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小時ZT by 朱夜 下
(2006-09-06 17:42:41)
下一個
悶熱的黃梅雨季,普濟醫院實習醫生宿舍的窗簾低垂著。一條胳膊從下鋪伸出來,手指間夾著一支點燃的香煙。上鋪伸出一隻手,熟練地接過香煙,送進嘴裏,深深地吸上一口,煙頭瞬間湧起了紅光,隨即又黯淡下去。季泰雅緩緩地吐出香煙,失神地望著上鋪和天花板之間的蚊帳。他又抽了一口,然後把煙遞出床沿。朱夜伸出手接過香煙,淺淺地抽上一口,在床頭凳子上的鐵皮罐頭盒子裏撣掉煙灰,翻了一頁書。
聽到翻書聲,季泰雅問:“看什麽呢?”
“兒科學。下星期要畢業考試了。”
“切,有什麽可看的!你都看過N遍了。”
“再看看吧。看了心定一點。”
“你呀...你覺得讀書真的有用麽?你讀了這麽多書,考過這麽多獎學金,還不如人家有個好父母。”
“我覺得在區中心醫院當個骨科醫生也不錯吧。”
“你過幾年就會後悔。說不定根本不用幾年,隻要幾個星期、幾天你就會後悔...那種地方悶也悶死了。總要留在大醫院,否則前途和‘錢’途都完了。”
“隻不過才剛剛開始,怎麽能說全完了呢?”
“你不明白的...”上鋪噴出一連串淡藍色的煙霧,“你和我這種外地來的不一樣的...”
“別這麽說嘛...”
同寢室的男生興奮地撞開門:“我錄用了!終於簽掉了!祖宗顯靈啊!”
季泰雅從上鋪探出身:“看到我的名字嗎?”
那同學猶豫了一下說:“呃...沒有...不過學生處的老師叫你去一下。”
季泰雅皺著眉問:“什麽事情?”
“好象是留本院的名額。”
“哦?”季泰雅的臉上頓時顯出亮色,“是麽?你小子可別耍我!”
“不過,聽說不是臨床醫生的名額。我也不清楚,反正你去了就會知道了。”
“我知道了。我馬上就去。”
季泰雅從上鋪跳到桌子上,然後一邊扣襯衣的扣子一邊跳下桌子。
朱夜翹著腳在下鋪看書。這時他放下書認真地說:“要是叫你去行政部門做,你這5年的專業不是白費了麽?”
季泰雅一邊穿鞋子一邊說:“如果找不到能掙錢的工作,我這5年才白費了呢?”
“錢對你真的這麽重要麽?”
“同誌!”季泰雅模仿電視劇中領導人物的地方口音說,“錢不是萬能的,但沒有錢是萬萬不能的。手裏有了錢,心裏才不慌。沒有錢其他一切都是空的。”
他的身影飛快地消失在寢室門外。雨還在悉悉瀝瀝地下。朱夜把書合在胸前,閉上眼睛,輕歎了一聲。
********************************************
瞿省吾捂著鼻子,一邊敲法醫病理室的門,一邊預備好了一張職業性微笑的麵孔。
門開了。李斌狐疑地望著門外的瞿省吾。
“你好!我是平安保險理賠部核保員瞿省吾。”他習慣性地伸手去摸名片,但手在離西裝還有3公分的時候停止。他想起自己是在做不應該做的事情,原則上越少留痕跡越好。為了掩飾尷尬,他把臉上的笑又堆多了一些:“我想核實我們一個投保人的死亡。”
李斌問:“你說的是誰?”
瞿省吾咳嗽了一下:“是...是名叫季泰雅的,普濟醫院工作的那個人。”
李斌有點摸不著頭腦:“死亡證明不是我們這裏開的呀!你得去找醫生或者局裏的...”
瞿省吾趕忙打斷他:“因為這個人比較特殊...那個...他涉嫌騙保,所以我們要證明死亡的就是他本人...所以...所以我要親眼看一下...”
李斌再次把瞿省吾從頭打量到腳。瞿省吾呲牙努力地笑著,背後已經滲出汗水來。
李斌回身關上了門。
瞿省吾垂下雙肩,不知是該欣慰不用去看不成形狀的死人,還是該懊惱沒有完成使命。他咕噥了一句:“靠...”
門“啪嗒”地開了,李斌遞上一張單子:“把這個申請單填好。你可以看屍體。不過,你看了就行了麽?”
瞿省吾趕忙推出麵具般精確的微笑,舉起手機:“這個!有攝像頭的!”
他跟在李斌身後走下長長的兩邊貼著瓷磚的走廊。兩個人的腳步聲反複回蕩,聽上去象重錘敲擊人心。走廊其實並不長。但是單調重複的白色瓷磚迷惑了人的視線,仿佛它是個無始無終自我重複的迷宮。開始瞿省吾還四下張望,越往裏走福爾馬林和腐敗的甜腥味越濃,他越走越害怕,後來幹脆低下頭隻顧走路。
李斌擰開一扇金屬大門,用力推開。一股冷氣從裏麵冒了出來。瞿省吾打了個寒戰,頓時立定不敢再走一步。隻見裏麵牆上鑲嵌著無數個巨大的抽屜,每個抽屜上有個鎖,鎖眼下麵有個把手,把手上方插著一塊小小的牌子,精煉到隻有2、3行字,卻是一個人一生的總結。李斌指了指一個抽屜。瞿省吾用力咽了一口唾沫,暗念“阿彌陀佛”,慢慢走上前去,用手機的攝像頭對著抽屜上的牌子拍了一張。拍的時候他的眼睛始終往下看著地麵。李斌係好口罩,雙手握住抽屜用力一拉。一股糊臭味隱隱冒出。李斌戴上手套,拉開蒙在屍體上的淡藍色無紡布,用大拇指指了指:“喏,自己看自己拍吧。”
瞿省吾兩眼死死盯著地板。他開始徹底後悔答應朱夜來幹這種事情。他的包裏有一個厚塑料袋,口袋裏帶著從快餐店裏拿來的一次性勺子和小攤上買的水果刀。不過不要說李斌一直沒走開,就算他走開,瞿省吾自己也不見的有勇氣去取屍體的任何部分。他心裏不斷地罵著自己。
這時李斌說:“哎呀!不好意思!開錯了!不是這個!”他手忙腳亂地拉好無紡布,關上抽屜,然後拉開旁邊另一個。
瞿省吾輕咒一聲:“靠!”他又拍了另一個抽屜的小牌子,然後,咬著牙眯著眼睛往抽屜裏看去。
“叮啉啉!”突如其來的電話鈴聲響起,兩個人幾乎同時嚇了一跳。
“快拍!”李斌催促道,“我馬上要去接電話!”
瞿省吾抹了一把汗,喘息著說:“你去接電話,我自己拍也好...”
李斌說:“不行。我不可以讓你和屍體單獨在一起。”
瞿省吾籲了一口氣:“哦!謝天謝地!”
“謝什麽!你倒是快點拍呀!”
不得已之下,瞿省吾匆匆拍了幾張,李斌快速關上抽屜,上了鎖,走向門外。瞿省吾緊緊地跟在後麵。電話鈴聲似乎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卻在長長的走廊中回蕩不已。在走廊的出口的小辦公室,他們終於看到了響個不停的電話。李斌接起電話:“喂...哦,是我。什麽?朱夜啊?早就下班了。真的沒看到。他有手機的呀....對對對,號碼就是這個...他手機關了我也沒辦法...如果看到他?不上班的時候他來這裏幹什麽?哦,知道了,如果看到他就馬上穩住他,然後報告,我知道了啦!”他掛上電話,給瞿省吾開門。
瞿省吾的臉早就笑到發僵的地步。
他一出市局總部的大門,便警惕地四下張望,看看沒有人在盯梢,走了一段,又躥到馬路對麵走了一段,在一個車站停了一會兒,然後再次穿過馬路,來到街角。他佇立四望,看到路邊大排檔上有人放下報紙,向他招手。他三步並作兩步地跑了過去,在朱夜麵前坐下。朱夜付了麵錢,和瞿省吾一起走上街。他低聲問:“怎麽樣?”
瞿省吾咳嗽幾聲,說:“該死!什麽也沒弄到。那家夥盯得死緊。隻拍到幾張照片。”
“什麽?”朱夜失望地說,“唉!難道真的沒有辦法麽?照片先給我看看吧。”他接過瞿省吾的手機,看了看說:“你的手機這麽高級,肯定能調出和弦鈴聲吧?為什麽還用這麽老套的鈴聲呢?”
“手機的和弦算什麽和弦?”瞿省吾不屑地說,“真正的和弦是---不說了,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怎麽樣?”
朱夜按著手機的功能鍵,翻著圖片往下看。他一邊看著一邊搖頭:“不行,這個什麽問題也說明不了,你自己看看--”他把手機屏幕翻向瞿省吾。瞿省吾連忙別過臉:“不要給我看了。你說不行就不行吧。我反正是沒這個本事了。”
“實在不行我自己去吧。”
“你坐下!”瞿省吾拉住朱夜說,“別去!我在裏麵還聽到人家要捉拿你的電話。現在他們到處都打過招呼了,看見你就要逮你的。你去不是自投羅網嗎?”
“你要去哪裏?”
“去哪裏?當然是回醫院。我還有工作。”
“我和你一起回醫院。”
“靠!你腦子出問題啦!那裏肯定到現在為止都是警察。你去豈不是從一張網跳進另一張網嗎?”
朱夜握著拳頭說,“我要幫你一起調查。我不能讓他這樣白白死去。再說他們肯定以為我不敢回醫院。現在最危險的地方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
“你到底要找什麽?”瞿省吾說,“有沒有別的辦法可以證明他是被人殺死的?”
朱夜說:“我要找他體內組織的標本,看看他有沒有被人下藥。”
“難道法醫不對自殺的人作常規麻醉藥檢查的麽?”
“做的,但是隻是常規檢查而已。最多查查常用安定之類安眠藥。”朱夜皺緊了眉頭,“可是他是在醫院裏死的,醫院裏可以弄到很多意想不到的東西,比如麻醉藥,肌鬆藥,致幻劑...”
“等等,”瞿省吾說,“這和他的死有什麽關係?他確實是摔死的,不是死了再被人丟下樓的。這個結論我早就聽說了。”
“他不會去跳樓!”朱夜大聲說,“他這麽愛幹淨這麽愛漂亮的人怎麽會血肉模糊地死在眾目睽睽之下?他不是被人打昏,就是被下了藥失去反抗力,然後才被扔下樓。無論是哪一種情況,肯定都有痕跡可以發現。怕就怕警方先入為主地認為他是自殺,然後粗粗檢查了事。我真恨不得自己去做解剖,我真的恨不得...”他的聲音漸漸放低,轉成無奈的長歎。
瞿省吾小心地問:“那麽就是說,你早就知道他死後警察會懷疑你?”
朱夜無聲地點了下頭。
“為什麽?”瞿省吾試探地問。
“他的保險單。”朱夜喃喃地說。
瞿省吾心裏“咯噔”一下:“你知道他把你列為受益人?”
朱夜點點頭:“對。他的保單全在我這裏。”
“什麽?!”瞿省吾忍不住大叫起來,“他怎麽會這麽做?這樣一來要讓別人不相信你殺死他騙保也難啦!哪有自己還完全沒有要死的樣子,就把保單全部交給不是親屬的受益人的呢?如果你真的不想讓他死,而且你碰巧知道他有危險,為什麽你不及早提醒他?”
朱夜伸手製止他:“你輕點!別在街上大叫大嚷好不好?”
瞿省吾歎了一聲:“靠!你們兩個到底為什麽會變成這個樣子?我真的受不了!”
朱夜慘然一笑:“說來話長了。讓我來慢慢告訴你吧。”
2月18日 下午2點47分
320國道某收費口,巡警隨機攔下一輛車檢查駕駛證。冬天,戴著墨鏡的司機引起了巡警的注意,他不免多看了幾眼。突然司機著慌地加大馬力衝出收費口。巡警跳閃避開,在地上打了個滾,翻身爬起來掏出對講機喊道:“幫我攔下前麵那輛藍色POLO車!捉牢車上的人!”說完跳上摩托車,發動馬達追去。
下午3點25分
交巡警大隊的辦公室裏,抽著煙的警官接起了電話。他聽了幾句,眼睛頓時亮起來,把煙拔出嘴巴,對著話筒嚷道:“真的?捉牢了?”
下午3點48分
經濟犯罪特別調查局大樓裏,2組的警官正在電腦前整理輸入數據,撰寫報告。外麵走廊上跑著另一個年輕的警官。大樓裏中央空調開得很熱。他隻穿襯衫,拿著一張筆記紙,一邊抹汗,一邊跑過一間又一間用玻璃門隔開的辦公室。他奔過2組辦公室,興奮地探頭對裏麵的人大喊:“捉到了!捉到了!”又向走廊底的主管辦公室跑去。寫報告的人吃了一驚,失手落下一疊筆記,正好按在回車鍵上,電腦屏幕頓時拉出長長的一片空白。
下午3點52分
陸涼仍舊在辦公室裏和保險公司理賠經理核對著保單和各種保險記錄。突然門“嗵”地被撲開,剛才因為手機信號不好而跑到外麵去接電話的陳濤生滿臉通紅地連聲說:“捉到了!終於捉到了!”
理賠經理嚇了一跳:“什麽?殺人犯捉到了?”
“不是!”陳濤生指著陸涼說,“你知道的!那個人捉住了!”
“那個醫藥代表?”
“對!”陳濤生說著便忍不住露出了笑容,“我要失陪了。我得馬上去調查他。”
陸涼說:“我和你一起去吧!”
陳濤生不解地說:“可這個人和你的案子沒有什麽關係。”
陸涼笑著說:“和季泰雅有關的事情現在全和我有關。反正我們這裏已經查得差不多了。”
下午4點30分
陸涼跟在陳濤生背後進了看守所。陳濤生的腳步快得他幾乎跟不上。陳濤生看見手下的警官便追問:“怎麽樣?他交待了什麽?”
“他是因為用假駕駛證被捉住的。但是現在完全不抗拒,問什麽說什麽。”
“說的可靠性呢?”
“需要去醫院核實。但是從現在已經說出來的,和我們在醫院的調查全部符合。”
“太好了!”陳濤生抑製不住興奮,“剩下的我自己來問。”
審訊室裏坐著一個40來歲的男子,剃著平頭,墨鏡插在米黃色大衣的口袋裏,臉色鐵青。
陳濤生的問話直入主題:“黃為民,你去年12月以前在什麽地方工作?”
“為奇跡藥業做推銷。”
“產品是什麽?”
“是**片,治療糖尿病的中藥。”黃為民說得非常利落,陸涼一看就想到這個人做推銷員的時候肯定很精幹。
“你對普濟醫院推銷過這種藥嗎?”
“推銷過。”他換了一個姿勢,“我知道你們想問什麽。你們其實想問那個臨床試驗的事情,對吧?”
陸涼看了陳濤生一眼。陳濤生倏然又變成沉靜而麵無表情的一張臉:“對。你最好配合我們,把一切都說清楚,爭取從輕處理。”
24小時 下午 2 追憶
朱夜推開門,小心地朝暮色中的屋裏張望。他身後伸出一雙手打開了電燈。在黃色的白熾燈下,小屋頓時顯得溫暖起來。
“哇噻!你這小子福氣不錯嘛!”
“叫什麽!別叫了!”他身後的手一把把他推進屋子。朱夜走進屋子,一個角一個角地看過來。季泰雅甩下外套往門背後一掛,撲到床上,兩腿往床沿外一擱,得意地衝著朱夜眯眼笑道:“怎麽樣?還可以吧?”
“豈止是還可以!”朱夜在床沿邊坐下,“現在居然有單位給職工這樣的宿舍!”
“本來是單位分配給人家的房子,”季泰雅仿佛漫不經心地說,“後來因為麵積太小沒有人要,所以做單身宿舍用。不要房租。人家搬出去住大房子,現在輪到我享受享受嘍。”
朱夜忍不住在房子裏裏外外轉了一圈。房間果然很小,隻有10平方米,放下一個櫃子、一張雙人床、一張桌子和一個冰箱後,幾乎連轉身的空間都沒有。牆紙陳舊褪色。鋼窗外緣生鏽。然而這是位於市中心的成套的公房,廚房就是進門以後的一條短短的過道,但也算是有獨立成套。衛生間裏還有一隻用水泥和瓷磚砌起來的很短的浴缸,有一套暖水管通向裝在走道裏的煤氣熱水器。朱夜打了個轉回到房間,學季泰雅的樣子四仰八叉地往鋪著新被褥的床上一躺,雙腿擱在床沿上。他舒服得忍不住拍拍季泰雅的頭說:“真是個幸福的小巢穴啊!你在這裏結婚都夠了。”
“我要結婚做什麽?”季泰雅甩開他的手說,“我還沒玩夠呢。走,我們去吃飯吧。”
“啊?”朱夜在床上翻了個身,“我以為你會做飯給我吃。”
“難得來一次,”季泰雅從床上坐起來,抬起膝蓋爬過朱夜的身體,“還要花時間做飯,太不值得了。今天好好樂一樂吧。”
“你把我叫來就是為了讓我先看看你的巢穴?”朱夜支著腦袋不解地說。
“當然不是。”季泰雅輕鬆地跳下床,走向櫃子,拉開門,“要去吃飯當然要先換衣服。”
朱夜側過身,饒有興趣地看著季泰雅解開藍色羊毛V領開衫的扣子,脫下,疊好放進櫥裏的一個格子裏,
然後很隨意地解開白色襯衫的扣子,隨手脫下,往旁邊的椅背上一掛。他穿著白色緊身背心,在肩背部摳得很深,勾勒出他肩胛骨蝴蝶般的輪廓。朱夜吃吃地笑道:“你日子過得很好吧?我看你胖了呢!”說著他伸手在季泰雅後腰上擰了一把。季泰雅並沒有逃避,反而轉過身用拇指勾著背心的背帶,挑釁地說:“怎麽?要體現社會主義優越性不可以麽?”他已經過了青澀的年紀,開始脫盡青春期最後一絲細瘦的影子,肩膀上三角肌的形狀隱約可見,背心緊緊裹著胸腹,猶如貼身的第二層皮膚。
朱夜指著背心帶子上的商標問:“這是什麽牌子?好象是進口貨的樣子。”
“當然啦。是Kevin Klein,和內褲是配套的,一套內衣抵我外套兩件呢。外套是小店買的便宜貨。”
“奇怪,內衣買得這麽好幹什麽?又沒有人看見。”
“你這沒情調的家夥!”季泰雅從衣櫃裏拽出一件粉紅色的襯衫,“不跟你一般見識!”他穿上襯衫,從另一個抽屜裏拿出幾條顏色不等的領帶比劃了一番,最後放下領帶,在領口扣上一隻水鑽飾針,然後鬆開皮帶,把身上穿的藏青色燈芯絨長褲褪下。久不打排球,遠離日曬的生活過了這麽些時間,他的皮膚露出本色。小腿上的細毛在燈光下泛著淡淡的金光。他穿上白色西褲。他轉過身,手扶櫥門站著,望著斜倚在床上愣愣地看著他的朱夜。粉紅本是最俗氣的顏色,但襯著他明澈的眼眸和白晰的膚色,卻意外地清爽宜人。隔了幾秒鍾,他揚了一下下巴:“該你啦!”
朱夜脖子一支愣:“什麽?我?”
“是呀!你呀!我穿著這樣,你準備怎樣?還穿牛仔褲嗎?”
“那個...我...”朱夜窘迫地摸著自己的腿,“我們到底去哪裏吃飯?不會是什麽規矩很大的西餐廳吧?在那種地方吃飯很不自在的。”
“放心,保證你很自在,想吃什麽就吃什麽,要什麽有什麽。”
朱夜仍然窘迫地摸著自己的腿:“我怎麽知道你會來這一手?要是早知道,我就穿上西裝來啦。”
“沒關係啦!穿我的就行。反正我們以前衣服都是混著穿的。喂!你好象也胖了不少嘛!”季泰雅俯身去搔朱夜的肚子。
朱夜猛一下從床上跳起來:“住手!”
季泰雅哈哈笑道:“就知道你怕這個!哈哈哈哈!”
穿著三件套白色西裝的季泰雅首先跳下出租車。接著朱夜邁出車門。他換上了煙灰色的立領套裝,額頂厚厚的頭發噴了摩絲重新梳過,顯得氣度沉穩。季泰雅伸手說:“發票給我吧。”
朱夜伸手阻攔:“你已經請我吃飯了,車費我來吧。”
“不要多想了。發票給我吧。”他伸手奪過朱夜手裏的發票,看也沒看上麵的數字,往衣袋裏一塞。
朱夜還不習慣他的新衣。他抬頭望了一眼賓館的霓虹燈,拉了拉立領,嘖嘖道:“泰雅,我開始懷疑,你是不是泡上有錢的老寡婦了?”
“去死吧你!”季泰雅輕輕地往他背上捶了一拳,“要泡也要泡有品的。”
他們坐電梯直上頂樓的旋轉餐廳,選定了海鮮西式自助餐。穿旗袍的服務小姐迅速在桌上放上插在銀瓶裏的石楠和精美的餐具。季泰雅領著朱夜端著餐盤去選食物。裝在不鏽鋼高腳盤裏的龍蝦和烤金槍魚猶如雕刻般鮮豔欲滴。旁邊既有西式的麵包和奶油,也有中式的小點心,包括手指大小的油條,一根一根整整齊齊地碼在盤子裏。季泰雅一邊走一邊介紹給朱夜,什麽什麽好吃,什麽應該蘸什麽調料。朱夜忍不住問:“你來吃過幾次了?”
“2次。”他很直率地答道,“這裏的龍蝦並不是最大的,可是服務比較到位,不會因為是自助餐就偷工減料,所以我還是喜歡這裏。”
“那就是說你已經吃過很多地方?”朱夜往盤子裏夾了幾塊金槍魚。
季泰雅不無得意地說:“不能算很多吧!我比較喜歡吃西式的東西,特別是意大利菜。現在吃這種東西的地方比較少,倒是吃杭幫菜最流行。”
優雅的音樂輕輕流淌。紳士淑女充斥的大廳裏,衣香鬢影間,淺笑輕酌,酒未到三分,人已醺。
修長靈巧的手指握住高腳酒杯,純淨透明的白葡萄酒被包裹塑造出的弧形輪廓裏,映照著整個富貴精致的空間。朱夜失神地望著季泰雅端著酒杯的手指,不敢相信這一切。他無意中發現,季泰雅竟然這樣切合這個陌生的世界。他仿佛就是為此而生。少一分精致便多辱沒一分他的風采。
季泰雅笑道:“幹杯!”
朱夜回過神來,碰了一下他的酒杯:“幹杯!”因為覺得陌生,這一下沒有碰好,兩隻酒杯不是正麵相迎,而是差點擦身而過。朱夜有點尷尬,把酒杯送到嘴邊,大口地喝下既清冽又酸澀的佳釀。
他們邊吃邊慢慢交談。在高級的餐廳裏沒有以前在寢室那麽自在。但是話題回到自己身上,心的距離便慢慢近了。
“在那邊過得怎麽樣?”季泰雅問,“怎麽想著去考法醫學的研究生呢?做小醫生太忙了做怕了麽?”
“恩。的確是忙死了。不過忙不是主要的。小醫生跑到哪裏都是這個命呀!”
“就是。你不是喜歡忙嗎?”
“別提了。不爽到了極點。”
“不會吧?區中心醫院裏很多醫生學位不高。你應該很輕鬆才是。”
“才不是呢。主任自己業務水平不高,但又不許人家比他高。他看不慣我們組的主治醫生,老是要壓人家一頭。我們主治性子比較直,一來二去就是吵架。我們小醫生每做一件事情,首先不是想病人怎麽辦,而是要想怎樣既不得罪主任,又不讓主治發火。”
“慘!”
“更不要提那醫保費用的事情。醫務科整天盯著,不許費用超標,不許多開檢查。結果該做的檢查也做不成。遇到重病人大家都推脫。你在普濟也這樣?”
季泰雅心虛地笑了:“那還能怎麽樣?你們醫院被醫保局壓著,我們也一樣啊!”
朱夜盯著季泰雅俊秀的孩子氣的臉,笑了:“想不出你板起麵孔查病史的時候是什麽樣。我們那裏全是老太太,一個比一個凶。”
季泰雅“噗”地笑出來:“哈哈,我們也一樣!不過現在她們全部被我搞定了!把我當幹兒子一樣,從來不找我麻煩。”
朱夜羨慕地說:“哎!還是你行啊!我是受不了。有一天早上我起床的時候,感覺非常不爽。什麽都不原意去做。我想該是改變什麽的時候了。於是我去考了研究生。我不太會和別人說話,所以我選了法醫學。最佩服你的就是你總可以和別人打交道,而且打得不錯,不管需要去打交道的是什麽人。”他伸手摸摸自己外套的袖子:“你小子混得不錯啊!上班不費心,掙錢也多。不要告訴我這衣服多少錢。否則我吃飯會不自在。”
“嗬嗬,隨便一點嘛!這衣服又不貴,才3000多一點。”
朱夜立即抬起手腕查看,還好提花桌布依然潔白如雪。他衝著季泰雅小小地揮舞了一下刀叉:“小子!擺闊擺到這裏來了?跟你說不要告訴我,你沒聽見嗎?”
“真的是不貴。好牌子的男裝都很貴。這個很普通啦!誰讓你長這麽胖,隻能穿這一套?我櫥裏那套鋼花呢的才是真的好牌子。”
朱夜歎了一聲:“穿這麽好的衣服累不累?穿著感覺象是人伺候衣服,整天怕它勾破了弄髒了。”
“髒了就去幹洗。破了就扔掉。”
朱夜愣了一下,放下了刀叉,表情嚴肅起來:“泰雅,我問你一件事情,你得老實告訴我。”
“什麽事情嘛!”季泰雅的臉上有了一點不耐煩,“別嚇唬我好不好?有話就說。”
“就算...就算人家既有錢又有品,你還是要考慮考慮清楚,不能隨隨便便地就...”
“哈哈哈哈!你呀你!”季泰雅抵著桌子大笑起來,笑了一陣,很嚴肅地說:“你以為我隻能靠吃軟飯賺錢嗎?”
朱夜尷尬地說:“我沒有...我隻是...還是說你炒股票炒贏了,賺了很多錢?”
“這個麽...我現在不需要。我需要好好享受人生。而且我碰巧有機會自由自在地享受。為什麽不去享受呢?”
“你的錢從哪裏來的呢?”朱夜忍不住提出了困擾已久的問題,“算算你的工資,就算不吃不喝也不可能有這麽多錢。”
“你傻呀!當然不是我的錢。是有人請我的。請我總不能不吃吧?有人送給我專賣店的購物券,我總不能不用吧?難道你沒遇見過醫藥代表請客嗎?”
朱夜困惑地說:“他們請你,總是有目的的吧?你有什麽可以滿足他們的呢?”
“你到現在還不怎麽知道是吧?那麽我來慢慢告訴你。你知道醫院的藥事管理委員會嗎?”
“這個還算知道。凡是醫院裏進什麽新藥,換什麽不同牌子的藥進貨,都要一個什麽管理委員會通過,你說的是這個吧?”
“對。如果委員會不通過,藥廠的新藥就不能進醫院來賣。如果一種藥同時又好幾家藥廠生產,那麽用哪一個牌子的藥的決定權也在委員會。藥事管理委員會裏,醫務科、臨床醫生和藥劑科都占一定比例。其中代表管理方的醫務科是最重要的環節。所以麽,你也知道的啦... ”
“你這樣很危險啊!”朱夜忍不住打斷說,“這是賄賂啊!”
“噓!你輕點!當然不是我一個人。如果是我一個人,我肯定不會拿。如果人人都拿,你不拿人家會把你當另類,反而會防著你,我的日子豈不是會很難過?我是為了不要回家鄉小醫院,放棄了在臨床科室工作。不過我現在才知道我們隻知道醫務科真的是個肥缺。以前在學校裏沒人會告訴我們這個。醫生很窮,醫務科的人很凶。但是你想想為什麽他們可以這麽凶?就是因為有人給他們權力。有了權力就可以去管理別人。在管理當中就有個人掌握的餘地。這個裏麵很多事情你讀再多的書也讀不到。”
朱夜憂慮地看著泰雅:“我覺得你有點變了。”
季泰雅喝下一大口葡萄酒:“我當然是變了。人不可能總是學校裏那副樣子。人人都在變,你自己沒變,就覺得和人家不一樣了。”
“不是那個意思。我看著你的眼睛,覺得和以前不一樣了。”
“恩...我可能是有點散光了...”
“不要逃避我的問題。你--好象不再是我熟悉的那個人。”
“我知道你是什麽意思。”季泰雅煩躁地放下刀叉,“我不再是小孩子了,是不是?既然我不再是小孩子,那麽我就有選擇自己生活的權力。你看這些吃飯的人,他們過著上流生活,難道優雅精致的生活隻是為他們而存在的麽?如果是這樣,他們憑什麽獨霸這種生活呢?”他湊近朱夜,目光相交:“為什麽我不值得喝一杯好酒,穿一套漂亮衣服呢?你不覺得我穿著比他們穿著都好看嗎?”
朱夜愣了一會兒,低頭看了看季泰雅抓著餐盤的手。那雙手,微微有些顫抖。他抬起眼睛看著季泰雅的臉:“你注意到了嗎?其實,你現在是生活在恐懼裏。我很害怕。我怕看到你在鐵窗後麵的樣子。”
“我?”季泰雅放開盤子,往椅子上一靠,“我會被抓進去?笑話!我才不會被抓進去,除非整個醫務科的人都被抓進去。我怕什麽?我為什麽要怕?”
“你敢買新房子,或者裝修房子,然後請同事朋友到你家來玩嗎?你敢把你喜歡的衣服穿去上班嗎?”
季泰雅微張著嘴,不出聲。
朱夜追問道:“你偷偷摸摸地嚼著龍蝦,吃在嘴裏真的覺得味道好嗎?”
季泰雅那刀叉指指朱夜的盤子說:“你也沒吃過,怎麽知道味道怎麽樣?快吃吧!冷了味道就不好了。”
***************************************
2月18日 下午4點30分
在內分泌病房裏,趙強和同事還在耐心地訪問知情人。他們問過靠窗的一個老人後,目光轉向旁邊的24床。那是張空床。趙強問:“這個病人在哪裏?”
旁邊的25床說:“是個小孩子。一個下午沒有看到他了。”
“哦?他生的是什麽病?會不會出什麽事情了?”
護士插嘴說:“不會的。他沒什麽病,懷疑尿崩症,但檢查了這麽些天,隻是精神性多尿而已。他父母離婚,沒有家長管著,整天到處跑,把醫院當作好玩的地方,各個角落都跑遍了。他常常在花園裏玩上大半天,到吃飯的時候自然就會回來。”
整個下午沒有新的線索,他們一無所獲,回到警車上休息片刻,相互交流信息。老王說:“總部來了消息,查到朱夜和季泰雅的關係了。他們是大學同班同學。另外,從一個認識他的巡警同事那裏知道,去年年底他們曾經打過一架,旁邊人打110報了警。要不是看在情節輕微和同事的麵子上,治安管理處罰條例是逃不掉的。”
“哦?”大家一起發出意外的呼聲。
24小時 下午 3 追憶
“小朱!你的信!”務員從傳達室帶來一個隻寫著姓名的信封,放在法醫學實驗室的桌上。
朱夜疑惑地拆開信封,裏麵隻有一張雲海桑拿休閑中心的票子,和一張匆匆寫就的便條紙:下班就來,小心跟蹤。看到上麵的字,他皺緊了眉頭。
朱夜穿著雨衣,迎著入骨的寒風,騎著自行車在布滿各種酒店、俱樂部、KTV和休閑娛樂中心的繁華街麵上走,一麵偷偷望著身後。他找到了雲海桑拿,在綠化帶裏找了個地方停車,匆匆走進大門。輝煌的巴洛克風格的大廳裏,服務生看到他的打扮,遲疑了一下。他拿出票子往玫瑰紅大理石台麵上一放,問:“浴室在哪裏?”服務生連忙彎腰鞠躬:“歡迎光臨!這邊請!”
朱夜三步並作兩步往他指的地方走。服務生在身後叫住他:“先生!請先換鞋子...”
朱夜耐心地跟著服務生,按照指示寄放好鞋子和衣服,用白色大毛巾裹住身體,提了一籃洗漱用品,赤腳走進洗浴區。服務生周道地跟在後麵,鞠了一躬,提醒道:“請先衝淋沐浴,然後享用其他設施。”
朱夜點點頭:“知道了。謝謝。”他往用磨砂玻璃隔開的淋浴間走去,目光一直在霧氣中搜尋。他打開蓮蓬頭,用手背試試水溫,伸頭往旁邊的淋浴間看。他來得早,現在整個休閑中心裏人不多。兩邊的淋浴間都是空的。每次有人影走過淋浴間前,他都緊張地拉開磨砂玻璃門向外張望。他匆匆地衝洗完畢,用大毛巾裹著身體,僅憑腳下不同花色瓷磚區分走道,沿著彎彎曲曲的走道,往水療池、健身房和按摩池一個一個地方地找去,然後仔細搜尋燈光晦暗的桑拿房和霧氣繚繞的芬蘭浴室。他來來會會地走,但目光始終落空。他沿著鋪了紅色地毯的走道走向可供喝茶吃飯休閑區,裏麵隻有幾個日本人在喝茶。他回身往通向按摩室的地方去找,旁邊一扇門突然打開,一隻手拉住他的胳膊,把他拉了進去。
“泰...”他還沒有叫出聲,一隻冰冷潮濕的手按住了他的嘴。
“別出聲!”季泰雅警惕地朝門外看了幾眼,反手關上門。耳朵突然落入隔音間的無聲中,異樣的悶重感覺壓住了朱夜的胸口:“怎麽回事?”他小聲地問。
這是一間有10來張飛行躺椅的影音室。沒有亮燈。牆上的投影屏播放著周星馳的喜劇,但音像關著,沒放出聲音來。每張躺椅有著寬厚的扶手,可以調節靠背的高低,上麵放著鋪好的被褥,躺椅前麵還有擱腳凳。這個地方是特製的隔音間,外麵的聲音完全傳不進來,隻有空調係統低微的嗡嗡聲給人的聽覺一個基礎刺激。這裏的設置,與其說是為了讓人觀看影片,不如說是為了供人安靜睡覺。
現在這裏隻有他們兩個。泰雅的輪廓在銀幕的色彩變化中時明時暗。朱夜握住了他的手腕。他在微微地顫抖。
“有沒有人跟蹤你?”季泰雅壓低聲音問。
“你這是怎麽回事?”朱夜不解地說,“到底怎麽了?”
“有沒有人跟蹤你?我看你在浴池那邊走來走去。”
“你幹什麽呢!”朱夜不滿地挑了一張躺椅坐下,“我在找你呢。你既然看到我,為什麽不招呼我?害得我到處找。”
季泰雅抱住雙臂,淺淺地歎了一聲:“你還是那麽直的一個人。”
朱夜抬起頭,沒好氣地說:“是啊。過了這麽多年,我還是象個小孩子,一點也沒有變,不如你伶俐。看,我們都這麽久沒見了,你肯定是更伶俐了不是?上次老虎和四眼結婚叫你,你都沒來。忙成這個樣子!怎麽今天突然想到找我,還這麽神神秘秘的?”
“現在我隻能相信你了。”
“哦。那麽你以前相信誰呢?”
“等一等,”季泰雅蹲下身,跪坐在深紅色的地毯上,“我們先不談這些事情好不好?我實在是很需要你。”
“你怎麽知道隻要你需要的時候我必然會來?”朱夜搶白道,“我們已經1年沒給聯係了,連電話都沒有一個。”
季泰雅沉默片刻:“你不是已經來了麽?”
朱夜愣了一下,轉過頭去,舒服地躺下:“說吧。有話快說。我還忙著呢。”
季泰雅猶豫了一會兒說:“你能不能借我些錢?”
“錢?”朱夜仰起腦袋,“你問我借錢?真是不可思議啊!”
“隻是暫時借一下,我半年之內肯定能還給你。”
“要多少錢?”
季泰雅深深地吐出一口氣:“你...你有多少錢?”
“什麽意思?”朱夜警覺地坐起來,“你到底要多少錢?不要告訴我是很大的一筆錢。”
“恩...算不上很大,不過也不少。能有2、3萬就好。”
“什麽?這麽多?”
“我知道你才工作沒多久,能不能問你家裏借一點?我可以寫借條給你。”
朱夜沉吟片刻:“你知道嗎?俗話說,朋友的錢不能借。借了就不是朋友。”
“你怕我不還嗎?”季泰雅焦躁地說,“我有幾十萬的保單,我最近把受益人改成是你。我可以把這些保單都放在你這裏做抵押。就算我死了,你也可以拿幾十萬,保證你不會虧。”
“你在說些什麽呀!”朱夜忍不住站起來,“你到底要幹什麽?為什麽要這麽多錢?你不說這些錢是幹什麽的,我怎麽敢借給你?”
“我有抵押給你,你還不相信?”
“泰雅!”朱夜撐住他的雙肩,“我是在幫助你!我在幫你想辦法,看看有沒有可能不用錢就解決問題。到底是什麽事情,要花你這麽多錢?”
季泰雅搖搖頭:“抱歉...你還是不要知道的好...”
朱夜盯著他的眼睛,眼神幾近輕蔑:“是...女人?”
“不是的!你想到哪裏去了!”季泰雅猛地推開朱夜,在走道上困獸般來回走動。他神經質地走到牆邊,用指甲剝著牆紙:“你也太看賤我了。如果是別的事情我會走到這一步嗎?”
“到底是什麽事?”朱夜關切地走到他身後,“有很多事情如果用錢去解決,隻會越搞越糟糕。我知道我沒有你聰明。不過我是局外人,離你的鼻子太近所以你看不到的東西,也許我能看到。告訴我吧!到底是怎麽回事?”
季泰雅緩緩地轉過身:“現在離我的鼻子最近的,大概就是冰冷的鐵窗了。”
“說吧...說出來,你不會再這麽害怕。”
“你...知道tryglinene嗎?”
“不知道。是什麽?是新藥?”
“沒錯。是治療糖尿病的新藥。”
“用新藥過程中出現醫療事故?要賠錢也不用你自己掏錢賠啊!”
季泰雅急忙揮手說:“你輕一點!”
朱夜著急地說:“你真的有問題!你怕什麽呢!在這裏殺個人外麵都聽不見!”
季泰雅打了個寒戰。電影屏幕上的光線照在他裹著白色毛巾的身上,顯得光怪陸離。
朱夜帶著歉意垂下眼睛說:“不好意思。嚇著你了。會有人要殺你?”
季泰雅無聲地點了點頭。
朱夜也打了個寒戰:“到底是怎麽回事?我受不了!你給我痛快一點好不好!”
“新藥剛應用在臨床上的時候,要先做人體試驗,這個你知道麽?”
“恩,聽說過一點。”
“如果這種藥曾經小規模地應用於臨床,在擴大規廣以前,要做三期臨床試驗。對醫院來說,觀察病人時監測的指標和醫生觀察所花費的精力比較少。所以藥廠給醫院的試驗人頭費也比較少。但是,如果象tryglinene這樣的化學合成物質,從來沒有作為藥物給人使用過的,就需要做一期和二期臨床試驗,試驗的過程很複雜,需要觀察的指標更多,不僅花錢非常多,而且審查需要的時間很長。如果今年這個藥要上市,前期的臨床試驗在2、3年前就得開始了。否則肯定來不及。”
“那麽,這幾期臨床試驗做起來有什麽不同?”
“對病人來說是一樣的。他們簽署一份知情同意書,然後從負責試驗的醫生手裏領取藥片,定時服用,然後定時來醫院抽血檢查。如果有什麽不舒服,可以直接聯係負責試驗的醫生。當然,不同級別的臨床試驗抽血監測的項目差別很多。這個就隻有做試驗的醫生知道了。”
朱夜歎了一聲:“我開始猜到是什麽事情了...”
季泰雅跟著歎了一聲:“你肯定猜不到...我自己也沒有猜到。普濟每年都要做很多臨床試驗。其中隻有一小部分是真正的有學術價值的研究。其他麽,就隻是讓臨床醫生隨便填一些表格,然後交給藥廠,讓他們拿錢出來。這是醫院的一大筆外快。”
“這個...沒人管嗎?”
“就是因為管得厲害,才改成這樣。講起來醫院也算做過什麽,比較隱蔽。現在醫院要造新的大樓,正到處摟錢。今年的臨床試驗比往年多了很多呢。”
“但是對於tryglinene就不能這樣了吧?”
“事情就出在這裏。安利曼藥廠的醫學部代表錢同心找到我們的時候,他們是肯定來不及做一個正規的二期臨床試驗讓tryglinene在明年6月上市了。這件事情是我自己陪著內分泌科的醫生一手操辦的,前因後果我都很清楚。但是公司非常急。最後提出,如果能及時做完,除了正式的勞務費以外,可以給我們這些具體經手的人一筆客觀的謝禮。”
“所以就答應了?可是臨床試驗總得有個觀察過程,找病人就得花很多時間,快不了呀?”
季泰雅的臉色變得晦暗:“我到現在還在後悔,金潔那個女人提出這個主意的時候,為什麽我沒有反對。也許,真的是錢堵上了我的嘴。”
“什麽主意?”
“開始聽上去真的不錯。她說她手頭有一個貴州藥廠的奇跡降糖片的臨床試驗在做。病人已經全部選好,基礎的血糖檢測也全都做完。我們隻要告訴病人給他們吃的是奇跡降糖片,但實際發tryglinene給他們吃,最後數據供安利曼藥廠用,然後隨便編點數據給貴州藥廠就可以了。這樣能最快地加大速度,趕在安利曼的競爭對手的產品上市以前上市銷售。這件事情除我們科長和金潔以外,就隻有我知道。沒有告訴錢同心我們會怎麽做,隻是保證到時候出數據給他。他很滿意。”
他停了下來。朱夜抱著膝蓋坐在躺椅上不出聲。他問:“你在想什麽?”
朱夜的聲音象是從嗓子眼裏擠出來:“你們給人吃...一種從來沒有被當作藥物在人體使用過的東西?然後告訴他們那是早就上市銷售的藥?”
季泰雅急忙說:“trglinene健康人身上做過正規試驗,沒有發現什麽毒性。”
“在多少健康人身上做過試驗?”
“十來個吧?我不知道。金潔知道。”
“如果出了事情怎麽辦?”
季泰雅焦躁地捶擊牆壁:“應該不會出事的。以前我們也做過正規的二期臨床試驗。都沒有出事。可是這次,卻有幾個病人出現肝髒功能損害。有一個相當重,在普濟的肝病聯合病房住過院。病人家屬找上門來,吵得挺凶。奇跡降糖片的配方隻是幾種維生素加上普通中藥混在一起,沒什麽作用,應該也沒什麽副作用。如果真的搞到藥廠去,象通常臨床試驗的規矩一樣由藥廠賠錢,奇跡藥廠肯定會起疑心,這件事情就會給抖出來。如果找安利曼賠錢,他們可以借口我們數據欺詐,不但不會幫助我們給病人賠錢,反而可能連該付的臨床研究費都賴掉。我們3個人商量了一下,決定先一起湊錢墊上,先陪給病人,把這件事情渡過去再說。可是我手頭沒有這麽多錢。所以才找你。”
“你怎麽會沒錢呢?真是不敢相信。”
“上次你說起錢怎麽花的事情以後,我想了個主意,把閑錢全部買了保險。銀行帳戶容易被查到,保險就不容易被查到。可是保費沒那麽快退回來。我現在實在沒有現錢了。”
“你可真是聰明啊!”朱夜幽幽地說:“可是,試驗試驗,就是因為不知道是不是會出事,所以要試驗。如果早就知道,那不就不需要試驗了嗎?你們這不是明擺著自相矛盾嗎?肯定會出事的!”
季泰雅怒道:“你不要烏鴉嘴!和你沒關係!幹什麽咒我們?”
朱夜冷笑道:“如果沒出事,你現在為什麽要來找我?”
堵塞的氣體從季泰雅的嗓子裏擠出來,化作暴躁的咆哮:“你幹什麽呐你!現在全世界都等著看我的笑話,連你也插一腳進來?你到底什麽意思?”
“我不是要看你的笑話!”朱夜也拔高了嗓音,“你以為我心裏好受嗎?難得見你一次,每次看到你都更為你擔心。下一次說不定就是在大牢裏了!你又不是不明白!既然現在要害怕,當時為什麽要做?你越害怕,就越想靠錢來讓自己安心。不明不白的錢拿得越多,就越害怕。你還要在這條路上走多久?你自己有沒有想過,如果事情敗露你肯定是第一個被推出去當作替罪羊!”
“你....!”
朱夜搭住季泰雅的肩膀:“你好好想想!現在脫身還來得及。去向家屬說明情況,給院長寫個報告,然後該幹什麽幹什麽。幹完了你就不會害怕了。”
“你完全不明白我的處境!”季泰雅奮力甩開朱夜的手,“萬一真的搞得這麽都大,你以為他們會放過我?我知道的事情太多太多,他們才不會坐以待斃,他們會殺了我滅口!”
朱夜忪然縮回了手:“你在說什麽?”他回手指著光影閃動的銀幕:“你看看清楚!那是電影,不是真的。你生活在現實裏,沒有黑手黨,沒有槍戰也沒有汽車追殺。你這是怎麽了?你真的已經把自己全忘了了嗎?喂!給我醒醒!你隻是中國一個醫院的醫務科職員,不是紐約黑手黨收保護費的!你給我醒醒,回來吧!再不回來就來不及了!”
季泰雅漠然地搖頭:“你還是一點想象力都沒有...你不明白我一個人過得多辛苦!我想要掙錢,他們便給我希望和機會,我知道機會後麵就是泥潭。這個機會大到沒法想象。這個泥潭也深到沒法想象。每抓住一次機會就是多往泥潭裏跨了一步。他們總想讓我相信這沒事的,不用擔心的。他們拉我陷得越深,我便越不能背叛他們。你以為我不想清白脫身?可是現在就這個世道,能有多少出人頭地的機會?我有什麽過錯?我隻是想比別人過得好一點!你別事不關己高高掛起說一堆大道理!”他說完,幾乎耗盡了力氣,低頭垂著肩膀。有一刻,朱夜以為他會啜泣。然而,隻是過了幾秒鍾,他抬起頭,冷靜地問:“現在,隻有你是我能不帶條件地去相信的人。我知道你背後絕對沒有泥潭。你能借給我多少錢?”
朱夜冷冷地望著季泰雅,突然走到門口伸手拉開門就要往外走。季泰雅急忙拉住他:“你幹什麽?你真的見死不救?”
朱夜推開季泰雅,大聲說:“路我早就指給了你。如果你不往這條路上走,我便不想再見到你。”
季泰雅急切地拽著朱夜的胳膊:“你這是什麽意思?這就是我們這些年來交往的結局嗎?”
朱夜厭惡地低頭看了看季泰雅抓著他胳膊的手,抬頭怒道:“你放手!你讓我惡心!”
期待、焦慮、哀傷、絕望和憤怒依此在季泰雅臉上閃過。他明亮的眼睛裏蒙上了一層薄暮。他的嘴唇半張著,顫抖著,終於沒有吐出一句刻薄的反駁的話,而是抿緊了,咬住了牙,一聲不吭地突然掄拳往朱夜臉上打去。
朱夜抬起胳膊擋住他的攻擊,叫道:“放手!你這畜生!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他們一路扭打著衝出影音室。季泰雅咬著牙一拳又一拳襲來。朱夜高聲叫著“放手”,抵擋著逃避。驚慌失措的服務生想來勸架,被朱夜一把推開,跌倒在鋪著地毯的地上。吧台邊,有人急急忙忙地撥了110。
高效率的巡警3分鍾就趕到。打架的兩個人已經被4、5個服務生硬拉開,各自按在一個沙發中,背對著背,憤憤地喘氣。巡警看到朱夜驚訝地說:“喲!是你!兄弟哎,怎麽回事?”
朱夜緩過氣來,揉著鼻子說:“我沒事。”他轉頭對服務生說:“不好意思。我沒有砸壞什麽東西吧?”在得到否定的回答後,他對巡警說:“我和那個人有些爭論,不過已經解決了。沒想到驚動了你們,我很抱歉。”
巡警繞到他背後看看季泰雅:“你有沒有受傷?”
季泰雅臉衝著自己的膝蓋搖搖頭。
巡警嗬嗬笑道:“就隻有這點小事?哦,那麽就結束了吧。兄弟哎,下次頭腦冷靜一點。”
朱夜點頭稱謝,站起身,重新係好毛巾。
季泰雅抬起頭說:“我這輩子再也不會求你任何事。”他摒住呼吸,緊緊地咬著自己的牙齒。
朱夜緩步向前走了兩步,停下身,望著前方,神色空洞。眼前是長長的鋪著暗紅色地毯、籠罩在水晶璧燈柔和光線裏的走廊,走廊盡頭浴室的瓷磚在霧氣中閃著謎魅的光。
他沒有轉身,冷冷地說:“錢我會寄給你。不過,在你變成屍體以前,我不想再看到你。”說完,他大步走入遠處的霧氣中。
2月18日 下午5點23分
結束了詢問,陳濤生走上露台,點上一支煙,深深地吸了一口。
陸涼跟著走上露台,笑嘻嘻地說:“搞臨床試驗變相向給醫院回扣,私吞醫院退回的保證金,偽造變造駕駛證等證件,嗬嗬,今天還是你收獲大呀!咦?你也吸煙?”
陳濤生閉著眼睛,揉了揉額頭。
陸涼說:“我以為你會很興奮,然後和你的兄弟們去喝一杯。”
陳濤生微微一笑:“那是你的作風。”
陸涼笑道:“你這個人真的很特別。”
“已有的情報告訴我現在還不是輕鬆的時候。現在看來,普濟醫院需要深入調查的事情太多太多。”
“休息一下,明天再接著幹吧。”
陳濤生揚了一下手裏的香煙:“我正在休息。”
陸涼感歎地笑著。
突然,陸涼的內部通話手機刺人地響了起來。他接起手機,話筒裏傳來趙強急切的聲音:“快!快!趕快回普濟醫院來!有突發情況!”
2月18日 下午5點12分
過了下班時間,行政樓的辦公室差不多都已走空。陰暗的走廊裏,鄭懷德搖搖晃晃地大步走,一手扭著胸前的衣服,邊走邊粗重地喘著氣。他的步伐逐漸放慢,額上滲出豆大的汗珠。他伸手從內袋裏掏出藥盒,顫顫微微地打開。裏麵還剩下最後一粒藥。他哆嗦著手去剝封住水泡眼包裝的錫紙。藥丸一半探出了包裝。他把嘴湊上去含那粒藥,手一晃,藥丸跳了出去,落到走廊牆角邊的門縫下。他喘著粗氣彎下腰去揀,粗肥的身體痛苦地佝僂成“3”字形。那粒藥離他的腳隻有2厘米,在晦暗的木製地板上白得刺眼。他向藥丸探手,手指已經觸到了藥丸光潤的冰涼感覺。突然,他一陣眩暈,瀕死的劇痛排山倒海般壓在他胸口。他身體不由自主地傾向牆壁,撞在泥灰剝落的牆上,把白大衣蹭得灰一片白一片。他撐著牆壁勉強向前,一手痛苦地抓著胸口,再望去,那粒救命的藥丸已經卡進地板縫裏。他抬頭看著走廊的長度,絕望地低下頭,不顧地板的肮髒,蟾蜍般伏下去舔那粒藥丸。他越舔,藥丸便越往地板縫的深處去。彎腰曲背使厚重的肉身壓迫著他衰竭的心肺,讓他不堪重負。他最終放棄,拚盡最後一點力氣爬上行政樓通向門急診樓的斜坡,撞開彈簧門,倒在門急診樓的放射科前水磨石地麵上艱難地喘息。看到他的白大衣,路過拍片的病人家屬好奇地湊上前。
鄭懷德麵如死灰,嘶啞的嗓子裏重複著無意義的絲絲聲,手指著走廊。
擔架,急迫的腳步。
心電監護機,鹽水架。
呼喊的護士。
焦急的醫生。
心電圖拉出一條沉重的長線,然後是淩亂細弱顫動。
“call麻醉科準備氣管插管!準備心內注射!準備電擊除顫!call院總值班!call院長!”急診內科當班醫生一疊聲地叫著。
2月18日 下午4點50分
朱夜給司機指了邊門的方向。司機把車停在路邊。走下出租車,瞿省吾摸著頭說:“靠!真有你的!你現在回到這裏不怕嗎?”
“他們認為我肯定不敢再來。現在最危險的地方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朱夜冷靜地說。
“你真的要陪我找病人的病史?”
“我會比你更快找到。”
“其實你並不知道肝功能損害的是那幾個病人,你更不知道什麽人最後會死掉。他們不一定死在普濟。”
“他們最有可能在普濟的聯合病房住院。那是幾家被普濟管理的地段醫院。因為不在普濟本院,影響範圍可以控製得比較小,同時又便於管理。如果病人病情加重,聯合病房治不了,就會轉來普濟的急診。”
“你為什麽不直接去揭發醫院的黑幕?”
“沒有證據以前不能隨便打草驚蛇,否則他們很容易就可以銷毀所有證據。”
他們一路走著。邊門進去是垃圾房和供應室灰色的平房。朱夜麵色凝重而堅定。
瞿省吾問:“你最後寄給他多少錢?”
“3萬。”
“靠!這麽多!哪裏來的錢?”
“自己的一點積蓄。問父親借一點,再問同事借一點。”
瞿省吾意味不明地笑著說:“然後他就把保險合同給了你?”
“寄給我。”朱夜糾正說。
瞿省吾嗬嗬地笑:“你可真是有潔癖呀!”
他們到病史檔案室的時候,魯巧音正要下班。朱夜在走廊對麵門框的陰影裏等待。瞿省吾耐心地和她交涉。最後在瞿省吾保證絕不偷拿病史,且看完病史會鎖門的前提下,用自己的身份證做抵押,加上100元強生出租車代價券換得了她的同意。魯巧音一走,朱夜便閃進檔案室,關上門。他們在各個抽屜裏翻找了一陣,找到了幾本重要的出入院登記。打開去年第三季度的出入院登記本,望著密密麻麻的記錄,瞿省吾倒抽了一口冷氣。
正值下班時間,院子裏陸陸續續傳來人聲。下班的人相互打招呼。來探望病人的家屬互相講著勉勵的話。暮色如同隨風下墜的落葉,開始輕柔而緩慢,風過了,遍筆直地落向地麵。
朱夜拉亮電燈。背後牆壁裏傳來隱約的隆隆聲。瞿省吾嚇得手心一陣汗。他從桌上抬起頭,尷尬地問:“這裏怎麽到處都是怪聲音?”
“沒有啊!”朱夜說,“隻是氧氣管道在壓力調整的時候的聲音嘛。這樓原來是病房,改作辦公室後氧氣管道沒有拆掉,房子又老了,所以有這種聲音。我們以前實習的時候就是這樣。”
“病房啊...”瞿省吾的背後也開始冒汗。他回頭看了一眼。通向病史庫的走廊門關著。然而,不安仍然沉沉地壓在他心頭。他小心地問:“那麽說,這裏以前也死過人?”
“笑話!醫院的病房怎麽可能不死人?”朱夜指了指天花板,“你怕鬼?”
“我...不怕...”瞿省吾嘴上說著,心裏卻無甚底氣,“我隻是討厭怪聲音。剛才好象還有什麽響動,好象很遠,不過也可能隔著幾層牆壁,其實就在很近的地方。”
朱夜說:“聲音多的是。醫院麽,手推車、病人的呻吟、供應室的蒸汽消毒設備,聲音自然要比別處多一些。仔細聽聽就知道是什麽來源。不信,你聽。”
他們豎耳傾聽,四周卻無緣無故地安靜下來。
“你瞧,沒什麽可怕的。”朱夜說。
深深的走廊裏,飄來若有若無的嘶啞的刮擦聲,在兩人的耳膜上掠過,激起胃部一陣陣痙攣。他們相互對望了一眼,屏息再聽。
又是一聲,這次比前一次更強烈而決絕。然後是令人恐懼的“咯咯”聲,仿佛臨死的人最後的喘息和嗆咳。
朱夜和瞿省吾幾乎同時跳起。
朱夜搶先推開門往外跑去:“是人!那是人的慘叫!”瞿省吾跟在後麵邊跑邊叫:“怎麽辦?怎麽辦?在哪裏?警察是不是還在醫院裏?”
他們急速在走廊裏跑。迷宮樣的走廊仿佛吞吃了瞿省吾的感官,他遠遠地跟在朱夜身後,唯一能接受的外界信息是走廊頂燈昏黃亮光和無燈處黑暗交替的信號。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遠。
“在哪裏?”他聽見朱夜大聲吼,仿佛水雷在潛水的人耳邊炸響。
“那裏!”他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說,“剛剛跑過去!”
“快送他去搶救!我去追!”他看見朱夜俯了一下身,接著聽見朱夜砰砰的腳步聲。
他喘息著,遠遠地站定,兩腿不住地發抖。然後才看見穿著白大衣的身影俯在流血的小小屍體上。一張蒼白無血色的孩子的,左額有一塊胎記。那個穿白大衣的女子沒有注意到他的存在,抱著屍體沿走廊的另一個方向吃力地走了。
他拖著步子往前走,逐漸接近事件發生的地點。然後他發現自己獨自站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四周是通向各個方向的走廊,牆上一片飛濺的血跡,蔓延到地上,粘稠而汙濁。空氣中充滿了空屋的宿潮味和令人作嘔的血腥味。他倒退了兩步,驚惶地四望,努力回憶來時的路,然而腦海中隻有光影交錯的斑駁。迷路的恐懼牢牢地揪住了他的胃。他一手捂著鼻子,一麵抬頭看頭頂的燈光,希望從中發現一些可以指路的蛛絲馬跡。
這時,他的目光掃過牆壁頂上接近天花板處的木框氣窗。窗玻璃還算完整,但早就積滿灰塵,在昏暗中詭異地透著不知何處來的光線。他的目光沿著氣窗排列的方向震蕩了幾次,終於停在其中一扇半開的氣窗上。
一雙灼灼的眼睛,正從灰塵後麵死死地盯著他。
“哇--”他張大嘴巴,猛烈地呼吸著,咕咚一聲跪倒在地上。
那雙眼睛消失了。瞿省吾驚魂未定,抓著自己的腳踝哼哼著。他的目光追隨著老舊木板縫隙裏模糊的隆隆聲,從上往下,沿著牆壁的踢腳線,越來越接近他的身邊。他赫然地張大眼睛,麵前的一扇擦痕遍布的木門緩緩拉開,現出一雙套在病房拖鞋裏的光腳。
瞿省吾哆嗦著沿著那雙腿向上看,呆了半晌,終於爆發出噎在喉嚨裏好幾分鍾的一個字:“靠!!”
朱夜奔出大樓,跑上停車場邊的路。他目力所及之處,除了行色匆匆的探病家屬,並無飛奔逃命的人。他揪著路過的衛生員吼道:“有沒有看到有人跑過?”
那人驚恐地搖頭。
正在警車旁說話的警察的目光轉向吵吵嚷嚷的人。老王叫道:“喲!那不是朱夜嘛!我們找了他一半天,他卻在這裏!”
他們走上前去,老王隔著老遠問:“朱醫生!你怎麽在這裏?”
朱夜喘著氣,愕然望著走過來的警察,鬆開了手。那衛生員驚魂未定地縮到一邊。
朱夜定了定神,問老王:“剛才裏麵出事了...有個孩子被殺了...凶手應該是從這邊跑出來...你們正好站在這裏嗎?”
警官們不約而同地點頭。
朱夜急忙上前問:“有沒有看到有人從這裏跑過?”
警官們不約而同地搖頭。
那衛生員咕噥說:“誰跑過?這兒不是隻有你一個人在跑麽?”
朱夜悚然站定,思忖片刻,倒退了一步叫道:“有人被殺了!必需馬上采取行動!我們必需馬上...”
他的話沒有說完,趙強握住了他的手腕,沉聲說:“不要著急。我們找了你一天了,你肯定有很多話要說。這下可以有機會慢慢說,把一切都說清楚。”
2月18日 晚上7:05
陸涼坐在醫務科辦公室的桌前,揉著自己的太陽穴。趙強說:“死者身份確定了,是內分泌科的24床,名叫陶小輝,法醫做了現場屍體解剖,死亡原因是刀傷,刀從中上腹刺入,向左、向上,直刺破心髒,導致大量內出血,當場死亡。凶器是彈簧刀,上麵指紋已經破壞。”
陸涼恩了一聲。他閉著眼睛不斷思索著。
趙強接著報告說:“金潔醫生是第一個發現的人。她指出看到朱夜離開那孩子,飛快地向外跑。她並沒有看到朱夜拿刀刺向那孩子,不過她說當場沒有看到其他人,血才剛剛從傷口湧出。隊長,朱夜可能是凶手!我們要繼續審問他。剛才初問時,他一口咬定自己和平安保險的核保員在病史室查閱病史,聽到響動才到現場。但是為什麽要查閱,他們怎麽會在一起,他什麽都不肯說。我們的人已經搜查過病史室,裏麵收拾得幹幹淨淨。他的解釋完全不能讓人相信。”看到陸涼並沒有出現往常的工作熱情,他停了下來:“怎麽了?審問一個同事,你感覺不對勁是嗎?”
“審問...”陸涼重複了一遍,“我先要審問審問我自己,看看我到底漏掉了什麽...”
趙強愣了一下。
陸涼抬起頭,笑道:“那個...那個叫陳濤生的家夥要是在就好了。這家夥腦袋很伶俐,有股子鑽勁。不過他現在肯定在忙自己的事情。”
“你是覺得我們不如他?”趙強不滿地說,“他是辦經濟案的,沒有辦凶殺案的經驗。他那套方法是把簡單的事情往複雜裏去套。如果我們也象他那樣,不知道要多少天才能辦完一個案子。”
“那是因為凶殺常常是突發事件,作案人多半沒受過什麽教育,目的很明確,作案手法也不可能太隱蔽。但是,這一次...嫌疑犯既不缺膽量,又不缺知識。”
“那又怎麽樣呢?”趙強煩躁地隨手從撥號盤左上方一個接一個地按著電話機的按鈕。
突然,陸涼的口袋裏電子音樂聲響了起來。
陸涼抬起眼睛,伸手在口袋裏掏了一陣,掏出一個貼了標簽的塑料袋,裏麵是一隻銀灰色的手機。趙強看看手裏的手機,又看看醫務科的電話,臉上露出迷惑而後恍然的表情:“隊長!這不是你暫扣的朱夜的手機嗎?”
“你按了什麽?”陸涼追問說,“是不是編碼的快速撥號鍵?”
“應該不是!”趙強急切地查尋著壓在玻璃台板底下的電話編碼,“那上麵都是兩位數。我剛才按的是撥外線,然後是‘1’,這裏沒有‘1’這個編號。編號最小的是區醫保辦公室,編號‘11’,然後是平安保險核保人的手機,編號‘12’。”
陸涼按下手機的“切斷”鍵,馬上說:“你再來一次!”
趙強的手指準確地按在電話撥號盤上。朱夜的手機再次響起。他們共同從抽屜裏找出電話機說明書,吃力地翻看著那些外語。果然,快捷鍵的編號既可以是二位數也可以是一位數。但是現成的辦公室用編碼都是二位數。
“隊長!昨天晚上從這裏打出去的是朱夜的手機!”趙強興奮地說,“打電話的人一不小心按了1和2兩個鍵,打通了核保員的這樣編碼。根據現在的編碼,別人不會知道編碼也可以是一位數,也就不知道朱夜和這裏的聯係!朱夜肯定和這裏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陸涼突然笑了出來。趙強不解地說:“怎麽了?”
“你不覺得這很象偵探小說的情節嗎?”陸涼說,“你剛才還在說別人把簡單的事情搞複雜了。”
“可是...”
“可是我同意你的看法。”陸涼出人意料地說,“剛才我已經向總部了解了朱夜的背景資料。他和季泰雅的關係非同一般。找到他必然是一個突破口。”他從椅子上站起來,扣緊領口:“這世上有很多我不喜歡做的事情。但是這些事情總有人得去做。走吧,我們把朱夜帶回總局去繼續審問。”
[原創]24小時 夜晚
[ 回複本貼 ] [ 跟從標題 ] [ 關閉本窗口 ] [刷新]
--------------------------------------------------------------------------------
2月18日 下午5點23分
“我不怕鬼...”瞿省吾哆哆嗦嗦地伏在地上往後退,他整潔的西褲在地上拖出兩道灰痕,“...這世上根本就沒有鬼...南無阿彌陀佛...”
一隻消瘦顫抖的手伸向他的肩膀:“朱夜...”
“我...我不是朱夜...”瞿省吾嚇得靠在牆上,“我沒有欠你什麽...我什麽壞事也沒做過...”
“朱夜...”那人“嗵”地一聲倒下,向前傾倒在瞿省吾的肩膀上。瞿省吾雙手高舉,大叫一聲:“啊------!”然而,隨著那人噴在他脖子上的溫暖氣息,瞿省吾的戰栗逐漸平靜下來。顯然,這是人而不是鬼。他抬頭看了看昏暗的走廊頂燈,又伸頭看了看剛才打開的那間屋子,看到牆上有一個日光燈開關。他扶起那人,半拖半抱到屋子裏,重重地把他放到地上,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塵,關上木門,打開日光燈。他的手,仍然在劇烈地顫抖。
燈下,是一間沒有窗戶,隻有另一道木門的堆滿雜物的房間。躺在地上的人穿著陳舊報廢的病號衣褲,外裹一件髒得發灰、散發潮氣的藍色工作棉襖,光腳套在一雙塑料病房拖鞋裏,腳趾凍得通紅。他動作遲鈍,蜷著身子爬了好幾次都沒有爬起來。瞿省吾拉開房裏的另一道木門往裏看,居然是一部扶梯,通向上方的通氣道。扶梯上有血跡。他俯身撩開地上的人的頭發,看到的是一張摔得青腫的臉,流血的鼻子和布滿血絲的眼睛。然而,這千真萬確就是普濟醫院醫務科副科長季泰雅的臉。他用力拍打著自己的西裝,連續咒了幾句:“靠!我靠!”
季泰雅終於翻過身,靠著樓梯蜷縮坐下,迷離的目光在瞿省吾的頭頂到胸前的高度上下晃動了一會兒,幹裂的嘴唇吐出嘶啞的聲音:“朱夜...朱夜走了...”
“靠!你才發現!”瞿省吾蹲下身,抓住季泰雅的肩膀,“你還活著?你把這裏攪得天翻地覆,居然還活著?你既然活著,為什麽不出來?你那老同學差點沒把我嚇死,現在你要徹底把我嚇死是不是?我招你了?惹你了?幹什麽這麽跟我過不去?”他用力搖晃著逐漸閉上眼睛的季泰雅:“說話呀!你!昨天晚上給我打手機的也是你對不對?”
“昨天晚上...”季泰雅勉強睜開眼睛,雙手緊緊摟住自己胸口的棉衣,盯著瞿省吾的臉,木然地過了幾秒鍾。
“昨天晚上!”瞿省吾大聲說。
“噓!”季泰雅豎起一支手指,驚恐地指了指門外。瞿省吾打了個冷戰,摒住呼吸聽了一陣。不知遠近的地方,傳來氧氣管道的嗚咽。
季泰雅扶著瞿省吾的胳膊站起來,往扶梯上爬。瞿省吾剛要問,他又做了個“禁聲”的手勢。他回過頭去爬扶梯的時候,一陣頭暈,臉色發白。瞿省吾忙從背後托住他:“靠!你到底是怎麽回事?”他小聲問。
季泰雅沒有答話,繼續往上爬。瞿省吾隻得跟著一起爬上去。爬過幾格扶梯,他發現自己處於一個長長的箱籠中,身下是臨時搭建的木屋頂,左側是分隔空間的三合板,右側是灰蒙蒙的玻璃氣窗,氣窗上安著褪色變形的膠木換氣扇,扇軸上纏繞的絲絲縷縷的幹結灰垢有尺把長。
“這是什麽鬼地方?”他一邊四肢著地地爬,一邊低聲問。
季泰雅沒有回答。
他自己逐漸看出來,這個空間是個恰巧多餘的奧妙產物。原先從走廊上的門進來,是開間很大的房間,和更大的帶陽台的套間,完全是老式醫院大病房的格局。在改造的過程中,病房首先被廢棄,變成辦公室、圖書館和會議室,為了方便而從另一側開門出入。然後,為了重逢利用空間,人們在可以通向老走廊的外套間裏用木板分隔房間,並且各自向走廊開門。這些木板分隔的房間常常在原先的房間裏搭出閣樓。為了保持一定的通風,這些閣樓沒有搭到底,而是在外套間和內間之間留有一定空隙。善於利用空間的人在內間的側牆上裝上換氣扇,把各房間的閣樓間的空隙連起來當作通氣道用。而這些通氣道又常常在一些意想不到的地方和樓梯、走道、露台相通。
突然,季泰雅停了下來,用胳膊肘指指旁邊。瞿省吾伸頭看去,右下方的氣窗外,正是病史庫房。從病史庫房的走道門看出去,病史室外間辦公室的門開著,他的手提包和資料還放在桌上。瞿省吾看了看季泰雅,不滿地說:“要我爬下去拿東西?靠!我的西裝...”他低頭看看自己墨黑的手掌,咒了一句,推開一扇氣窗,從上麵跳進房間。他機警地先關上門,然後收拾起東西,把包從氣窗的縫隙裏遞出去。季泰雅示意他關掉病史庫的門,接過他的包放到一邊,然後伸手來拉他。
“你行嗎?”瞿省吾問。還沒得到回答,冰冷的手就伸下來抓住了他的手腕。“媽呀...”他不情願地攀著牆壁往上爬,“我真得時時刻刻提醒自己你是活人...”
待他爬上通氣道,季泰雅關上氣窗,接著往前爬。他似乎恢複了一點精力,爬的速度加快了。沒幾分鍾以後,他們從一扇窗子裏,跳進一個三角形的空間。這是某處樓梯的斜麵下,斜坡上掛著一盞白熾燈,地上扔著一張露出海綿的破床墊,角落裏還有一瓶礦泉水和一盒湯水結著油凍的盒飯。有一扇門通向樓梯外的走廊,但走廊本身又被貼著封條的生鏽鉸鏈門封著。走廊裏堆著一些櫃子,裏麵七倒八歪地放著過時的醫學雜誌合訂本和發黃的試驗記錄本。
“這是...什麽鬼地方?”瞿省吾撣著頭發上的蜘蛛網問。
“糖尿病實驗室的後門。”季泰雅回答說,“看走廊上的那間屋子,走進去用鑰匙打開裏麵那道門,可以通到糖尿病實驗室。”
“那你為什麽從這邊爬過來!”瞿省吾沒好氣地說。他已經看到了自己西褲上的破口。
“門鎖著,我沒有鑰匙。”季泰雅說。
瞿省吾不可思議地望著他:“怎麽?你是被人關在這裏的?”
季泰雅靠著牆,在床墊上坐下來,疲憊地閉上眼睛,呼吸漸漸平穩。
“你怎麽不說話!”瞿省吾在走廊上走了幾步,又回到他身邊,“誰把你關在這裏?昨天晚上發生了什麽?既然你沒有死,那個死人是誰?”
季泰雅兩手大把擦揉著眼眶,十指合攏,捂著嘴打了個哈欠:“我有點迷糊...給我點時間,讓我想一想。”
“你在這裏睡了一天了!還迷糊什麽!”瞿省吾嚷嚷說,“到底誰把你關在這裏?”看到季泰雅慢慢沉入睡眠,他拎起水瓶,把裏麵的冷水潑在他臉上:“嗨嗨!醒醒!現在不是睡覺的時候!”
季泰雅打了個冷戰,勉強睜開眼睛:“別...這水有安眠藥...”
“什麽?”瞿省吾吃驚地看著手裏的瓶子裏殘餘的透明液體,“誰下的藥?為什麽要藥你?”
“金潔...”
“她?為什麽是她?”
“完了...全完了...”季泰雅抱著自己的膝蓋,“到了這個份上,全是我自己一步步走過來的。報應!這是報應啊...”
“喂!別睡過去了!”瞿省吾揪著他的頭發把他的腦袋從膝蓋上拉起來,“金潔為什麽要藥你?是她把你關在這裏?”
“她說這裏安全,隻有她有鑰匙。”
“為什麽說外麵不安全?有什麽不安全?”
“不是不安全,她怕我跑掉,”季泰雅的眼睛病態地泛著紅色,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殺了人...”
“誰?”瞿省吾覺得一陣寒意襲來,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放開了手。
“完了...全完了...”季泰雅重新抱住膝蓋,埋頭嗚咽著。
瞿省吾開始焦躁不安。這是個奇怪的地方,到處是走道和窗門,然而卻處處上著鎖,蒙著塵,似乎無路可走。不知鎖的後麵有什麽可怕的東西隱藏著,也許卻是隱蔽地逃生之路。
“我殺了錢同心。”季泰雅幽幽地說,“不過我不是故意的。他知道了真相,他是個明白人...他發急了。”
“你是說,安....什麽的那個藥廠?”
季泰雅疲憊地閉了一下眼睛:“是安利曼藥廠。你已經都知道了?”
瞿省吾略略點頭
季泰雅慘然笑起:“哈哈...連你都知道...還有誰不知道呢?還...還瞞什麽呢?哈哈哈...”他的笑聲逐漸低下去。
瞿省吾忙說:“對!這樣很好。說下去!說著話你就不可能睡著。”
季泰雅恍惚地看著紫姬腳前的一小塊碎紙片,自言自語般說:“陳仲培一死,我就知道瞞不下去了。不是再湊幾萬塊賠給家屬的問題...我擔心...對,我是害怕了。害怕不知道到底還會死多少人。害怕不知道還有什麽更糟糕的事情會發生。我提出中止試驗,但是金潔不同意。她覺得這次仍然可能糊弄過去。如果貿然行事前麵的努力就全廢了...關鍵時候,鄭懷德不表態。”他抬起頭,發紅的眼睛看著瞿省吾:“你大概已經知道,這個臨床試驗用的是奇跡降糖片臨床試驗的病人吧?奇跡降糖片早已上市,在臨床試驗開始前不需要測肝功能之類輔助指標。實際上糖尿病實驗室隻給他們測了血糖。所有病例報告表上服藥前肝功能的數據都是編的。陳仲培可能原來就有慢性肝病,在藥物作用下突然暴發加重。照道理象他這樣的人不應該參加這種臨床試驗。一開始沒有測肝功能,責任全在我們。如果家屬告上法庭,光憑這一點我們就死定了。他死的時候,第一階段的臨床試驗已經結束,病例報告表一式三份,其中一份已經送到安利曼公司作為檔案保留,現在再改已經不可能。重新開始選病例更來不及。如果提交的數據有錯誤或者虛假,我們不但拿不到錢,公司還要起訴我們。反正我們是死定了!”他說到最後一句,眼中泛出青幽的絕望。
瞿省吾小心地說:“我...明白。可是,這和錢同心有什麽關係?”
“他發急了...光火了。項目出問題他的飯碗就要丟掉。這個臨床試驗投資很大,同時在幾個醫院開展。如果我們一家醫院作弊,其他醫院同期做的試驗數據全部要作廢。他們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趕在對手前麵上市了。公司的損失非常慘重。他可能被當作我們的同謀一起起訴。”季泰雅說話的時候一直看著虛空的遠處,仿佛說的是別人的故事。他說完這段話,疲累地往後靠著牆休息。
“但是,你還是告訴他了?”瞿省吾小心翼翼地問。
季泰雅無聲地點點頭。
“為什麽?你不想活了?”
“我害怕...我已經忍受了太長時間...已經被調查了2個月,每天都在害怕...我不能再忍受下去了。”
“然後他發急了,要去告你?”
季泰雅搖搖頭:“他急瘋了。昨天晚上,他又來找我。他來的時候已經不善。我們在辦公室從9點半談起,一直談到半夜。他越來越激動,後來竟然掏出刀來說如果我不給他把這件事情擺平,就同歸於盡。我嚇壞了。這時沒有一個人可以幫我。沒有...一個人...”他悲苦地垂下頭,在肮髒的棉衣袖子上擦著眼睛。
瞿省吾默然地等著。
季泰雅擦去眼淚,繼續說:“我逃出門外...他在後麵追...他在樓梯口追上了我。然後我們一起滾下樓梯。等我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他象一隻田雞一樣抽搐著。他摔斷了脖子,還沒斷氣,但說不出話。”
瞿省吾說:“然後你找了金潔?”
“我沒有別的辦法...她狠狠地罵了我一頓,說我是叛徒。然後她找來一部輪椅,我們把他放上輪椅,送到科技樓頂,哪兒晚上沒有人。她要我把的衣服換給他,再把他頭朝下扔下樓。錢同心個子和我差不多,以前碰巧知道我們血型也一樣。她讓我躲一陣,她會指認那是我的屍體。然後再想辦法。我那時已經完全沒了主意...我隻記得,錢同心的身體翻過欄杆的時候,雨水打濕了他的頭發,一根根地貼在他臉上。他的眼睛就從頭發縫裏,惡狠狠地瞪著我。那...那已經不是人的眼神...”他說到這裏,緊緊閉住眼睛,雙手捂住額頭。
“醒醒!還不到睡覺時候!”瞿省吾推了推他的身體,“是金潔安排你躲在這裏?你怎麽知道她給你下藥?”
“我早上吃了她拿來的東西,到下午3點才醒。我已經連著連著一個多月晚上不吃安眠藥就睡不著。她怕我不聽她的話,再打亂她的計劃。”
“你沒帶手表,怎麽知道幾點鍾?”
“我看到了24床。他告訴我時間。”
“誰?”
“內分泌科的病人。一個小孩。他大概早就在這些通道裏爬進爬出,走得很熟了。剛才那條路就是他帶我走過的。他在找我。他在一個夾層裏偷聽到了金潔和鄭科長的話,知道我藏在某個地方,但他不知道是哪裏。他到處地找,覺得很刺激。他告訴我警察的調查,還說金潔和鄭科長正在一個雜物間討論怎麽處置我。我聽了他的話,勉強爬著跟他去。在那間雜物間,他爬下扶梯,隔著木門偷聽,我頭很昏,爬不了扶梯,手腳並用爬到通道另一頭透過氣窗看著,正巧看到金潔和鄭懷德吵的很厲害。鄭懷德臉色都變了,幾次掏出心絞痛藥片吞下。最後他揚手摑了金潔一掌,轉身就走。金潔的臉色變得要殺人一樣血紅可怕。那小孩嚇得轉身直往扶梯上爬,不料一轉身卻碰開了扶梯外的木門。金潔吃了一驚。那小孩慌亂地跑出房間,往走廊上跑,被金潔一把抓住...她掏出錢同心的刀,一刀捅下去。小孩象殺雞一樣尖叫起來。我渾身無力,癱在那裏動也動不了。”他的聲音顫抖著,充滿了恐懼,“她會殺我滅口的...殺人作惡都會成習慣,幹了一件就停不下手,一點一點地陷進去。”他苦笑了一聲,“以前她一點一點把我拉下去。現在她自己終於也陷下去了。報應...這些都是報應...我沒想到這時看到朱夜了...為什麽...為什麽這時他才來...”
瞿省吾黯然地說:“如果昨天晚上,你是打的電話給朱夜,不知會怎麽樣?”
季泰雅淒然搖了搖頭:“他?他手機的快捷鍵設在我辦公室電話機的‘1’上。不過我從來沒有撥過。好幾次一個人值班的時候想打電話給他。可是每次都是提起電話又放下。我在最緊急的時候,從辦公室撥他的手機,卻不是他接的電話。他可能早就換了號碼。如果是他來,他當然會把錢同心送去骨科急診。然後後麵這些事情都不會發生。他這人就是這死板板的腔調...他看到我現在這樣子會說什麽?肯定是說‘你活該’吧?”他閉上雙眼,任憑淚水沿著臉頰往下流。“我完了...”他哀歎道,“全完了...我該怎麽辦?她要殺我滅口的...”
“這個麽...其實...很容易的。”瞿省吾小心地湊近他的臉,注視著他的眼睛,“實際上一直是很容易的...你從哪裏爬下來的,現在再從那裏爬上去不就行了麽?”
“哪有這麽容易...”季泰雅仍然閉著眼睛,絕望地哏咽著。
“你不做怎麽知道是不是容易?”瞿省吾說,“你看!我本來今天隻要調查幾個死人的病史,填上幾份表格,然後就可以光光鮮鮮地下班,做我想做的事情。結果呢?我被人嚇了兩次,先去看一個燒爛的死人,然後看到一個還活著的死人,還在足夠打地道戰的地方爬了一圈。我最怕死人。我最討厭弄髒衣服。如果不是我真的做了,打死我也不敢想我真的能做到。現在我這樣子雖然夠狼狽,可是我還活著,還能去做我想做的事情。你要做的,不過是再爬一次而已。大不了我陪你爬就是了麽!”他自嘲地揉了一下鼻子,“反正我也沒別的辦法可以出去。”
季泰雅慢慢睜開眼睛。
瞿省吾笑道:“想通了吧?想通了我們一起爬。”
“朱夜還會在外麵嗎?”
“應該在吧?”
“他會呆多久?”
“不知道。我想他馬上會被警察逮住,拉去審問。他們很懷疑他。我帶你去找警察。隻要找警察,應該馬上可以見到他。”
“不!”季泰雅痛苦地說,“我不能再見他。我沒有臉麵再見他。”
“那...隨便你...”瞿省吾拍拍屁股站起來,“我反正想立刻離開這裏。這裏讓我感覺象棺材。”
“如果你再看到他...”季泰雅猶豫了一陣說,“請不要告訴他我還活著...我寧可讓他以為我懷著罪孽死了。在他眼裏,我早就是該死的人...”
瞿省吾愣了一下,隨即笑了起來:“嗬嗬嗬,隻要你肯帶我出去,要我怎麽說都可以。”他咧嘴做了個鬼臉:“告訴你一個秘密--我是路盲。”
2月18日 夜晚9:20
金潔打開門,看到門外陳濤生和兩個部下的身影,臉上的笑容不自然起來。
“這麽晚了,有什麽事情嗎?”她依舊圓潤甜蜜的聲音問。
陳濤生彬彬有禮地說:“金醫生,不好意思打擾你。我們需要了解一些有關你們醫院和奇跡藥業聯合進行臨床試驗的事實。我相信你會很合作地幫助我們。”
金潔看上去一點也不吃驚:“是嘛?哦,可是...今天這麽晚了,而且是在我家裏...”
陳濤生的聲音很柔和,但毫無退步的意思:“時間有限。早一點弄清事實,早一點解決問題。你說呢?”
她轉頭看看屋裏,回頭微笑說:“這樣吧,我收拾一下,請你們屋裏坐。蹦蹦,來,到這邊來。”
一個5、6歲的小男孩穿著絨布睡衣睡褲,外罩圓滾滾的印有維尼小熊的羽絨背心,從門縫裏探出頭來。
金潔親昵地撫著他的頭,把他推出屋外說:“蹦蹦,乖乖,和叔叔一起在外麵等一會兒,媽媽收拾收拾東西,你要聽叔叔話,別給媽媽搗亂哦!”
蹦蹦很響亮地“恩”了一聲,並腿立正,兩手往背後一放,目不斜視。待媽媽關上門,他忍不住揚起頭,烏溜溜的眼珠看著陳濤生肅穆的臉,頑皮地笑了起來。
陳濤生蹲下身,望著蹦蹦的臉問:“蹦蹦,你幾歲了?”
“6歲。”男孩靦腆地答道。
“爸爸在家嗎?”
男孩搖搖頭:“不在。爸爸出差去了。”
“平時有叔叔阿姨來找你媽媽嗎?”
男孩抿著嘴巴想了一陣子,認真地說:“六一節發優惠券的麥當勞叔叔算嗎?”
另兩個便衣警察忍不住笑出了聲:“頭兒,人家隻有六歲,你想問出什麽?”
陳濤生戚然撫摸著蹦蹦的頭,微帶傷感的眼睛望著男孩純淨的眸子,心中百感交集。他撫來撫去,仍舊想不出一句合適的話,終於順勢捏了捏孩子的鼻子,露出憐愛的微笑。蹦蹦捂著鼻子咯咯笑著說:“我沒有說謊啦!鼻子不長的啦!”
突然,走道的配電箱的短路報警“啪嗒”地跳了一下。金潔家門前的照明燈暗了。屋裏傳來“咕咚”一聲。
蹦蹦抬頭迷惑地看著燈。
陳濤生抱起蹦蹦,快速對部下說:“馬上打110通知巡警,打120,告訴他們準備搶救電擊傷。”
他的部下會意,一人掏出手機,另一個摸出萬能鑰匙試探鑰匙孔。
蹦蹦大聲說:“不用叫120了呀!媽媽就是120呀!媽媽在裏麵呢!”
陳濤生注意到蹦蹦的背心後麵縫著的維尼小熊圖案其實是個口袋。那裏麵插著一疊疊好的紙。他說:“蹦蹦,你和樓下看門的阿姨要好嗎?”
“要好的。”
“她一個人上夜班很沒勁。我送你到她那裏去,讓你陪她玩好嗎?”
“好的。”
他一手抱著蹦蹦,一手抽出那疊紙,抖開了,走近電梯前,按下“下樓”鍵,在公用燈下瀏覽。
蹦蹦指著上麵清秀的字跡問:“上麵寫的是什麽呀?”
“晤...是維尼小熊和古菲狗的故事。”
“哈!我要聽!”孩子拍著手說,“叔叔給我講吧!”
“恩...好...我給你講...那個...有一天,古菲騎著自行車去買漢堡包,路上正好碰見維尼...”
2月18日 夜晚10:18
朱夜焦躁地剝著的指甲。陸涼和趙強突然被叫出去已經有一段時間,不知道在外麵發生了什麽。他被一個人撂在審訊室,目力不過高牆,耳力不及窗外。
突然,門開了。
陸涼站在門口。背後站著瞿省吾,縮著腿,遮掩不住的髒褲子暴露著尷尬,更遠的陰影裏是陳濤生凝重俊秀的輪廓。
陸涼沉吟了好幾秒鍾,突然綻開熱情的笑容對朱夜說:“沒事了。你可以回去了。”
朱夜身體前傾,急切地說:“什麽?你們發現真正的凶手了?到底是誰?”
陸涼帶著笑容說:“今天很晚了。不好意思,消耗了你寶貴的一個休息天。請早點回去睡覺吧。”
“你這是什麽意思?”朱夜壓低聲音,卻壓不住憤怒,“到底有了什麽新的線索?為什麽突然轉向?”
陸涼咳嗽一聲,仍然笑著說:“等結案後,我們會讓你知道你可以知道的部分。現在呢,你也不用再多想了。明天請準時來上班,我們需要你幫忙鑒定一具燒焦的屍體的身份。DNA檢測和驗傷可是是你的強項哦!”
在陸涼身後,瞿省吾看了看手表,悄悄拔腳走開。朱夜推開陸涼追過去。
陸涼收住笑臉,尷尬地咳了一聲,轉頭問陳濤生:“你看我們是不是把他搞得要發瘋?還是他把我們搞得要發瘋?不過你才是真正把我搞到要發瘋的人。我要的東西,幾次被你隨手找到。”
陳濤生的神情並未舒緩:“我看你是高興得要發瘋。今天我拚命在找我要的東西,找到了卻發現都是你的。”
陸涼嗬嗬笑道:“不要這麽說嘛!你自己也說過,這兩個案子,要麽一個也破不了,要麽一起破。你忘了麽?不過,她從什麽時候開始想要殺死季泰雅滅口呢?”
“從今天早上。錢同心是自己開車到醫院來的。因為怕錢同心的車暴露他到過醫院,金潔特地去查看他平時停車的地方,卻發現那輛白色大眾車被偷了。今天她在廣播中聽到318國道發生連環撞車世故,廣播中報出了部分出事車輛的車型。她打過電話到交通大隊去證實過牌照號,並且聽說司機的屍體已經被燒焦。她意識到那人會被當作錢同心,隻要殺掉季泰雅就可以徹底隱瞞昨夜的所有事情。”
“她和鄭懷德討論的就是這件事?”
“沒有。她發現鄭懷德非常膽小怕事,把所有責任都推卸到她頭上。她非常鄙視他,不屑於提及。”
“陶小輝的事情看來確實完全是意外了。他在一個錯誤的時間出現在錯誤的地點。”
陳濤生眉毛一揚:“我看不見得。他是尋找刺激的那種孩子。即使你指給他光明的大道,他也會獨自向黑暗的走廊裏去摸索。這是一種快樂。這種快樂隻有摸索過的人才明白。”
陸涼笑了:“就象你把普濟醫院從上到下摸索過一遍?”
陳濤生淡淡地笑道:“怎麽?不滿意?我摸索的又不是你的女人。”
陸涼哈哈笑道:“這個我絕對放心。她是武術教練。她心情不好的時候我至少離她兩條街遠才覺得安全。不過呢,我還是要感謝你。畢竟因為你在得到結果前已經摸索了幾個月,才讓我用一天的時間就摸索出了我的結果。”
陳濤生的表情又轉凝重:“我還沒有得到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