有我一個人有這種資格。警官們聚在門口,無聲地看我拖著酸痛的身體,象織網的蜘蛛一樣從這裏爬到那裏,在記錄本上描出一條又一條線。
仔細地觀察下,我發現空屋簡直就象流體痕跡學教學現場。這門新興的學科是美籍華裔法醫學家創始的,在保守的學院派法醫界隻是課間談笑的資料。在大學裏,我上過一門這方麵的選修課。現在我不得不絞擰悶脹灼熱的大腦,把記憶深處的片言隻語一點一點擠出來用於實踐。我很懷疑課本上寫的是否真的能夠解決實際問題。不僅僅是因為我的生疏,而且有許多詭異的汙跡,那是順著立柱和牆麵滲透下來的水在的牆麵上洇出的汙濁的暗色。有可能是血,也有可能不是。一時無法分辨,我打算先把它們看作是血跡,待會兒回宿舍在用試劑證實一下。
我貼近牆麵觀察,感覺到嘴裏灼熱的呼氣從牆麵反彈回來,帶著令人惡心的血腥味衝進我疼痛的咽喉。忍住隨之而來的惡心,我一格一格地記錄著:這裏,線狀的血跡,帶著魚雷形的尾部,應該是長條狀物體打擊後甩出的血;還有這裏,橢圓形帶尖尖尾部的血滴,象是中速移動的人滴下的;那裏,片狀邊緣不規則如山巒一般的血跡,應該是出血點離地麵很近且血液緩緩流下時聚起的,那說明什麽呢...
我呆呆地盯著牆壁時,郭警官的提問把我拉回現場:“朱醫生,發現什麽?”我晃了晃腦袋。該死的感冒藥!竟然讓我在思考的過程中幾乎站著就沉入夢鄉。我深吸了一口氣,繼續想象著,重建現場:
傍晚,機警的男孩背靠屋角(石灰表麵的擦痕)擺弄著什麽。天漸漸黑了,聽到外麵傳來的腳步聲,迅速貓著腰貼到門框邊上,從門縫裏張望。腳步聲令人不安地消彌在近處。黑夜裏,他的眼睛象星辰一樣閃光。突然,門猝不及防地重重推開,門邊撞破了他光潔的額頭(門上的血痕),他被撞得倒退幾步(血跡的方向),跌坐在地上(積聚的血跡)---不對,額頭的傷口能有那麽多血積聚下來嗎?待會兒再一起複核,先繼續重建---吳警官衝進來大吼著什麽,應該是“不許動”之類,沒有什麽物證能證明當時的聲音了。雖然流著血,男孩唇邊浮起一絲輕蔑的冷笑,伸手緩緩捋了一把順著額角流下的血,撐著地麵站起來(模糊的血掌痕和指紋,這也許是他的手第一次沾上血,後來屋裏的牆上和地麵上很多地方留下了血手印)。麵對教官嚴厲的責問,男孩卻帶著不屑的冷笑,似乎一切與他沒有關係,他在這裏隻是為了看教官表演憤怒。最後教官掏出手銬準備給他戴上,並用眼角的餘光掃了一眼男孩搗鼓的東西,就在此時,男孩乘隙掏出彈簧刀飛手一揚,刺破了教官的手臂(黃警官的報告)。男孩猛推教官,抓起屋角的東西向外衝去。負傷的教官抽出警棍從背後全力擊向男孩的頭部(牆上飛濺的血跡)---棍棒濺起的血滴,速度有這麽快嗎?唉,頭好痛---一陣混戰,滾爬,扭打(地上揉亂的血跡)。教官高呼召喚其他警官的幫助。羚羊般敏捷的男孩最終掙脫了教官的臂膀,在援軍到來前衝進屋外無邊的黑暗(延伸至門口的血跡,形狀提示從移動並具有一定高度的物體上滴落)...
“朱醫生,你結束了嗎?”郭警官問。
“還差很多,”我說,“天知道能不能做完。”
“嫌犯已經逃跑了,”郭警官不滿地說,“這隻是吳警官受傷的現場。照這樣的速度如果要檢視逃跑路線,要什麽時候才能完成?”
我咳嗽了一陣,隻是突然而來的咳嗽,不是故意找台階下。
“沒有什麽逃跑路線可以檢視了。”孔警官說,“看這裏,到處都是水。什麽都不會剩下。”
仍然咳嗽著,我勉強向郭警官點點頭。
“那麽現場發現什麽嗎?”他繼續問,“已經3個多小時了。”
我隻有苦笑。操作流體痕跡學不僅需要耐心和繪圖能力,還非常需要想象力,而想象力需要時間,特別是吃了感冒藥隻想睡覺的時候。
郭警官的目光轉為同情地看著我:“要不今天先到這裏,明天雨小了我們還要搜山。你還有什麽需要了解的嗎?”
太多了!我心想,但是詢問的原則是從最簡單最可能獲得確切答案的問題開始:“1113有多高?”
“1米75、76的樣子。”孔警官說,“現在的男孩長得快,背後看跟大人差不多了,轉到麵前一瞧還是個孩子。”他說得非常流暢而自信,仿佛忘記了自己剛剛脫離隨便被人叫“男孩子”的年齡。
“你熟悉他嗎?”我問。追尋血跡的過程就象試著和別人交往,如果事先知道某人的脾氣就更容易些。郭警官眼裏,1113顯然是典型的反派,看上去純真未盡的孔警官不知是否有客觀一點的評價。
“這個...怎麽說呢?”孔警官摘下帽子,借著撓頭皮,扭頭看著郭警官,但後者麵無表情,直視前方,他無奈地戴回帽子,清清嗓子,說:“這個學員平時話很少,不容易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他確實不遵守紀律,不尊重教官。但是,人很聰明呢,不光文化課學得好,籃球也打得好,勞動時不管教什麽,一學就會。”
“他勞動些什麽呢?”
“開始很照顧他,讓他在食堂做飯。”說到這裏,孔警官嘻嘻笑了一陣,被郭警官冷冷地瞥了一眼,立馬又清清嗓子,嚴肅起來,“後來和別人一起種樹。”
我描畫著牆上的血滴,腦海中慢慢浮起鮮血從青春期猛長個頭還來不及長肌肉的男孩瘦長的身體上噴濺的情形,象慢鏡頭一樣,一遍又一遍。這裏麵有什麽東西非常不對頭。很高的牆麵甚至屋頂上都可以看到血跡,血象是從動脈中直接噴濺出來的。即使男孩身高達到1.75米,受傷當時也是直立的,被棍棒傷及頭麵部的末梢動脈,噴濺不了這麽高。要麽當時身體是傾斜的?擊中頭部的警棍揮動著連續打擊甩出的血才是形成血跡的原因?身體的角度加上棍棒打擊的角度...拋物線距離...計算公式長得可笑,遠遠超過我昏沉沉的頭腦能夠負擔的工作量。我搖了搖頭,把這個問題記下來,純粹為了轉換心境,接著問:“他做飯做得很糟糕嗎?”
“和你猜的完全相反,他是個好廚師,炒的菠菜一根一根碧綠生青能自己立起來,還琢磨著學會了做拉麵。他做的炒麵更加好吃。”孔警官咂著嘴,似乎回味著無上的美味。
“那為什麽不讓他做飯了呢?”
“這個...”孔警官的嘴癟了下來,他再次尷尬地撓撓頭皮,求救般望著郭警官。郭警官不緊不慢地說:“朱醫生,這和血跡有什麽關係嗎?”
“我想...”我開了半句頭,下文的話語好象被大風從幹熱的頭腦裏刮走,就象枯草被從戈壁上刮走一樣。我看到了什麽不應該出現在這裏的東西,但是為了考慮郭警官的答話,這東西從我眼前一閃而過,讓我撲了個空。現在我處於既沒有記住剛才觸動我的東西,也忘了起碼的正常答話的尷尬境地。最後,我吞吞吐吐地說:“我想,他可能在屋角藏了什麽吃的東西一個人偷偷吃吧。你們是不是發現他偷吃才不讓他呆在廚房的呢?”
“他很可能藏了食物為逃跑做準備。”郭警官說,“你提醒我了。明天我們會查查廚房少了什麽。說不定傷了吳警官的凶器也是從那裏拿的。”
“廚房用那麽小的刀嗎?”我奇怪地問。
吳警官和郭警官迅速對視了一眼,郭警官說:“有什麽不對嗎?”
我有點尷尬地說:“我覺得那是很小的刀刺切出來的,刀刃應該非常薄而鋒利,不象廚房用的切菜刀,倒有幾分象醫生用的手術刀。”
郭警官說:“你那麽肯定嗎?畢竟傷口已經開始長上了。”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那是,那是。也許是大一點的,彈簧刀什麽的。”
門外一陣水聲響,黃警官抱歉地招呼道:“朱醫生!警棍在這裏。這雨太大,到處都積水,我給絆了一跤,警棍和包在外麵的毛巾都浸過水了。你看這沒關係吧?”他遞上一條濕淋淋的水發海帶般黑乎乎的東西。我歎了一口氣:這警棍上,任何有價值的指紋都不可能有了。我早就發現屋裏的指紋亂得很。看來沒有什麽可供有效辨認的指紋了。
最後我回到宿舍時,發現自己麵臨一大堆有待分析但很可能出不了任何結果的血跡,除此以外別無他物。郭警官說:“希望你能提供明天搜山的輔助線索,如果不能也就算了。先休息吧。”我謝過他,把自己關在宿舍裏,坐在床上麵對兩個誘惑掙紮了好一會兒:馬上睡覺,或者仔細實踐我過去很感興趣但從未實踐過的流體痕跡學。責任感促使我向後者投降。
我從箱子裏取出試劑盒,開始測定每個位置取到的血跡標本的血型。首先,我證實了這些都是血跡,不是順著屋頂的滲水滲透下來的普通汙跡。其次要證實這些是人的血跡。然後才是血型。這是非常枯燥的重複勞動。夜深了,窗外風雨小了一點,我覺得冷透骨髓,酸痛的雙腿和雙臂不斷打顫,預示體溫還在攀升。我開始慶幸沒有帶體溫計來,否則看到體溫數字,說不定馬上就會倒下起不來。很有趣,除了一個幾乎在最表層有星芒狀對稱放射邊緣的標本及中速移向門口的血跡標本是A型以外,所有的血型都是O。把血跡麵積累加,乘以估算的係數,推算出現場噴濺過大約2500-3000ml的O型血。一個成年男性隻有4500-5000ml血,如果不治療,失血2000ml以上幾乎沒有生還的可能性。我搖搖頭,不!肯定有哪裏出錯了。我把被水洇開的麵積也算進去了嗎?我回憶著房間裏血跡的形狀,太奇怪了,好象...
一個炸雷響過,我幾乎從凳子驚起,看看表發現自己不知不覺中又睡著過10多分鍾。接著,我的目光落到穿號衣俯身在床邊看我攤在床上的文件的身影。“802!你在幹什麽!”我盡自己疼痛的嗓子的可能,厲聲喝道。男孩圓眼睛裏露出毫無矯飾的驚訝:“哎呀,先生,您醒著?我敲了半天門都沒人答應。”我用手揉著額頭上因為趴在桌上太久而留下的印痕,嘴裏卻說:“你敲得太輕了,我正專心工作沒聽見。過來!不許看!你不知道什麽該看什麽不該看嗎?那不是給你看的。”
“我是想收拾床給你睡來著。”他微笑著說,“什麽都沒看見。”
“我看你的手一點也沒動,眼珠子倒動得勤快。還說沒看見什麽?”
“是沒看著什麽呀。我隻是在想該怎麽把這些文件歸置到一起,免得給您弄亂了。”
“少羅嗦!不看怎麽知道什麽和什麽應該放在一起。別想騙我了。”
“...”男孩低頭不語。
我快步上前彎腰把文件、筆記收進文件夾。激烈的動作再次讓我頭暈目眩,順手搭住男孩的肩膀。
“先生...”手掌中,他的肩膀抖動了一下。
“你看了不該看的東西,”為了掩飾自己的虛弱,避免被他發現可乘之機,我裝出嚴厲的口吻,“你說,我該怎麽懲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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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不知什麽時候變成了悉悉瀝瀝的小雨。夜,寧靜而空靈,雨,晶瑩而剔透。連日來的悶熱被一掃而去,多少生靈寧靜安睡的夜晚,被血腥氣催得發狂地工作著的我,並不是真的發怒,隻是不想讓他看到我是多麽疲憊、沮喪而孤獨。
男孩的肩膀在我掌中變得僵硬。他垂頭立了幾秒鍾,抽了一下鼻子,然後羔羊般順從地,慢慢解開長褲的紐扣和拉鏈,任其鬆鬆地沿著光潔的腿滑下。我手足無措地看著他繼而解開襯衫的紐扣,輕扭肩膀,襯衫象老樹皮剝落,露出白晰如玉的背部。我恰好在細膩的肌膚裸呈在掌下前最後一秒收回了手,迷惑地看著這一切。為什麽要用玉或者象牙這種堅硬而沒有生命的物體來形容肌膚的美麗呢?有什麽可以替代豐潤的顏色、優雅緩和的起伏、柔軟的彈性,又帶著淡淡的陽光的香氣?特別是,有什麽可以替代肢體皮膚下修長的肌肉的伸縮波動時,輪廓優美的變化?我愣愣地看他靠攏腳跟蹭下鞋子,緩步向前爬上床,背對我趴下,用膝蓋和胳膊肘撐著身體。
我麻木的頭腦飛快地運轉起來,搜索記憶庫,尋找這種奇怪姿勢的可能解釋。突然答案跳進我的腦袋,象一袋垃圾扔了進來,惡心的味道幾乎令我當場作嘔。
“起來!”我揀起衣服扔向他,“快起來!誰叫你這麽做的!”
男孩轉過身,一對圓眼睛失神地望著我。我催促道:“穿上衣服呀!”見他還沒反應過來,我抖開襯衫披在他身上。一滴淚珠順著他的臉頰流下,接著是另一滴,在他臉上,淚水匯合成小溪,從他纖巧的下巴邊緣滴下,在粗布的床單上迅速洇開。他抬起手背抹了一把眼睛,穿上衣服。
“你哭什麽,”我柔聲安慰道,“我沒有碰你,也不會那樣碰你。”
“我以為,”男孩哏咽著說,“全世界的人都是這樣,或者至少說,來這裏的,都是這樣。”
“為什麽這麽想?哪個教官傷害過你?”
“哪一個?”他慘淡地一笑,“郭教官,吳教官,黃教官,每一個。”
“這裏不會就隻有他們幾個一手遮天,別人呢?那個...孔警官呢?”
“常隔著門玻璃看到他在外套間看報紙。”
“你沒有喊過救命?”
“他知道裏麵在幹什麽。不用喊,他也知道。”
一陣寒氣沿著脊柱傳來,直衝我昏潰灼熱的頭腦,我費力地咽下一口唾沫,連帶咽下喉間的濁痛和苦澀,克製住憤怒和惡心,問我眼前的男孩:“你就沒有試過向教育處、保衛科舉報他們?”
男孩嘴角撇了一下,又一滴淚水匯合進小溪。想到郭警官和吳警官的職務,我頓時發現自己的愚蠢和機械,又說:“至少,你可以借看醫生的機會...”話沒說完。我意識到沒有黃警官的轉診證明,他不可能得到保外就醫的機會。而黃警官不會輕易讓手裏的小羊羔跳出圍欄。一時間,我就著麽愣愣地呆看他不停地無聲地流著淚,想不出什麽話能夠毫無傷害地安慰他。隔了好久,我說:“讓我檢查一下你的身體,如果有特征性的傷痕,可以拍下來作為證據。至少,這是我肯定能為你做的一件事。”他無聲地搖搖頭。“那時疼不疼?”我試圖向他解釋,“那時會留下特殊的傷口,一般人身上不會有,可以證明你被傷害過。肯定疼的吧?”男孩扁扁嘴,似乎品味著自己眼淚的味道,他抬眼望著我,幽深濕潤的眼睛使我打了個寒戰。他說:“不感覺疼已經好久了,習慣了。”我補充道:“這種傷害的痕跡很久都不會消失。”男孩帶著眼淚,微笑著點頭說:“對,我想您說的一點都不錯。說到底還是我自己不好,如果象他那樣,也許就不會有這種事。”
“你在說誰?”
男孩輕聲快速地吐出一個名字,我沒有聽清楚,但我明白他指的是1113。他說:“我們一到這裏,他們就盯上了他,經常當眾表揚他學習好,安排他特別的工作,那時,我在他旁邊,總覺得抬不起頭來。對其他犯人來說,他殺過人,是條漢子,我隻不過是個幫手,而且是個拙劣的幫手。對於教官們來說,他雖然老冷著一張臉,好象一切都不屑一顧的樣子,卻是個聰明能幹的學生,不管是學習還是勞動,樣樣都比我強多了。那天夜裏他被叫出去學習,聽說是讀‘參考消息’報,很晚才被押回牢房。第二天刷牙時我看到他脖子上的傷痕。這種事一連好幾次,他身上的傷痕越來越多,最厲害的一次把左手骨打斷了,隻是草草地包紮了一下,上了石膏。不但沒被送出去好好治療,反過來還給派到山上去幹活。最後傷好了以後,他拿東西成了這個樣子,”男孩比劃了一個手勢,“我們偶爾有機會單獨在一起時,他叫我避開教官,不要讓他們注意到自己。那時,我才知道事實的真相,比我以前任何設想都要壞。他滿不在乎地說他不怕被打,如果他們打他,他就反擊,一直都沒讓他們得逞過。那時我很怕,怕他們惱羞成怒會把他打死。”
“所以你主動獻身,希望他們能放過他?”
男孩默默地,幾乎無法察覺地點點頭:“還沒到那個地步吧。隻是他們把我叫去時,我沒有反抗。自從那以後,他們就不怎麽注意他了。”
“這麽有犧牲精神?到底是一起殺過人的朋友啊。話說現在,何必當初。那時為什麽要殺人呢?如果好好做個守法的公民,不是永遠沒有這種事了嗎?”
男孩再次抬起頭,圓眼睛裏露出青春期少年開始憎惡別人再給他講童話時才會有的表情,他嘴角一彎,慘然一笑:“您知道他為什麽要殺他的繼父?”
“我沒仔細看全他的案卷。好象是為了一點小事衝動殺人。”
“如果被繼父強暴也可以算小事。”
我倒抽了一口冷氣,雖然隻是瀏覽了一遍,我可以肯定1113沒有提過這件事,否則法醫鑒定記錄上不會沒有相應的說明,而那通常是我最關心記憶也最牢固的一個部分。我不顧喉嚨的疼痛,嘶著嗓子大聲問:“為什麽不對辦案的警官說明情況?那樣肯定會得到減輕的判決,說不定根本不用來這裏的!”
“我們早就說好,那是我們的秘密,隻能帶進墳墓裏去,不能讓別人知道。他不能允許任何肮髒的東西和自己聯係在一起。”
“他殺人的時候已經被強暴了不止一次吧?後來怎樣決心下手的呢?”
“因為他更不能允許任何肮髒的東西和我聯係在一起。”
“你們兩,一直這麽‘鐵’嗎?”
男孩唇邊浮出一絲苦笑:“以前,就象您說的。後來...我麵前有兩個選擇:眼看他為了保持尊嚴被打死和讓他感受著我的肮髒而屈辱地活著,我隻是沒法在這兩個選擇裏麵挑一個正確的。這兩種選擇,對於他來講,都是絕路。”
“我想他不會領你這種情吧?”
“他知道後,打了我一頓,罵我是一頭沒用的髒豬。為這事,他被關了3天禁閉。出緊閉室後,他再也不理睬我,看見我就象看見空氣一樣。每次列隊出操,看到他目不斜視地從我身邊走過,我感覺象被扒光了一個人站在操場上示眾。那時,我不住地想,我寧願去死,好過在這沒有出頭之日的地方,變成人家的玩物,失去最後一個親密的朋友,孤獨地肮髒地活著。”更多的眼淚決堤般湧出,他低下頭去,似乎為自己的懦弱而羞愧。“為什麽,為什麽總是我們。”他喃喃地說。
憤怒,順著男孩流下的眼淚,一點一滴地在我心中聚攏,憤怒,使我的頭腦空前清醒。
“相信我,血和淚不會白白地流。即使所有的人,包括他,都遺棄了你,正義總是存在的。而我,就是站在地獄門口,截住不該墮落下去的人,轉送他們進天堂的最後一關。如果我也放棄你,這世上就沒有什麽正義和公正可言了。我就是這樣一個人。相信我,你的證詞和你的傷痕會成為法庭上有力的證據。”說到證據,我想到了一個嚴重的問題,“你確認1113已經死亡嗎?”
男孩點點頭。
“屍體在哪裏?”
“沒有用的,”他搖搖頭,“如果您找到了屍體或者其他任何確鑿的證據,他們不會讓您活著離開。”
“你不用怕,”我說,“我是來這裏公幹的法醫,他們能拿我怎麽樣?對了,你說的其他確鑿的證據,指的是什麽?”
“這個多的是。比如說,這個櫃子,”他指指屋角,“還有別的。今天太晚了,我得去了。”他抹幹臉上的淚痕,穿上鞋。
“不行!”我大聲說,“我不能放任別人傷害你。我不會看著報紙,假裝什麽也沒看見。”
“您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笑笑說,“不必花太多的心思在我身上。今天晚上,他們已經不能再傷害我了。”
他走後,最快回來找我的是頭痛。我坐了幾分鍾,喝下一大杯熱水,但是衣服幾乎是幹的,沒出什麽汗,也就不用指望燒會很快退下去。我眯著眼睛忍著頭痛,打量屋角的櫃子。這是個不起眼的單身宿舍或值班室常見的狹長櫃子,質地單薄,顏色晦暗。我進來以後還沒有想過去用它。上班部分是可以打開的兩扇小門,中間是一個橫著的大抽屜,下麵還有兩排小抽屜。我蹲下身,撲上滑石粉,仔細觀察每個抽屜的立麵和拉手,沒有發現任何足夠清楚可以記錄的指紋。
看樣子我得換一種方法。我拉開所有抽屜。它們全部都是空的,門裏也是,好象還是沒有什麽蛛絲馬跡。整個情況強烈暗示有人徹底打掃過這個櫃子,把原來放在裏麵的東西都搬空了。他們肯定是要掩飾什麽,是什麽呢?我呆想了半天,最後決定打個電話給倪主任。他經常工作到子夜,這時應該還在實驗室裏。幸運的是,這個電話可以打外線。果然,電話鈴響了2聲,倪主任就接了起來。我簡短地告訴他情況很嚴重,我一個人對付不了,需要行偵隊立即支援。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原本以為不過是簡單的一件適合鍛煉新手的工作,他追問我是不是犯人暴動,或者另有隱情。我說是後者,電話裏沒法詳細說,我正在盡力搜集證據,希望增援部隊盡快趕到。最好能在天亮前勞改農場開始出發大規模搜山以前,到時候人多手雜,證據消失得更快,涉案人還有可能狗急跳牆地逃跑。倪主任沉默了。我知道這個要求有點過分,任誰在這個位置都會覺得壓力重大。最後他問我:“你有多大把握讓行偵隊不至於白跑一次鬧個大笑話?”我說:“主任,至少我已經有了一個關鍵證人。隻是他現在的處境比較危險。”他又沉默了一會兒,才答複我:“好吧,我知道你的為人和你的學習成績,姑且相信你一次吧。不過趕在天亮以前可能不一定來得及。”“情您盡快吧。”我說。
掛上電話,我坐在床上瞅著櫃子發呆。這時,我的目光落在拉開的抽屜邊緣的一個汙跡上。
血跡!
我激動起來,抓起照相機俯下身拍了一張照片。應該沒錯。似乎還聞得到淡淡的腥氣。我把這個抽屜來出來,滿意地看到櫃子內壁相應的地方也有一個汙跡,在放大鏡下,這兩個汙跡都呈半橢圓形,但形狀不完全一樣,櫃子內麵的那個帶著一個掃帚形的尾巴。我閉起眼睛想象當時的畫麵:當這滴血飛濺到打開的抽屜側麵後,有人先關上抽屜,把血跡蹭到了櫃子內麵。然後擦洗櫃子的表麵,血滴留在櫃子表麵的另半個橢圓被擦去了。血跡麵積太小,周圍沒有其他連續的血痕,很難判斷濺落時的速度和角度。但是,血跡是不可掩蓋的確鑿證據!
我刮下櫃子內測的血痕,用簡易試劑盒測試了一下,不但肯定是人血,而且和那間空屋裏提取出的血樣是同一個血型。我完全相信用電泳法可以確定它們是同一個人的血。滿意地深呼了一口氣,我把標本放進塑料試管,標上隻有我自己才明白的標簽。如果有人打算破壞這個標本,非得把全部標本都毀去不可。那樣做應該不太容易,應該會露出馬腳,因為我今天一共收集了...我一手揉著脹痛的頭,另一手數了一下,連我自己也不敢相信,居然有300多個血跡標本。
不對!除了證明1113的血跡留在了這個櫃子上,我還必需證明這個櫃子被從那空屋移出來過,才能說明有人破壞現場,掩蓋真相。唯有證明了這一點,才能調動其他力量做深入的調查。我首先想到的是櫃子腳在地上留下的痕跡。但是被我否定了。因為空屋是灰色的粗糙的水泥地,不像農村土屋的泥地或城裏裝修考究的打蠟地板,會清晰地留下久放的家具的痕跡。接著我想到了牆上的擦痕,開始我以為是男孩的背部在牆上蹭過留下的,現在回想起來,邊緣這麽清楚的痕跡應該是家具的。湊巧的是,這間屋子的牆壁塗著淺黃色的塗料,而空屋是陳舊的白石灰牆。想到這裏,我用力搬開櫃子,檢視它的背後。果然,擦洗的人以為靠牆放的一麵沒有血跡,不會透露他們的惡行,所以沒有處理過。櫃子的邊緣清楚地有石灰的擦痕。我拍下櫃子的背麵,取了石灰的樣本。然後提起工具箱,趟著積水出門。
雨基本上停了。腳浸在山上衝下來的泥水裏,濕滑難走,冷得我直打纏。我安慰自己,權當退燒療法。走過一排平房中一間還亮著燈的屋子,我小心地放輕腳步。借著路燈黯淡的燈光,似乎看到那上麵有個汙損的紅十字。我已經走過衛生室門口,突然門開了,黃警官的聲音問道:“朱醫生,你去哪裏?”
我呆了一秒鍾,不斷告誡自己要鎮靜。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除了鑰匙和手機,什麽可以當作武器的東西也沒有。我慢慢轉過身,盡量做出自然的笑:“呃,我好象重感冒了,腦子稀裏糊塗的,剛才在現場忘了幾個標本沒有采。”
“這麽晚了?明天再去也好。”
“沒關係,我習慣晚睡。”
“我看你就象重感冒發燒的樣子,要不要來點退燒藥?”
“那...”這個提議非常有誘惑力,而且從情理上來講也無法拒絕,他會不會懷疑到什麽,給我些安眠藥或者毒藥呢?考上研究生以前,我好歹做過一陣子醫生,常用藥的樣子應該不會搞錯。“那好吧,謝謝了。”
黃警官把著門讓我進去。屋裏有一張檢查床,一個藥品櫃,兩個寫字台,兩麵牆各有一道門通向裏屋,其中一扇關著,另一扇半開著,可以看到裏麵老式的簡易X光機。桌上的煙灰缸裏塞滿了煙頭。黃警官從標有“克感敏”的棕色瓶子裏取出2粒藥片給我,還遞給我一杯水。看到藥片表麵“APC”三個字母,我放心地吞了下去。
“設備不少啊。”我指了指裏屋的X光機,“那個好用嗎?”
“能用,”黃警官說,“不過山區條件差,屋子沒有特殊的X線防護措施,所以很少用。同事生病需要檢查就回城裏去。偶爾犯人摔傷骨折或者發燒肺炎的時候用一用。”
我心裏一動:“1113手臂骨折的時候拍過的片子還在嗎?”
黃警官眉毛一揚:“你怎麽知道他拍過片子?”
“材料裏記著他骨折過一次,上過石膏,應該是拍過的吧?”
黃警官呆了一呆,嗬嗬笑道:“果然是骨科醫生出身的,改行做法醫還沒忘老本行。不過,這有什麽關係嗎?”
“那個...”我本想說謊,一轉念覺得還是說實話不太容易露陷,“也許找到他時他已經麵目全非,指紋也不一定提取得到。到時候得有東西證實屍體的身份,X光片子可以派上用處。”
他又遲疑了一陣,終於從不多的一疊片子中翻出了2張給我。片子上沒有名字隻有1113的號碼,是位置不十分準確的正、側位片,他總算記得標明那是左手。一個典型的尺骨遠端骨折,看得出上石膏以前複位不到位,將來肯定會畸形愈合,形成掌曲尺偏畸形。我寫了借條,把片子借去作為證物。他沒有反對。
“不用盯著幾個標本不放,”他說,“我看你收集得不老少了,明天去也來得及。還是休息吧,你還發著燒呢。”
我表麵答應,回到寢室把片子放到證物袋裏貼上封口標簽,關燈等了一會兒。我時不時趴在窗台上觀望衛生室的燈光。再不去天就真的要亮了,而且,吃藥後大汗淋漓的虛脫感慢慢地耗幹著我的體力,再拖下去我就真的沒力氣去了。
終於,衛生室的燈光滅了。我悄悄地出門,帶上鐵皮手電筒,握著它讓我感覺有些保障。
我采集了擦痕處的石灰,麵對牆壁前想象中的櫃子站著,比劃著男孩可能的姿勢,想了一想,又轉回來,背對牆壁。屋外,天又黑又厚,到了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現在,我已經掌握了重要的線索,而且這裏無人打擾,是重建現場的時候了。這一次的感覺和上一次大不一樣,我開始不僅僅想象他的動作,因為逐漸開始認識這個男孩,不知不覺中模擬著他的感覺:
傍晚,天才擦黑,悶熱的屋裏,男孩蹲在櫃子前麵翻找著抽屜,汗水洇透他粗布的號衣,因為緊張和一天勞作的疲累,微微有點喘息。男孩專心於他手中工作的同時,機警地豎著耳朵傾聽窗外的動靜。聽到外麵傳來的腳步聲,迅速抓起什麽可以當武器的東西,貓著腰貼到門框邊上。腳步聲令人不安地消彌在近處。寂靜的等待中,他不安地舔了舔嘴唇。終於,他按奈不住,悄悄探頭從門縫裏張望。目力所及的狹縫裏,空無人影。憑著長年掙紮求生的本能,他知道危險已經來臨,下意識地咬緊了嘴唇。突然,門猝不及防地重重推開,門邊撞破了他光潔的額頭(門上的血痕),他被撞得倒退幾步(血跡的方向),門外,粗壯有力的胳膊揮著一把刀,砍在他身上,迅速抽回(牆上高速甩出的血跡,大概同時還濺到櫃子上),又是第二刀。男孩奮力抵抗,但流失的鮮血帶走了他的氣力。另一個人加入,用警棍猛擊他的頭部(魚雷型尾部的血跡)。他的腳步搖晃著,終於不支倒下。鮮血從各個傷口湧出,在他身下聚成血泊(積聚的血跡)。兩人走近把男孩夾在中間,其中一人可能在他臉上踹了一腳,看看他是否還活著。男孩艱難地喘息著,在帶著夏日酷熱的餘威的水泥地上,冰冷漸漸籠罩住他的全身。一道陰影掠過他俊美的臉,帶走最後一次呼吸,充滿憤怒的眼睛仍然大張著,仿佛要噴出火來。第三個人走進來,他們商量了一陣。第三個人取來了手術刀,在其中一人身上劃了兩刀,少量的血從那站著不動的人身上滴下(最表麵的星芒狀血跡),然後他們一起--或者陸續離開(橢圓形帶尖尖尾部的血滴)。
突然,門推開了,同一把長刀(現在我看清楚了,是又長又鋒利的西瓜刀)對準了我的咽喉,是吳警官。“你很有想象力呢,朱醫生。”門外郭警官冷冷地說。
冷汗從我背後成排流下。壓住自己顫抖的聲音,我說:“吳警官?郭警官?開什麽玩笑?這是什麽?新找到的證物嗎?”我瞥見他們身後黃警官的身影,費力地咽下一口唾沫,接著說:“如果是那樣,把它給我,我要登記一下,還要檢驗上麵的血痕。”
“不用了,那上麵馬上就會沾上你的血。”
“為...為什麽?”
黃警官說:“朱醫生,我說過,你應該早早回去睡覺的。在你死之前,希望你能合作一下,說出是誰告訴你1113受過傷的。”
802布滿淚痕的臉在我腦海中閃過。既然他們打算殺我滅口,一定會毀去所有標本。那他就是唯一的證人了。我鼓起勇氣,開始撒謊:“黃警官,沒有人告訴我,我在資料上看到的。”
黃警官歎了一口氣:“我從來沒有在任何保健卡或者報告單上記錄過他骨折的病史。你在什麽他媽的鬼資料上看到的呢?”
我心裏暗叫糟糕,誰會寫下“某某日我打了某某導致其尺骨遠端骨折”的病史呢?畢竟骨折不是一種隨隨便便就能得的病,有這個記錄將來會需要各種解釋,幹脆不寫最方便。
“我...我好象是看...看到過的,”我開始結巴得厲害,四下張望著,此刻,求生的欲望使我的大腦飛快地運轉,“要不,我們去寢室看看在那堆資料中的哪一頁?”從這裏到我的寢室的路上,離最近的崗哨隻有20多米,如果大叫,應該有人聽見。
郭警官看穿了我的心思,哼了一聲:“別指望叫救命。老子在這裏混了20多年,上上下下都搞得定,有人聽見了也不會過來。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我相信他說的是事實,但這事實使我分外憤怒,就算單純為了不讓他再對絕望的人用這種口氣說這種話,我也得活下去。“我死了,你能全搞定嗎?803總部不會追查嗎?你藏得了一具屍體,還能藏第二具嗎?”
吳警官咆哮道:“少廢話!閉上你的臭嘴領死吧!”他舉刀就要劈下。
“慢著!”我不知哪裏來的敏捷,唰地從口袋裏掏出個東西,舉到他麵前,“看!我的手機一直開著,剛才為了核對一種血跡的形狀的意義,我和803總部通過話,聽到你們來的腳步聲,手機沒有關就放進口袋。現在值班同事就坐在桌前,聽著我們之間的每一句對話。你殺了我,難道還要殺他?”
死寂。黎明的微光中,我看到汗珠從離得最近的吳警官頭上滾下。我踏上一步走出屋子,握著刀的吳警官竟然後退了一步。
終於,郭警官打破了沉默:“你哄鄉下人嗎?這深山裏哪有手機信號?”
“看這個!看這個一跳一跳的符號,代表正在通話。你還不相信嗎?”
再次死寂。天漸漸亮了,我能看到郭警官和黃警官頭上也滾落下成行的汗珠。這時,第一縷陽光照亮大地,直升飛機的聲音聽上去象座頭鯨群的歌唱,由遠而近,伴著朝陽而來。我的心狂跳著,眼前慢慢冒出一些金星。我用力眨眨眼,把它們擠下去,不顧身體的酸痛和虛弱,保持著高舉手機的姿勢,就象一個航標。“堅持一會兒,”我對自己說,“再堅持一會兒就行了。”
當他們都被戴上手銬時,倪主任快步走近我,在我肩上猛擊一掌:“好小子!昨天晚上怎麽不說說清楚!”我本來就發燒感冒一夜沒睡,也沒吃什麽東西,剛才一直硬撐著,被他一擊,搖搖晃晃地倒了下去。
“喂喂!幹什麽!挺住啊!事兒還沒完呐!”他連忙架住我,“電話已經打出去了,馬上還有好幾車人要到,調查開始前你得把事實說明一下呀!昨天電話太簡短了吧?”
我抹了一把額頭上的冷汗,說:“昨天打的是勞改農場的電話,我怕有人監聽。”
“為什麽不打手機呢?”
“手機沒電了。”我苦笑著搖了一下手機,“昨天半夜起提示需要充電的信號標記就跳個不停。”
增援部隊在上午10:00趕到,我匯報了事情的經過,領著行偵隊重新勘查現場,和倪主任一起複核血痕鑒定的結果,整理標本,再次給吳警官驗傷。老練的倪主任一眼就看出這時造作傷,責問他如果他真的和逃跑的犯人搏鬥過,為什麽除了刀傷以外手上頭上幹幹淨淨一點傷痕也沒有?我暗自臉紅,當時我隻是覺得不對頭,也沒想到為什麽不對頭。還是經驗太缺乏!要做的事太多,我一夜沒睡,忙東忙西,等倪主任讓我跟第一批回803總部去的車子一起回去的時候,已經是下午1點多鍾。
積水已經退去,火熱的太陽炙烤大地,把最後一滴水分從泥土裏蒸幹。從早上起,我隻吃過一個燒餅,但是現在什麽也吃不下,最最渴望的,是一張可以安睡的床。我背著裝有隨身物品的小包,繞過食堂,睡眼朦朧地走向停車場。坐上警車,其他人還沒有來,我靠在前排的座椅上等司機,天太熱,睡不著。食堂門口,翻班吃飯的犯人這一批剛出來,那一批又進去。迷迷糊糊中,我瞥見食堂後大樹的陰影裏,一個瘦小孤獨的身影。我瞪大眼睛往那裏望。正午的烈日下,泥土的地麵反著白光,使周圍的景物看上去有種虛幻的感覺。然而我肯定看見他舒心地笑著,向我揮揮手。我也朝他微笑。正當我準備下車去跟他說幾句的時候,車門開了,重案組的同事們陸續上車。“啊!熱死了!開車!開車了啊!趕不上的等下一批啊!”胡警官一屁股坐上駕駛的座位。我看到一個年輕警官把孔警官押上了車後麵的拘禁室,然後繞到前門上了車,坐在前排座位上。
馬達發動起來,男孩、大樹、“鶴崗農場”的大門,一樣一樣被拋在後麵。孔警官被摘了帽子和肩章,垂頭坐在拘禁室裏,隨著車身搖動著。我閉上了眼睛,向睡眠的大海一點點滑落。
“你從什麽時候開始懷疑1113已經死了呢?”突然,他問我。
我睜開眼,猶豫了一下,胡警官說:“和他聊聊,朱醫生,他沒有直接參與殺人,屬於爭取的對象。”
我說:“開始我也不能確定,是802堅持這麽說。”
他慢慢抬起頭來,驚訝地盯著我,仿佛聽到了世界上最荒唐的事情。半晌才緩過勁來,問我說:“朱醫生,你肯定?你在哪裏見過802?他是個什麽樣子的犯人?”
我奇怪地說:“在我的寢室呀?一個16、7歲的小個子男孩,是個少年犯。他不是工勤嗎?還給我拿過晚飯。”
“你...你沒搞錯嗎?可是...可是那晚飯是我拿來給你的呀?你不記得了嗎?”
“什...什麽??!!那802自己跑進來幹什麽?就是為了告密嗎?”
“802不可能自己跑進來。不可能啊!”
“為什麽?為什麽不可能?至少他是工勤,所以可以跑來跑去,不是嗎?”
一陣寒氣浮上孔警官的臉:“他...曾經是工勤。”
“什麽意思?”一個絕對荒謬的想法順著寒氣爬上我的脊背,使我睡意全無。
孔警官一字一頓地說:“802已經死了!”
“哈哈哈哈!”坐在前排的重案組同事同時大笑起來。“朱醫生!你睡糊塗了吧?”“還是發燒燒糊塗了?”“大白天見了鬼了?”“老跟死人打交道,鬼纏身了吧?哈哈哈!”
我愣了一下,隨即大叫:“不可能!胡說!我怎麽會見鬼?他是怎麽死的?什麽時候死的?告訴我!馬上告訴我!”
孔警官遲疑了一下,開始說:“802和郭科長、吳科長、黃醫生的關係,你...”
我點點頭:“他們性侵犯少年犯的事情我已經知道。說下去。”
孔警官打了個寒顫,接著說:“2個多禮拜前的一天晚上,吳科長一時興起把1113和802一起押到老值班室來,就是給你當寢室的裏間。他把1113銬在床旁的暖氣片上,說是要他看著點學著點好好改造。”
看到我作嘔的表情,他停住了嘴。我擺擺手:“繼續。我是暈車,和這沒關係。”
他接著說:“那天,802好象特別不情願,竟然反抗起來,還咬了吳科長。我聽到那個男孩子一個勁地哭叫,還有吳科長摑打他的聲音,覺得很奇怪。因為平時他很聽話的。1113開始一直沒出聲。等我聽見1113大吼‘住手、混帳’的時候,也沒反應過來。直到好久聽不見802的哭聲,才覺得不安起來。突然吳科長推門出來,說他失手把802掐死了。他看上去很焦躁。我從半開的門裏看到802象斷了線的布娃娃一樣,上半身垂在床外,腿還擱在床上,床單上又是血又是精液,弄得一團糟。這時1113倒不出聲了,隻是死盯著我們,盯得我發冷。
“吳科長打了幾個電話,不一會兒郭科長和黃醫生都來了。他們商量了一會兒,郭科長出了個主意,偽裝自殺。黃醫生說他在軍醫進修班的同學的兒子剛剛從法醫專業畢業,分配在分局,可以叫他來堪驗現場。稍微準備一下,騙過一個菜鳥應該沒有問題。然後我們就動手準備。我用一塊毛巾擦幹淨802的腿,隨手把它藏在櫃子放雜物的抽屜裏,再給他穿上衣服,和黃警官一起把他抬出去,趁他還沒有變冷變硬,用繩子係在脖子根上,正好壓過吳科長的掐痕,然後吊在藏書室裏。黃醫生說屍斑啦、絞痕啦什麽的,我也沒明白,反正聽上去應該沒有問題。我回到老值班室的時候,郭科長正在和吳科長爭吵,他訓斥吳科長做事不小心。我問1113怎麽辦。郭科長說先押回去。
“那個菜鳥來的時候是郭科長接待的。果然什麽問題也沒有,定為自殺後屍體很快火化了。骨灰也沒留。我們換了值班室,把家具都分散搬到另一排房子的儲藏室裏去。整件事本來應該很幹淨,但是有兩個麻煩。一是1113怎麽處置。吳科長主張馬上幹掉他,郭科長說連著死人會引起上麵的注意,應該先裝做什麽也沒發生,以後再找機會。反正他是終生監禁,機會有的是。另一件事是我闖的禍。我忘記從抽屜裏把沾著精液和血跡的毛巾那出去燒掉。而且因為泥石流的關係,很多房間的家具都搬動過,而統一製作的櫥櫃樣子都差不多,不知道那個櫃子給放到哪裏去了。吳科長說沒事它很快會爛掉,而且這裏都是自己人。但郭科長說如果恰好給外人打開看到可能就要露餡,一定要找回來燒掉,哪怕一個一個地翻遍所有這個樣子的櫃子的每一個抽屜。
“在我們想到這一點以前,1113好象也已經想到了。看押他那個隊的同事告訴我,泥石流來的時候,他主動要求幹搬家具的重活。郭科長要我注意他的舉動,他可能已經找到毛巾在哪個櫃子裏了。前天山上的路出了點問題,天黑犯人們才一起回來,很多人擁在食堂門口等著翻班吃飯。這時我發現1113一個人離了隊往儲藏室方向去。我通知了吳科長和郭科長。我想他們會以企圖逃跑的名義幹掉他。過了一會兒,同事咕噥了一句:‘1113那臭小子怎麽還不回來?平時腿挺快的,今兒個叫他去拿個蚊香也這麽長時間。’我心裏一驚,暗想不好,趕忙借口跑去儲藏室,看到的就是...你應該已經想象出來了。
“果然,抽屜裏什麽也沒有,隻有蚊香。我慌了神,吳科長叫嚷就算是派他來拿東西的也可以硬說他企圖逃跑,要不再偽裝一次自殺。還是郭科長先鎮定下來,說那樣太勉強,而且那個同事平時和他有點過節,又有後台,不大好輕舉妄動。他說會有辦法的,叫我把黃醫生叫來由他們處理。我先回去了。後來的事,你大致也知道了。為了接待你來,重新布置了老值班室。因為其他櫃子都還鎖在一間大儲藏室裏,暫時隻好拿曾經放在1113被殺的屋子裏的櫃子放在老值班室給你用。本來以為已經打掃幹淨了,不會有問題。沒想到你會盯著所有的血跡不放。郭科長越來越不放心。直到你問起1113手受過傷的事,而且語氣那麽肯定他已經死了。他們不知道是誰透露給你,但是知道肯定會敗露了,決定除掉你滅口。”
我靠在椅背上長歎一口氣,太幸運了!不僅是因為自己耍小聰明揀回一條命,而且雖然已經沒有直接證人,我居然還有可能找到確鑿的證物。雖然是夏天,2個星期的時間,精液和血的血型和DNA可能還沒有完全破壞,可以提取出來。檔案裏應該有802的血型記錄可供比對。太好了!我摸出手機給倪主任打電話,才想起已經沒電了。我借了重案組同事的手機,向倪主任匯報了情況。他很滿意。現場的深入搜查正在進行中。
“1113手受傷的事,真的是802告訴你的?”孔警官還是不甘心。聽到他的話,重案組的同事又哄笑起來。
“以後哪個案子破不了,就讓朱醫生在現場睡一夜。我們新來的朱醫生很快就要出名啦!哈哈哈!”
“胡警官!玩笑開過頭了啊!”我叫道。
這時,我想到另一個問題:“孔警官,他們怎樣想到找上我的呢?”
“黃醫生本來想再叫那個菜鳥,但是他出差去了。他打聽到今年總局和分局加起來隻招過兩個人,一個是他,一個就是你。開始以為他那麽好應付,你是骨科醫生半路出家,專業又是毒物分析,應該更好對付。沒想到最後竟然是這個樣子。你們到底有什麽地方不一樣呢?”
我說:“可能是因為我生性死板,不能讓應該進天堂的人墜入地獄吧。”
孔警官沒有再說話。胡警官追問我如果找不到屍體怎麽辦。我說不用擔心,在某一現場較短時間內出現某一個體的血液達到2500ml以上,隻要沒有找到支持其尚存活的證據,可以推斷此人已經死亡。該證據有效程度相當於屍體本身。他們心中最後一塊石頭落了地,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嘲弄我。
望著窗外遠去的群山,我心裏想:“謝謝你,802,現在你可以和他一起安睡,不會再有人傷害你們了。”在重案組同事的嘲弄聲中,我終於抵抗不住睡神的召喚,慢慢閉上了眼睛,沉入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