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網上流傳了一篇極度醜化馮小剛的文章,說他是來自北京底層胡同世界的馮褲子,混跡於一群部隊大院高幹子弟中間,靠著一把鼻涕 一包眼淚,騙取同情和上位的故事。
文章裏還寫,某位高幹子弟出麵,才幫馮褲子找軍區借到了坦克,於是才有了馮褲子一炮走紅的中國首部賀歲片《甲方乙方》裏,英達過巴頓將軍的癮那場全是坦克的戲。
然而在電影《芳華》裏,馮小剛又借到了坦克,可這一次,他卻不是為了逗人家笑的,他在用心講述一個西南軍區文工團的故事,還有那些被無情的國家機器和肆意的時代車輪所碾碎的善良與芳華。
“活雷鋒”劉峰因為擁抱了心儀已久的女文藝兵林丁丁而身敗名裂,被下放到伐木連,最後在對越戰場上失去了許多親愛的戰友,還有自己的一條胳膊;“反革命”父親死在勞改農場的何小萍,在文工團備受欺辱,看到善良人劉峰被處分也同時心灰意冷去了野戰醫院,在對越戰場上見過太多鮮血淋漓,精神失常。
他們是故事的主人公,卻是最慘的兩個人物,有個人性格的原因,也因為他們一個父親是木匠,一個父親死在了勞改農場。嚴歌苓親自改編的劇本,她很少在她的作品裏直接講意識形態、社會製度和階級鬥爭,但一切,都在不言之中。“紅色江山都是我們家打下來的,濺你身水怎麽了,怎麽了?”,濺你身水這四個字,可以自由替換。
與之相反,當年在文工團裏欺負何小萍的高幹子弟們,則在開放的大潮中,穿牛仔褲戴太陽鏡躲小黑屋裏聽鄧麗君,最先嫁出去國門,軍區副司令的兒子出了文工團搖身一變就是地產商,忙著在海南拿地搞地產,然而木匠的兒子多次立功的戰鬥英雄,轉業了老婆跟貨車司機跑了、做小生意還要被聯防辦扣車訛錢,然而不知名17歲的小戰士滿身燒焦,連果丹皮都沒吃過。
你當然可以把這視作是胡同串子馮褲子對大院子弟的惡毒攻擊和倒打一耙,但你無法否認,那一切,都曾經發生過,並且至今仍在發生著。
在《芳華》裏,雖然故事敘述者蕭穗子(實際上就是嚴歌苓自己),但一看便知,其實馮小剛是站在劉峰和何小萍的立場上來講的,這一次,他又回歸了馮褲子。假若當年若不是哭天抹淚博取了高幹子弟圈的同情借來坦克贏取了賀歲片的勝利,也許今天的馮褲子就是又一個劉峰呢,誰讓我生來就是馮褲子,而不是軍區副司令之子。
要感謝馮褲子,幸好還有馮褲子,願意用飽滿的故事、用心的改編(金馬獎最佳改編劇本)、油畫般的調色、紮實的長鏡頭和場麵調度、恰到好處的隱喻(毛主席像遊行下抓逃跑的豬,主席畫像換成了可口可樂廣告),用心講述那些逝去的善良與芳華。
對越戰爭一直是官方宣傳中的禁忌,所以以前出差在南寧,見過許多對越戰爭的老兵,軍裝整齊,掛滿勳章,在省府門口站成一排,討要說法。因為這段戰爭曆史被隱去,他們的待遇也成空文。
現在回想,那一排老兵中,或許就站著劉峰。也或許,活雷鋒不願意給國家添麻煩,也未可知。
《芳華》因某些原因被要求刪減,推遲檔期,而對中國的運轉毫不知情的無知群眾就喜歡指責馮褲子炒作。
馮褲子本來沒必要趟渾水,他可以心安理得地拍《非誠勿擾》1到18集,我是馮褲子,接地氣賺錢並沒錯。然而,他拍了《1942》講述民族苦難、國民性和中國幾千年來官僚體製的冷漠無情;他拍了《我不是潘金蓮》,愚蠢而緊張的各層級官僚體製如何把一個離婚婦女的小事,逼成了天大輿情,以及輿情管理這種看似滅火其實是玩火甚至點火的治理思路的反思;他如今又拍了《芳華》,記錄那些領袖任性和曆史肆意的時代下,每個個體被車輪碾碎的芳華。
幸好還有馮褲子。
然而足以鄙視馮褲子的高幹子弟在做什麽呢,王朔跟韓寒搶徐靜蕾還自以為英雄,寫了一些看似宇宙奧秘其實不知所雲騙稿費的東西;陳凱歌迷上了拍神仙打架,然後是道士,最近是妖精;鄭曉龍拍《甄嬛傳》,一個高級版的《還珠格格》,可還是《還珠格格》。語言藝術大師的兒子熱衷於鼓搗穿奇裝異服的網絡辯論賽撈錢,還要配上“底色悲涼”。
第六代導演呢,有人忙著買春,有人忙著離婚,有人忙著如何把電影拍成高級廣告。
幸好還有馮褲子。
這簡直是莫大的反諷,被你們譏笑和嘲諷為馮褲子的人,卻在頂著壓力講述政治、曆史、戰爭、民族、體製、青春、荒誕、人性、階級、芳華,而你們還有何臉麵嘲笑馮褲子?
不過,馮小剛似乎在《芳華》裏也講述了這樣的故事,對越戰場上獻出生命換回勝利的,恰恰是從小沒摸過槍的小戰士,而不是從小就跟隨父親在軍區靶場打靶無數的文工團女報幕員。
馮褲子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