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琪便這麽輾轉難眠地過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起來,便匆匆跑到楊珞門口,剛要敲門,心中卻又猶豫,不知會否因此而驚擾了楊珞,使得事情終於敗壞。她正站在階上,左右拿不定主意,忽然門“伊呀”一聲開了,楊珞一麵打著嗬欠,一麵走出門來,見了楚琪,不禁一愣,道:“大清早的,你站在這裏做什麽?”
楚琪白了他一眼,道:“你明明是明知故問。”
楊珞搖頭笑道:“當真是小孩心性,半點兒也沉不住氣。”
楚琪道:“你……”咬了咬嘴唇,接道:“你要笑我也由得你,你答應我的東西呢?”
楊珞伸出右手在楚琪麵前一晃,隨即一伸一縮,手中已多了本書冊,以白色素絹做的封麵,金色綢緞鑲邊,上麵以隸書寫著“恒山水韻掌”幾個字。楚琪見狀一把將那書冊搶了過來,翻開來細看,前麵幾頁都是心法口訣,中間開始便每頁都繪有圖形,人物姿態栩栩如生,旁邊附有注釋,果然是將那“恒山水韻掌”的功夫解說得清清楚楚。
楚琪又驚又喜,連聲問道:“你從何處得來的?你從何處得來的?”
楊珞道:“不是跟你說過了麽?昨夜裏我施展‘遁地術’,不遠千裏,從恒山派的密室中盜來的。”
楚琪道:“你莫再逗我了,你要再不說實話,我可便不幫你問姊姊了。”
楊珞道:“罷了罷了,算我怕了你,這本秘籍乃是我花了大半夜的功夫,親手趕製的。”
楚琪見那書冊裏的墨跡甚新,楊珞的衣袖上又斑斑點點的沾了不少墨汁,心中早有些懷疑,此時聽他親口承認,自然深信,合上了書冊,失望地道:“原來你是想隨便欺瞞我爹爹,消遣他來著。”
楊珞忙道:“當然不是,秘籍雖然不是原著,但其中所載的武功可是千真萬確的恒山水韻掌。”
楚琪道:“水韻掌是恒山派隻傳掌門的獨門功夫,你如何會使?你若不是恒山派弟子,且身為掌門傳人,那便是騙我的。”
楊珞道:“這是什麽道理?我不是恒山弟子,可我便偏偏會使恒山派的功夫,你若不信,待我演示給你看。”說罷四下一望,見身旁不遠有一株桃樹,當下提起掌來,輕輕擺動,姿勢柔美,如水波蕩漾,他手臂連振三次之後,忽然淩空發掌,向那桃樹推去。這一掌劈過,初時點塵不驚,驟然間又似洪波拍岸,那株樹被他掌力激得葉落如雨,整個壓得彎了下來,枝頭幾欲貼到地麵,還未彈回半點,楊珞掌中海浪般的第二道暗力又已湧到,那桃樹終於吃不住力,被連根拔起,向前飛去。楚琪咋舌不已,上前去便要查看那桃樹的狀況,楊珞見狀卻吃了一驚,急道:“莫要過去。”一個箭步搶上,正擋在她麵前。楚琪這才覺得四周仍舊暗流洶湧,長發衣袂如在狂風中獵獵飛舞,方始知道恒山水韻掌的厲害。
過了少時,楚琪小心翼翼地問楊珞道:“現下可以動了麽?”
楊珞道:“不妨事了。”楚琪才敢去查看那桃樹,隻見它根須斷口處粗糙怪異,竟然都是被強力生生拉斷的。
楚琪大為歎服,道:“恒山派的功夫果然厲害,這下我可真信了你了。”抬起頭來,不見了楊珞蹤影,卻見一個夥計正苦著臉瞧著她道:“姑娘,這樹長得好好的,怎麽我這才一轉眼的功夫,你就無緣無故地將它推倒了?”
楚琪忙道:“不是我,是……”卻見楊珞已不知躲到何處,四下裏就自己一個人,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隻得改口道:“是我一時貪玩,不小心將它弄壞了,真是對不起了,我一定賠償給你銀兩。”說罷從懷中取出一個十兩的元寶,遞給那夥計,道:“都給你了。”
那夥計接過了銀子,搖了搖頭,轉身走了,一麵走還一麵喃喃地道:“唉……有錢也不應該這麽花啊,我還指望著今年享用一下這棵樹上的桃子呢……”
楚琪哭笑不得,回轉頭來,卻見楊珞不知何時又出現在她身後。楚琪氣乎乎地道:“你幹了壞事,卻要我來頂著,你……”
楊珞笑道:“是你不肯信我,這才惹出事來,可不怨我。”
楚琪道:“你躲便躲了,為何卻不叫我一塊兒躲,真是沒有義氣。”低頭見了手中那秘籍,又喜上眉梢,道:“這下可好了,有了這本秘籍,爹爹一定笑得合不攏嘴。咱們這就出發,午時便該到了。”
二人買了兩個炊餅便上了路,楚琪興高采烈,一路都是蹦蹦跳跳的,時不時還唱些小曲,枯燥的一段路途,倒也憑添了不少聲色。這日午時,兩人果然已來到揚州城內,楚琪拉著楊珞快步跑進一家客棧,要了房間,喝令小二送上清水幹布,將門關上,好一番仔細清洗。
楊珞笑道:“這幾日來你從不梳洗,臉上的老泥比牆灰還要厚了,我還道你邋遢成性,怎地今日卻又轉了性子了。”
楚琪嗔道:“你才邋遢成性呢,人家要替爹爹賀壽,當然要打扮得體麵些,現下我隻是稍稍清洗,少時我還要沐浴熏香呢。你也是一般,不打扮得精神些,可不許去見我爹爹。”
楊珞道:“我原本就沒打算要去見你爹。”
楚琪一愣,道:“你不去麽?”
楊珞道:“當然不去,你姊姊是識得我的,朱笛仙又知道你跟我在一起,也不知道他跟你姊姊說過什麽,我若去了,隻怕生出事來。”
楚琪道:“你也把我姊姊瞧得忒也小了,她可不是是非不分的人,你隻管隨我去,我保證她不會找你的麻煩。”
楊珞把腦袋搖得象撥浪鼓一樣,道:“不行不行,朱笛仙與你家乃是世交,你爹的生辰,他多半也要來吧。我倆若是見了麵,隻怕免不了一場好打,白白攪和了你爹的壽筵。”
楚琪聞言沉吟道:“這話倒有些道理,朱笛仙雖然來我家的次數並不多,可他年年都差人送禮物來,前年也曾親自來賀壽。”
楊珞道:“這不就對了。我還是在此靜候你的音信,比較周全。”
楚琪道:“你若不去,豈不是白白辜負了你的一份大禮?”
楊珞道:“那本來便是替你備的,但求博你爹一笑,何來辜負之說?”
楚琪嘟起嘴道:“你我總算相交一場,平日我左一個楊大哥,右一個楊大哥的,也沒少叫,今番你過了我家門也不入,我說什麽也是不依。”
楊珞道:“並非我不近人情,實在是情非得已。”
楚琪低著頭在屋裏徘徊了幾圈,道:“也沒什麽大不了的,我將你扮作別人模樣,叫姊姊和朱笛仙認不出你便好。”
楊珞道:“隻怕還是不行吧……”
楚琪怒道:“沒什麽行不行的,你若是再不依我,我便跟你翻了臉了。”說罷心中忽一陣氣苦,竟然掉下淚來。
楊珞倒沒料到她如此介意,說了幾句撫慰的話,楚琪卻越哭越是大聲,楊珞無奈之下,隻得道:“好了好了,我依了你還不行嗎?”
楚琪抬頭道:“當真?”
楊珞歎道:“誰見了你這渾賴的,還能想出別的辦法來?”
楚琪這才破涕為笑,立即取了易容的工具出來,要為楊珞改扮。
楊珞連忙擋住,道:“總要先洗個澡吧,都好幾日了,身上粘乎乎的,再塗上你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還不把我活活悶死?”
楚琪想想也有道理,立馬開門喚過小二,吩咐他準備熱水浴具。小二應聲而去,不多時後,搬來木桶溫水,楚琪多多打賞了他,小二歡天喜地地去了。
楚琪對楊珞道:“還不快洗?”
楊珞麵露窘迫之色,道:“你……你不出去,我怎麽洗?”
楚琪聞言麵上一紅,啐了一口,道:“好像誰希罕看你。”轉身出去,順手將門帶上。
楊珞這才放心大膽地除去衣衫,跳進木桶裏好好享受起來。過了不少時候,楊珞收拾得自己舒舒服服的,一身輕鬆,木桶中的水也涼透了,他才爬起來,還沒來得及穿衣服,便聽得楚琪在外麵“砰砰”地拍門,口中還沒好氣地道:“你怎地還沒弄好?大姑娘家也沒你這麽麻煩,似你這般洗法,皮也泡掉了一層了。”
楊珞生怕她突然闖進來,連忙應道:“就快好了,我正穿衣服呢,你可別進來。”話還沒落音,隻聽得門軸一聲響,已開了一道尺許的大縫。
楊珞一驚,還沒來得及責罵,門縫裏已飛進來幾件嶄新的衣褲。
楚琪在門外道:“你身上的衣服已經肮髒破舊,見不得人,穿這幾件吧。”
楊珞伸手從空中將衣服抓過,見都是上等的衣料,做工精細,雍容華貴,道:“你從哪兒弄來的新衣?”
楚琪道:“當然是買的,難道還能去偷不成?你動作快些,折騰完了你,我還要拾掇自己呢。”
楊珞將衣衫穿好,喚了她進來。楚琪一把將他按在椅上,便在他臉上描畫起來。楚琪這番易容,可是下足了功夫,直折騰了一個多時辰才兀自戀戀不舍地罷手,楊珞無聊得眼皮直打架,好容易等到她結束了,走到臉盆邊,向水裏瞧去,隻見水中的那人已經全然不是自己,但眉清目秀,唇若塗朱,卻是另一番翩翩濁世佳公子的模樣。
楊珞一愕,道:“為何……為何是這般模樣?”
楚琪道:“有什麽不對?難道定然要是三四十歲的中年漢子形貌你才滿意?”
楊珞道:“那也不是,隻不過這也太……太搶眼了些吧。”
楚琪道:“有什麽不好?我瞧著不知道多順眼呢。我已吩咐了小二過來換水,我沐浴時,你便在這附近隨便走走吧。”說罷不由分說,將楊珞推了出去。
楊珞左右也是無聊,便出了店麵,往街道上逛去。楚琪則取出一盤暗綠的檀香點上,待小二換過了水,將門戶鎖緊,寬衣解帶,跨入木桶中,也是好一番時候消磨。
再說楊珞輕輕鬆鬆地出來,揚州的街麵上人群熙熙攘攘,各形各色的攤販幾乎已占滿了街道兩側,處處人頭攢動,好不熱鬧。楊珞緩步而行,正在觀摩揚州風物,忽聽得“哐哐”鑼響,數人當先開路,後麵一頂官轎,隻四人抬,向著自己迎麵而來。
楊珞閃避在側,忽見一人搶步上前,仆地跪倒,喊道:“大人,小的有天大的冤情,求大人作主啊。”
開道之人先是嚇了一跳,隨即上前來拉他,道:“走走走,有什麽事自去尋縣令解決。”
這時那轎子掀開了一道縫隙,裏麵一人道:“停轎。”
幾個轎夫連忙將轎子放落,轎中人又道:“什麽事?”
一人連忙上前,道:“回大人,看來是有人攔路告狀。”
轎中人道:“問他可有狀紙,呈遞上來。”
那人答應一聲,上來問道:“知府大人問你可有狀紙?”
告狀的那人連忙從袖中取出狀紙,雙手高舉過頭,那仆人接過了,呈入轎中,轎中人放下轎簾,一時默然不語,想來正在看那狀紙。
楊珞轉頭向身邊那人道:“這位大哥,不知轎中的那位是……”那人詫異地望了他一眼,道:“你一定是外地來的,竟連李庭芝大人都不認識,他乃江淮置製使兼任揚州知府,愛民如子,剛直不阿,是個難得一見的好官,他身處當今之世,更是淤泥中的青蓮,實在難能可貴。”
說話間那轎簾又掀開了,李庭芝喚過下人,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那人上前對事主道:“大人說了,受理此案,明日開堂,管保還你一個公道。”
那事主大喜,連連叩頭,口中連聲道:“多謝青天大老爺,多謝青天大老爺。”說罷垂首退在一旁。
李庭芝剛要喝令起轎,人群中又閃出一名身穿黑衣的男子,拜倒在地,道:“大人明鑒,草民也有冤情。”
李庭芝在轎中歎息了一聲,道:“也把狀紙呈上來吧。”
黑衣人從懷中取出一封信函模樣的物事,高舉過頭頂,大概是因為從遠處平視的緣故,陽光下楊珞看得分明,那信封上隱隱泛出一層淡藍色的磷光。李庭芝的家人上前將狀紙接過,回頭向轎子走去。楊珞見那黑衣人低著頭,目光閃爍,嘴角微微牽動,似乎透出一種邪惡的笑意,心頭電轉之下,大喝一聲:“信上有毒,碰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