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楊珞辭了眾人,沿著海灘走了一陣,又再想起珈兒,心中痛楚難當,忍不住掉下淚來。他原本乃是率性之人,這多日來強顏歡笑,勉力掩飾心中傷痛,早已不堪重負,此時真情流露,哪裏還能壓抑得住?索性放開懷抱,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場。楊珞好容易方始收住悲聲,站在漲漲落落的潮水中,癡癡的望著大海,不知不覺間,天邊的酷日已換作了皎月,淡淡的雲縷仿佛勾勒出珈兒的麵龐,疏朗的星星更好似珈兒生離死別時的眼神一般癡情,楊珞鋼牙咬碎,腦海中隻剩下一個誓願:“不報此仇,楊珞誓不為人!”當下用衣袖將麵容抹淨,也不管他夜色已深,徑直向黑暗中走去。
幾個時辰後,天光放亮,夜霧全消,四周草木蔥蔥,又是一日天清氣朗。楊珞走了一夜路,隻為心中有個信念支撐著的緣故,卻也不覺得如何疲累。又行得數裏,楊珞尋得一處茶寮小憩,一麵用些幹糧,一麵忖道:“蕭紫雨的聽雨軒就在前麵,沈辛必定在此處落腳,就算她不在,也要把蕭紫雨拿來問個明白。”正思量之間,忽見一人快步奔來,此人二十歲上下,一襲白衣,頭戴文士冠,手握長劍,背負一個長條形的包袱,麵容俊美,顧盼間神色甚為機警。他進入茶寮方才坐定,忽聽得路旁草叢中一聲呼哨,周圍眨眼間已現出十幾條人影來。
那白衣人顯然有些吃驚,自語道:“來得好快。”握劍的手不自覺地緊了緊,但猶坐著,紋絲不動。
茶寮的夥計嚇得牙關發抖,結結巴巴地道:“各……各位大爺,什……什麽事啊?”
當先那人神色甚和,從懷中掏出一錠銀子,遞給他道:“小哥,沒事,借你的地方用用,這點銀子當是補償,還請小哥避得遠些。”
那夥計戰戰兢兢地道:“哦……哦。”伸手接過銀子,飛也似地跑去了。
那白衣人見狀嘿嘿冷笑,道:“明明是一夥毫無廉恥的強盜,偏要假惺惺地裝好人。”
那人卻不生氣,轉而向楊珞道:“這位公子,也請避開了去吧。”
楊珞此時對江湖上的仇殺根本漠不關心,當即答應一聲,收拾東西,避在一旁。
那人見他並不走遠,眼中略現驚奇之色,但仍轉頭對那白衣少年道:“吾等也不想為難公子,隻要公子把東西交出來,在下保證你毫發無傷。”
白衣少年哈哈大笑,道:“說來說去,還不是要劫人財物,隻可惜在下身上銀兩不多,隻怕不夠各位分的。”
那人淡淡一笑,道:“吾等所要的是何物,公子不是不知,何必裝糊塗?”
白衣少年道:“本公子當然知道,隻不過此物乃是我好友所托,務必交給一位姑娘,請問各位中那一位是姑娘?”
另一人聞言大怒,仗劍上前,喝道:“休逞口舌之利,拖延時間,再不交出物事,休怪王某劍下無情。”
白衣少年“啪”地一拍桌子,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今日縱然性命不保,也定要護得此物周全。”
眾人聞言,發一聲喊,便要上前廝殺。領頭的那人大喝一聲:“且慢!”對白衣人道:“公子可知你所力保的乃是何物?”
白衣人一愕,道:“我不知曉,隻不過是什麽物事都好,斷不能送給強盜。”
那人道:“公子不知?那便怪不得公子,此物關係我大宋江山社稷,若然落入蒙古人手中,大宋山河便岌岌可危,公子也是宋人,難道忍心讓錦繡中華落入外族之手,做那遺臭萬年的賣國賊麽?”
白衣人聞言一愣,道:“胡說八道,此乃我好友家傳之物,如何竟與國運相關?況且接收之人也是漢人,又怎會落入蒙古人之手?你等休要妄言相欺,想要此物,盡管刀劍來奪,若求本公子雙手奉上,簡直是癡心妄想。”
那頭領道:“公子連日來已殺傷多人,在下等都已既往不咎,難道公子定要一意孤行,為虎作倀?”
白衣人厲聲道:“廢話少說,今日物在人在,物亡人亡。”
那頭領道:“既然如此,得罪了,上!”
眾人得令,一擁而上,茶寮中登時寒光閃閃,劍氣縱橫。白衣人動如閃電,各人眼前一花,還不曾看清他如何拔劍,便聽得“叮叮叮叮”脆響綿密如雨,攻出的劍招都被他封擋了開去。
楊珞原本對這群人沒有半分興趣,但瞧那白衣人武功極高,忍不住多看了兩眼,隻見他趨退若神,招術奇幻,數招間竟瞧不出他武功家數來,再看其他眾人,個個身手矯健,雖然武功駁雜,但卻都是武林正派的一流高手。那帶頭之人見己方十餘人聯手,兀自落在下風,當即清嘯一聲,長劍出鞘,直取那白衣人咽喉。此人武功遠勝餘子,甫一加入戰團,立時扭轉形勢,將那白衣人逼落下風。白衣人武功雖強,奈何雙拳難敵四手,片刻過後已是大汗淋漓,左支右絀。
楊珞用罷幹糧,起身便要離去,忽見那頭領對眾人使了個眼色,各人心領神會,各持兵刃向那白衣人的不同部位攻去。白衣人左足提起,避過掃來的一棍,順勢踢向另一人手腕,右臂一沉,以劍柄撩開攻向腰眼的一支判官筆,同時劍身急轉,削向一人手臂,那人剛要變招抵擋,白衣人長劍一吐,卻又刺向另一人雙眼,再看他左手,劍鞘指南打北,方自擋開刺向肩頭的一劍,回手又已點向另一人胸口“璿璣穴”。這幾下兔起鶻落,無一不是攻守兼備的精妙招數,饒是楊珞精通天下武學,見狀也是暗暗喝彩。無奈白衣人武功雖然精湛,那頭領的經驗卻更是老到,眼見白衣人招數已然使老,變無可變,這才刷地一劍向他頸間削去,這一劍看來不緊不慢,實則已封住白衣人閃避的一切角度,白衣人兵刃手足俱受牽製,無法隔擋,又無從閃躲,眼看便要血濺當場。
就在這電光火石的一瞬間,白衣人牢牢釘在地上的右足忽然向前一滑,身軀陡然矮了一尺,那頭領的劍鋒堪堪從他頭頂掠過,將他頭頂的文士冠削為兩截。眾人雖然與他敵對,心中也都無不歎服,卻見文士冠落下處,白衣人一頭青絲如瀑布般瀉落,一支綠玉鳳簪摔在地上,砸得粉碎,原來竟是個女子。
楊珞見狀一愕,駐足觀望,隻見白衣女子長發飄飛,擋住了她雙目,一時間不能見物。高手相爭,原本隻是毫厘,那頭領得此良機,長劍疾出,在她背心上一劃,她背後的包袱登時裂開,一個二尺來長的錦盒滾落出來。
錦盒還未落地,一人和身撲出,將錦盒在半空中抓住,隨即一個筋鬥滾到旁邊,大喜叫道:“呂大哥,到手了。”話音未落,忽覺背心一陣發涼,原來那白衣女子回劍掠過,劍氣已將他背後衣衫盡數劃破,隻差分毫便有殺身之禍。那人撲奪錦盒原也是一時衝動,眼見如此僥幸,登時冒了一身冷汗。
那白衣女子見錦盒被奪,杏眼圓睜,怒道:“與我還來。”劍招如急風暴雨,直取那人。
眾人見狀,刀劍齊出,向她背後攻到。白衣女子無奈,回劍自保,又與眾人戰在一處。那女子失了錦盒,越打越是心浮氣躁,武功大打折扣,頃刻間迭遇險招,但見一人長劍向她前心刺到,那是無論如何也避不過的了。
楊珞原不欲多事,但可憐她乃是一女子,揮手將手中半個饅頭擲出,正撞在那人劍尖,將他長劍蕩了開去。眾人見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來,各自收劍躍開,望著楊珞,滿臉都是狐疑之色。
楊珞陪了個笑臉,道:“各位英雄,反正你們所要的物事也已拿到了,何必再咄咄逼人,不如就此饒了她性命吧。”
那領頭的大哥聞言收劍道:“這位兄台說得是,其實我們十數人戰她一個女子,休說勝之不武,傳出去簡直貽笑江湖,隻不過這物事實在太過緊要,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我們兄弟也非嗜殺之人,自然應該放她一馬。”轉頭對那女子道:“姑娘武功卓絕,在下佩服,隻還望姑娘日後自重,莫再作蒙古人的走狗,否則下次再見,在下便不會再憐香惜玉。”說罷一揮手,道:“走!”領著眾人向西而去。
那女子喝道:“站住!”還待要追。
楊珞一把將她抓住,道:“站什麽站?你追上去打得過人家麽?”
那女子道:“那錦盒對我來說萬分重要,就算明知打不過也要打。”
楊珞歎了口氣,道:“你的錦盒是絕對拿不回來的了。”
白衣女子道:“為什麽?”
楊珞道:“隻需數人與你纏鬥,一人將錦盒帶走,轉瞬便不見蹤影,你如何還能取回?”
白衣女子聞言一愣,卻見這頃刻間那十餘人已走得一個不剩,不由急怒攻心,指著楊珞道:“都是你不好,如今人都沒了,可叫我如何是好?你……你定是跟他們一夥的。”
楊珞見她撒蠻,淡然一笑,懶得與她辨白,轉身自去了。那白衣女子見他離去,想起先前他救了自己性命,心中不禁歉然,囁嚅道:“公……公子留步。”
楊珞停住腳步,卻不回頭,道:“姑娘還有何指教。”
白衣女子道:“公子對我有救命之恩,還請公子留下姓名,容小女子日後相報。”
楊珞道:“不必了,在下隻是不願見到血腥之事,況且在下對蒙古人向來沒什麽好感,日後還是莫再相見的好。”
白衣女子聞言急道:“我已經說過了,我不是蒙古人,也不認識蒙古人,為何你們總是不信呢?”
楊珞道:“姑娘也許不是蒙古人,可是跟蒙古人必有瓜葛,我想先前那位呂兄還不致誣陷於你。”
白衣女子怒道:“如何他說的話你便相信,我說的話你便不信?”
楊珞轉身望著那女子,道:“因為呂兄是君子,君子說的話,在下向來深信不疑。”
白衣女子沒好氣地道:“你認識他麽?怎知他是君子?說不定他乃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
楊珞哈哈大笑,道:“呂兄謙和有禮,為免傷無辜,先請我等遠離,他使的是達摩劍法,必定是少林派入室弟子,況且姑娘也不想想,先前你雙眼被遮,他隻一劍劃破你背後的包袱,若然有心殺你,手底隻需重得一分半分,姑娘隻怕早已香消玉殞,哪還輪到我來相救?如此宅心仁厚之正人君子,你說我信不信他?”說罷抱拳一禮,接道:“姑娘,你們的事情,在下實在不想過問,就此別過,姑娘好自為之。”言畢轉身而去。
白衣女子叫道:“喂……你還沒說名字呢。”
楊珞道:“在下流落江湖,無名無姓,告辭。”話音落地,人早去得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