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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小時ZT by 朱夜 上

(2006-09-06 17:42:41) 下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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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18日 淩晨3點18分


  江南新村某老式公房內,臥室正籠罩在濃密的黑暗中。床上的男人側躺著,閉著的眼皮下,眼球快速地從眼眶一側移動到另一側,嘴角和手指不時抽搐一下。
  刺耳的鳴聲響起。正在夢中的瞿省吾被手機鈴聲驚醒。他閉著眼睛茫然地在黑暗中摸索著床頭,伴隨香煙和打火機掉落在複合地板上的“劈哩啪啦”聲。終於他摸到了閃亮不已的手機。在一天的這個時間他完全無法想起來什麽人會在這種時候打手機給自己,卻清楚記得昨夜睡覺前忘記關閉手機的不明智行為,他咕噥了一聲:“靠!”
  他終於接起了電話,清了清嗓子:“你好,平安保險的瞿省吾!”
  “救命!救命!”
  驚惶絕望的男人的聲音如鑽頭刺進他的耳朵,伴隨著急促的喘息聲。
  瞿省吾突然張開眼睛:“什麽?你說什麽?”
  “嗑嗒”一聲,就象來時一樣突然,電話掛斷了。
  那聲音無法讓他聯想到任何熟悉的人。瞿省吾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抓搔著自己胡子拉茬的下巴。過了幾秒鍾,他完全清醒過來後,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打開燈看手機上留下的號碼--完全陌生。他按了回電的按鍵,手機中善意的提醒:“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是空號。請核對後再撥,謝謝。”
  他回憶著夢境--黑雲,沼澤,壓在胸口的無形的黑暗,氣喘籲籲的奔逃。他用力搖晃腦袋,似乎要把記憶中不連貫的碎片篩除,留下有用的信息。最後他丟下手機,躺下身,拉起被子蓋住腦袋,咕噥了一句:“靠!”
  

2月18日 淩晨5點45分

  普濟醫院裏,星光正在逐漸退去的天空下,草坪上結了一層霜。早班的衛生員拖著掃帚,踏著科技綜合樓後花房的磚砌小道慢慢地走著,止不住地打了個哈欠。他聞到一股異味,不由自主地皺起眉頭。他用手裏的掃帚掃向麵前染著汙泥的地麵。汙泥攤開處,腥濃的味道令人做嘔。他捏著鼻子彎腰細看了一下,在朦朧的晨光中什麽也看不清。
  這時一滴冰涼的東西滴在他後頸,摸一把,滿手粘稠。他突地打了個寒顫,用掃帚支著地,小心翼翼地扭過頭去看頭頂。
  5秒鍾後,臨時病房朝花房一側的病人幾乎同時被近乎窒息的嘶叫聲驚醒。



2月18日 清晨6點30分
  

  法醫病理科的技術員李斌披著白大衣,嘴裏叼著裝豆奶和包子的塑料袋飛速跑上一層層樓梯。他氣喘籲籲地衝進值班法醫的休息室,裏麵床鋪已經整理好,但是不見人影。他把塑料袋拿在手裏,哼哼著一間間房間去找。空蕩蕩的實驗室裏到處是有人存在的跡象--水浴鍋換上了新鮮水,昨夜放在電泳槽上連夜進行電泳的凝膠被取下來放在固定劑裏固定,窗開著,窗外的梧桐樹上傳來陣陣麻雀的嘰喳。放電腦的隔間裏,電腦顯示器屏幕黑著,但機箱上的指示燈還亮著,顯示處於休眠狀態。
  “這家夥正值班呢,死到哪裏去了?”李斌想著,順手晃了晃鼠標。黑屏突然亮起,現出歐洲古典建築的屏幕保護程序,同時喇叭裏響起雄渾的交響樂--瓦格納的“湯豪舍”終場。
  “媽呀!”李斌一手捂著耳朵,一手繼續晃動鼠標。交響樂響個不停,屏幕上出現一行字母:“please input the protection code:”李斌隨手敲打幾下鍵盤,看見屏幕沒有反應,推開桌子轉身就往隔間外麵跑,差點和另一個人撞個滿懷。
  “這麽早就來了?”那人不緊不慢地問。
  “你這家夥!”李斌沒好氣地指著電腦說,“你給我先把這個關掉!我聽到這個就頭痛。”
  值班的人俯身在鍵盤上敲打幾下,音樂聲停止,屏幕保護程序關閉,露出WIN98湖藍色的桌麵。
  李斌揉著耳朵說:“謝天謝地...”  
  值班的人問:“怎麽這麽早就來了?又有屍體嗎?”
  李斌在裝豆奶的塑料袋尖角上咬了一個洞,把塑料袋團在掌心裏,象嬰兒吮吸乳汁一樣吸著豆奶,含糊地應了一聲。
  “車禍?煤氣中毒?還是浮屍?”
  李斌苦著臉說:“你等我吃完行不行?我接到電話就趕過來了。據說要盡快檢驗。科裏增派了人手,這次去現場的是金主任自己。屍體很快就要到。說是這麽說,不過我看也不一定。”
  “哦?為什麽?”
  “因為得先把死人弄下來,可能要花不少時間。”
  “是嗎?”
  這時辦公室裏響起了傳真機的聲音。“案件相關資料已經到了。”李斌匆匆吞下最後一口早點,把塑料袋往字紙蔞裏一丟,敞著白大衣往辦公室裏閃去,象一隻白色的動作不協調的大鳥。他整理著不斷吐出的傳真紙,嚷嚷著說:“喲!照片都來了!現在他們收集資料動作真快呀!”
  “哦?是嗎?”值班的人跟著進了辦公室。經常接觸化學試劑而變得粗糙的手指撫平傳真紙光滑的邊緣。從淩亂的紙堆裏,一張工作證複印件被攤平在桌上,年輕男子孩子氣地笑著,皮膚白晰,豐潤的嘴唇可愛地翹起。下麵是姓名和供職部門:季泰雅,醫務科。值班的人緩緩地吸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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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炎熱的中午剛剛過去,醫學院操場上開裂的水泥地反映著毒日頭的白光。一個排球“砰”地拍在地上。男生和女生混合的哄叫聲響起:“哦!好球!14比12!”
  哨音響起。擔任裁判的高年級學生做了一個換發球的手勢。參加本場自發組織的男女混合排球賽的藥學院隊隊員按順時針方向移動。發球位置上站了個1米82的山東大漢,單手轉著排球,一副勝局在握的樣子。
  穿藍色線褲和湖綠色運動背心的男生正站在左後的位置,烈日的火光刺得他皺著眉頭。他望著前麵隊員汗濕的T恤的後背,悄悄咽下一口唾沫。那人一手在腰間,往背後悄悄擺了個“2”字。
  巨掌擊出,排球淩空飛過。臨床醫學院隊的前排迅速散開。右後位的隊員單手接球,位置偏向左前,他大喊一聲:“泰雅!扣球!”剛才偷偷打暗號的人沒有往前接球,卻往後退出界外。穿背心的男生一個箭步衝上,二傳托起了球。兩人擦身而過,衣袂相交。人群中有人呼“好球!扣!”話音未落季泰雅便已飛身跳起揮臂扣球。對方立即組起人牆攔網。泰雅跳起後扣球點幾乎比他們高一掌,卻似乎突然方向不穩,拳緣隻是撩了球一下,球往網右方飛去,眼看就要出界。在雙方尚未落地時,穿背心的男生卻輕鬆跳起,在排球觸網前輕輕一撥,排球“撲”地落在對方界內的真空區。
  哨音。“14比13!”
  “這球不算!”藥學院的女生厲聲說,“朱夜擦網了!”
  “哪裏有!我看得清清楚楚,一點也沒有!”臨床醫學院的女生辯解道。
  “輸就承認吧!不要不好意思!”
  “我們要贏了!你們才死要麵子!”
  “你什麽意思?!”  
  球技相交很快變成唇槍舌劍。
  “真沒意思。”朱夜抹了一把汗,“不打了。”泰雅嘟起嘴唇長長地吹氣,吹亂自己額前的頭發,一手拉動T恤衫的衣領往臉上扇風:“我也不想打了。太熱了。”
  “上海男人都是軟蛋,沒品!”對方的男生高叫道,“有種的晚上大操場見!”
  泰雅不屑地掠了一下前額的劉海:“你說誰呢!”
  “喲,忘了你了!娘娘腔!你也算一個!”說話的男生唱起評彈的音調。對麵的男生一起哄笑了起來。
  一個女生說:“我們要文明比賽!不要打架!”
  藥學院的男生說:“上海男人吵上兩個小時也不會打。有次我聽不下去,衝到人家跟前說兩位大哥,你們打吧。你猜怎麽著?兩個人都跑了!哈哈哈哈!”
  “還有還有,糧票還帶半兩的,摳門摳到鎖眼上了。”
  “哈哈哈哈...”對方的男生一個勁兒地笑著。
  泰雅突然轉過身向操場邊的樹蔭下走去。朱夜急忙跟上他:“怎麽了?不打了?”
  “太熱了,不打了。”泰雅操起放在水泥地上的杯子,掀開杯蓋,咕嘟咕嘟地喝裏麵的大麥茶。
  對麵藥學院的男生起哄道:“哦!!!不行嘍!挺不住嘍!”
  泰雅仰頭喝著茶,精瘦的脖子上,喉結在小麥色的皮膚下上下滑動。朱夜冷冷地叉著手站著。
  藥學院的男生覺得沒勁,便勾肩搭背地走了,大聲嚷嚷著一起去買買冷飲。操場上人群漸漸散了。三三兩兩的人地走過泰雅和朱夜身邊。有人鼓勵幾句“下次再來”,多數人低頭不語。沒幾分鍾,操場的這一角隻剩下他們兩個。遠遠的地方,籃球場上還有人在投籃,籃球落地的“砰”聲孤獨地回蕩在空空的操場上。
  “去吃冷飲嗎?”朱夜問。
  泰雅搖搖頭。頓了一頓,望著朱夜被烈日曬得褪皮的額頭,突然沒頭沒腦地說:“總有一天,我要他們個個仰起頭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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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斌忙著整理不斷從傳真機裏吐出的傳真紙,把它們分門別類裁開理好。
  值班的人一手指著季泰雅的工作證複印件,轉臉問李斌:“這是嫌疑犯?”
  “嗬嗬,讓我瞧瞧...”李斌嘩啦嘩啦地翻著成疊的傳真紙。
  值班的人手指不耐煩地劃拉著桌麵,在那張傳真紙的邊緣留下道道淡淡的抓痕。
  “案情簡述,隻有一句話,在這裏!”李斌得意地舉起一張傳真紙,“‘普濟醫院科技綜合樓昨夜發生墜樓事件,一青年男子死亡,死者為醫務科副科長季泰雅。’嗬嗬,這個是死者的工作證。哎呀,嘖嘖,長得這麽嫩相,好可憐......搞得這麽大,連重案組都出動了,可見是凶殺案。哎,不知摔成什麽樣子了。但願不要太碎,否則待會兒收拾起來很麻煩,碎骨頭再把管子堵住的話,我們又得挨罵,後勤已經來抱怨了好幾次了...”
  值班的人手指慢慢收攏,把傳真紙捏成一團。他抬頭看了一眼牆上的掛鍾,伸手拉過電話機,撥了外線:“...吳明在家嗎?...吳明,是我。你7點半來接班行嗎?我有點事情,得早點下班。”  
    


2月8日 晨6點55分

  半夜被吵醒後睡得不踏實,瞿省吾早就已經把床鋪滾得亂七八糟。現在枕頭正在他腹下,床罩翻卷到內麵,被裏子露在外麵,鬧鍾在床頭歡唱“左三圈右三圈脖子扭扭屁股扭扭”。  
  他苦著臉爬起來,用力揉了幾把發脹的腦袋上雜亂直硬的頭發,呆坐了一會兒,突然想起鬧鍾還在響。他“砰”地一巴掌拍在鬧鍾背上,拍啞了唱個不停的鬧鍾。他拖著沉重的步伐進了衛生間,打開電燈,唰地拉開盥洗池上方的壁櫥門。他咧著嘴笑了。那些都是幫助他進入工作狀態的東西。
  廚房電熱水瓶自動接通,開始燒水。刮胡刀、須後水、麵霜、定型噴發膠、梳子和牙刷排了一排。大約一刻鍾以後,走出已經是一個清爽精幹的白領青年。他泡了一杯開水,兌上點冷水,吃下幾粒維生素和洋參丸,提起拎包出門去。
  他下樓走出小區沒多遠,邁進一家24小時開業的台灣小吃店,點了一碗擔仔麵加荷包蛋當早飯。店堂裏人不少,多數都安靜而匆忙地吃著。店堂音響裏播放的GDP連續快速增長、股市飄紅、外貿順差之類好消息似乎沒有給它增添任何喜慶的氣氛。人人保持著開始一天的打拚以前積聚力量的肅穆,如同長途汽車站上等待發車的中巴。
  瞿省吾聽著各種令群情振奮的新聞,埋頭吃著早飯,直到新聞播到最後時,播音員報告了唯一一條壞消息,昨夜318國道上發生連環撞車事故,多輛汽車失火燃燒。清爽精幹的白領青年嘴裏含著蛋黃,冼練地脫口而出:“靠!”
  這幾乎是店堂裏唯一的聲音。
  瞿省吾吃完早飯,便加入了痛苦的擠車大軍。他還沒有加入有車一族,但是他覺得自己每一天都在向這個方向靠攏,前提是他能按質按量完成工作。
  他的目的地非常明確。在他分管的這片區域內,普濟醫院是住院和急診病人最多的三級甲等醫院。在平安保險公司投保醫療險和意外險的患者在普濟醫院就診的概率也最大。作為核保員,他的工作是檢查這些客戶的急診和住院病史,計算符合理賠條件的款項,匯報給公司,然後客戶才能獲得保險費。他在普濟醫院已經是熟門熟路,隻要對門口的保安點個頭就可以順利進入。
  然而,今天早晨整個醫院的氣氛明顯不同於往日。保安們兩兩聚著,壓低聲音談論著什麽,偶爾有人高聲怒道:“上麵的這些人,老早就該...”便被人拉住袖子,四下望著,重複壓低了聲音模糊地吐出剛才硬吞下的話。
  進門便望見成排的警車,法醫的白色麵包車,走近草坪,遠遠隻見科技樓和臨時病房之間圍了一群人。
  他拉緊領帶,昂首挺胸地從人群邊走過,目不斜視。
  他在8點05分準時敲開了醫務科的門。不能再早,否則醫務科的工作人員還在換衣服、交班、泡茶。也不能再晚,否則就有可能被辦其他亂七八糟的事情的醫藥代表、進修醫生、研究生、告狀的病人家屬插在前麵,不知什麽時候才能輪到他。
  “早上好!”他帶著職業性的愉悅和朝氣敲開醫務科的門,“季科長在嗎?”
  滿屋子的人突然靜下了聲,齊刷刷盯著他,空氣瞬間凝固。
  瞿省吾從來沒有在早上的這個時候看到醫務科有這麽多人。其中很多是生麵孔,也有幾個他見過,但是以前從來沒有在醫務科的辦公室內出現過。他咽下一口唾沫,暗暗罵了一聲“靠!”,隨即賠起滿麵笑容問:“我是平安保險的核保員瞿省吾,要借閱幾份我們的客戶住院病史,請季科長給開個條子好嗎?”
  “他不在。”有人生硬地答道。看不清誰在說話。
  瞿省吾一邊想這幫子人究竟是怎麽了,一邊搜索著人群,一邊以盡量和緩的口氣說:“那麽莊老師在不在?莊老師也可以幫我開這個條子。”
  有人對著陽台說:“彩娥,出來一下,有事情要辦。”
  人群默默向兩邊移動,露出一個胖胖的50來歲的辦事員。她的眼睛充血,嘴唇因為強作鎮定而不爭氣地哆嗦著,泄露了她竭力想要掩蓋地恐懼。她僵著身體半彎下腰,從抽屜裏拉出一疊夾在一個大黑鐵夾上的“外單位借閱病史證明”,丟在桌上,發出悶重的“哐啷”聲,她的身體也為之一顫,淚水從眼眶中滿溢而出。她迅速地撩起袖子擦過臉,無聲地指了指桌子。
  而職業性的笑容已經快要在瞿省吾臉上僵硬。他如獲重釋地說了聲“謝謝”便坐在桌前掏出筆記本飛快地填了起來。填了一兩張後他更覺得不自在。沒有人恢複交談。十幾雙眼睛焦慮的目光充滿了整間房間。他知道擺脫這種窘境的最佳方法就是迅速填寫完畢,馬上離開。他的筆飛速地在紙上唰唰舞動,寫下的字連自己也看不清。他把工作證和寫好的單子推到莊彩娥麵前。她揮手把工作證抹進抽屜裏,提起醫務科的公章在借閱證明上重重地連敲幾下,震得瞿省吾的雙腳透過ADIDAS休閑襪和“英國紳士”皮鞋,也能感覺到行政樓這幢老洋房木製地板的搖動。
  他最後努力擠出一個更燦爛的笑容,舉起手續齊備的借閱單,來不及說聲“謝謝”,一頭紮向門外。
  醫務科辦公室的門“砰”地在他身後關上了。
  病史檔案室在醫務科同一幢哥特式洋房的最底裏,有長廊通向門急診大樓和醫技樓。這幢房子是普濟醫院最古老的建築之一,最初是用做病房,有著寬大溫暖的室內陽台,落地窗,長長的走廊在“凹”字形的建築裏四通八達。各種氣窗從屋簷的縫隙裏透進光線,在古舊的木質地板上投下明暗交錯的條紋。在房子造好以後陸續添加的供水、供電、供熱、供氧和中央汙水管道在牆角、氣窗和任何不可思議的空間裏盤旋,即使已經廢棄很久,仍然和整個醫院的複雜管道相通。中央氧氣站定時調節壓力時從管道中發出低沉的“隆隆”聲,仿佛不甘地宣告自己的存在。在“凹”字型的天井裏,數十年來逐漸冒出了無數色彩質地不一,高低不齊,功能不同的雜亂建築,仿佛樹根間長出的蘑菇。更奇妙的是,無論建造年代的早晚,都有錯綜複雜的走道、過道、走廊或樓梯通向行政樓主樓。這些建築大多本來就粗糙簡陋,牆灰剝落,屋角水跡蔓延,有的甚至還帶有文革標語和宣傳畫的痕跡。它們被完全廢棄的時間要比老病房晚得多。盡管如此,在幾個月後,當科技綜合樓的1-5層裝修完畢時,行政辦公室將全部搬進科技綜合樓,所有這些建築都被一起鏟為平地,建造新病房。
  他走進病史檔案室的時候裏麵沒有人。這裏對於他來說更是熟門熟路。他放下提包,翻開包蓋,拖出印著“平安保險”矚目標記的文件夾,攤在桌上最顯著的位置,在當中放上印跡未幹的外單位借閱病史證明,然後捧著筆記本回頭在外間的玻璃櫥裏找病史。
  多數病人出院或死亡後馬上就要求理賠。普濟醫院病史室常把剛出院的病人的病史按照出院的科室和病房一齊放在玻璃櫥裏,然後每周一次統一按住院號放入病史庫。病史室的外間原來是老醫院的病房的一部分,用木板隔成兩間,病史室的外間是其中一半,另一半屬於圖書閱覽室的一部分。多年來反複修建和改建,使得病史室和圖書館雖然一牆之隔,但要走到隔壁卻得走過一條彎曲的走廊。這種情況在行政樓裏並非絕無僅有,事實上遍地可見。外間有寬闊的陽台、落地玻璃床,窗沿掛著種在可樂罐子裏的吊蘭。病史庫則把走道封閉形成的寬長空間,沒有窗口,連接著深不可測的走廊,僅靠木格玻璃窗上幾個通風窗口的小號排風扇排風,散發著消毒藥水和黴味的混合味道。而這排風機通向哪裏,恐怕隻有死後在醫院遊蕩多年的鬼魂才知道。
  “毛富根...王常祿...唐來娣...”他念叨著一個個活著出院的投保人的名字,從普外科、泌尿外科和骨科的病史堆裏抽出這些病史。“陳仲培...陳仲培...”他的手指翻過一疊疊急診病人的病史,“陳仲培...”他又翻過一疊疊消化內科病人的病史,最後反複核對筆記本上記錄的病人姓名、住院號和死亡日期,確定是普濟醫院沒錯。“陳仲培...”他拿筆記本拍著腦袋,在玻璃櫥前站著。半開的櫥門倒映出通向病史庫的幽深走廊。
  “靠!上星期日晚上才死,他們怎麽會這麽賣力...”他倒吸了一口冷氣。外間的玻璃櫥裏沒有,那就是說可能已經上了病史庫的架子。
  那就是說,必須走進那個該死的地方!
  他念叨著“陳仲培”的名字和住院號,向走廊深處走去。
  病史庫的結構象半側肋排,中間的脊柱相當於主走道,一側的類肋骨相當於病史架之間的側走道。在走廊另一側牆的正上方是一排積滿灰塵的木格玻璃窗,陳舊的紅漆開裂,掀起,仿若一張張垂死掙紮的病人的嘴。小號排氣風扇的葉片在氣流的帶動下無聲地轉著。這裏儲藏著普濟醫院從作為法國教會紅十字醫院出現以來130多年來的病史。
  瞿省吾念著“陳仲培”的名字,突然想到在這裏登錄的名字當中,絕大部分已經到了另外一個世界。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感到相當不習慣,立刻拉開了病史庫裏所有的燈和排氣風扇開關。嗡嗡的風扇聲給他帶來一絲人間的氣息。
  他數著病史架上的數字找過去。最新的病史在走廊底的側麵的架子上,頭頂就是一扇嗡嗡作響的風扇。他翻檢著疊在一起的病史,默默念著“...陳仲培...”
  門外玻璃櫥門“呀”地一聲,“撲”地碰上了櫥框。
  他下意識地轉頭往門外看。走廊明亮的日光燈下,外屋的病史室反而顯得虛幻,仿佛是雨季到來前老屋牆上突然變得鮮豔的水粉畫。
  這時,他感覺有一雙眼睛正看這自己。在他轉回頭來以前,他的眼角看到什麽東西在無人的地方掠過。
  他抓緊了病史架冰涼的鐵框,冷汗從背脊上的毛孔細細滲出。
  他慢慢貓下腰,作好向外屋衝刺的準備,一麵小心地把頭扭向眼角瞥到的地方--頭頂的木格窗。
  除了嗡嗡作響的排氣風扇和積滿灰塵的老舊木窗,什麽也沒有。
  他出了一口氣,直起身。在未放滿的一格上,一份病史慢慢地滑了出來,在滑到架緣時速度越來越快,最後堅決地“啪”地一聲落在瞿省吾腳邊。他揀起來一看:“...陳仲培...”
  他拿著自己需要的病史快步走到外間的病史室,回手拉下病史室的燈和風扇開關,關上門,深呼吸,然後開始工作。
  他還沒翻幾頁,病史室的職員魯巧音捧著一大杯熱茶踏進了房門。
  “魯老師,早!”瞿省吾招呼道。
  魯巧音點頭作答。她的臉色有點蒼白,似乎超過了廉價粉餅的功效。
  “今天天氣不錯呐!”瞿省吾樂嗬嗬地說,“馬路上沒什麽積水。”
  “哎...是呀。”
  “怎麽沒見著季科長呢?又出差了麽?”
  她的嘴唇霎時顫抖起來:“呀!你還沒聽說麽?”
  “聽說什麽?誰都沒對我說什麽呀?”
  魯巧音搓著手裏的杯子,連打了幾個寒顫:“季泰雅...死了。”
  “什麽?怎麽可能!”瞿省吾真正大吃一驚,“為什麽會死?怎麽死的?什麽時候?”
  麵對他下意識的連串問題,魯巧音隻是搖頭:“現在什麽都不知道。公安局的人來了,不少人。和領導談到現在。誰都不知道談了什麽。好端端的一個人就這麽死了……撞了鬼了……”
  突然,單調的鳴聲直刺耳膜。瞿省吾匆匆掏出手機,點了一下頭,衝出房門來到走廊裏。他沿著寬大的樓梯下到拐角的窗前才接通電話。在這裏工作一陣子以後他發現這裏是信號最好的地方。
  “瞿省吾,你現在到普濟了嗎?”電話那頭是理賠經理高天的聲音。
  “是,我到了。”
  “那幾個理賠的事情先放一下,有重要任務。”
  “哦,什麽任務?”
  “普濟醫院有個投保人今天身故了,馬上要進入核保程序。”
  “受益人申請理賠了麽?”
  “沒有。記住他的名字,你應該認識...”
  “季泰雅?”
  “你已經知道了?”
  “我大概是全院最後一個知道的。這兒到處是警察。是警方要求調查的麽?”
  “還沒有。聽著,這個人投了好幾種險,有醫院給保的,也有自己買的,數量非常大,光是‘99返本人壽’就買了20多份。真他媽的有毛病!這人早就進入我們的特別監察範圍。我剛才粗粗算了一下,合計身故保費100多萬。”
  瞿省吾好不容易壓下快要奔逸而出的“靠”字,咳嗽了幾聲:“超過5萬的理賠,要進入301程序了吧?”
  “對,就按301的原則辦。別忘了,我們這個季度的理賠額度已經超了,現在才什麽時候!我們不是開印鈔場的,不能把公司的錢流水一樣賠出去。這家夥已經有投資連結、附加醫療和意外險,幾十份壽險和一種短期意外險,過年前又剛買了5份含大額身故保障的壽險,要注意有沒有騙保!千萬注意!你現在在哪裏?”
  “在檔案室。”
  “有傳真機嗎?”
  “等下我問一聲……”他衝回檔案室問:“有傳真機嗎?”
  魯巧音正捧著茶杯坐著發呆,被他一問,嚇得在座位上跳了一下。待她回過神來,還是哽住了喉嚨說不出話,指了指屋角桌子上的傳真機。瞿省吾一邊說謝謝,一邊用空著的一隻手在抽屜裏翻找,終於找到了登記本上傳真機的號碼,報給經理。 
  “好的。基本信息我會盡快用傳真發給你。你等著。”
  “我明白!”    
  301是個不成文的規定的俗稱。凡是有高度騙保可疑的身故事件,必需向調查的警方正式提供信息,主動配合調查。
  他收了線,對魯巧音說:“我能用一下傳真機麽?”
  她有點茫然地點了點頭。
  “這些病史能不能先放一會兒?那些警察在哪裏?我找他們有事。”
  她用同樣的動作點了點頭:“在二樓那一頭的小會議室裏。”




2月18日 晨7點50分
  

  方文濤院長一手拎著白大衣,一邊匆匆地穿,一邊匆匆地走,腳步快得身後的人得邁開大步才能跟上。從醫技樓通向行政樓的水磨地走廊裏,一片急促的腳步聲。
  院長不停地發問,精幹的院辦秘書在喘息間期不停地回答。
  “什麽時候發現的?”
  “早上6點不到。”
  “確實是他麽?”
  “法醫做了現場檢查,血型相同。”
  “誰最早到現場?”
  “內科總值班,內分泌科的金潔。”
  “現在擴大到什麽範圍?”
  “圍觀病人和家屬很多,我們已經聯係保衛科,盡一切可能保護現場,配合警方調查。”
  “有沒有影響病人情緒?”
  “現在應該還沒有。醫院秩序正常。”
  “刑警什麽時候到的醫院?”
  “7點不到就到了。還來了幾個法醫。屍體馬上要運走解剖,不放我們醫院的太平間。”
  “不放我們醫院的太平間?你們想想,為什麽?”
  在兩條走廊相交的空地上,院長突然停下腳步,身後追隨的院辦秘書、黨委書記、醫務科科長鄭懷德和保衛科科長差點撞在他身上。一行人喘著氣。院長盯著下屬,下屬盯著地板,各人心裏湧動著一大堆話,卻沒有人首先開口。
  院長向四麵望了一下。遠遠的走廊那頭通向醫技樓B超室的地方有幾個早來排隊等候檢查的病人在向空蕩蕩的走廊裏張望。看見聚起的這幾個人,很快一晃而過,在門那邊消失了。
  院長壓低而深切的聲音狠狠地一字字吐出:“我們醫院130年沒發生過謀殺!”他掃視著眼前的這些幹部,重複了一句:“130年!”
  保衛科科長慢吞吞地開口說:“這件事情,警察還沒有下結論。”
  “結論?”院長利劍般的目光直掃醫務科科長鄭懷德,“結論,你們心裏自然有底。”
  鄭懷德的額頭早已沁出汗水,此時他顧不上擦汗,急急地說:“季泰雅確實正在接受經濟調查,但是,調查的強度並沒有超過一般的限度。在這幾天以前他精神壓力很大,我和他談過幾次,雖然他沒有直接說起過有尋短見的念頭,不過現在的年輕人心高氣傲經不起挫折的多的是。在這種情況下他會有什麽反應,我們確實很難預料。”
  黨委書記補充道:“現在社會上亂得很,半夜有壞人從外麵進來也有可能。”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保衛科科長正要辯駁,被院長的目光逼了回去。
  院長壓低聲音說:“別再說這些了!警察正在等我們。先把他們對付過去再說。”
  一行人保持著原來的速度向小會議室走去。在小會議室門前,院長突然立定。他握住小會議室的門把手,沉吟幾秒鍾,用力擰開門把手推開門。他的下屬跟在後麵魚貫而入。
  小會議室正在晨光中逐漸明亮起來。幾個穿製服的人的剪影印在窗前。其中一個轉過頭來說:“方院長?”
  “我就是。”
  “你好。我是市刑偵大隊1分隊副隊長陸涼。嗬嗬嗬,天氣放晴了,不錯麽!”
  鄭懷德搶上一步說:“我是醫務科科長。我們科的小季最近思想壓力的確比較重,作為領導,我沒有在關鍵時刻指引他的思想方向!我有責任!”先發製人地說完,他沉重地低下頭。  
  “嗬嗬嗬,我們隻是在了解情況,了解情況嘛!”陸涼說,“放鬆點嘛!各位坐!來來來,坐吧!”
  眾人沒有象慣常的那樣推讓,著了魔法般紛紛落座。
  “我們醫院建院130多年,從來沒有發生過謀殺案!”保衛科長急匆匆地說,“他不可能是被謀殺的!我們有全市最好的安全設備,是去年才從美國引進的!”
  “別急別急,嗬嗬嗬,”陸涼笑著說,“他家裏有什麽反應呢?”
  鄭懷德說:“他還沒結婚,老家在吳縣,還沒有來得及通知。我們馬上會派工會的同誌去辦這件事。”
  陸涼問:“有些基本情況,還得從你們這裏取得。他昨夜為什麽會在醫院呢?”
  方文濤說:“因為他是昨天的行政總值班。”他花了十多分鍾介紹普濟醫院的值班人員結構,每個病房都有第一線的值班醫生,內、外、婦、兒等每個大科還有總值班,各職能部門也有值班,確保醫院能連續不停地正常運轉。季泰雅本人就是昨夜的院行政總值班。他的工作是負責協調各部門工作,處理醫療糾紛。
  陸涼隨即說:“他最近有什麽心事,會特別想不開?”
  醫院的幹部們愣了一下,麵麵相覷,沒有料到他會這麽直接地發問,把問題引向自殺的可能。一時間這群經慣場麵的官員反而摸不準警察的意圖,誰也不願第一個回答。
  這時,門上傳來穩重的“叩叩”兩聲。陸涼起聲說:“請進!”
  門開了,一個梳著整齊發髻的女醫生落落大方地進門,點頭說:“陸隊長,早上好。”她長著一雙圓眼睛和一張方正的臉,看上去精幹而鎮定,很可能比她的領導們鎮定。她環視屋裏,向領導們招呼道:“方院長,秦書記,鄭科長,你們都到了?”
  “嗬嗬,你最辛苦了,金醫生,”陸涼說,“昨夜值班,今天還要被叫到這裏來。”
  金潔微笑道:“沒關係的,陸隊長,值夜班的人要工作到第二天中午才休息,這本來就是我們醫院的規定。倒是辛苦各位領導和你了。”
  “沒關係的!”陸涼說,“這本來就是我的工作麽!嗬嗬嗬!請坐,講講你早上是怎麽發現……那東西的吧!”
  金潔在椅子上坐下,兩腿優雅地疊放在一邊:“我大概是除了衛生員老王以外最早到現場看到屍體的人吧。那時侯我正好快要醒了,聽到老王的叫聲,馬上起床從值班室的窗口向外看。隻見老王跌坐在地上,嚇得魂都沒了的樣子。我就走出病房去看個究竟。”
  陸涼問:“你在哪個病房呢?”
  “是內分泌病房。我本身是內分泌科的醫生,做內科總值班的時候習慣在內分泌科休息。”
  保衛科科長補充道:“老病房大樓不夠用,新病房大樓還在規劃,所以內分泌科暫時在臨時病房裏,條件比較艱苦。”
  陸涼悟道:“哦!就是科技綜合樓旁邊,隔著花房的那個地方是吧?”
  金潔點頭說:“對,沒錯。”
  陸涼問:“你第一眼看到的時候,覺得那是什麽?”
  金潔微笑著說:“隊長,你真能開玩笑。我第一眼看到的時候,當然覺得它就是屍體喲。”
  陸涼笑道:“啊,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想那時沒有燈光,你可能看不清楚。”
  金潔平靜地答道:“但是血腥味很濃。我在醫院幹了14年,很熟悉這種味道。而且走近了一看就知道那是人的屍體。”
  “然後你做了什麽呢?”
  “我打電話給保衛科和醫院行政總值班。保衛科的人很快趕到。但是這時很多病人已經醒來,開始圍觀議論,有人嚇得暈倒了。病人普遍情緒比較恐慌。”
  “這種情況下你怎麽辦呢?”
  “我一邊繼續給總機打電話,讓他們call行政總值班,一邊安慰病人,勸他們回病房,不要圍觀。保衛科的同誌很快通知了110。我們內分泌科的值班護士和衛生員幫著保衛科把現場用白布單和繩子遮起來,以免刺激到病人。”
  陸涼點頭說:“恩,做得很對。行政總值班有什麽反應?”
  “完全沒有應答。”
  “那你怎麽辦?”
  “我從急診總值班那裏找到了院長的私人手機號碼,直接告知了院長。”
  “然後你猜到死者就是行政總值班?”
  “不完全是。確切地說,我看到死者是季泰雅。”
  “看?”陸涼不自然地笑了一下,“現場是什麽樣子,我想各位都親眼看到過了吧?”
  負責現場勘查的趙強警官簡要地總結說:“昨夜季泰雅從科技樓頂樓墜樓身亡,屍體在大樓外牆凸出處碰撞了幾次,掛在玻璃花房和大樓之間走道的水泥攀緣架上。”
  陸涼說:“他已經在大樓的空調、凸窗和牆沿上撞了好幾個跟頭,然後頭朝下砸在花架上。我真是很佩服你們醫院的女醫生。不要說普通人,很多警察看了這個都會吐。他想必已經摔得...”陸涼右手手指在空中劃了幾個圈。
  趙強點頭:“法醫花了不少功夫把他從那上麵弄下來。”
  金潔換了個方向,把腿疊到另一邊:“隊長,其實他還沒摔到看不出這是什麽人的地步。認識一個人好多年和隻看過幾張照片,對一個人相貌的判斷是不一樣的。雖然他的確是摔得血肉模糊,我仔細看了幾眼就認出這是季泰雅。而且,認出的不止是我一個。”她的目光轉向保衛科科長。
  “實際上沒你看到的現場那麽糟糕。早晨雨還在陸陸續續地下,汙血被雨水衝刷得慢慢洇開,看上去範圍很大,很嚇人。不過看了死者的臉,內科總值班就認出了他。”趙強說,“然後很多人做了相同的指認。”
  保衛科長連忙說:“對,就是。我也認出來了。”  
  陸涼問:“他昨天是值班吧?他穿著什麽衣服?白大衣?”
  “他的白大衣留在了頂樓。他當時穿著自己的衣服。”
  保衛科科長說:“我們科的同事們在科技綜合樓檢查時,看到他的白大衣搭在通向露台的門框上,總值班call機還在口袋裏。他自己的外套掛在醫務科辦公室裏。現在東西已經全部交給你們,現場你們也拍了照片。”
  陸涼傾身向前:“那麽有沒有找到遺書呢?”
  保衛科科長皺著眉頭說:“我們沒找到。不過頂樓風很大,可能被吹跑了,也不一定。”
  鄭懷德插入說:“遺書也有可能在別的地方。”
  “哦?”陸涼問,“什麽地方?”
  鄭懷德說:“小季值班的時候,如果沒有事情的話,就象金醫生一樣,多半在自己科裏休息。他會在醫務科的辦公室上上網,看看新聞什麽的,然後在隔壁內間的休息室睡覺。晚上空閑的時間完全可以寫下什麽。他不一定會帶到頂樓去,可能還在他寫的地方放著,或者放在什麽特別的給人看到的地方。”
  “或者給什麽人寄去。”黨委書記補充道。
  陸涼問:“他昨夜做了些什麽?現在能查到嗎?”
  院辦秘書捧著筆記本湊上前說:“他沒寫昨天晚上的工作記錄,不過從總機的電腦記錄來看,昨夜打給他的call機隻有兩次,都是在夜裏比較早的時候。一次是7點10分急診科觀察室要求聯係從其他科借調一個呼吸機;另一次是8點30分一個病人家屬在骨科病房裏抽煙,旁邊另一個病人的家屬遷怒於護士,說她們管理失職,放任別人在病房抽煙,吵得很厲害。骨科值班醫生要求總值班出麵調解。”
  “這兩次他都出麵了麽?”
  院辦秘書翻著筆記本說:“第一次他打電話給中心ICU,商量好了借出一個呼吸機。呼吸機在8點不到一點的時候由衛生員從中心ICU推到急診觀察室供病人使用。夜班後勤服務中心的記錄上有這一次出勤。”
  陸涼若有所思地說:“那麽就是說,他自己沒有出麵。”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金潔說,“後來我見到過他。”
  陸涼笑道:“金醫生,你知道我在想什麽?”
  金潔微笑著說:“我猜,你是不是在想,他當時已經死亡,電話是別人接的?”
  “嗬嗬嗬!”陸涼大笑道,“金醫生,你準是很愛看偵探小說吧?那種複雜的玩意兒實際上不可能存在。越複雜的事情越容易被揭穿。我們工作的時候,以事實為中心,以常識和邏輯為手段,大多數案子都能順利解決,這裏很少需要福爾摩斯的啦!”
  金潔露出女孩般討人喜歡的甜美微笑:“陸隊長,我們是外行,不懂這個的喲!”
  “沒關係,接著說吧。你說你看到過他?什麽時候?”
  “8點半過一點的時候。正好有普外科要求內科會診,我看完病人從2號樓走出來的時候看見他往2號樓走來。我和他打了一個招呼,問他是不是又有什麽棘手的事情。他調皮地眨了眨眼,豎起一隻大拇指說:‘看我5分鍾把他們搞定。’”
  “他平時也這麽孩子氣麽?”
  金潔的臉上浮起一層紅暈:“他工作很認真,但人其實挺可愛的。”
  院辦秘書嘩嘩地翻著筆記本說:“根據骨科夜班護士的證詞,他在8點38分到場,給病人和家屬做了半個多小時的思想工作。當時在場的人沒有覺得他有異常舉止。”  陸涼接著問:“那麽其他時候他在醫院的什麽地方?有沒有人看到他?”
  保衛科科長捶著自己的拳頭說:“沒有。現在還沒有發現。”
  鄭懷德說:“理論上講,隻要call機響起的時候他能回複就行了,所以他可能在醫院的任何地方。不過一般來說他不會走遠,應該不是在辦公室就是在值班室。”
  “那麽,接下來我們要重點檢查這兩個地方,”陸涼說,“還請諸位配合。”
  保衛科科長立即起立答道:“一句話,沒問題。我們會陪同你們一起檢查。”
  “請坐!別那麽緊張麽!”陸涼善解人意地說,“那麽再講講其他線索吧。”
  保衛科科長介紹了一大段。他說話很羅嗦,不時停下來又從頭開始,以至於簡單的現場被渲染得疑團密布。他實際想說明的就是,昨天晚上醫院一切正常,沒有外來人員,沒有意外事件的跡象。
  趙強簡練地總結道:“大樓頂部、花房和走道都沒有暴力跡象也沒有發現凶器。昨夜大雨,大樓全部窗戶都關閉,附近臨時病房也是如此,到現在為止沒有直接的線索,比如耳聞和目睹的證人。”
  “那麽法醫也確定屍體的身份了嗎?”
  趙強點頭說:“法醫初步鑒定的結果,血型相符。”
  陸涼點了點頭:“大致死亡時間是什麽時候?”
  趙強說:“大約3點多到4點之間。雨最大的時候。現在我們正在詳細詢問臨時病房裏的病人和留下來過夜的家屬,尋找旁證以確定死亡的精確時間。”
  “我來補充幾句吧。”黨委書記說,“剛才大家的發言很有建設性,經過討論,把大家的思路一步步往真相的方向引。本來我也不該在這時候說外行話,但是有些有關醫院內部建設製度的事情還是交待一下比較好。”
  陸涼擺了一下手:“我已經知道總值班是什麽意思了。那麽,當時看到屍體的人很多嗎?”
  保衛科長激動地說:“怎麽不多?醫院裏這麽多值班的,這麽多早鍛煉的病人。好不容易有個晴天了麽,人人都想出來走走。這條通道就在主幹道旁邊,走過必定會看到。我們勸病人回病房,真是他媽的吃奶的力氣都...”突然感覺到自己冒出了過多的“標點符號”,他知趣地低下頭閉上嘴。
  “請容許我插一句,”醫務科科長鄭懷德說,“季泰雅的死亡對我們科室來說是一個沉重的打擊。他是個討人喜歡的小夥子,也是組織上培養的對象。他一時想不開就這樣走了,能不能讓他就此安息,不要再折騰他了?他已經被莫須有的罪名折騰了不少時間。”
  趙強端正如雕塑的臉龐上沒有一絲惱怒或不屑,他平靜地說:“隻要是罪行,必定要查究到底,否則怎麽給受害者一個公正呢?”
  “你們...”血色湧上了鄭懷德有點鬆弛的臉,“為什麽隻有別人才會是受害者,醫院和醫生就不會是呢?這種思維太奇怪了!太奇怪了!”
  副院長在背後悄悄拉了拉鄭懷德的衣服。
  “說到這裏,我想起來了,”陸涼說,“就季泰雅的死亡而言,有沒有什麽明顯的一般犯罪的動機?比如說謀財、報複、情殺?”
  趙強指著桌上的一堆衣物等東西說:“他的錢包在他外套口袋裏,外套好好地掛在醫務科,今天早上才找來。他現在沒有女朋友,也沒有卷入任何這種事件的傳聞。醫務科在醫院管理上有相當大的權力,可能得罪過不少人。這些線索也需要排查一下。”
  “嗬嗬,聽上去工作量不小啊!”陸涼轉向醫院領導,“待會兒我們需要你們的大力支持。”
  “當然當然!”方聞濤一口答應。

  陸涼招呼了兩個在座的警官,讓他們去集合隊伍,到保衛科辦公室和醫院的保安一起搜查。然後他感謝了醫院領導的配合,彬彬有禮地送他們出門。
  金潔最後一個通過門口。她說:“總以為警察是很豪放的,沒想到陸隊長這麽文雅。”
  “和你這樣的女士在一起,不文雅也不行啊。嗬嗬嗬嗬!”陸涼放聲笑道。


  醫院的官員們象來時一樣安靜地魚貫而出,臉色依舊相當沉重。黨委書記走在最前麵。其他人慢慢地跟在後麵,逐漸拉開了距離。在避過邁著大步的兩個警察,黨委書記也離開他們的視線以後,副院長方聞濤低聲對鄭懷德和保衛科長說要馬上開一個碰頭會,讓保衛科長把內科、外科主任和藥劑科主任找來。
  “藥劑科?”
  “藥劑科!”鄭懷德斬釘截鐵地說。
  方聞濤一麵點頭,一麵擦去脖子裏的虛汗。


  待這些人走後,陸涼轉向坐在陰影中一直沒吭聲的人說:“你看怎麽樣?”  
  “我覺得這事情沒必要通過重案組。”陳濤生語氣平和而堅定地說。
  陸涼微笑了一下:“這不是我決定的。這是總局的決定。總局又是聽上麵的決定。最近抓醫療行業是個重點,而普濟醫院又是重中之重,現在有了命案,上麵不關注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和我的支隊有資格辦理命案。這是我的工作。”
  “我沒有說這不是你的工作。我是說,這是我們的工作。你最近一直在調查這個人,有些什麽現成結果,大家交流一下?這不僅僅是為了我,其實也是為了你的工作。他死了,你的調查就結束了,從此記在紙上的東西被塞進檔案袋無人過問,你的力氣白費了。可是,如果你把你知道的讓我也知道,那麽,至少你幫了我,你的精力沒有完全白費、”
  陳濤生吸了一口氣,把重心換到另一邊身體上,雙手交叉在胸前,娓娓道來:“去年12月底我們接到一起特殊的經濟案件:貴州奇跡藥業的銷售經理周滔報告說,他的業務員黃為民因待遇問題自動離職。在整理黃的業務的過程中,周滔找到了一張3萬元的保證金收據。落款是普濟醫院醫務科。根據周滔的回憶,這是2年前這家公司的奇跡降糖片要打入普濟醫院進行銷售時,黃要求公司予以報銷的。”
  “哦?聽上去怎麽象買房子的定金?”陸涼問,“醫院為什麽要收保證金?”
  陳濤生解釋道:“據黃講,普濟醫院的醫務科對所有有產品進入醫院藥庫的廠家都要收取一筆保證金。萬一藥品質量有什麽問題,而廠家推卸責任的時候,醫院就扣下這筆保證金作為賠付給受害患者的賠償金。當時奇跡藥業剛剛進入本市,對本市醫藥行業缺少了解,這個說法聽上去合情合理,3萬元的金額也不算大。於是公司支付了這筆費用,並由財務上帳。在黃為民離開公司以後,因為財務上的一些原因,該集團準備從本市市場上撤回降糖片,所以周滔來到普濟醫院醫務科打算要回這筆保證金。當他拿出這張有普濟醫院醫務科公章和經辦人季泰雅姓名的收據時,醫務科立即否認有該院有保證金這樣的做法。自1年前起市衛生局就全力整頓過各醫院非法私自收取保證金的現象。”
  陸涼冷笑道:“他們當然會否認。那麽經辦人怎麽解釋過去?”
  陳濤生答道:“季泰雅本人當然否認曾經經辦過這樣的業務。3萬元就這樣沒了影子。周滔隨即提出民事訴訟。普濟醫院是本市最大的三級甲等醫院,承擔幹部保健等特殊業務,在社會各界有舉足輕重的影響。因此法院和檢查院高度重視。因為案情比較複雜,涉及一些邊緣問題,除了動用我們特別調查組進行調查以外,還進行了民事調解。”
  陸涼皺眉說:“這樣的案子雖然涉及金額不多,可是牽涉的範圍很廣,估計要調解成功也很不容易。醫院方麵有什麽牌呢?”
  陳濤生點頭說:“在調解中,季泰雅提出,有可能是黃為民出於個人利益的動機,以醫院醫務科索要保證金的理由,向公司騙取了這3萬元。”
  陸涼一針見血地說:“那得有證據。簽名是他本人的麽?”
  “是。”
  “章是醫務科的公章嗎?”
  “沒錯。”
  “票據有沒有塗改的痕跡?”
  “沒有。”
  “那麽他還有什麽可說?”
  陳濤生不慌不忙地說:“季泰雅提出的證據是,這張收據雖然是他親筆簽名沒錯,但是這種收據在普濟醫院內就象空白處方一樣隨手可得。”
  “怎麽會這樣?”
  “普濟醫院是教學醫院,有20多個碩士點和7個博士點。在讀研究生人數達到180多人。這些研究生都有各自的研究經費。他們需要買什麽研究用的東西,常常是自己先墊出錢來,然後憑發票到醫務科辦手續,換成收據,再讓導師在收據上簽字同意後到財務科去拿現款。黃為民當時拿出的就是這樣一張收據。從原則上來說,這個收據隻在院內有效。除了醫務科蓋章和簽字外,必需和研究生的經費本、研究生本人簽名、研究生導師簽字放在一起才有作用。院方為了改革科研管理,給導師更大的權力,現在已經逐步放棄了對報銷科研經費的約束。季泰雅曾經簽蓋了大量的收據分發給他們。這樣研究生隻要過導師和財務科兩個關就可以了。黃為民甚至可以借口找張紙抄寫電話號碼而問隨便哪個研究生要一張。”
  “聽上去合理。但是要作為證據被采信還不夠的。這事情後來是怎麽辦的呢?”
  “醫務科科長鄭懷德主動配合特別調查組進行了詳細的調查。”
  陸涼接著問:“查下來有什麽問題?”
  陳濤生說:“根據這一個多月的調查,季泰雅有經濟問題的重大嫌疑。最近幾周內我們對他進行了集中審查,希望找到突破口。”
  “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罪?他不是政府官員,連公務員也不是,不適用這個罪名。”
  “但是職務侵占罪是逃不掉的。”陳濤生說。
  陸涼盯著問:“那麽他到底侵占了什麽?”
  剛才一直從容地侃侃而談的陳濤生這時沒有馬上答話。他頓了一下,指甲叩著自己的手表麵盤。
  過了一會兒,他說:“什麽也沒有。”
  陸涼大感意外:“什麽叫什麽也沒有?”
  “就是沒有多到不符合他收入的存款,沒有金銀首飾、高檔手表、外幣,也沒有名人字畫之類比較隱蔽的值錢東西。”陳濤生兩手指尖撐在一起,仿佛握住了胸中吞之不下吐之不出的疑惑。
  陸涼笑道:“嗬嗬嗬,查這個你們應該是內行。如果你們查不出來,我也想不出他會有什麽問題。有沒有查過他的社會關係呢?”
  “查過。他的父母靠兒子寄去的錢和自己的退休金在家鄉過著舒適的退休生活。每天以散步和釣魚為樂,連麻將都不搓。對錢可以說是看得很淡。他父母同樣沒有來源不明的大筆財產。”
  “你的話聽上去那是很大一筆錢,”陸涼說,“到底有多少?”
  “我們現在還不知道。”陳濤生坦白地回答。
  陸涼一擺手:“我當然知道你們沒有確切數字。不過應該有個估計吧?”
  陳濤生略一遲疑,開口說:“6位數以上。”
  陸涼挑起了一條眉毛:“以上?上到哪裏?”
  陳濤生再次誠實地說:“不知道。”
  陸涼兩手一攤:“不知道?那麽就是說,即便季泰雅不死,你們的調查也已經陷入到什麽都不知道的狀態。但他一死,你們反而知道至少應該繼續查下去。所以,他死得可真是時候啊,不是麽?”
  陳濤生的眉毛沒有挪動一分位置,但他的臉上已經蒙上了一層陰影。
  陸涼嘿嘿地笑了幾聲:“抱歉!我這個人說話比較直截了當,也比較毒。”
  陳濤生淡淡地說:“沒關係。這種看法我不是第一次聽到了。”
  陸涼的指節輕叩著桌子:“可是,他到底有沒有錢?如果有,在哪裏?他這個人到底有什麽特別之處?”
  陳濤生說:“有。他的生活。”
  “生活?”
  這時,會議室的門上傳來職業化的禮貌的敲擊聲:“你好!我是平安保險核保員瞿省吾!”
  


2月18日 上午9點10分    


  門沒有上鎖,擰開門把手,瞿省吾小心翼翼地探身往裏瞧。看到警察在場,確認自己沒有找錯地方,他趕忙說:“我是平安保險的瞿省吾。那個……是關於季泰雅的事情。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和你們聯絡。”
  陸涼做了個手勢:“請進。”
  瞿省吾進門後,把公文包往桌上輕輕放下,問:“請問哪位是負責季泰雅死亡案件的警官?”
  陸涼和陳濤生幾乎同時張開口,但陳濤生最終沒有發出聲音。陸涼說:“是我。”
  瞿省吾拉了拉自己的西裝,清清嗓子,端上名片,用受過專業培訓、幾乎拿腔拿調的口氣說:“警官先生,怎麽稱呼?”
  “敝姓陸。”
  “陸警官,我是平安保險理賠部核保員瞿省吾,這是我的名片。”
  “你說的和季泰雅有關的是什麽事情?”
  “是這樣的,季泰雅是本公司的客戶,投保範圍包括投資連結、醫療、意外和壽險。其中個人購買的壽險金額非常高,超過了一般人的正常購買範圍。現在他意外身亡,按照本公司的內部條例,需要對他的死亡原因做全麵調查,為了防止他騙保或有人為了謀取保險金而故意殺害他的可能性。”
  在他說完的時候,陸涼和陳濤生沒有發聲,但是他覺得似乎看到兩人的眼睛裏各自閃過一道光,他嚇得差點後退半步。
  陳濤生失去了今日早上以來的沉著,連聲問:“他什麽時候投保的?一共多少份?保費多少?以現款交納還是銀行轉帳?你們公司的財務是否可以提供詳細清單作為證據?”
  瞿省吾瞪大著眼睛看著對方:“你是?”
  “市刑偵總隊經濟犯罪特別調查局2組,陳濤生。”
  瞿省吾籲了一口氣,暗地裏想:“靠!便衣條子!”他翻開皮包,從文件夾裏抽出還沒涼透壓平的傳真紙,一張一張地翻:“我還沒來得及全麵估算。根據初步的結果,如果季泰雅意外死去,光是平安保險一家就得賠給他上百萬。”
  陸涼倒吸了一口冷氣,“你們調查得可真仔細。你說光平安一家是什麽意思?還有別的保險公司嗎?”
  瞿省吾規規矩矩地說:“本市還有中宏保險和友邦保險等幾家重要的保險公司,從理論上來講他可能買任何一個保險公司的任何一個險種。所以他買的保險的總量現在無法估計。”
  陸涼問瞿省吾:“你那還有什麽消息?”
  瞿省吾繼續翻著傳真紙,邊找邊說:“我這裏...保額的詳細數字是118萬。這是總數。其中一部分是他個人買的,也有單位集體買的。”
  陳濤生說:“去年年底醫務科全科到海南島旅遊,給所有科員買過旅遊意外險,為期3個月。這個在我們的調查中有記錄。”
  陸涼興奮地搓著雙手說:“還有什麽?季泰雅在多久的時間裏買了這些保險?每次一份還是一次買幾份?是每年交錢的還是一次性交清?保險受益人是什麽人?”
  瞿省吾手忙腳亂地翻著傳真紙。眼看一個精幹利落的保險公司核保員逐步淪落為困在紙堆裏的廢物,陸涼和陳濤生也有點沮喪。瞿省吾結結巴巴地說:“是...在這3、4年...對差不多5、6年的時間裏陸陸續續地買下的,壽險是一次性交清...全部!我是說所有險種...保險受益人有好幾個,有幾份是他父親,幾份是他母親,不過好象...數額不多。恩,最多的是另一個人。”
  “誰?”
  “這個人的名字叫朱夜。”


  花架下,警察們已經收起現場隔離繩。遠處是收拾東西準備打道回府的法醫。衛生員們在後勤領導的指揮下,用皮管裏的自來水衝洗地麵的血汙。粗糙的大掃帚“唰唰”地刮擦著地麵。盡管現場周圍圍起了臨時警戒線,警察和保衛科的工作人員也在不停地驅趕,暫時沒有人駐足圍觀,但走過路過的醫院職工、病人和病人家屬都忍不住把目光投向用細小凹坑緊緊鎖住每一滴血的不甘放棄的水泥地。
  走過的人中,有一個穿灰色連帽短風衣牛仔褲和運動鞋的男子。看到警察和法醫,他從水泥地上收回目光,把帽子拉拉低,從現場旁的走道走過。離開警察和保衛科工作人員的視線後,他停步四望,逐漸把目光集中到行政樓那教會建築的哥特式的古典輪廓上去。


  “朱夜......”陸涼托著下巴想了一會兒,“這個名字似乎聽到過,是在哪裏呢?”
  陳濤生追問瞿省吾:“這個人和季泰雅什麽關係?”
  瞿省吾托著手裏最後一張傳真紙,愣了一會兒說:“肯定不是親戚或配偶關係。用我們的說法叫第三人。”
  “沒關係,”陸涼說,“查個有名字的人總比查沒有名字的人方便。而且,說不定我會馬上想起來那人是誰。我真的覺得這個名字聽到過啊!”
  陳濤生說:“是以前抓過的慣犯麽?”
  陸涼思索著,不置可否地“恩”了一聲。
  瞿省吾掏出自己的商務通問:“請問陸警官和陳警官能不能留下聯係方法?公司還會不斷給我傳真來有關季泰雅的保險的詳細資料,可能對諸位有用。”
  “那就太謝謝了。”陸涼快速地報了一個電話號碼,“打這個號碼,然後讓他們call我就行了。”
  “順便問一句,”陳濤生說,“我沒仔細看那些保險合同的條款,什麽樣的情況下保險公司必需賠償,什麽樣的情況下保險公司可以不賠償?”
  “據我所知,他買的這幾個險種,隻有意外死亡和被謀殺才有理賠,自殺沒有理賠,保險公司免責。”
  “哦,和大多數保險一樣。”
  “那麽,我先告辭,剛才這些隻是初步的描述性文件。等有新的更具體的文件再來提供給你們。”
  
  
  瞿省吾一出門,便直撲病史檔案室而去。那裏有他需要的傳真機。
  病史檔案室的外間裏,魯巧音仍然楞楞地捧著茶杯獨自坐著。看到他進來,被小小地嚇了一跳,記起了自己每天的工作。她放下茶杯小聲說:“我到病房去和同事一起收出院病人的病史。你一個人在這裏,東西用過放回原處就好。”
  “啊!謝謝!”瞿省吾點頭賠笑道。雖然從原則上來說,保險公司的傳真需要保密,其實他心裏卻希望這裏還其他人,哪怕隻是幹瘦的手無縛雞之力的中年婦女。至少這能讓他清楚地感覺到這裏仍然是活人主導的世界。
  瞿省吾翻看著早上找到的投保人的病史,麵前攤開幾張記錄表,不知過了多久,記錄表上卻沒幾個字。他的耳朵似乎長在了背上,所有注意力專門用於傾聽。
  陳舊的氧氣管道不甘寂寞的定期的“隆隆”聲;隔壁閱覽室裏仿佛很遠而其實很近的被木板隔開的模糊的人聲;窗外運送消毒物品的鐵輪車碾過路麵的滾滾聲;散步的病人相互閑聊的話語聲;用輪椅推病人去做檢查的衛生員開道的吆喝聲;遠處急診室救護車的尖嘯聲;再遠處太平間年輕女子和老太婆的哭號聲;更遠處由滾滾車輪和往來人群交織而成的城市的呼吸聲。而惟獨傳真機保持著沉默。
  所有這些聲音,一股腦兒地往他耳朵眼裏鑽,把注意力從裏麵擠出去,鋪開了抹勻了塗布在被死亡的陰影籠罩的老式洋房裏,嗅聞著,辨別著金錢和血腥的氣息。
  終於,他忍無可忍地丟下筆,罵了一句:“靠!這家夥是自殺的吧!”他伸了個懶腰,揉了揉因為睡眠不佳而漲痛的腦袋。從早上開始他一直維持著精力充沛的上班族的形象。這也是公司對外派員工的基本要求。但是靠大把吞吃維生素打起的精神現在已經快要散光了。他開始考慮要不要去買上次路過藥店看到的那種保持精力的保健品。
  突然間,他察覺到之所以能維持到現在不打瞌睡,是因為在自己的聽覺中,有種困擾他的東西維持著他的基本的警覺。
  他慢慢地把頭轉向病史庫。門開著,無聲無息的風若有若無地吹出來,帶出一股故紙的味道。他從桌邊站起,小心地踩著老舊的木地板,走到病史庫門邊,迅速向裏掃了一眼:燈關著,主走道上沒有人,排氣風扇開關關著,風扇的葉片在不知哪裏來的無形的推動力的作用下緩緩勻速轉動。他深吸一口氣,慢滿把手伸向門把手。在無形的風中門輕輕地搖了一下,終於落入他的掌握。他用足力氣“砰”地關上門,站在門前得意地搖頭笑道:“哼哼!想嚇唬我?沒那麽容易!這世上哪裏來的鬼?”他洋洋得意地望桌子方向走,麵朝病史庫的門做了個鬼臉。
  沒走兩步他就撞上了一個有形的肉體。
  “哇!靠!”無鬼論者瞿省吾很沒麵子地大叫一聲,擰身撲向牆壁避開對方。他的身體撞上了椅子,椅子背碰上了桌子,魯巧音的杯子“當啷”地砸在地上。
  靠上實實在在的牆壁,他恢複了一點勇氣,戰戰兢兢地回頭望去:“你……你是誰?”
  “我需要你的幫助……”


  瞿省吾走後,小會議室裏隻留下陸涼和陳濤生兩個人。
  陸涼笑眯眯地說:“好了,現在你可以給我講一講季泰雅的生活有什麽特殊之處了。希望不要太複雜。我們的時間不多。要查訪的對象太多,要排查的線索可能更多。這種案子要麽很早破,要麽永遠也破不了。”
  陳濤生說:“不見得。經濟案總是纏在一大堆數字裏,不多花點時間整理,到後來永遠不清不楚。”
  “抓季泰雅的特殊點,主要是什麽呢?”
  “就象你想到的,是他明顯和收入不成比例的豪華生活。”      
  陸涼抓了一把放在桌上的風衣,點點頭:“他是怎麽交待的?”
  “如果給我足夠的調查時間,比他更精明的人也能發現破綻。季泰雅一個人住著租來的麵積很小的單間老式公房,家裏沒有什麽看得見的大件財物,沒有秘密存折,沒有小汽車。但是他有不少精美的衣物和昂貴的鞋。根據我們的蹲點監察,發現他經常出入虹橋、古北和新天地的高檔娛樂場所。那裏一頓飯就差不多要他半個月的工資。在審查的時候他嘴很硬,腦子也很清楚,他把經濟問題全部推給醫院裏,說有關藥品往來全部是按照醫院裏的規定來辦,而醫院又是嚴格執行市衛生局的規定,把藥品回扣上了醫院收入的明帳,並且交了稅,有整本整本的數字可查。”
  “那就盯住他自己的生活查。他總會露馬腳的。”
  “他開始說是別人送給他的。我們追問幾次。最後一次,就在前天晚上,他給逼急了,竟然說是他交往過的人送的。”
  陸涼“哈哈”地笑起來:“有這種事情?”他敲打著桌上攤開的工作證上的照片說:“憑他這長相,還真有可能!是些什麽樣的人呢?”
 “他自己說這些人都是隨便搭來的,多數人連真名都不知道。”
 “那麽就是說,他承認自己是小鴨嘍?”陸涼若有所思地說,“不過這小子夠聰明。如果他說自己給哪個富婆獨個兒包了,就得找個富婆圓謊,否則很快會被查出來。如果他說自己是零賣的,隻要他不交代,而且也不繼續賣,那你們得花多少時間去一個一個酒吧飯店查過來?這種交易不開發票,怎麽查每次多少錢?到最後還是一筆糊塗帳,什麽也查不清。看這情形你們是查不到什麽實際證據了,他完全可以幹淨脫身。那麽朱夜呢?”他一手托著下巴,深深地思索了一會兒,歎道:“唉!還是想不起來!”他聯絡了總局,讓信息科的人查有關季泰雅和朱夜的任何信息。
  陸涼轉過頭對陳濤生說:“你覺得這件案子最後能查清楚麽?”
  陳濤生不動聲色地說:“你是指經濟案件還是死亡事件?”
  陸涼微微一笑:“兩者都是。”
  陳濤生深深地吐了一口氣:“我覺得,要麽一起查清楚,要麽都查不清楚。”
  陸涼把右拳往左掌中一砸:“那我們還等什麽呢?開始行動吧。”
  陳濤生點頭:“我去醫務科,你去查訪現場。”
  “不!我們一起去醫務科。現場趙強會搞定。我們在一起,雖然思路不一樣,可不一樣也有不一樣的好處,可以取長補短嘛!嗬嗬嗬嗬!”
   


2月18日 上午10點05分    

  “你是誰?”瞿省吾警惕地抓著自己的領帶整理著,“我為什麽要幫助你?你怎麽知道我能幫助你?”
  穿灰色連帽短風衣的年輕男子舉起桌麵上的平安保險理賠核查登記表:“這個。我想我們在找的是同一樣東西。”
  “你……?”瞿省吾將信將疑地打量了對方休閑的裝束,“你是哪個公司的?”
  “聽著,我不是哪個公司的!”對方湊近說,“我和你一樣在找的,是這些人的死亡原因。”
  “這些?”瞿省吾指著桌上的病史說,“這些都活著出院了。隻有這一個死了。”
  “絕對不止!”對方正要激動起來,卻突然欲言又止,打量著瞿省吾攤開的筆記本上一連串病人名字。他不再盯著瞿省吾,走到桌邊拿起筆記本,邊看邊說:“不,不對,這個不對……”他又打量了瞿省吾一眼,放下筆記本轉身向外走。
  “靠!隨便看我的筆記,就這樣想走!”瞿省吾叫道,“你這人什麽意思?你到底要幹什麽?你究竟是不是別的保險公司的核保員?”
  “我不是保險公司的。”那人說。
  “那你為什麽盯著這裏不放?”瞿省吾氣仍未消。在他的記憶中,他已經10多年沒有被人嚇唬得這麽糗過了。
  那人朝屋外看了一眼,說:“有人被殺死了。”
  瞿省吾覺得自己背上的汗毛一根一根地豎了起來:“誰?你說的是不是今天早上死掉的那個醫務科副科長?”
  那人點頭說:“這件事情傳得很遠了。”
  “他媽的當然是!”瞿省吾忍不住叫道,“有個活人在醫院裏摔死了!當然人人都想知道為什麽。不過……你怎麽知道他是被殺死的?連警察都不確定。”
  “我知道。我早就預見到了。”
  “活見鬼!”瞿省吾覺得自己的耐心快要到極限了,“如果你知道他是被人殺死的,為什麽不告訴警察?如果你早就知道他要被人殺死,為什麽不早點告訴他自己?”
  “我說過。”
  “他呢?”
  “你看他現在的結局就知道他有沒有聽我的話。”
  “朋友!你幫幫忙好不好!”瞿省吾抓著腦袋說,“你到底要幹什麽?我實在聽不懂你的話。你--你就當我是三歲小孩吧!能不能用我聽得懂的話對我解釋清楚?”
  那人上前一步說:“我需要你幫忙。”
  瞿省吾搖手說:“拜托!我自己的事情也做不過來!我怎麽幫你?”
  “那麽換一種說法:我來幫你個忙吧。”
  瞿省吾楞了一下:“什麽?你說什麽?”
  “你管幾個醫院?”
  瞿省吾說:“好幾個,都是這附近的。”
  “你一般每個月收到多少死亡理賠?我是說病死。”
  瞿省吾生氣地說:“好你個騙子!你要探聽商業機密用得著費這麽大的精神來嚇唬我嗎?”
  “我是說你要注意一下,在你負責的醫院中,最近是不是連續有病人無緣無故地死於肝病?我是說,那種原來沒有肝病,最近沒有接觸過肝炎病人,然後在很短的時間內肝功能衰竭死亡的?”
  瞿省吾沒好氣地說:“抱歉!我不能提供病人的隱私!”
  那人說:“我是在幫你。如果判定他們是病死,付錢的可是你們公司。”
  瞿省吾反駁道:“你怎麽知道那些倒黴蛋一定會買我們公司的保險?”
  那人反問道:“你怎麽知道不會?”他的手指摸了摸陳仲培的病史。
  瞿省吾張大嘴,深深地透了一口氣:“老天呐!”
  那人向門外走區,邊走邊說:“我去想別的辦法。我會再聯係你。”
  瞿省吾問:“你怎麽聯係?”
  “你的手機。”
  瞿省吾有點惱怒地說:“你怎麽知道?我又沒告訴你!”
  那人手指關節敲了敲牆上貼的一張院內電話分機表,那下麵手寫著幾個聯係電話,分別是區衛生局、社會保險局、佳能複印機維修部、珍珠奶茶外賣小吃和各保險公司的核保員的電話。
  那人的背影消失在走廊裏。過了一會兒,瞿省吾突然回過神來:“我還是既不知道這家夥是誰,也不知道季泰雅是誰殺的,又不知道那些人是什麽病死的。靠!我今天撞到鬼了麽?”說到“鬼”這個字眼的時候他突然打了個冷戰,看了陳仲培的病史一眼,又看看自己的手,感覺手指之間皮膚細嫩的地方開始作癢,沿著手背的筋筋絡絡一直往胸口爬上來。
  “媽呀!”瞿省吾慌張地搓著兩隻手,“不會是什麽新發現的肝炎吧?”他奪門而出,直奔洗手間,用手腕推開龍頭,抓起旁邊肥皂缸裏粗糙的消毒肥皂狠命搓洗自己的手。冰冷的水直刺到他的骨頭裏去。想到這有可能凍死肝炎病毒而淨化他的手,他反而有種欣慰的快感。他洗了足足5分鍾,才放下瘦了一圈的肥皂,向凍得紅腫的雙手嗬著氣,有了一點安全感。他回到病史室,不安地望著桌上待審的死亡者的病史,進退兩難。他想自己是不是應該去病房討一副幹淨手套然後再來翻閱這份病史。突然他想起來那個人隨手地摸過這份病史,卻沒有一點預防的意思,出門後也沒有去洗手。他應該知道這種病是怎麽回事。也許,根本不是肝炎?
  “靠!又被他耍了!”瞿省吾長歎一聲,跌坐在椅子裏。他悻悻地翻了幾頁病史。這時,傳真機響了,傳真紙不斷吐出,那是公司發給他的季泰雅的保險合同簽署頁的複印件,上麵有日期和簽名。他想了想,把病史理好堆在一邊,關上門,拿著傳真紙去打聽警察的行蹤。


2月18日 上午10點38分

  “還是沒有發現。”手下的警員關上了最後一隻抽屜。陸涼從自己手頭的工作停下來,抬頭看看陳濤生,他正在往一個大信封裏裝證據,然後貼上封條。他的神情很專注,沒有注意到和他們一起搜查的下級警員的報告。醫務科辦公室門外,好奇、驚慌和等著辦事的人不時探頭張望。鄭懷德坐在房間當中的一個椅子上,眉頭緊鎖。
  “小陳,”陸涼說,“我們仍然沒有找到遺書麽?”
  陳濤生應道:“我沒有找到。”
  陸涼微笑道:“那麽你找到什麽讓你感興趣的東西了呢?”
  陳濤生把證據袋遞上,上麵寫著陸涼那組編隊的號碼。他說:“這是給你的基礎資料。我找到了他的職稱申請表,上麵有很詳細的簡曆、工作匯報、下一步工作計劃、主要社會關係和業務對象。你回去可以慢慢看。”他把證據袋放到陸涼手邊。
  陸涼有點尷尬地說:“哦,不好意思。謝謝。”
  陳濤生問:“那麽現場怎麽樣?”
  陸涼脫下手套,搖搖頭:“沒有暴力痕跡,沒有血跡,沒有足夠清洗可以提取的指紋,什麽都沒有。”他環顧房間一圈,“這屋子太舊了,如果是新地板、新刷的牆和新式防盜門鎖,說不定可以發現一些更清晰的指紋。還是我們保護不力。即使真的是凶殺案,為了偵查而把全院都當作現場隔離保護起來是不可能的。再也沒有比醫院更好的殺人場所了,人又多,線索又雜,本來就充滿了血和死亡。”
  “一個清晰的指紋都沒有麽?”陳濤生追問道。
  陸涼歎了一聲:“那倒不是。恰恰相反,問題是指紋太多。今天早上至少有20個人在這間房子裏呆過。我粗粗看去,采樣裏就有5、6個人的不同指紋。把指紋樣本都采下來的話,需要比對的東西太多了。估計很難出結果。”
  “我來幫你。”陳濤生脫口而出。
  “嗬嗬嗬,”陸涼笑道,“你這麽相信指紋麽?難道你也是偵探小說看得太多的人?”
  陳濤生淡淡地說:“我隻相信具體的客觀的東西。”
  陸涼抱著胳膊說:“經濟案需要反複推敲數據,但是刑事案不同。很多時候還得考慮邏輯。指紋隻有出現在可以解釋的場合才有意義。假設是鄭科長殺了季泰雅......”看到鄭懷德突然伸直的脖子和驚恐憤怒的眼神,他連忙打了個手勢,“對不起,我隻是打個比方,絕對沒有這個意思,嗬嗬嗬,比如我們看到這間屋子有暴力扭打的痕跡和滿地血跡,到處都有季泰雅和鄭科長的指紋,而且隻有這兩個人的指紋。現場附近還有一把經法醫證實為凶器的刀。那麽可不可以說證據確鑿呢?”看到陳濤生關注的眼神,他又忍不住嗬嗬地笑起來,“隻要不能確定刀被鄭科長用過,哪怕現場有再多指紋,也不可能作為合乎邏輯的證據。”
  陳濤生有點失望地說:“把刀擦一下再丟掉,小孩都會這麽做。”
  陸涼說:“當然你可以這麽想。但是,他正好是一個隨時可以合法進入這間房間的人,完全可以說自己是因為偶然而留下這些指紋。不過,我們總可以找到辦法,比如證明他買過這把刀,或者有人看到過他擺弄這把刀,或者找到他作案時穿過的血衣,上麵有沾血的刀碰上的痕跡,等等等等。即使這些證據不如現場清晰的指紋那麽確鑿,卻是合乎邏輯,有助於深入偵查的。”
  陸涼轉過身指著桌上的電話機問鄭懷德:“季泰雅值班時,如果在醫務科辦公室,就會用這部電話回電嘍?”
  鄭懷德點點頭:“是的。”
  “這部電話從早上開始有人打過嗎?”
  “有的。很多了。”
  “我不是說接進來,而是說打出去。”
  鄭懷德有點不耐煩了,把目光飄向一側。隨即他感覺到自己的失禮,把目光轉回來,謙恭地答道:“呃...那個...我們辦公室好幾個人都用這部電話接過電話,但我不知道有沒有人打出去。”他煩躁地從內袋裏掏出一個藥盒,剝出一粒藥丸塞進嘴裏。
  “鄭科長身體不好?”
  鄭懷德戒備地斜了問話的陳濤生一眼,尷尬地堆笑說:“高血壓,心絞痛,這幾天犯得厲害。唉,誰讓醫院裏事情這麽多呢...”
  陸涼的目光轉向一門之隔的休息室。雙層床的床頭有一個陳舊的白漆剝落的病房床頭櫃,充作雜物櫃用,上麵放著一部電話。他轉向鄭懷德說:“我們需要的電話通話記錄什麽時候可以拿到?”
  鄭懷德看了一下表:“我催過幾次了,還是不行。我再催催總機看。”他要出門去,陸涼卻揮手指指值班室床頭櫃上的電話:“這個就可以打麽,不用跑遠。”
  鄭懷德看了他一眼,用手帕擦了擦嘴角,拿起話筒,撥了總機,等了幾秒鍾說:“喂?總機?我是醫務科鄭懷德。我剛才要你們快點理出來的通話記錄詳細資料好了沒有?什麽?還要3分鍾?怎麽搞的?不是都在電腦裏麽?”他傾聽了一會兒,“那隻好這麽樣了。快點吧。恩,你不要打過來。我過2分鍾打給你好了。”
  在他背後看不到的地方,陸涼衝著桌上的高檔進口GE電話機向陳濤生努努嘴。陳濤生睜大眼睛。陸涼微笑說:“我們來碰碰運氣吧。”他把錄音筆打開放在電話麥克風旁邊,用圓珠筆的筆尾按下了“免提”鍵,再按下“重撥”鍵。電話裏撥號的脈衝隻響了4聲。  濤生低聲說:“是內線。沒什麽意義。”
  陸涼仍然麵帶微笑:“我覺得念書太多的人容易一下子從理想主義變成悲觀主義。”
  脈衝聲響過四聲後,好幾秒鍾內話筒裏沒什麽反應。然後才是呼叫對方電話號碼的振鈴聲。
  陸涼帶著勝利的微笑望向陳濤生。陳濤生並沒有尷尬,而是淡淡地說:“哦,原來是個外線。但並不一定是昨夜撥出的最後一個。”
  單調的電子鳴聲伴隨著匆匆忙忙的腳步聲,從走廊裏由遠而近地襲來。瞿省吾夾著皮包,握著一疊傳真紙,一手慌忙地掏著懷裏的手機,一麵匆匆往屋裏走,差點在老舊地板翹起的地方絆倒。他總算摸出手機,急忙接通,湊到耳邊說:“你好,平安保險的瞿省吾。”他在進門兩步的地方停下,詫異地看著死死盯住他的兩位警官和鄭懷德。然後意識到剛才耳邊聽到了自己的話的回音。他急忙低頭看手機上顯示的電話號碼--就象昨夜那個一樣完全陌生。他大叫一聲:“靠!”隨即漲紅了臉問:“怎麽回事!”
  陸涼又按了一次“免提”鍵。瞿省吾的手機屏幕上跳出“通話結束”的字樣。
  “這...這是這麽回事?”瞿省吾的臉色開始蒼白。他回憶起沉沉黑夜裏的惡夢,和無端而來的電話,牙齒一陣發抖。
  “我很希望你能告訴我這是怎麽回事。”陳濤生冷冷地說。
  “我來解釋一下。”鄭懷德趕忙上來打圓場,“我們的電話很頻繁,所以買了一個高檔的功能比較多的電話機。在這裏,按這個功能鍵,可以進入編程,把常用的號碼儲存在電話機裏,用一個兩位數來代替。在撥號的時候,隻要先撥99,再連撥事先存好的兩位數號碼,就可以通過總機直接撥任何電話,包括國內長途和任何手機。”
  陸涼指了指瞿省吾,又指指手機:“那麽說你是醫務科的常客?”
  鄭懷德說:“每次他來複核病史都要先到醫務科來報批。平安的顧客很多,我們醫院又大,大家因為工作的關係經常聯係。”
  陳濤生追問:“那麽平安保險核保員的代碼是多少?”
  鄭懷德查了一下壓在玻璃台板底下的一張手寫的紙片說:“是12”
  陸涼說:“這個電話很有趣麽,功能這麽多。”
  鄭懷德說:“是呀。剛開始大家都不知道。隻當一般的電話用。”
  陳濤生看了一下那張紙片的字跡說:“是季泰雅編的號吧?”
  “是的。”
  陳濤生追問:“電話機也是他選的吧?”
  鄭懷德的嗓子有點發緊:“是。”
  陳濤生翻過電話機仔細看了一會兒,問:“這麽貴的電話機,醫院應該列在貴重物品財產清單裏吧?”他抬頭逼視鄭懷德:“為什麽上麵沒有貼醫院財產登記編號呢?”他指了指值班室的雙層鐵床開始生鏽的欄杆,上麵有一張粘紙,寫著“普濟醫院財產 清點日期 **年**月 編號**-****”
  鄭懷德頓了一下,反問道:“請問你現在到底是在調查季泰雅死亡案件還是在調查以前那個經濟問題?”
  “哈哈哈哈!”陸涼大笑著拍拍陳濤生的肩膀,“小陳,習慣果然是很難改的喲!”
  陳濤生臉上降下一道無聲的陰影。
  陸涼輕鬆地放下這件事,轉問瞿省吾:“你找到我們來,是有新消息了麽?”
  瞿省吾連忙說:“是!就是!我們公司給我傳真來了季泰雅保險合同的簽署頁,上麵有詳細日期,數額和付款方式。”
  陸涼和陳濤生同時伸出了手。陸涼微笑著縮回手說:“你先來吧。你對數字比較在行。”
  陳濤生“啪”地奪過傳真紙,“嚓嚓嚓”地翻著,臉色越來越紅潤。他飛快地看了幾頁,遞給瞿省吾一支筆:“請你在下麵簽名,然後寫一份申明,證明你給我的這些資料就是你公司傳真給你,供我們使用的。”
  瞿省吾小心翼翼地趴在桌上一邊簽一邊說:“這是要做證據的麽?”
  陳濤生微笑著說:“是的,那是當然。”
  陸涼追問:“是做我們的證據?還是你的證據?”
  陳濤生誠實地答道:“都是。”
  這時,一個胖胖的中年婦女走到門口,小心地張望。鄭懷德走出門去,從她手裏拿回一張電腦打印單。他粗看一下,抬頭看看正在監督瞿省吾寫字的陳濤生,猶豫了一下,把清單遞給了陸涼:“電腦故障,到現在剛剛修好。很多數據丟失了。隻有通話的號碼,沒有通話時間的記錄。”陸涼微笑著接下。
  瞿省吾寫完,討好地把筆帽蓋好,雙手遞上還給陳濤生。突然他發現下級警員麵對他掏出了記錄本。“幹...幹什麽?”他吃驚地問。
  “平安保險公司理賠部核保員瞿省吾先生,”陸涼說,“昨夜您在哪裏呢?”
  “這...為什麽問這個?”瞿省吾頓時感到似乎有千萬隻蟲從背後往腦袋上爬上來。


2月18日 上午11點28分

  方文濤院長剛送走參加討論新大樓建築設計的建築事務所設計師和醫院相關科室負責人,關上門一個人獨處了半分鍾。他的目光越過行政樓老式鋼窗古典的線條,落到看得見的一片蓋著自行車篷和倉庫的空地。那裏插著一塊牌子:“新住院大樓設計效果圖”。望著壯觀新穎的電腦效果圖,他臉上浮現出“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神情。突然他收回思緒,拎起內線電話。
  他還沒有撥號,門便響了。
  方文濤放下電話:“請進!”
  鄭懷德推門而入。
  方文濤急忙問:“怎樣?”
  鄭懷德說:“保衛科想陪他們吃飯,他們拒絕了,在小食堂的包房裏吃盒飯,還堅持付了飯錢。”
  方文濤歎道:“那麽就是說他們下午還要調查下去。他們一共問了多少病人和家屬?”
  “很多。願意主動來談的他們都接待。不會少於20人。”
  “他們下午還要幹什麽?”
  “我已經提醒他們病人要睡午覺,請他們不要妨礙病人中午休息。我看他們可能會開個討論會。”他頓了一下,“我覺得他們之間也有分歧。”
  “哦?‘也’有分歧,是麽?”方文濤沉鬱了一個上午的眼中突然出現一絲調侃,隨即又恢複原樣,“你的態度,到底怎樣呢?”
  鄭懷德望著桌上的電話,沒有支聲。
  方文濤轉向窗邊說:“如果一切順利的話,新大樓3年後可以投入使用。那時,我應該已經退休了。到時候人家想起方文濤這個人,會說什麽呢?如果人家每一次看到我們的新大樓就會讚歎,每一次讚歎就會想起我,”他轉過頭來盯著鄭懷德的眼睛,“那麽無論那時身在哪裏,我都心滿意足了。”


2月18日 中午12點15分

  小食堂的包房裏,圓桌麵上警察們吃著午餐盒飯。
  一個下級警員說:“隊長,為什麽不逮捕那個保險公司的人?”
  趙強低頭大口吃著肉糜粉絲:“證據不足啊!哪能隨便拘留人家?”
  “可是我看他一副鬼鬼祟祟的樣子,又扯東扯西地說不清不在場證據。說實話,我最討厭這種公司裏的白領。就知道賺錢,自以為高人一等,一點也不老實。”
  “嗬嗬嗬,”陸涼說,“這種論調倒是很新鮮。”
  陳濤生補充說:“沒有不在場證據,也沒有動機。如果季泰雅被謀殺,意味著保險公司必定要賠錢。如果受益人謀殺被保險人保險公司還能不賠,保險公司自己謀殺被保險人又是為了什麽?”
  趙強說:“不過,我也有懷疑。我們聚起來問了他那麽多時候,他就是不肯說他昨夜在幹什麽。哪怕和季泰雅的死沒有直接關係,可能也有間接關係,比如說他看到了什麽。也有可能他在幹其他的違法犯罪事情,所以才會害怕。”
  “監視他麽?”陳濤生問。
  趙強說:“可是我們現在已經很缺人手。”
  陸涼說:“把這個留做輕度可疑,先繼續排查其他線索吧。如果能留出人手就爭取監視他幾天。我們來碰一下手頭的證據。小趙,小劉你去車上和總局聯係一下,看看查詢有什麽結果。”
  趙強和劉誌高匆匆走向停在外麵的警用麵包車。在和總局聯係過後,他們下車回餐廳。劉誌高指了指行政樓:“從這裏穿過去吧。應該會近一點。”趙強點頭同意。然而他們走了兩個拐彎就開始後悔,斑駁的地板似乎哪裏都一樣,從走廊氣窗裏射入的日光把地板分隔成不規則的一塊塊,而日光又被多年前留下的不同風格的木窗框和鐵窗條分隔成不規則的一塊塊。趙強手中開始滲出汗水。“糟糕!”他心想,“我們迷路了。”這樣想著,他們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
  然而,最終他們還是停了下來。
  日光消失了。他們來到了大樓的正當中,沒有任何窗戶的地方。
  劉誌高的眼角閃過一個無聲無息的身影。他轉頭去看,目光正和一個左額有一塊胎記的穿病房衣服的男孩相對。他愣了一下,正當他要喊叫的時候,腳邊的管道中“噗”地噴出一陣水蒸氣,接著管道裏傳來氣流湧過的空洞的隆隆聲。他回過神來,隻聽趙強招呼道:“阿姨,要到餐廳從哪個門出去?”
  被問話的衛生員不僅很熱情地給他們指路,並且給他們帶路。
  劉誌高悄悄問趙強:“剛才你看到什麽了?”
  “舊房子。怎麽?還有什麽?”
  劉誌高打了個寒戰,低頭說:“沒,沒什麽。”
  走出行政樓仿佛重新回到活人的世界。他們很快找到了餐廳。
  收拾掉飯盒的圓桌暫時變成會議桌。警員先匯報了勘查現場的結果,然後是訪談病人、家屬、值班醫生、護士和衛生員的信息,全是一堆支離破碎莫衷一是的瑣事,沒有什麽真正值得注意的線索。接著陸涼講了在醫務科的發現。
  陳濤生說:“我覺得這是到目前位置最有價值的一個線索。從電話總機提供的單子上來看,這個電話確實是今天淩晨三點多撥出過的。這個時候打人家的手機,必定是有特殊的理由。既然季泰雅死了,那麽隻能等瞿省吾來解釋打這個電話的理由。如果他對此沒有合適的理由,也不能說明他昨夜在哪裏,在幹什麽,那麽他就是高度可疑的對象了。”
  “等一下,”陸涼說,“你懷疑什麽?”
  “我懷疑瞿省吾參與了季泰雅的死亡。”
  “你懷疑他殺了季泰雅?”
  趙強插道:“不對!那還是得要理由才行!”
  陳濤生說:“所以我們應該監視他。如果他不說實話,又不監視他,怎麽才能找到理由呢?”
  趙強反駁說:“照你這麽說我們應該先把這幾天從這個電話打出去的對象都檢查一遍,然後檢查醫院裏電話簿上每個人昨夜的行蹤。那怎麽可能?哪裏有這麽多人手?”
  陳濤生壓低聲音說:“我查這件事情幾個月了。我在裏麵聞到了錢的味道。保險公司和錢的關係最密切。再說他並不隻是沒有不在場證據。請你不要忘記那個電話是什麽時候打出去的。”
  趙強說:“我沒有反對你的意思。隻是,從常理來講,到目前為止我們還沒有發現季泰雅之死有他殺的傾向。恰恰相反,所有證據都指向自殺。就象你說的,你調查了幾個月了。這不正是自殺的壓力來源麽?假如他是清白的,卻被無緣無故調查了幾個月,而且越調查,調查者就想得越多,然後越以為這個倒黴蛋確實做了什麽。”
  陳濤生壓著怒氣說:“趙警官,你把複雜的事情想簡單了。”
  趙強有點不滿地說:“是呀。我們這種人隻有大專水平,當然沒有人家讀書多的人頭腦靈。現在為什麽事情越來越難做?就是因為人家把簡單的事情想複雜了。”
  陸涼擺手說:“好了好了,我們確實要好好分析一下,季泰雅的死是不是真的有謀殺的可能。我想我們有一個很明顯的線索--保險費。他的保險費這麽巨大,當然需要特別注意。他的保險受益人中有一個人和他沒有親戚關係,這個人叫朱夜。總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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