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簡愛，還是那個年代

我又聽到那些熟悉的曲子，百葉窗裏分明微微透露著新鮮的晨曦，而我的心卻清清楚楚地看到她蒼白平靜的側影，矗立在陰暗多雨英國的荒野裏。。。

她是個非常喜愛讀書的女子，有著愛書人所有的怪癖。如果不是機緣，我沒辦法解釋為什麽她會是我的同桌。這麽清秀的一個女孩，穿著鄉下人都嫌棄的土布衣服，永遠的黑布鞋，大腳趾上的裂縫裏隱隱透露著白色的襪子。讓我第一眼看到她，就開始憐惜她了。她的眼神精靈古怪，她的笑容永遠帶著自信的嘲諷，我坐在她身邊的時候，我就知道，她不是我這個世界裏的人，然而我卻怎麽也掙脫不了地迷戀她了。

她是稀奇古怪的，上課她會寫很多紙條給我，從漫畫到詩歌，從詼諧到嚴肅。。。她遞紙條的行為表情非常離奇，猶如一個懷春的少女羞澀地將情書交付給她的情郎，如果我不配合著她，大張旗鼓地展閱，她會很莫名其妙地生氣。她生氣的方式有兩種，一是安靜，靜到你覺得無法忍受；二是滿臉微笑地嘟著嘴，等著你的就是你想不出來忍受不了的嘲笑。。。不管是哪一種，我都不會覺得快活。她是肆無忌憚的，她毫不留情不分場合地取笑我的初戀情人和閨中密友，告訴我他們何其幼稚。我不快，但看到她飛揚的神采，我也就高興地想，沒什麽好爭辯的。看著她興高采烈的樣子，我的確也覺得很快樂。

她是大膽的，當我還不懂得戀愛的時候，她就已經上了別人的床，那個她一直喜歡的教她語文的中學老師。她毫不忌諱地告訴我這些事情，看我傻呆呆地瞪著她，她就仰天大笑，說：太讓你受驚了。。我是騙你的。我居然覺得很受傷，因為她說什麽我實在是都信。

別人說我們倆是怪人，其實他們太抬舉我了，我一點也不怪，隻是她怪而已。放暑假的時候，我會每天收到她的信。也沒有什麽特別的，這信也不過是我們上課時遞的紙條的延續。

那年暑假之後，她帶來一本書：簡。愛。她讓我看，她看一頁，我看一頁，然後講給對方聽，看誰講得精彩也更貼近原文。這是個有趣的讀書方式，很多個中午還有自習我們就這麽度過了。我發現她很喜歡添油加醋，這讓我受不了，因為我越來越喜歡這本書了。警告她很多次無效，我就偷偷買了一本，躲在家裏爽爽氣氣地看了個夠。她知道了以後，竟然很生氣，我們那個有趣的讀書活動也被她單方麵取消了，任由我怎麽道歉和懇求。。。

有一個陽光的午後，她讓我去她家。我猶豫了，因為看著她，我總是心痛地想，是怎麽樣一個貧困的家庭才會壓抑這樣一個女子的不平凡呢？如果她把這一切展示給我看，我要怎樣才能裝地自然，而不會傷害她呢？我總是一廂情願地認為她很脆弱。猶豫的時候，我想清楚了，猶豫本身就是一種傷害。於是，我很高興地跟著她回了她的家。這次，我泛濫的同情心狠狠地給了我一個教訓。她是個有錢人家的女兒，她怎麽穿衣服，原來隻是她的個人喜好而已。我想起種種以前，我搶著幫她付錢，幫她買東西。。。她那張似笑非笑的臉。我為我的愚蠢難為情。

我們很親密，但我總有一個感覺，我並不是她的朋友，我隻是謹守著她的遊戲規則，陪著她玩一場遊戲。

跟她在一起，我越來越沉默。我很清楚這種變化，她也一樣。有一天，她像往常一樣給我一張紙條：我們可能不應該再同桌。。。

我什麽也沒說，拿起我的東西坐到最後一排。我覺得我突然把她忘得很幹淨，似乎她從來就沒有在我的生活裏存在過。。。其實，她真的存在於我的生活中過麽？

我不再是個怪人，我和我的世界裏的人開始熱熱鬧鬧地過起了我的生活。快樂，前所未有的快樂，讓我覺得非常滿足，我甚至感謝她，輕輕一揮手，就釋放了我被禁錮的靈魂。。

她也一樣精彩，在她的世界裏演繹了許多我不可理解的故事。她徹底改變了她的模樣，花蝴蝶一般地招展著，身邊有一堆堆的追求者。我看著她畫著豔妝，跟所有老師頂嘴，揶揄那個教導主任，玩弄跟她屁股後頭趕也趕不走的尾巴。。。好像一切都是戲劇，其實與我無關，我很釋然。我們兩個人的生活，就好像是兩條平行線。

畢業的時候，她送為我一本書：簡愛。我很不好意思地告訴她，我沒有準備什麽東西送給她。她說，沒關係，你再給我寫個紙條吧。我不知道我要寫什麽，好像要寫的東西很多，又好像沒什麽好寫的。猶豫了一下，我簡簡單單寫了：祝你快樂。看她的表情，似乎很失望。我卻沒有心情去猜那是不是真的。

偶爾，我還是會想起她。她已經單薄成了一個孤單蒼白的側影，一個沒有表情的安靜。。。